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尼尔·盖曼
    你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先生,在北部,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部,我们紧靠着东升的朝阳;在南部,我们紧靠着昼夜平分点;而在西部,我们紧靠着最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影子在监狱里服满了他的三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挂着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里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健身,保持体形,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爱的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监狱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之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必为有人要抓他而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为明天将发生什么事而恐惧,因为明天肯定过得和昨天一模一样。


    至于你究竟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这倒不打紧,影子想。以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事愤愤不平。全是老一套: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其实你没做;或者你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他们抓到你了。


    进来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从监狱本身到牢里的饭菜,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别说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之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脱得就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类笑话,比如,绞索套住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拼命踢来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为他们的朋友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这算什么笑话?”影子问。


    “当然是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才是最棒的笑话。”“这个州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处死犯人的?”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这个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想,监狱就只是生活的暂时中止。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够你爬一气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你在里头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里,未来的自由生活对影子来说实在太遥远,根本无法聚焦、想象。后来,自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狗屁恶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满魔力的大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北美鸣禽日历(监狱商店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一本书,跟着上面教的自学用硬币变戏法。他还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排列出出狱后打算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他的清单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一个真正的、长时间的、在浴盆中彻底浸泡的泡泡浴。洗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想象用某一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穿拖鞋这个想法他很喜欢。如果他抽烟的话,这个时候就要点上一支雪茄,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干什么呀?”)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不出来,饿了的话打电话订比萨饼吃。


    最后,几天之后,和劳拉从卧室里出来之后,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耐着性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在他的余生里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会快快乐乐的?”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份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希罗多德。”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替它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埃斯曼的身材和形状像一台可乐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有个家伙在酒吧里趁他女朋友跳舞的时候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他的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完整整讲述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难道我非得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影子当时只回答他说:“应该怎么办,这是你自个儿的事。”然后就走开了。他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监狱,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下脑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的简装本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太酷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他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给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要跟我女友换个方式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起脾气来,几乎抠出我的眼珠子。”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那本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着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打斗时划开对手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做。


    影子并不迷信,他从不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满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他的预感一模一样。他的胃部深处觉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回到外面世界的担忧和恐惧罢了。但他说不准。跟平时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监狱,大家平时已经够妄想狂的了,这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之一。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看守的肢体语言,关心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想找出即将发生什么糟糕事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即将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面对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一个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座位的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男人的面前摊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啃得惨不忍睹。


    “冷吗,影子?”“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那人耸耸肩。“这就是体制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种制度。”他的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32岁?”“是的,先生。”“你看起来很年轻。”“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听说你在这里是模范犯人。”“我学会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真的吗?”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看法和体会告诉这人,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然后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她叫劳拉。”“她怎么样?”“很好。虽说路程很远,可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通信,只要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你妻子做什么职业?”“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你怎么遇见她的?”影子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帮我们俩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是,先生。我的好朋友,罗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在那里训练过。他说我原来的职位还等着我。”他的眉毛一挑。“真的?”“他说我会招来大批客人。不仅能带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啃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笔,然后很快翻动影子的档案。“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飞回家。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男人皱起眉头,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勾,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把一双苍白的手放在灰色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起身离开时,他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当然影子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并没有来。他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紧张过度,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了。寒风在监狱放风的院子里呼啸,影子觉得自己甚至从空气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每一通从监狱里打出的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生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想,他们准是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当然,这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能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说出来很好,影子自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感觉好像就要来一场暴风雨了,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掉光呢。没有风暴的话,你回家时还能看到树叶。”“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然后你就可以回来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为你举办一个惊喜派对。”“派对?”“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吗?”“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听出她在微笑。他在监狱里三年了,可他还是能让她开心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他们的房东说出租房里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就让我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怎么做?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没有什么小狗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满脸微笑,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的肤色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60岁,也有可能是80岁。影子遇见过虽然只有30岁,但看起来比萨姆·菲特士更老的人。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风暴。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最好留在这里,别到外面大街上去。”“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能离开这儿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他最后问。


    “印地安那州,鹰角镇。”“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问的是你的原籍。你的家族是打哪儿来的?”“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死在哪里。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那些扛着这些大陆的玩意儿,他们是怎么叫的?叫什么板块来着?”“地质构造板块?”影子冒昧地说。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快上晃来晃去、北美洲撞上了南美洲的时候。你不会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的。懂我的意思吗?”“完全不懂。”他轻轻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说着,舀起一块颤巍巍的吉露果子冻,塞进嘴里。


    “我不会的。”那一晚影子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影子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影子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可是你才多大年纪?25岁?28岁?”“32岁,先生。”“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也许你血管里还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有可能,先生。”影子挺直腰板,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人激怒。


    “真的?反正我觉得你他妈的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面孔,还有沙金色的傻笑。“好在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希望如此,先生。”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ID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门上悬挂着用黑色字母拼写出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森。门旁是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了指示灯下面的一个门铃。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这种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几次。一次是他带领一个政客参观监狱,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说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但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


    近距离接触之下,帕特森看起来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陈腐的香水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监狱”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影子坐下来,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说你因为恶性攻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6年。你已经服刑3年,星期五就将获得假释出狱。”真的吗?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我说:‘是的,先生。’”“影子,今天下午,我们会提前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影子点点头,他等着典狱长的下一击。典狱长低头看看他桌上的文件。“这是从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这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留下了大部分私人物品。他留下了洛基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魔术的书。留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间的伤感。那是他用来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但外面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监狱牢门。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他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他们一群获释的囚犯走向一辆曾经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到车里时,所有人都被淋湿了。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但还有1500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影子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暖和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古怪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正在离开另外一座监狱。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到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享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在服刑5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那些婊子!”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美元小费。20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影子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影子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


    这个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这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夹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他已经离开监狱了。


    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吃,结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了嘴唇。


    他掏出零钱,走到公用电话旁,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人们常常会出错,他见过这种事,所以他接下来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很快便听到了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影子无法对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酒吧的椅子上,劳拉和奥黛丽一起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劳拉。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迷人的双眸是如此湛蓝,影子还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别。她嘴唇上带着草莓台克利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待机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大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小孩子正从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在梦中,影子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长着毛茸茸水牛头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但身体却是人类的身体,肌肤顺滑,油光光的。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必须作出抉择。”潮湿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的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深渊的隆隆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声音继续说,“想幸存下去,你必须相信。”“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水牛人凝视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中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水牛嘴巴,影子看到某种红色的东西正在他身体深处的烈焰中熊熊燃烧。


    “一切。”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却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外面,闪电正在机身旁边炸开。机长通过麦克风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在思考,既冷静,又傻乎乎地。他在想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并不现实。他看着机窗外面,看见闪电在天空中灿烂绽放。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了个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无法知道谁要想他的命,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他想,你在哪里无所谓,反正在机场。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的模样倒像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一个规模更大,有更多的旅客,更多的登机口。


    “对不起,太太。”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这是什么机场?”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路易斯。”“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在这里迫降。他们没有通知你吗?”“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你应该找那边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那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70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形象。他把信息敲进电脑,然后告诉影子赶紧跑,快跑,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侯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时,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飞机驶离登机口。


    乘客服务柜台的那位女人(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影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豌豆,正被人在三个杯子之间倒来倒去,或者是牌桌上洗牌掉出来的一张扑克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来到他最初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着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他们在他身后关上舱门。


    他穿过头等舱,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位旁边就座的一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影子心想。但愿你此生最大的担心不过是迟到而已。


    前往机舱后部的一路上,他发现这班飞机似乎坐得很满。事实上,普通舱完全坐满了。17D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也把自己的给他看:两张票一模一样!“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跑过来。


    “恐怕我没有座位。”影子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着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需要喝点什么?距离起飞还有一点时间,您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好。”影子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又冲着他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昂贵的黑色劳力士。“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却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我说你来晚了。”这时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


    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神经不正常,然后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抱歉我耽搁你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影子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同时软弱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我会把握好的,亲爱的。”)“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在乎的只是你能不能赶上这班飞机。”“你真是太好心了。”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我就是这种好心人。”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影子。”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冲去,影子被惯性猛压在座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把机场的灯光远远甩在下面。影子仔细看着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的头发是微带红色的灰白,胡须只比胡茬长一点点,也是灰红色的,一张满是皱纹的长方脸上长着一双灰眼睛。他穿的那身西装看起来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颜色。他的领带是深灰色的丝质领带,银质领带夹是一棵树,有树干、树枝、树根,栩栩如生。


    起飞的时候,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不打算问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那人吃吃地笑起来。“哦,一个人怎么称呼自己,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打听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行。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吧。”“不必了。”影子回答说。这时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慢慢啜饮着。


    “为什么?”“我要回家,老家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其他工作。”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你老家没有工作等着你。”他说,“那里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提供给你的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高,风险不大,还有相当多的额外收益。嘿,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影子说:“你一定是看见我背包上面的名字了。”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影子说,“你不可能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如果我原来乘坐的飞机没有转飞圣·路易斯,我自己都不会知道我会搭乘这架飞机。我猜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们俩都会过得更愉快。”那人耸耸肩膀。


    影子拿起飞机上的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在空中颠簸着飞行,让人很难集中精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像肥皂泡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眼睛在看,但字句转眼间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小口啜饮他的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眼睛安详地闭着。


    影子读了一会儿杂志上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阅读,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到椅背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影子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其中一只比另一只颜色更深一点。他注视着影子。“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影子,真是巨大的不幸。”影子几乎想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我的话,千万别惹机场里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一口,你的屁股已经回到牢里蹲着了。”)影子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她是出车祸死的,比这更不幸的死法多着呢。”影子说。


    那人又慢慢摇摇脑袋。片刻间,影子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飞机本身似乎变得更加具有真实感,而那人却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影子,”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花招。我为你提供的工作比你自己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待遇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不会有人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影子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给我世界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那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扩大。影子想起了自己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电视节目上看到的黑猩猩。那个节目说,猿猴和猩猩只会因为仇恨、进攻或恐吓对方等原因,才扭曲面孔露出牙齿。猩猩的笑其实是一种威胁。


    “为我工作,当然会有一点危险。但只要你侥幸活下来,你就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甚至可以成为美国的下一任国王。”那人说,“想想看,谁会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呃?”“你是谁?”影子问。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啊,年轻的小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少加点冰块——当然,除了信息时代,世上从来不曾有过别的什么时代。信息和知识,这是两大潮流,从来没有过时。”“我在问,你到底是谁?”“让咱们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为什么不称呼我为星期三呢?星期三先生。尽管加上时区计算,今天可能已经是星期四了,是不是?”“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为我工作的时间足够长,而且做得好的话,”穿浅色西装的男人说,“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我提供一份工作给你,好好想想。没人期望你马上同意,毕竟你还没搞清状况,连前面是食人鱼聚居的水塘还是熊窝都不知道。慢慢考虑吧。”他闭上眼睛,躺回座位里。


    “我看还是算了吧。”影子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想为你工作。”“我刚说过,”那人闭着眼睛说,“别急着决定。好好考虑一下。”飞机猛地颠簸一下,着陆了。一些乘客下了飞机。影子望向机窗外,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小机场。在抵达鹰角镇之前,途中还要经停两个小机场。影子把目光转到身边那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仿佛有什么在推动着他,影子突然踮着脚尖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踩着舷梯走下飞机,来到外面光滑、湿漉漉的停机坪上。他向着机场候机大厅的灯光走去,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正要走进机场候机楼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下飞机。地勤人员正收起舷梯,关上舱门,然后飞机就起飞了。影子走进机场大厅,租了一辆车,来到停车场找车时才发现那是一辆很小的红色丰田车。


    影子打开租车公司的人给他的地图,摊开放在助手席上。鹰角镇距离这里还有250英里。


    暴风雨已经过去,也可能它压根儿没覆盖这么远。这里的天气晴朗而寒冷,一朵朵浮云在月亮下飞快飘过,有那么一瞬,影子说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云还是月亮。


    他开车向北,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已经很晚了。他开始觉得饿起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时,他在道路的下一个出口转出去,驶进诺他姆镇。他在加油站加满汽油,然后向收银台后面那个一脸厌烦表情的女人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杰克的鳄鱼酒吧,就在镇公路的西边。”她告诉他。


    “鳄鱼酒吧?”“没错。杰克说鳄鱼能给酒吧增添色彩。”她抽出一张紫红色的传单——上面是为一个需要换肾的小女孩义卖烤鸡的捐款广告——在背面给他画了张如何过去的地图。“他养了几条鳄鱼,一条蛇,还有一条蜥蜴什么的。”“是鬣蜥吗?”“没错,就是那个。”穿过镇子,过了桥,又开了几英里,他在一个矮矮的、带有一个醒目的酒吧标志的长方形建筑前停了下来。


    停车场的车位一半空着。


    他走进酒吧,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草味道,自动唱片点唱机正播放着《午夜漫步》的歌曲。影子环视四周,想看看鳄鱼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加油站的那个女人在骗他。


    “想来点什么?”酒保问他。


    “家酿啤酒,全料的汉堡包,还有炸薯条。”“要不要先来一碗墨西哥辣味牛肉末?本州味道最好的辣味牛肉。”“听上去不错。”影子说,“洗手间在哪儿?”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个门。门上挂着美洲鳄鱼头标本。影子从那个门出去。


    洗手间很干净。影子先习惯性地环顾一圈(“记住,影子,撒尿的时候你没办法还手。”洛基对他这么说过。洛基说过的话总会出现在他脑子中),然后挑了左边那个小便池,解开裤子开始撒尿,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挂在小便池上方视线高度的黄色剪报,上面是杰克本人和两条鳄鱼的合影。


    右边的小便池方向传来一声礼貌的咕哝,可他没听到有其他人走进来。


    穿浅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感觉比在飞机上坐在身旁时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个大块头,而他居然和影子几乎一样高。他目视前方,小便之后晃了晃,拉上拉链。


    然后,他像只从荆棘铁网里偷到美味的狐狸一样得意地笑起来。“嘿,”他开心地打着招呼,“这么长时间,应该考虑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吗?”◆美国某处洛杉矶。晚上11:26分这是一间暗红色的房间,墙壁是近似肝脏的颜色。一个高个子女人,穿着颇为卡通化的紧身丝绸短裤,胸部被黄色束胸内衣挤得高高耸立。她的黑发束着,在头顶打了一个马尾。她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橄榄绿T恤和昂贵的名牌牛仔裤。他右手拿着钱包,还有一个红白蓝三色面板的诺基亚手机。


    这间红色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绸缎床单和深红色被罩。床角有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上面摆着一尊小小的大屁股女人的石头雕像,还有一个烛台。


    女人递给男人一只小红蜡烛。“接着,”她吩咐道,“点上。”“我?”“当然是你,”她说,“如果你想要我的话。”“我真该在车上就干了你。”“也许吧。”她挑逗地说,“难道你不想要我?”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从大腿抚摩到胸部,摆出诱惑的姿势,仿佛正向别人展示一件新产品。


    房间角落里的灯罩着红色的丝灯罩,灯光也成了红色。


    男人用饥渴的眼光盯着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蜡烛,插到烛台上。“你有火吗?”她递给他一盒纸板火柴。他撕下一根,点燃烛芯。火苗闪烁了一下,然后平稳地燃烧起来。烛光照在旁边那尊没有面孔的雕像上,摇曳的烛光中,它的胸部和臀部仿佛动了起来。


    “把钱压在雕像下面。”“50块。”“没错。”她说,“现在,来和我亲热吧。”他解开自己的蓝色牛仔裤,脱下橄榄绿色T恤。她站在他背后,用棕色的手指轻轻按摩他的白肤色肩膀,然后把他的身体转过来,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头和他做爱。


    他觉得这间红色房间里的灯光似乎黯淡下来,那只蜡烛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蜡烛的火苗燃得正旺。


    “你叫什么名字?”“比奇丝。”她抬高脑袋告诉他,“奇异的‘奇’。”“什么?”“没什么。”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让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爱。”“好的,亲爱的。”她说,“我们可以做。不过,在你做的时候,可不可以为我额外做点事?”“喂!”他突然发脾气了,“要知道,是我付钱给你。”她跨骑到他身上,动作轻柔流畅,同时悄声低语:“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是你付钱给我。我是说,和你做爱,我真是太幸运了,真该由我付钱给你才是……”他一撇嘴,想表明这套妓女的把戏骗不了他,他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她不过是个站街的妓女,而他则是一名电影制片人,对她们这些女人的伎俩一清二楚。但她的要求却出乎意料,并不是钱。她对他说:“亲爱的,和我做爱时,你会不会崇拜我?”“我会什么?”她在他上面前后摇动着,“你会不会叫我女神?你会不会向我祈祷?你会不会用你的身体向我礼拜?”他笑了。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说到底,怪癖人人都有。“当然可以。”他同意说。她把手放在自己两腿间,让他进入她的身体。


    “真棒,是不是,女神?”他喘息着说。


    “崇拜我吧,宝贝儿。”名叫比奇丝的妓女要求说。


    “好的。”他说,“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头发和你的***,我崇拜你的大腿、你的眼睛和你樱桃红色的嘴唇……”“很好……”她低吟着,在他身上摇摆。


    “我崇拜你的Rx房,生命之乳从这里流淌。你的亲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触摸如火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随着他们身体的碰撞,他的语调变得充满节奏,“请在清晨将你的旺盛欲望带给我,请在夜晚将你的安慰和祝福带给我。让我在黑暗中无所畏惧地行走,让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与你共眠与你做爱。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全部思想崇拜你,无论走到何方,我都将崇拜你,在我的梦中……”他突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你做了什么?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头想看自己的下身,看两个人交合的地方。但她用拇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吠苹厝ァK?氖酉咧荒茉俅位氐剿?牧成虾蜕厦娴姆慷ァ“接着说下去,亲爱的。”她说,“不要停。是不是感觉很棒?”“从没有过这么棒的感觉。”他真心实意地坦白说,“你的双眸亮如明星,在夜空中璀璨闪烁;你的嘴唇如同温柔的波浪,亲吻着沙滩;我崇拜你。”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深地进入她体内,感到自己仿佛充了电一般,欲仙如死,直入云端。


    “请把你的礼物赐予我,”他喃喃地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你真正、唯一的礼物,让我永远……我企求……我……”紧接着,他达到了高xdx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无论是他的思想、意识还是身体,都变成一片空白。他只努力更深地深入她体内……他闭着眼睛,浑身痉挛,沉溺在这幸福的一刻。突然间,他觉得周围似乎倾斜起来,仿佛他被人头朝下倒吊起来。但是,欢愉的感觉仍在继续。


    他睁开眼睛,头脑重新开始运转。他仿佛正在重新经历出生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没有丝毫恐惧。他的大脑一片澄澈,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幻。


    他所看到的是:他的身体被她吸了进去,直到胸部。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与此同时,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把他往里塞。


    一点点地,他被吸入她的体内。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在问,但问题也许仅仅出现在他头脑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亲爱的。”她悄声说。他感到她的***紧紧包围着他的前胸,不断收缩、包围着他。如果有人看到他们俩现在的样子,不知他们会怎么想。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不觉得害怕。就在这时,他明白了。


    “我用我的身体崇拜你。”他小声说,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进自己体内。她的***顺畅地将他的头部完全吞进去,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只大猫。然后,她打了个哈欠。“是的,你做到了。”她满足地说。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贴到耳边。


    她的腹部扁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前额和上唇闪着细密的汗珠。


    “喂,哪位?”她对手机说,“不,亲爱的,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她关掉电话,重新躺倒在这间暗红色房间的大床上,舒服地摊开四肢,闭上眼睛,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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