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灾难之后

3个月前 作者: 阿瑟·C·克拉克
    人们一致认为,“大动乱”在各个方面对人类文明产生的深刻的影响无论哪一个社会都不能幸免。其实,仅全球金融系统和市场本身崩溃,还并不足以使世界陷入如此深重的灾难;要不是有如此多的生灵冤死,最初的危机只不过是一次滑稽的失误。很显然,危机有其深刻的内在原因。


    最可气的是,世界政治领袖们先是否认经济存在问题,然后又分别采取了一些过激措施。这些措施互不协调,让人困惑。而最后,他们竟在绝望中甩手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全球危机一步步恶化、扩大。


    在选民的压力下,各国政府不断在谈判中加码,使国际协调的努力陷于困境,终于失败。


    事后想起来,发生在21世纪的所谓“世界的国际化”进程至少有一个明显的问题。在诸如通讯、贸易、交通(包括星际交通)、现金管理、维持和平、资讯交换和环境保护等多数重要的领域,确实实现了国际化,甚至星际化(考虑太空移民区的话),但是,大多数国际机构的条约都有一则附加条款,允许缔约国在某种情况下,凭一纸简短的通知退出条约,因此,当不满意国际组织的举措时,每个国家都有权单方面中止它的国际承诺。


    在2130年拉玛出现之前,世界经济经历了一段繁荣稳定的美好时光。当人们从2077年慧星撞击地球,毁灭意大利帕度亚城的灾难中恢复以后,连续半个世纪,经济发展稳定、平衡。除了几次时间很短、程度较轻的不景气以外,大多数国家的生活水平在此期间都得到了提高。不发达国家局部的战乱虽然也时有发生,但在全球维和部队的干预下,最终未能酿成大乱。那时,没有什么严重的危机来考验这新的国际联盟到底怎么样。


    随着拉玛的突然到来,令入目眩的变化产生了。


    首先,“神剑”观测站和与拉玛相关的其它项目耗光了各国的紧急拨款;紧接着,从2132年起,要求减税,还财于民的呼声不绝于耳,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极大地削弱了这些国际机构必要的服务功能;2133年底前,大多数新成立的国际组织已经处于人员不足、经费短缺、效率低下的窘境。


    就在人们对这些国际网络机构的功效深表怀疑的时候,危机发生了。在金融混乱开始时,各国相继草率地停止缴纳全球基金和国际机构的经费。事实上,如果这些钱使用得当,可以很快制止危机的扩大。可惜,鼠目寸光的政治领导人把这一切都给毁了。


    成百上千的历史书描绘了大动乱的恐怖。


    头两年,失业和破产像洪水一样在各国泛滥,宣布破产的有企业,有个人。金融的困难倒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不断增加的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饥饿的人群。


    2136年至2137年那个冬天,在所有大城市的公园里,到处都是帐篷和纸箱搭成的贫民窝棚。地方政府竭尽全力想法帮助这些失去工作、饥肠辘辘的流民,多少缓解了一些颓丧的局势。但是,经济一天不恢复,这些污水横流的窝棚就不会消失。它们实际上成了城市生活中无法除去的赘疣,就像癌细胞一样。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10个社区的人们都开始失去耐心。城市中心的饥民营地里,民怨沸沸,像一个个火药桶,随时都会爆炸,毁灭一切。


    在2137和2138年之交那寒冷的冬天,人们头上高悬着达摩克斯之剑;人类文明的原野上,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


    2138年初,意大利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一个叫米迦勒·巴拉特里西的年轻人成了新闻人物。他是一个天主教方济会修士,来自意大利中部城市锡耶那。这是一个集天才的头脑、宗教的灵性以及政治手腕于一身的杰出人物。他很快就在这个因危机而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成名,变得家喻户晓,人们称他为“锡耶那的米迦勒”。


    米迦勒具有领袖的魅力,通晓多国语言,有敏锐的直觉和坚毅的性格。他从一个偏僻的地方走来,忽然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用热情洋溢的宗教情感安慰那些似乎已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们。他的追随者迅速增加,他的影响超越国界,向各国扩展。他毫不动摇地号召人们团结起来,一起来解决困扰人类的问题。各国的政客们因此感到了恐慌。


    2138年6月,米迦勒被人残酷杀害,几个月来逐渐凝集起来的人们心头的希望之火倏地熄灭了,刚被教化的力量鼓舞起来的世界,又轰然崩塌。


    2138年到2142年四年间,日子更难过,没完没了的痛苦看不到头,饥荒、灾祸和犯罪随处可见,局部的战争和造反此起彼伏。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制度似乎已无可救药,濒于毁灭。除了极少数享有特权保护的人以外,每个人都过着一种变幻不定、自己无法左右的生活。


    这个世界已经完了。就连最有悲悯之心的人们所作出的努力也无济于事,因为所有的举措都只有局部的效果,而问题却是世界性的。


    混乱波及到太空殖民地,使人类太空探险的壮举戛然而止。当经济灾难在母星上肆虐时,太空殖民地立即成了被遗忘了的弃子;对散布于太阳系各殖民地的资金、物资、人员的供应停止了,而这些供应是他们生存的保证。


    于是,在2140年以前,有一半的殖民地居民返回了地球,各殖民地变成了一座座太空死城,无法再呆下去。


    但是,犹如后妈一样的地球并不是这些移民们的乐园,他们面临双重的困难:既要去适应地球沉重的引力,又要忍受贫穷和困苦。


    2141年和2142年这两年,人们称为“机器大动乱时期”,因为在太空各人工生态系统和维持空间殖民地的太空机器人舰队中,出现了灾难性的零配件短缺,移民回归加速了。


    2143年前后,只剩下月球和火星上还有寥寥几个殖民点在苦苦撑持。地球与各僻远的殖民地之间的通讯变得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因为维持无线电联系的资金也告罄。


    “星际联盟”两年前就关了门,因为已经没什么“全人类”的空间问题可供讨论了。“政府联合会”则更是早在5年前就不再开会了。


    硕果仅存的两个殖民地尚存一息,拚命挣扎,试图逃脱覆灭的命运。


    2144年,出现了引人瞩目的最后一次载人空间发射。这是一次救援行动,由一位名叫比奈塔·卡西娅的墨西哥妇女担任船长。卡西娅和她的三名船员驾一艘由东拼西凑的旧零件组装而成的“杰瑞级”飞船,想方设法靠近了因故障长时间漂游在轨道上的“詹姆斯·马丁”号巡航舰(这是当时最后一艘尚在服役的星际运输补给船),这艘船上装满了100名从火星回地球的妇女儿童。在给巡航舰卸下了救命的给养以后,他们还搭救出了24个人。


    在宇航史家的眼里,这次营救行动是一个时代的分水岭,因为其后不到六个月,那艘巡航舰——人类当时最后的空间站——也被放弃了。从此,再也没有载人火箭升空进入轨道,直到四十年以后。


    到了2145年,苦苦挣扎着的世界终于懂得了那些在大动乱开始的时候遭到无情地诋毁和唾弃的国际组织的重要性。


    在这个世纪开头的一二十年里情况还不太糟,当时,一些最有才干的人们远离政治风暴的中心,现在他们也开始意识到,只有发挥出集体才智,才可能恢复文明生活。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有了一些转机,取得了少许的进展;乐观的态度终于出现。慢慢地,慢慢地,人类文明的种子又重新萌发出了小小的叶芽。


    又过了两年,经济开始全面复苏。但这时,即2147年,全球生产总值已经降到了六年前的7%;发达国家的平均失业率高达35%;在某些不发达国家,失业人口与不完全就业人口的总和竟占人口总数的90%。


    据统计,仅在可怕的2142年,因热带地区久早不雨引发饥荒,就有一亿人饿死。到了2150年,天文数字般的死亡率和极低的出生率,使世界人口锐减了十亿。是啊,可以理解,谁愿意让孩子降生到这么一个毫无希望的世界上来呢!


    “大动乱”给整整一代人的心灵留下了创伤。岁月流逝,那时出生的孩子们已成了少年,但父母们内心的伤痕并没有消失。孩子们发现,父母们小心地掩饰着内心的恐惧。21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父母对青少年的要求非常严格,因为作父母的这一代人永远记得大动乱造成的可怕创伤。在他们看来,生活可不是公园里的欢笑和游戏。只有自律、坚定、献身于理想,才能得到幸福。


    与50年前自由放任的风气形成对照,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的、戏剧性的变化。


    在50年的漫长日子里,许多老的组织,如联合国、罗马教庭、英联邦等等,又重新开始活动。当然,这些组织复兴的原因,是它们在“大动乱”发生以后采取了果断的行动,领导人们重建家园。


    70年代后期,社会终于开始稳定下来,于是,人们重新把兴趣转向太空,新组建的国际太空署发射了新型的探测和通讯卫星。最初的活动是谨慎的,太空署的预算资金也少,只有发达国家积极参与了这些活动。航天学院开始招生,四年后,第一批学生毕业了。


    在2196年“拉玛2号”出现以前20年间的多数时间里,全球的状况在缓慢地,但却稳步地改善。据专家们说,2196年,人类在各个领域已经全面恢复到70年前的水准,也就是“拉玛1号”来时的情况。无疑,太空飞行经验比当年要少许多,但在许多关键技术领域,如医药、情报管理等,与2130年相比,人们却有了长足的进步。


    很明显,与拉玛会合的两代人很不一样。在经历了这漫长而痛苦的大动乱岁月后,人们——特别是老人和当权的人——明白了“恐怖”这词的含义。在第二次与拉玛相会时,这个魔咒般的字眼将一直左右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尤其是在决定人类行动任务中,什么应当优先的问题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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