二、仇恨
3个月前 作者: 王晋康
资料之二:新华社2085年7月7日电:酝酿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在今天获人大通过,它的要点如下:1、姓名的组成至少为4字,头两字为父母姓氏(若父母一方为复姓,则取姓氏首字),父先母后与母先父后均可,后两字为名。
2、所有同音异字的姓氏合为一个姓,如张、章合为张。
3、自姓民法颁布之日起出生的婴儿,取名时须经计算机的检索,确保在全国范围内、在100年内不得有重名(包括同音异字名)。
4、当所有可用的汉字组合用完后,姓氏的组成自动升级为五字。
5、原使用多音节姓氏(四个音节及四个音节以上)的民族,其命名法仍可沿用惯例,但须经过计算机检索。
6、民政部设立姓民司,统一管理中国公民的命名。
光明日报的专刊文章:难产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呱呱坠地了。半个世纪以来,在支持和反对者中经过了无数次的争论。支持者说姓名法势在必行,因为中国人的重名现象(包括同音异字名)已经给计算机管理设置了巨大的障碍,留下了许多隐患。反对者说这种计算机化的命名法抹杀了人性,抹去了与汉字息息相关的许多文化积淀想想吧,再不会有西施、貂婵这样能勾起无穷遐想的名字了!为了迁就计算机,8000个汉字被缩并成416种读音,考虑到四种声调,每种读音最多只有四个字可以入姓名。西施将变成西诗,貂婵
变成刁禅,甚至将变成xishi,diaochan,因为计算机只对字母感兴趣!
姓氏是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血脉之河,它记录着人类从野蛮步入文明的艰难跋涉。凡是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而留下姓氏的族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历史的胜利者。不过,今天为了迁就计算机,已有近百种同音姓氏一朝消亡了。有时我们真弄不懂,到底是人类强大还是计算机强大。
二仇恨齐洪德刚和任王雅君并排坐在窗前,身后是齐洪德刚的居室,单身汉的居室,但经过女性之水的滋润。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茶几上的文竹,墙角的天竺葵都刚刚浇过水,青翠欲滴。书桌上是一台2124年款式的新电脑,傍着一台米黄色的台灯,墙边立着铝合金的音像资料柜,里面塞满了光盘。两人紧紧偎依着,两只手互相扣紧。
窗外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天花顶很高,墙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蓝色,墙壁腰间是一排不锈钢扣板,内中藏着各种线路和管道,墙角有一个监测台,上面是遥控的血压、体温及心跳测量仪。屋内只有一张病床,一个面容娇嫩的女病人面朝这边坐在床上。一位护士进来了,柔声向病人问了安好,到监测台前打出监测参数,然后离开了,轻轻带上房门。她的行走十分轻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齐洪德刚隔窗夸张地喊:妈耶,我真不敢认你了!现在,你比雅君还要年轻呢。
面容娇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是吗?真的,换皮肤手术十分有效,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使用的皮肤细胞自动生成法,价线也不高,只有20万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样娇艳,但语气又显然带着老人的沧桑,声音略显嘶哑和疲惫。这个手术你爸爸还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时的感觉。德刚妈绽出微笑,转了话题:这就是雅君吧,25岁,职业是发型设计师,身高1.65米,指纹是七箕三斗,孤儿,10年前父母同时死于一起飞机灾难。你看,我对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瞒我。她的不满溢于言表。齐洪德刚有点儿尴尬,扭头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说:伯母,我们没有瞒你,那时我们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缔结婚约这一步。我们是昨天商定结婚的,今天就赶紧通知您。
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就去登记,伯母,我和德刚相恋很深,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好,我很高兴,你是否要改称呼啦?她笑着问儿媳。
雅君温婉地笑着,马上改了口:是,妈妈。
我马上通知你爸爸赶来,让他知道这个喜讯。雅君,你打算怀孕吗?她直率地问。雅君和德刚目中都掠过一波惶恐,他们的应答略有停顿。妈妈说:雅君,不要骂我多管闲事,这件事我已同德刚谈过多次,但他躲避着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老脑筋,我看不惯时下的年轻人,为了保持体形,为了不受痛苦,一窝蜂地采用体外生育法。这个时髦你们不要去赶。只有采用自然生育法,怀胎十月,体会到胎动、临产的阵痛、初乳……只有真正经过这个过程,妈妈才能和儿女们建立起深厚的血脉之情。她缓和了语气,开玩笑地说:你们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当妈的不也在赶时髦吗?当妈的做了换皮肤手术,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不过孩子们,你们还是多考虑考虑我的意见,那是切身之谈。老实说,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刚不一定有这样浓厚的母子之情。
他儿子是一位身高1.90米的大汉,肩膀宽阔,浓眉大眼,在妈妈面前十分顺从。不过,显然他有难言之隐,低下头不说话。雅君推推他:德刚,你去把我给妈买的礼物拿来。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声急急地说:妈,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这儿。10年前的那场飞机事故损伤了我的生殖系统,医生说很有可能丧失生育能力,正是因为这一点,德刚一直对你瞒着我们的关系,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们肯定要孩子,但可能要采用体外生育法了。妈,昨天我和德刚还在商量是不是告诉你真相,后来决定还是实言相告。
妈,对不起你了。
妈妈皱着眉头打量着她,雅君个子很高,体态丰满,是一个性感型的姑娘。不过她的表情深处有一种只可意会的怆然,也许这是10年前那场灾难留给她的阴影。德刚妈的眉峰随即舒展开来:没什么,这是特殊情况,我会谅解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一年之内吧。
行啊,如果采用体外生育法,我建议你仍采用自然哺乳未怀孕的女人仍可用医学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样多少是个补偿。真的,当你步入老年时,回味起婴儿吊在乳头,为他轻声哼催眠歌的情景,那将是一笔很可宝贵的遗产。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
德刚返回到窗台,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两个女人已经把话说透。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个小礼物递给妈妈。是个嵌金的小圆镜。他说这面镜子内含录相系统,当你梳妆满意后只要按一下左边的按钮,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输到电脑中。德刚妈看了看,诚挚地表示感谢,说赶紧给我寄来吧,再见了孩子们。
德刚按动一个开关,窗后的虚拟景色刷地消失了。实际上,德刚的妈妈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郑州。
已经是晚上7点,屋内没开灯,两人默默搂抱着,一言不发,屋里笼罩着浓重的暮色和浓重的愁绪,不像是新婚前的气氛。现在是早春天气,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刚才的虚拟场景疏星淡月,迎春花丛藏在窗下的阴影里。再远处是街心花园,一对情侣不顾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阴中拥抱亲吻。德刚把女友的头搂到胸膛上,轻轻吻着她的柔发,犹豫地说:雅君……
雅君忙捂住他的嘴,她挣开男人的拥抱,打开屋里所有的彩灯,关上窗帘,又打开CD机,问:要什么曲子?中国的、西方的、还是印度的?德刚说要一个中国的吧,要烛影摇红。于是,悠扬邈远的古筝声响了起来,音质极为清晰,能听出拨弦瞬间的嘶哑。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厅中央,慢慢为他脱去衣服、袜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刚又为雅君慢慢剥去所有的包装,两人裸体相拥,走向浴室。
浴室的热水已经放好,屋内弥漫着白色水汽,清彻的水面上浮着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着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来,一些花瓣也随水流跨越池壁,落到地上,在马赛克地面上缓缓飘浮。雅君突然抖掉所有沉重的愁绪,发狂地吻着男人的嘴唇、眼睛,咬着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刚,你要我吧,这会儿就要我。
德刚吻吻雅君的眼睛,轻声问:你不怕了?你已经战胜了恐惧?
雅君说:我不怕了,不怕了,你来吧。德刚很感动,他知道恐惧并没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气把它掩盖了。
他们已经同居两年,雅君居然还是处女,这是因为她对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德刚不愿委屈她,总是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火。这样的时刻真难熬啊,雅君十分内疚,常为此垂泪但她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
德刚把她抱到床上,感到她仍在轻轻战栗。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关总得过啊。他说,雅君你该清楚,你的身体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你那些恐惧只是社会偏见留给你的创伤。雅君,男女交合应该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应该喜欢它而不是害怕它。雅君紧紧搂住男人,深吸一口气,说:来吧,来吧!德刚雄壮地用力,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片刻的疼痛后确实是美妙的感觉。德刚的心情放松了,问:雅君,怎么样?雅君欣喜地点头。德刚想,可怜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灵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今天这伤疤总算平复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个小时的癫狂的作爱,两人筋疲力尽了,紧紧拥抱着沉沉睡去。临睡时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说:德刚,我不会后悔。有了今晚,我不会后悔啦。
我们不光有今晚,还有半生呢。
德刚,我会怀孕吗?
当然,你没有理由不会怀孕。
可是,我是类人啊。
类人的身体结构完全一样,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记着,你一定要扔掉这块心病。德刚坚决地劝说着,他们渐渐入睡了。
雅君是B型人,或称作类人。她不是耶和华、佛祖或任何一位神灵的创造,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于伏牛山脉的2号基地生产的一个工件。她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乱真的指纹,不过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结果,而是电脑微刻机的杰作。
25年前,雅君在2号基地的生产线上诞生,像所有类人一样,她离开2号后一直生活在养育院中,那是一个封闭的饲养场,蜂巢一样拥挤的床位,单调的饭食,刻板的生活,每天诵读《类人戒律》(养育院中每时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着五戒律,就像是梦中赶也赶不走的声音)。没有人怨艾,因为这就是类人的生活,他们是类人啊,怎么可以奢望人类那样多采的生活呢。
RB雅君7岁时,被一对富有的老年夫妇买走作女仆,不过她没有过一天女仆的生活。老年夫妇用体外生育法生产的女儿刚刚夭折,他们很伤心,不想再生育,便买了一个漂亮的类人女婴作替身。在雅君身上,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爱,为她提供了丰厚的生活条件,甚至为了雅君成人后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10岁时还按照死去女儿的指纹资料为她雕刻了指纹。当然,这是很冒险的,因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倾向的B型人都应就地销毁,但两个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雅君从未忘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10岁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无纹的,邻居女孩发现后鄙夷地说:你是类人!B型人!后来父母为她雕刻指纹,带她远远搬了家;这种自卑感才被埋藏起来只是被埋葬起来,绝没有消失。
10年前,老父母和她乘坐协和式超音速飞机从国外回来,飞机失事了。雅君从死亡中挣扎出来时,父母已变成了两抷骨灰。在紧张的抢险时刻,医院的检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没有发现雅君的真正身份。这段经历唤醒了她的欲望,唤醒了她的反抗意识,出院后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阳,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生意经营得很成功。
两年前,齐洪德刚走进美发店,两人相遇了,立时碰出了火花。一个是1米90的剽悍男人,一个是娇小玲珑的小女人。女人从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壮、坚强、宽厚和可靠,男人为女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柔情。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击,阴和阳的撞击,两人出身的不同并没影响到撞击的烈度。但同时她总怀着无法排解的恐惧。类人是不能(不允许)生育的,类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担心自己和德刚的爱情会以悲剧告终。`在经过一年疯狂的相爱后,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德刚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谋。他们不仅要相爱,还要堂堂正正的结婚,要生孩子。这是很危险的,社会对B型人的法律很严厉,而其中最严厉的则是结婚和生育,这些年来,在B型人与主人之间已经滋生了很多感情的连通,不少家庭把B型人当成义子女来抚养,也有少量的男女私情。社会和法律已经学会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走到繁衍后代那一步。这一步是绝不通融的。
明天就要去登记了,不用说,那儿有严格的指纹检查,他们能否通过?齐洪德刚是个很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一年来,他全力扑到指纹研究上,对雅君的指纹作了精心修整。现在她的指纹已足以瞒过电脑鉴别系统了。
但明天的命运到底如何,没人敢逆料。雅君唯一肯定的是:不管结果如何,不管自已是否会因不良倾向而销毁,她都决不后悔。
民政厅的登记大厅很漂亮,两人一进门,立刻有一位少女过来献上一束鲜花,是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谢,把面孔埋在花丛里。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数国家,所有国家的人口都呈负增长,正式结婚的人数也直线下降。伤透脑筋的世界政府为此设立了优厚的待遇,凡登记结婚并允诺生育的夫妇都将得到一大笔无息贷款。但这些优待收效甚微。
两人相偎着坐在登记桌前。民政员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他堆着职业性的微笑,用目光轻轻刷过这对年轻夫妇。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对,两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这种深情是无法装出来的。
当然,两人多少有点紧张,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重要驿站。职员按程序发问:男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女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一个B型人姑娘同时作着录入,她的十指(当然是没有指纹的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随着资料的输入,两人的档案资料也同步调出,互相作着校核。
齐洪德刚对此不担心,这个剽悍的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率。实际上,他是有名的电脑高手,一年来,他以黑客手法进入各个社会网站,把雅君的所有资料都认真修改过了。所以,电脑中调出的档案是绝无问题的。
中年职员把手续走完,笑着说:档案核对无误,在我打印结婚证前,请二位进行最后一道例行手续:指纹鉴定,二位请。
姑娘领二人走到电脑前,把两人的十个指头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请他们把指肚对准识读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静,只有德刚知道这种镇静是强撑出来的。他笑着说:需要很长时间吗?也许,我们先出去吃顿饭再来。
中年职员笑道:不会超过5分钟吧,识读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统是相连的,很快答案就送过来。
德刚开着玩笑:那么,万一识断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中年职员没有回答,识读器嗡嗡地响着,红灯闪烁,迅即变成绿灯。职员宣布:鉴定无误,齐洪先生,齐洪夫人,请稍等,我马上为你们填写结婚证书,警方也会送来指纹鉴定证明。
两人相视而笑,真正把心放入肚内,德刚随便闲聊着:警方的指纹鉴定结果马上送来吗?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挑选好结婚戒指呢。
中年职员不知道两人的真实心情,只是陪笑道:很快,很快,最多10分钟吧。
南阳特区警察局大楼位于城北,是一栋40层的漂亮建筑,门口装饰着晚霞红大理石贴面,显得金碧辉煌;楼顶有卫星天线和一个不停转动的抛物型天线,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联系的专用设备。院子里有静物雕塑,主题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体少女,神态安闲恬静。在她身后不远,是警车的紧急出口,只要一声命令,5秒内就会有一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来。
南阳在秦汉时是国内著名的都市,与长安和洛阳齐名,也是有名的水旱码头,东汉时更是光武帝刘秀的帝乡。不过,自从三国曹仁屠城后,南阳就再也没能复现秦汉时的辉煌。但今天的南阳特区警察局却远远高于南阳市的级别,由于类人工厂的极端重要性,南阳警察局与美国的卡梅伦警察局、以色列的比尔谢巴警察局均直属世界政府领导,配备了强大的警力,局长是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
警官宇何剑鸣今天照例提前40分钟上班,警卫向他敬礼,笑着说,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剑鸣是B系统刑侦队队长,身高1米78,肩宽腰细,英气逼人,风度潇洒,在公共场合常常是姑娘们注目的目标。他打开电梯门,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陈胡明明。电梯向26层上升,明明似笑非笑地问:昨晚上哪儿了?又是跑如仪那儿去了?我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剑鸣心想女人的心理啊!明明是个泼辣的警官,性格粗豪,偏偏对剑鸣是一腔柔情。她明知剑鸣和如仪已是如胶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关注着剑鸣的行踪,时而不凉不酸地敲打几句。她每天也是提前40分钟上班,这多半是冲着剑鸣来的,她很珍惜这点和剑鸣单独共处的时间。剑鸣故意皱着眉头问:昨天你没打喷嚏?我和如仪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你。哼,你们谈论我?
是啊,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又爽直,又能干。如仪很感动的,说剑鸣啊你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找,却找了她这个浑丫头,她好感动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欢听,她嗔着说:去你的。
到办公室剑鸣就打开电脑,浏览一遍警方的内部通报,这是他的惯例。B系统对类人进行着动态管理,他们的身体状况、行踪甚至情绪表现都随时输入电脑,汇总到这儿。B系统最关心的是类人中的不良倾向,强大的电脑系统会对类人中的可疑倾向发出警报。当然,电脑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他上次经手的一起类人凶杀案,电脑就没有发出事前警报。
明明整理好内务,趴在剑鸣的身后一块儿看通报,她的发丝轻轻拂着剑鸣的后颈。队员们陆续来了,袁顾同庆大声说:看看,明明又在关心队长咧。明明,你不怕如仪吃醋?
明明冲他走过去:呸,没一句人话,让我也关心关心你。同庆忙笑着躲开:姑奶奶,饶了我吧。
笑闹中大伙儿打扫了卫生,剑鸣让各人汇报昨天的工作。昨天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位类人女仆与主人私通怀孕,被及时发现。这种事是很敏感的,明明和同庆已监督那位女仆悄悄作了流产。剑鸣说,今天没什么情况,照旧原地待命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的电话,让他上去一趟。剑鸣赶到顶楼,和A系统刑侦队的鲁段吉军同时赶到局长门口,吉军似笑非笑地说:喂,B系统的精英请先进,我不敢挡你的道。
A、B系统的龄龉是人所共知的,A系统负责自然人的治安,B系统则负责涉及B型人(类人)的治安。这些年,类人数目急剧膨胀,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头。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重点放在B系统,配置先进设备,配置高学历人员(剑鸣就是硕士学位)。这么一来,A系统的人员难免心里不是味。
鲁段吉军是局里的老资格警官,56岁,已经快退休了。他的经验很丰富,但对涉及到新科技的一些东西就有些跟不上趟了,难怪他总是有些失落感。剑鸣知道如何对付他,故意粗鲁地说:扯蛋,有老前辈在此,晚辈怎敢僭越?快进!
他笑哈哈地推着鲁段吉军进了门。
局长高郭东昌伏在巨型办公桌前,拿光光的大脑袋对着门口。大家都称他为高局长在警察系统内,仍以单姓称呼是一种习俗这位高局长长得像只矮东瓜,腰围比腿长要长。不过,这个圆滚滚的局长十分精明强干,剑鸣是他手下的爱将之一。两人进屋时他正在接电话,嘴里嗯嗯着,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对电话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开始调查,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坐在我对面了。再见。
他放下电话,立即切入正题:老鲁,有一个案子。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员司马林达,是南阳人,听说过吗?两人都没听说过。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们都没听说过,不过在圈内有相当份量,刚才是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来电话。他的工作虽在北京,但南阳鸭河口水库库区有他的别墅,所以在南阳常来常往。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服用过量安眠药,死在他的别墅内。老鲁你赶紧接手调查,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然南阳对北京没办法交待。他抬头看看剑鸣:这个案子不牵涉到类人,当然是A系统的事儿,不过我有个预感,也许B系统也得插手。
鲁段吉军哼了一声,剑鸣乖巧地说:B系统随时候命,不过我看这么个小案子老鲁手到擒来。
剑鸣你汇报一下,他看看案宗:云龙号太空球,编号KW0037上发现的凶杀案。
剑鸣言简意赅地说:已调查清楚,并不像报纸上的喧嚣,是什么类人仆人的凶杀案。实际是太空球主人、亿万富翁林葛先生神经失常,开枪自杀,类人仆人想制止他,也受了重伤。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单独幽居34年,典型的太空幽闭症。
高局长叹息着:看来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赶到地球上,调整调整情绪。偏偏那些居民都固执得很,地球上类人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太空球里还一个劲儿添乱。那个受伤的类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经进入轮回。昨天下午。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应该算是个英雄人物吧,我因此曾劝止他,但他执意要死。
高局长对这个类人的生死显然不在意:行,你们去吧,关于司马林达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宇何剑鸣返回办公室,正好网络上送来了民政局的电子函件,一对新婚夫妇需警方作指纹鉴定,然后电脑上打出了两人的20个指印放大图。剑鸣是指纹鉴定的专家,对此驾轻就熟,他调出新郎齐洪德刚婴儿时的指纹图,用目测法迅速对比着。在他这儿不使用电脑鉴定,因为民政局早已进行过同样的工作。但有时候,似乎尽善尽美的电脑指纹鉴别系统(是从美国罗克韦尔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发展而来,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并不是百发百中的,还要靠人的经验甚至直觉。
齐洪德刚的指纹通过了,他又调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资料,仔细浏览着指纹的内部纹线、根基纹线和外围纹线,观察着每个弓形、箕形、螺形、环形、曲形、棒型纹线,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挢、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指纹显现是用万用白粉法和激光显现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纹居多,有6个;有2个箕形纹,均为正箕;有两个弓形纹,为变通弓形。她的指纹中没什么问题,与婴儿期的指纹很吻合,从细节看没问题,但是……剑鸣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因为他多多少少觉得,她的指纹……太经典,太符合指纹学上的种种界定。人的指纹形成实际是一种复杂的自组织过程,不仅和人的基因有关,也和皮肤下的血管和神经网络有关,它在婴儿3~4月时开始形成,6个月全部完成,此后终生不变,但在形成过程中,它是相当不确定的,再完善的指纹学也不能点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这套指纹似乎太正规了一点儿。
剑鸣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怀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过细的调查。他调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资料:出生记录、医疗记录、教育记录、社会保险记录、行为记录等,认真核对着。这些资料没什么问题,全部合榫合眼。剑鸣觉得可以通过了。这时他调出任王雅君小学的一张合影照,忽然心有所动。
照片上,三十几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这儿也找到了雅君,是在第二排的最左边。
仔细端详着照片,心中隐隐的怀疑开始逐渐加重。这张照片的所有孩子都处于一种共同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只要仔细揣摸就能感觉到。唯有任王雅君不大协调,她也笑着,但她的视觉方向似乎有偏离,另外,她在最左边,显得有些凸出,有点孤悬的意味儿。而这些,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头像是电脑高手外加的。
宇何剑鸣唤来了明明,让她尽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学的资料,一定要从中查到这一张照片。明明一声不响开始了查寻,她键入一条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在本市卧龙小学上过学的人员。20分钟后她查到了一个男人,他的资料库中也有一张小学的合影像,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与前一张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边少了一个人。
任王雅君,这位娇小玲珑的女人看来是冒牌的,这点已确认无疑了。
这是他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发现类人公然冒充人类。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肯定有一位电脑高手,甚至能闯过警察系统的防火墙修改资料。当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一点破绽的,再高明的内行也做不到这一点。队员们都伏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张照片,袁顾同庆说:队长,拍你一个马屁,你咋能从任王雅君的指纹中看出破绽?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觉。剑鸣回答,不带自矜的成份,我只是觉得她的指纹太死板,只是一种感觉。走吧,明明,咱俩去民政局。
宇何剑鸣立即通知民政局:他马上就赶去送指纹鉴定资料,请他们殷勤招待。民政局的中年职员立即明白了,说:好的好的,我们会殷勤招待的。你们尽快来呀。
剑鸣和明明捧着一束鲜花赶到民政厅,明明在门口停下,不动声色地警卫着。中年职员看到剑鸣,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剑鸣笑着说:新婚夫妇在哪儿?请原谅,我来晚了,被私事耽误了。
新婚夫妇仍在登记厅,正和女职员闲聊,他们言笑盈盈,但剑鸣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惧正盘踞在两人的头顶,也许指纹鉴定迟迟才送来,他们已看出端倪了。剑鸣笑着解释,来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着到医院探望了她的妈妈,未婚妻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他把鲜花交给男人,说,以这束花来表示我的歉意吧。
齐洪德刚接过花束,笑着说:未婚妻的命令当然得听,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剑鸣同二人握了手,意犹未尽地掏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岳母,我的未婚妻和你妻子一样漂亮,对不对?德刚瞥一眼照片,说,比我妻子还漂亮。剑鸣把照片递给任王雅君:请女士评价一下如何?
雅君接过照片,称赞着:真漂亮,我哪儿比得上啊。剑鸣指点着:你看她和她妈妈是不是很像?
雅君看看,两人没一点相像之处,她应付地说:是吗?
剑鸣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怜悯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说,你在本市卧龙小学毕业,那你就该认识照片上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妈妈,是你的班主任葛吕清云老师。据我的调查,你的真实姓名是RB雅君,25年前出生于2号基地,为任李天池夫妇所收养。这对夫妇的女儿因病早逝,但他们没按规定注销户口,却购买了一个类人女孩顶数。
10岁那年他们按照亲生女儿的指纹资料,用激光微刻机为你雕刻了假指纹;去年,齐洪德刚先生又对指纹进行了修改,并补造了各种必要的履历,我说得没错吧。
齐洪德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张紧了浑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伤地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两人的处境,女警察在门口耽耽而视,右手按在腰间,那儿肯定藏着武器。尽管未婚夫强壮勇敢,但绝不是法律的对手,他不能和整个世界作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和兽道主义者,他们把仁爱之心普洒到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洒到鲸鱼、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对待类人的态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从而威胁到地球的主人人类的存在。她柔声劝未婚夫:德刚,不要反抗,这种结局我们早已料到嘛。德刚,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你的爱,有了那一夜,我这一生已经无憾无悔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浇在一起,这种无声的痛哭使旁观者心碎。拥抱持续了10分钟、20分钟,剑鸣只好催促:请RB雅君跟我们走吧。
明明走过来,从德刚的怀中拉出了雅君,不过她没有给RB雅君带手铐。雅君摸摸德刚的脸颊,扭过头平静地说:可以了,走吧。
她随明明走出大门。等剑鸣也要跨出大门时,齐洪德刚喊住了他,德刚的面孔扭曲着,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动,说话声音不高,但包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警官先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给我的恩惠。
剑鸣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我对你和那位雅君都没有丝毫恶意。
齐洪德刚再次重复道:我不会忘记的,请你记住这一点。
剑鸣摇摇头走了,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车,剑鸣坐上司机位,警车开走了。德刚立即跳上车,追踪而去。
行政局的职员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叹息着回去,把两张打印好的结婚证塞到碎纸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