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断头台的惨叫

3个月前 作者: 西村寿行
    1960年4月,雾岛三郎修完司法研修所的课程担任检察官后,被派到仙台地方检察厅工作。他在这里一直工作到1962年9月。


    检察官是一个经常调动的职业,因此,最初的工作地点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在仙台地方检察厅,雾岛三郎还有过次终生难忘的痛苦体验。


    检察官们都不愿意到仙台地方检察厅工作,即使是提升,也要在背地里大发各种牢骚。因为仙台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要执行死囚的监斩任务。


    现在在日本东部只宫城监狱有断头台。该地区法院宣判死刑的囚犯全部被集中到宫城监狱,等待法务大臣发布死刑的执行命令。根据法律规定,执行死刑必须要由检察官监斩。


    按理,监斩的检察官应由仙台高等检察厅派出,但由于无人愿意执行监斩任务,这项工作被推给了仙台地方检察院。在此,在执行公务时检察官人人平等的法学原则受到了嘲笑。


    雾岛三郎在仙台期间曾暗暗祈祷不要碰上这种倒霉差事。


    据说,有的法务大臣很讨厌发布执行死刑的命令。待批件压了一叠,他也不处理,原封不动地移交给下一任大臣。遇上这样的大臣,一、二年都不会执行一次死刑。即使有几次死刑也不一定会轮到自己监斩,雾岛想。


    但这个希望落空了。1962年8月17日,他接到横河检察长的命令,明天执行死刑监斩任务。


    听到这个命令,雾岛有如当头挨了一棒,一直萦绕脑海的可怕情景终将成为现实。


    检察长发现雾岛三郎脸色苍白,便递给他一支香烟,同情地说:


    “你一定很讨厌这个差事,但这件事也得有人来干,咬咬牙干吧。”


    雾岛三郎叹了一口气说:


    “没办法。”


    “实际上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至少会碰上一次这差事。”


    “对你来说,这可能是终生难得的体验。”


    “明白了。死囚是个什么人?”


    雾岛三郞凝视着检察长问了一句。


    第二天,8月18日上午8点半,雾岛三郎怀着沉重的心情乘车来到座落在仙台市行人塚的宫城监狱。


    检察长大概也不愿多谈这类问题,昨天对雾岛兰郎的提问,他只是简单地介绍说,死囚叫小山荣太郎,是抢劫杀人犯。当时雾岛三郎也无意多问。


    他因公到这所监狱来过两次,今天监狱的高高围墙看起来更加令人生厌。在前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上,他感觉自己的脚步如同上了锁一样地沉重,他发现自己无意中一级一级地数着楼梯,内心一阵颤抖。


    本村干司典狱长在办公室里以一幅阴沉的表情等着他的到来。


    “辛苦了!检察官是第一次接受这档差事吧!”


    典狱长的声音有些沉闷。


    “是的。我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您经常遇上这种事真够呛?”


    “现在基本习惯了。经历的次数多了,人可以适应各种恐怖的环境。当然,我第一次执行死刑后,有五天没睡着觉。”


    本村典狱长停了一下,瞟了雾岛三郎一眼问道:“检察官,怎么样?按规定典狱长和监斩检察官应该在行刑前检查刑场,但大家都把它省略了。当然不会出什么意外,而且在忏悔师为死囚作最后忏悔之前,我们已到了刑场,在形式上,这也算作过刑场检查。”


    任何人都不愿意一天跑二、三趟刑场。因此希望一次解决问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当时的雾岛三郎的脑海却被另一种想法占据了。


    这是刚才从典狱长的话中得到的启发。


    他想,在死囚被带来之前先去一趟刑场,稍稍习惯一下环境,这大概可以缓和面对执行死刑时的恐惧心理。


    “不,既然有规定,还是先去看一看吧。”


    “是吗?”


    典狱长瞪大了眼睛。他对第一次监斩的检察官雾岛三郎的话感到意外。


    “那么,我来带路。”


    “麻烦您了。”


    雾岛三郎和典狱长在3名看守人员的陪伴下。穿过砖墙一角的一个小门。


    这座日本最古老的监狱是1879年西南战争结束后,为收容萨摩战俘建造的。监狱的建筑物以被称作六角堂的了望楼为中心,向六个方向延伸,形成六角形。在这座建筑物中,有近千名囚犯,被剥夺了作为人的生活权利,过着动物般的生活。


    但今天将被处死的小山荣太郎没有关押在这里。他被关押在另外的候斩牢房,每天面临着不知何时降临的死的威胁。


    他可能还没有发觉,死的恐惧将在今天变成为现实。虽然这个问题或早或迟是要成为事实的。


    死刑一般都在上午执行。死囚们一到中午吃饭的时间就知道他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


    看守人员将在一小时以后到候斩牢房“迎接”小山荣太郞。他能否咽下最后一顿午餐就难说了。


    “那是刑场。这条路叫赛河原,也称三途之河。”


    一条平淡无奇、用粗沙铺成的道路,同河毫无相似之处。对于踏着这条道路返回的人来说,这种奇怪的路名没有任何意义,但雾岛三郎这时却想起孩提时代见过的地狱极乐图,不禁浑身一颤。


    刑场是一座约30平方米大小的平房,走过所谓的“赛河原”,来到平房的入口处,本村典狱长回过头来对雾岛三郎说:


    “我没有直接看到过死囚能单独走完这条路的1/10。无论多么凶狠的犯人,一看到这座建筑物就腿发软,走不了路,要由看守人员架着胳膊拖过来。但进入房间,接过升天经文后,犯人的情绪反而能平静一些。”


    忏悔室是在建筑物左侧的一间小屋。里面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祭坛,没有任何装饰。


    “犯人的信仰事先知道,所以根据信仰,祭坛设佛像或耶稣像。犯人听过祈祷以后,有遗书可以写遗书,还可以提出最后的要求。”


    “能抽烟喝酒?”


    “可以给一盒和平牌香烟和一小瓶酒,一个人的最后的心愿,这点儿要求是无法拒绝的。你知道99%的人都想要制什么吗?”


    霉岛三郎想象不出死囚们在人生最后的瞬间都希望什么。


    “饭团。而且要白米饭的饭团。”本村典狱长大叹一口气说。


    “他们也是日本人啊。因为在监狱里长期吃不上白米饭,而且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容易产生思念家乡的感情。”


    “当然也有这些原因。但我们感觉到的是有着哪怕一分一秒也希望在这世界上多活一会儿的本能欲望。”


    “这个欲望和饭团有什么关系?”


    “监狱里没有白米饭。所以要吃白米饭饭团,就得到监狱职员家去做。淘米几分钟,做熟几分钟,做成饭团几分钟,送到这儿几分钟,死囚们似乎都下意识地计算这段时间。他们很清楚,要饭团比要其他东西可以多活30分钟,但实际上,他们要的饭团大都被收尸的囚犯们吃了。”


    典狱长的说明使雾岛三郎不寒而栗,他预感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请到这边来。”


    典狱长先走步打开一扇门。旁边的一间用木板隔开的不大的房间就是执行室。光秃秃的房梁上固定着两个滑轮,下面垂着一根有套子的绳子。


    绳套的正下方有一块米见方的木板,四周有一条缝。这块木板下塌,死囚的身体便自动落下。但更令雾岛三郎惊讶的是距木板不远的一根铁棍。


    “这、这就是控制木板的扳手?用手一扳它,死囚的身体就落下去了吧。我原以为这扳手是设在死囚看不见的地方呢。”


    “大家都这么想,但实际上离得很近,扳这扳手的人是从看守人员中随便指派的,当然大家都不愿意干。年轻人干了这差事后要和最下贱的妓女连续厮混五、六天才能恢复过来。他们也不是要把死囚的亡魂转移给裸体女人……”


    雾岛三郎觉得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虽然这项工作必须有人来做,但扳这扳手时,人们会感到自己象一头野兽一样吧!这种原始人类般的感官刺激的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雾岛三郎又看了一下执行室旁边的监斩室,回到了典狱长办公室。刚刚看过的刑场的凄惨景象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坐立不安。


    离开办公室一会儿的本村典狱长回来说:


    “枪察官,请吧!”


    时间是9点30分,雾岛三郎掐灭香烟,站起来问道:


    “他还平静吗?”


    典狱长摇了摇头。


    “很抱歉,他非常不平静。但时间一到,无论犯人如何哭喊,我们也要执行。按规定,行刑和以后的收拾工作必须在上午完成。”


    两人互相深深地点了点头。他们二人没有改变犯人命运的任何权力。


    一人会同几名行刑官一起,又走上了通往刑场的道路。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囚犯们见到行刑官,个个面容失色。其中一人还面向刑场,双手合十,低头默哀。


    一进监斩室,本村典狱长就举起一只手,似乎要尽快完成这令人讨厌的工作。


    雾岛三郎在正面的一张椅上坐下。监斩室和执行室之间,用一人高的木板隔开。雾岛三郎的双脚前方是通向地下室的水泥台阶,一共九级。死囚身体下坠时,从监斩室可以看见死者的双脚。


    雾岛三郎闭上双眼,他不敢正视即将发生的景象。


    忏悔室和执行室之间的门打开了,传来野兽般的吼叫:


    “我无罪!我冤枉!为什么判我死刑?!”


    临终前的呼喊,但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即便是事变,监斩检察官雾岛三郎也爱莫能助。


    “检察官!救救,救救我!再调查一次这个事件!这样,你们就可以找到那家伙……那个青年人了……检察官!”


    最后一句话没有听清楚。雾岛三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各种声音——踏板下落的声音、绳套收紧的声音,还有压破肺脏般的、瘆人沉闷的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敲打着雾岛三郎的耳鼓膜,永远地中断了这名死囚临终前的呼喊。


    雾岛三郎发现自己的背上全是冷汗。他静静地双手合十,祈祷死去的犯人早日升天。


    隔壁传来松绳套的声音。


    “检察官,确实死了……。”


    一个好象是医生的人在耳边说道。但雾岛三郎仍然闭着双眼。


    “检察官,很抱歉!这样乱喊的死囚犯还是很少见的。”


    回到典狱长办公室后,典狱长带着歉意说。典狱长的脸色苍白。雾岛三郎想,我的脸色恐怕也同他的差不多,没有血色。


    “他是不是真的受冤枉了?”


    雾岛三郎知道问典狱长也是白问,但他仍禁不住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或许从第一审到最高法院的法官们全都……不知道。除死了的本人和上帝以外。但现在已经毫无办法了。”


    “是啊!即使以后真相大白,证明法院错判,或真犯人因其他事件被捕,坦白出这件案子的真相,他也不能起死回生了。”


    “是的,我只有祈祷他早日升天。”


    “冤死的,说不定还升不了天呢!”


    典狱长大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一直在努力,让死囚真正忏悔自己的罪行,平静地死去。但有时发生象今天这佯的事情也许是难免的。我个人赞成废除死刑。”


    “他会不会是真的无罪?会不会含冤而死?至少应该好好听听他临终前想说的话。”


    典狱长垂着头没有回答或许他把霉岛三郎说的最后一句话理解为指责自己的话了。


    雾岛三郎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当然,这超出了监斩检察官的职责,但他决定尽早找个机会,自己重新调查这个事件。


    死去的人是无法回生的,但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应从各种材料中查明事件的真相。


    “他的确是无罪的……。”


    如果自己能证实这点,这将成为自己终生受用不尽的教训。


    这时,本村典狱长抬起头,十指交叉地握在一起说:


    “检察官,各人有自己的职责。我们行刑官没有主持正义的力量。检察官有时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这些话是针对雾岛三郎说的。典狱长似乎担心韧生牛犊不怕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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