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安妮·赖斯
翻译:Yomi
所湮灭的一切——我凡人的童年,佛罗伦萨的美丽和我们小小城邦的荣耀
我死去的时候是十六岁。浓密的褐色长发恰到好处的垂落双肩,淡褐色的眼睛过于敏感而不能逼视。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容颜雌雄莫辨,一个完美可爱的窄鼻子,一张不大不小的嘴——不会过于性感,也不会显得刻薄。在那个时候,我算是一个漂亮男孩——如果我不是,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无论谁怎么说,大多数血族都是如此——美貌是我们的厄运。或者更准确一点,我们之所以成为吸血鬼,完全因为那些造就者始终割舍不下对我们的眷恋。
我的脸孔并不幼稚,但它却像天使一样纯真。我黑浓的双眉离眼睛足够远,不会遮挡它们的光泽。如果我的额头不是足够平坦,或者我没有那么浓密的褐发,我的前额看起来会有一点点高,而我的长发——就好象为我的面孔镶上一个卷曲的、波浪状的画框。相比起其它地方,我的下颌稍有些太硬和太方了,上面有一个酒窝。
我肌肉发达,宽阔的胸膛和强壮的臂膀充满男子气概。这多少弥补了我下颌的硬线条,使我可以看起来像一个成熟的男人,最起码从远处看是这样。
体格的成长归功于我从小高强度的剑术训练,还有我带着猎鹰上山打猎的过度频繁。那个时候我常常步行,尽管我已经拥有四匹马了——其中包括一匹特种马,它可以在我全副武装的时候完全支撑我的重量。
我的铠甲仍然埋在塔下,我从未在战斗中使用过。在我的所处的时代,意大利硝烟弥漫,但所有的佛罗伦萨战役都只是雇佣兵在争斗。
我父亲所做一切只是宣称他对科齐莫的忠心耿耿,当神圣罗马帝国、米兰公爵或罗马教皇的军队穿过我们的山区,或是驻扎在我们的村落,没有一个人会提出异议。
我们从来不碍事,不会惹麻烦。三百年以前,我们勇敢的祖先建立了我们的城堡。我们退回了伦巴第族人的时代,或者那些野蛮人已经从北方流落到了意大利,我们已被他们的血统玷污。但谁知道呢?自从古罗马衰败之后,无数部族已经侵入了这片土地。
周围散落着异教徒们有趣的遗迹,异族的古老墓碑不时在田间出现;如果我们不去收缴,乡下人就会对那些可笑的女神石像如获至宝;而在我们塔下是一个据说可以追溯到耶稣诞生之前的地窖——现在我知道它的确如此。这些地方属于那些如伊特鲁里亚人一样熟知历史的人们。
我的家庭是那种轻视商贸、只教导男人们应该勇敢无畏的封建领主制,充满了从大大小小战争中获得的无数珍宝。也就是说——古老的金银烛台与壁灯,拜占庭式外壳的沉重木柜,佛兰德挂毯,无数的蕾丝饰带,床上悬挂着镀金和镶满宝石的手工饰品,还有大量赏心悦目的华丽服饰。
如同我父亲所做的,他非常崇拜梅迪奇。他买来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来装饰自己在佛罗伦萨的行宫。任何重要的房间都看不到一片裸露的石头,围绕着鲜花的羊毛地毯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走廊和凹室都有各自巨大的衣橱,挂满了磨损而蚀锈的战服——尽管那些英雄的名字至今已没有一个人能够记起。
我们曾经无比富有:这一点在我小的时候多少听说过,据说这和战时的英勇以及异教徒的秘宝都很有关系。
当我们的家族和其他山城与堡垒作战——当然那已经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城堡与城堡互相包围,城墙刚一建起就被推倒,连佛罗伦萨城外那些曾经喋喋不休而凶残的教皇党和皇帝党们也消失了。
老佛罗伦萨自治体政权派军队拆掉了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城堡,并且废除了任何一个会给他们带来威胁的领主。
但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我们依靠机智和正确的选择而幸免遇难,同时也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自己,这个高海拔多峭壁的无味国度占据着一座真正山峰的最高点——阿尔卑斯山脉从那里跨落托斯卡纳区,而在我们的附近,大部分城堡仅余一座座被遗弃的废墟。
我们最近的邻居定下法规——他自己群山所包围的村落效忠于米兰公爵。
但他从未为我们费心,而我们亦然。这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政治问题。
我们的城墙有30英尺高,非常厚实,比城堡和要塞、甚至任何一个流传已久的传奇故事都要古老,而且还在不停的加固重修。城墙里面围绕着三个小村落,它们有优良的葡萄园以酿制绝佳的红葡萄酒、兴旺的蜂箱、黑莓、小麦和其他的粮食作物、大量的鸡和奶牛,以及为我们的马匹所建的庞大马厩。
我从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为我们的小小世界劳作。屋子里面充满了仆人,他们打点一切,几乎不需要我父亲在任何事情上面作出任何判断,或者迫使他离开这里前往佛罗伦萨宫廷。
我们的教堂就是这片乡村的指定教堂,所以那些住在山下得不到庇护的小村里的人——这样的小村子还挺多——他们会来到我们这里,受洗、婚嫁什么的。我们在城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位多明我会的牧师每个清晨来为我们主持弥撒。
在古时候,我们山上的森林被砍伐得很严重,因为这样敌军就不可能从山坡上直接冲过来。但在我所处的时代,像这样的防护措施却并非必要。
在溪谷和那些古老的小径上,茂盛而芬芳的林木已经再次生长,狂野如同现今。它们几乎触及了城墙。从我们的塔顶你可以清晰辨别那些沿山谷递减的一打小市镇,还有如棉被覆盖般的胡麻田,橄榄果园和葡萄园。他们都在我们统治之下,对我们效忠。如果有任何战争发生,他们就会为我们守护城门,就像他们的祖先所做一样。他们理应如此。
这里有买卖日、乡村节日、圣人节,偶尔有一点炼金术,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当地的奇观。我们这里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来访问的传教士总是要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在不同城堡里的高塔,或者在一个更低、更新、更现代的石头建筑里,有两三个牧师并不罕见。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佛罗伦萨上学。我住在母亲的叔父家里,那是一座豪华的邸宅,有着鼓舞人心的风格。他在我十三岁时候去世,后来房子就被封了,我和两个年老的姑姑被带回了家。从那以后,我只是偶尔去佛罗伦萨游览。
我的父亲在内心里仍是一位充满古风的男人,一位本能的不屈服的领主,尽管,他愿意远离首府政权的争斗,在梅迪奇银行存下巨额存款,在自己的领地上过着一种古式的乡村生活。当他因公前往佛罗伦萨,则定会亲自拜访科齐莫·梅迪奇。
但对他的儿子,父亲认为我应该作为一个王子、主人和骑士来培养。所以我不得不学习一切作为骑士的技能和标准,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可以全副武装的驾马,头盔压低,全速把长矛刺进稻草靶子。它没有任何困难,这种乐趣就像去打猎,在山涧中游泳,或者和村里的男孩子赛马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我顺从的接受一切训练。
然而我有双重人格。理智上我因那些优秀的拉丁语、希腊语、哲学与神学教师们而向往着佛罗伦萨;同时城里那些游戏和孩子们的盛会也深深吸引着我,在我伯父的房子里,我常在我们这个小帮派的戏剧中扮演主角。圣经中的以撒如何被虔诚的亚伯拉罕献祭,还有被多疑的圣约瑟和他的圣母玛利亚发现的迷人大天使加百列——我知道该如何庄严地描绘这一切。
偶尔我也会渴慕着那些书,因自己早熟的兴趣而聆听过的大教堂讲演,还有在我叔父房子里度过的那些可爱的夜晚——每当我在那些内容狂妄的精彩歌剧声里入睡,我的脑子里漫溢着那些耀眼的奇迹人物,琵琶和鼓声地动山摇,舞者像杂耍演员一般嬉戏着,歌声在齐奏中翱翔。
我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我接触了那些佛罗伦萨的穷孩子,商人的儿子,来自修道院和学校里的孤儿和其他男孩——在我的时代,封建地主们都是这样做的。你不得不和人们打成一片。
我小时候经常偷偷溜出房子,就像后来我溜出城堡一样毫不费力。我记得很清楚,欢宴和圣徒节,还有从一个受过训练的孩子眼中所看到的佛罗伦萨游行队列。我常在人群中进进出出,看那些向圣徒致意的壮观装饰彩车,并且惊讶于那些沉默队列的严肃——一群人手擎蜡烛缓缓前行,正在他们虔诚的信仰中恍惚陶醉。
是的,我一直是个小混混,我知道我是。我从厨房逃离,我向仆人行贿。这类狐朋狗友我有太多太多了,我跟他们打架,然后跑回家。我们在广场上玩球,甚至开战,那些牧师总是拿着藤条来恐吓,赶我们走。我有的时候听话,有的时候很淘气,但从不真的是个坏孩子。
当我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我十六岁,我再也看不到白昼的街道——不只是佛罗伦萨,在任何地方我都看不到了。下面我将讲述我所见——我可以毫无困难的正视圣约翰宴飨的奇观,在那个时候,佛罗伦萨每家单独的店铺不得不摆出他们所有最昂贵的陶器,修道士和僧侣们在去往大教堂的路上唱出最甜美的圣诗,因神佑城市的繁荣而感谢上苍。
我将继续讲述,这就是对那时代佛罗伦萨的颂歌。人们致力于商贸,同时造就了最伟大的艺术,还有尖锐的政客和狂乱的圣徒,深及灵魂的诗人和厚颜无耻的无赖——佛罗伦萨是属于他们的城市。我觉得她那时候已经经历了很多很久以后才会在英法诸国看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至今在有些国家还不为所知。毫无疑问的两点:科齐莫是世上最有权力的人物;而人民,只有人民,从那时起统治佛罗伦萨直到永远。
回到城堡吧,那时候我在家里继续读书和学习,瞬间从骑士转变为学者。如果在我的生活中有任何阴影,那就是,我已经十六岁了,应该去上一所真正的大学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并有几分期待,但再一次的,我饲养新的猎鹰,自己训练它们并带去打猎,对我来说,乡野的风情永远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部族长老认为我是好学的,他们每天晚上围坐在桌边,大多是我父母的叔伯,实足如“银行家不能掌控世界”的时代;他们总是有着无比精彩的故事——讲述十字军东征,他们青春岁月的消逝,以及在残酷的阿里克战役中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或者在塞浦路斯或罗德斯岛上的战斗,在海上的生活,还有在无数异国情调的港口他们沉湎于酒色的恐怖。
我的母亲勇敢而美丽,有着褐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她无比热爱乡村生活,但除了在女修道会内部了解的东西,她对佛罗伦萨一无所知。比如我要读但丁的诗或者自己写一些东西,她就认为那是不对的。
她无所事事,除了亲切有礼的接见客人,看看薰衣草和馥郁的香草撒满地板,再看看葡萄酒如何被酿制,或者和一位善舞的叔叔亲自领舞,因为我的父亲不擅此道。
而这一切对离开佛罗伦萨的我来说却是无比沉闷和乏味。想想那些战争的故事吧!
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一定非常年轻,因为她死去的那个夜晚她和孩子在一起。孩子和她一起死了。是的,我很快会讲到那里,我尽量。我对言简意赅并不擅长。
我弟弟玛泰奥比我小四岁,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尽管他还没被送出去读书;还有我妹妹芭尔托拉,我出生后还不到一年她就降生了,我想父亲会对此羞于启口。
我关心着玛泰奥和芭尔托拉——他们两人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有趣的家伙。我们有着乡村的乐趣和乡村的自在,在森林里追逐,采摘黑莓,在吉普赛人被抓到和遣散之前,我们会坐在那些说故事的人脚边。我们彼此关爱,玛泰奥非常崇拜我,因为我的口才比父亲好。他没有见过父亲的力量,或者父亲那些优良的古风,所以我猜我才是玛泰奥真正的老师,我教会他一切。至于芭尔托拉,她可比我母亲野多了,当我们在树林里奔跑,那些泥土、树叶和花瓣总是沾满她的辫梢——她头发的样子会让母亲永远保持震惊。
然而芭尔托拉也被迫学习大量的刺绣,她熟知她的诗歌和祷文。她过于优雅和富足,以至她不想做的任何事都没有机会尝试。我的父亲很宠她,不止一次了,他让我在整片林地里看护她。我去了。我要杀掉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
啊,可这对我也太过分了吧?我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困难!芭尔托拉。杀掉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现在噩梦已经过去了,就好象有翼的精灵,预示着这难能的寂静和曾经天堂流光的湮灭。
让我的思绪回来吧。
我从不真正了解我的母亲,也许我判断错误,因为每件事情都看上去和她有关,而我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自我讽刺狂,他总是很可笑。
在他所有的玩笑和虚构故事之下,实际上他非常的愤世嫉俗,但同时,他通过他人的奉承、甚至他的自负来看待世界,他认为人类毫无前途。对他来说,战争是可笑的,没有英雄,全都是些小丑在胡闹。他会在他叔父的长篇训教中途、甚至当我想把诗再写长一点,他都会突然大笑起来,我从不认为他会慎重地对母亲讲出一个礼貌的词汇。
他是个高大的人,剃须、长发。他有着漂亮纤长的手指,和他完全不配——因为他所有的父辈都有着粗厚的手掌。我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手。他所佩戴的所有美丽的指环都来自他的母亲。
他的服饰比他在佛罗伦萨的穿着要奢华许多,帝王般的天鹅绒与珍珠缝合,白貂皮的厚重斗篷。他手上是真正用狐狸皮织就的长手套。他有着大而凝重的眼睛,比我的颜色要深,里面充满了嘲笑、怀疑和讽刺。但无论如何,他对每个人都还不错。
他唯一现代的习惯是他使用精巧的高脚玻璃杯喝酒,而不喜欢那些古老的硬木或金银酒盏。因此大量闪闪发光的玻璃总是堆满我们长长的餐桌。
我的母亲总是微笑着对他说“我的主人,请把你的脚拿开桌子,”或者“拜托你不要碰我,除非洗干净你的油手,”或者“你真的要这样进屋吗?”但在她的娇媚外表下,我认为她恨他。
有一次我听到她因愤怒而提高声量,确定的声称我们村子里一半的孩子都是他的后代,她自己就亲自埋葬了八个从未见过光的婴儿,因为他不比一头发情的种马更有自制力。
他对这种泄露非常吃惊——这是秘密的——他从卧室出来,苍白而震撼。他对我说,“你知道,维托利奥,你母亲并不真正像我想的那么笨。不,一点也不,事实是,她只是非常无趣。”
他从不在正常情况下对她如此刻薄,他胆战心惊。
至于她,当我试图进去找她,她拿起一只银水罐扔过来。“妈,是我,维托利奥!”她奔向我的怀抱,然后足足痛哭了十五分钟。
那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一起坐在她的小石卧室里,位于我们最古老的塔顶,那里有很多古老和现代的镀金家具。后来她擦干眼泪对我说,“你知道他照顾每个人,你知道他照顾我所有的姑妈和伯父。如果没有他,他们现在会在哪里?他从未拒绝过我任何要求。”
在她柔滑顺戒的嗓音中她慢慢述说,“看看这座房子。里面住满了智慧的长者,这对孩子们很有好处。这一切都因为你的父亲,我猜他有钱去任何地方,但是他太好了。只是,维托利奥!维托利奥,不要……我意思是……和村子里任何一位姑娘……”
在一阵想安慰她的强烈冲动下,我差点就告诉她,到目前为止我只有一个私生子,而他还出落的不错——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对她绝对是场灾难,所以我闭上了嘴。
那可能是我与母亲唯一的一次沟通。但那并不算是一场真正的交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
无论如何她是对的,她三位姑妈、二位伯父和我们住在一起,住在我们高大的城墙里,这些老人们生活得很好,穿着城中最新织锦所制的奢华服饰,享受着能想象的最完美纯粹的乡村生活。我始终受益于他们的教导,因为他们总是知道很多事情。
我父亲的叔父们也是同样,但当然这是他们的领地,他们家族的,所以我想他们更有资格享受这一切。因为他们曾在圣地英勇战斗过——似乎如此,而且从晚餐肉饼的味道,到从佛罗伦萨请来装饰我们小礼拜堂的画家狂野的现代派风格,他们与父亲在任何事情上都要争吵不休。
那些画家是他的另一件时髦事。除了喜欢玻璃东西,这大概是他唯一一件和现代沾边的事情。
我们的小礼拜堂已经空了几个世纪了。如同我们城堡中的四座塔和围绕土地的城墙,它用托斯卡纳区北部最常见的金色岩石建造。并非是佛罗伦萨随处可见的黑石头,它永远是朦朦状态的灰白——北部的岩石几乎就是最浅的粉玫瑰的颜色。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从佛罗伦萨带来学生,以及与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一起学习过的优秀画家和其他人,他们用取材于“黄金传奇”中的圣徒与圣经巨人的美好故事,绘制壁画以装饰那些小礼拜堂。[1]
父亲自己并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模仿在佛罗伦萨教堂所见到的一切,设计和命令那些人画出施洗约翰、城市守护神和基督的兄弟。在我人生的最后几年,我们的小礼拜堂被圣伊丽莎白、圣约翰、圣安妮、圣母、圣扎迦利和大量的天使所包围,所有人都穿着那个时代最好的佛罗伦萨丝绫。
这就是被我那些年老的姑叔伯姨强烈反对的“现代”绘画,它们完全不同于乔托或者契马部埃[2]的僵直线条。而且我认为村民们们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一切,只是在无关紧要的婚礼或者洗礼上,他们或许会被那些壁画震慑一下。
我花时间和艺术家们待在一起,看他们作画我非常开心。当我的生命随着恶魔的屠宰而终止,那时候他们也全部离去。
由于到处游荡的偏好,我在佛罗伦萨看到过很多最棒的画作,去观赏富人天主教堂里天使和圣徒的绝妙景象——甚至有一次当我和父亲前往佛罗伦萨,在科齐莫家里,我看到了狂热的画家菲力浦·利比[3],那时候他为完成一副画而把自己整日锁在屋里。
我被这个苍白有力的男人吸引,他争论与计划的方式,除了一怒而去,他把什么事都做了——而这时候清瘦庄严的科齐莫只是微笑、用温和的低音劝说他或多或少的摆脱歇斯底里回来工作,告诉他一旦作品完成他就会开心了。
菲力浦·利比是一位修士,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女人着迷。你会说他是个最幸运的坏蛋。就是因为女人他才要离开宫邸,甚至后来在我们佛罗伦萨主人的餐桌上,这也在暗示科齐莫应该把几个女人和菲力浦关在一起,也许这样他就会开心。但我不认为科齐莫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他这么做了,他的政敌们就会使之成为佛罗伦萨的头条新闻。
让我做个记号,这点非常重要。因为无论那时候还在现在,他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才。
“那你到底欣赏他什么?”父亲问我。
“他善恶兼有,不能一概而论。我看到他内心深处正在激烈地挣扎!我看过一些他和乔凡尼(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安吉利柯修士[4])一起创作的作品,我告诉你,他绝对才华横溢。为什么科齐莫会容忍他的胡闹?你听他说过么?”
“乔凡尼是教徒吗?”父亲问。
“嗯……是的。这不错,你知道,但你没看到菲力浦修士的痛苦吗?我就喜欢这个。”
父亲挑起了眉毛。
在我们接下来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佛罗伦萨之旅中,他带我去看菲力浦所有的画作。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记得我对这个人有兴趣。我们一家一家去看菲力浦那些魅力无穷的作品,然后来到了他的画室。
一幅由弗朗西斯科·玛瑞里委托的佛罗伦萨教堂祭坛画——“圣母加冕”正在被绘制。当我看到这件作品,因为震撼和喜爱我几乎昏倒。
我不能移步,我叹息,哭泣。
我从未见过像这画一样美的东西,无数的人群,他们每一人的脸孔都被细致描绘,天使与圣徒汇集的壮观,还有柔软优雅如猫的女子和惊如天人的纤细少年。我为此而疯狂。
父亲看我去看他的另两幅作品,都是关于“受胎告知”的画作。
我曾说过,作为孩子我曾扮演大天使加百列,来到圣母身前宣布耶稣基督的降临。我们假定他是一个美丽诱惑的男性天使,约瑟将要进门,发现这无法抗拒的男人正和他纯净无垢的受祝福的玛利亚在一起。
但要知道我们是一群凡人,我们要给游戏加点料。我是说我们有点做过头了。我不认为圣经里会描述圣约瑟在约会中发生的一切。
但那是我最喜欢的角色,因此我特别钟爱“受胎告知”主题的画作。
这幅由菲力浦在十五世纪四十年代所作,在我离开佛罗伦萨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它远远超过了我先前所见任何一幅作品。
那些天使是真正的超凡脱俗,然而却拥有完美的实体。他们的羽翼用孔雀翎毛织就。
过分的投入与渴望让我感到难受,我希望我可以把它们买回家。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菲力浦的作品并不出售。所以父亲最终把我从这幅画面前拉走,我们第二天就回家了。
我激动不已,一遍遍的对父亲重复菲力浦,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时他对我的容忍。
“它是微妙的,新颖的,但是每人都会为它喝彩,这就是它的天才之处——挑战,但不过分;独特,却不脱离大众审美——就这是他所做的,爸,我跟你说。”
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这就是我对那个人的看法,”我说,“他的放荡,他对女人的激情,他近乎残忍的拒绝遵守誓约是他在与牧师抗争——而外表,他穿着他的长袍,他是菲力浦修士。争斗之外,他笔下的面孔带出一种全然妥协的外表。”
父亲在听我说。
“那些人物反映了他对不可抗力的继续妥协,他们是悲哀的,明智的,绝非无知,总是软弱地映射着无声的痛苦。”
在回家的路上,当我们一起骑马通过森林,攀上一条险峻的小路,父亲很随便的开口,问我如果让画家们来为我们装饰小礼拜堂好不好。
“爸,你在开玩笑!他们太出色了!”
他微笑,“我不清楚,你清楚,”他耸耸肩,“我只雇佣最好的。”
我笑了。
他温厚的大笑,我从未问过他,何时或是否我还可以再次离家赴学。我发现我能使我们两个都开心。
在最后一次从佛罗伦萨回家途中我们停了二十五次。我们在一个接一个的城堡里大吃大喝,在新别墅中来回闲荡,在明亮奢侈的灯火下,沉溺于那些庞大的花园。我没想过什么特别的,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满覆紫藤的乔木,绿色山坡上的葡萄园,还有凉廊里那些令人心动的漂亮女孩子。
其实在我们这趟旅程中,佛罗伦萨正在打仗。她和伟大著名的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反目,要接管米兰城邦。那不勒斯和威尼斯则和米兰站在同一立场。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但没有波及我们。
雇佣兵在其它地方开战,是街道上的流言蜚语导致了仇恨的产生,和我们的山区无关。
我印象中与这场战争相关的有两位非凡人物。一位是米兰公爵菲力浦·马利亚·维斯康提,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他都曾是我们的敌人,因为他与佛罗伦萨作对。
但是看看这个人吧:他非常的肥,据说生性肮脏无比。他有时候会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他花园的泥土里打滚!他害怕兵刃,当看到出鞘的宝剑他就会尖叫。他还非常怕别人为他画像,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常丑陋。这还不止,他的小细腿不能支持他的重量,以至他的侍从们不得不举起他。但他很有幽默感。为了吓唬人,他会突然从袖子里面拉出一条蛇!这多有意思啊,你说呢?
但不知何故,这家伙统治着米兰公国长达三十五年。之后他与自己的雇佣兵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对立,投入这场战争。
下面我要讲的这个人——他在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大放异彩,他是一个乡下人的儿子,英俊、强壮而勇敢。他的父亲在儿时被绑架,长大后却成了那伙绑匪的领导者。之后弗朗西斯柯接任了父亲的职务,当时这位乡下英雄为救一个落水的小侍从而死——如此英勇。如此高尚!如此天性。
直到我死后成为一只游荡的吸血鬼,我才注意到弗朗西斯柯·斯福扎,但真如记载中所言,他是一位英雄。信不信由你,就这个普通士兵,农夫的私生子,细腿疯子米兰公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顺便说一下,这女儿的母亲不是公爵夫人,而是他的情妇。
就是这段婚姻最终导致了战争的产生。起先弗朗西斯柯勇猛地为菲力浦·马利亚公爵战斗,而后古怪不可预知的小公爵终于开始不满,自然因为他的女婿,英俊的弗朗西斯柯——从罗马教皇到科齐莫,整个意大利的人都在为他着迷——他要成为米兰公爵!
这全是真的。你不认为很有趣吗?向上看,我遗漏了一点,菲力浦·马利亚公爵还害怕打雷,所以他特地在宫殿里造了一间隔音的屋子。
现在看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斯福扎多少从侵略者手中保住了米兰,科齐莫也不得不支持他,否则法国就要对我们大发脾气,甚至更糟。
这一切都相当有趣。如我所说,年轻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随时投入战场,如果他们需要我的话。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战争和这两个人仅仅存在于餐桌上的闲谈,每当有人抱怨疯子公爵菲力浦·马利亚,和他从袖子里拽蛇的愚蠢诡计,父亲就会对我使眼色,悄悄对我说,“没什么能比得上纯净的贵族血统,我的儿子。”然后大笑。
至于浪漫而勇敢的弗朗西斯柯·斯福扎,只要他还在对抗我们的公爵敌人,父亲就很精明地不作评论。一旦当我们达成同盟共抗米兰,父亲则开始称赞大胆白手起家的弗朗西斯柯和他那勇敢无畏的乡农父亲。
更早一些时候,意大利由另一个著名疯子所统治,约翰·霍克武德男爵这个海盗和无赖,带领着他的雇佣兵反抗包括佛罗伦萨在内的一切。
但他结束了对佛罗伦萨的忠诚,甚至成为一位市民,当他去世的时候,人们在大教堂为他竖立了一块壮丽的纪念碑!哦,那个时代啊!
我想这是去当兵的一个真正的好时机,你想,你多少可以选择在哪里打仗,然后不顾一切的争夺你想要的东西。
但这也是另一段绝佳的日子——阅读诗歌,欣赏画作,在祖先的城墙后过着完全舒适与安全的生活,或者漫步于繁荣城市的林荫大道。如果你受过一点教育,你就会选择你想做什么。
这也是一段小心翼翼的时期。像我父亲一样的封建领主们在战争中慢慢消亡,留下自由的几乎无人管辖的山区,它们会被侵略和破坏。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人们在怒火中反抗着佛罗伦萨,参与那些叮里咣铛的雇佣兵想要摆平一切,这种事情不时发生。
顺便说一下,斯福扎胜了米兰之战,因为科齐莫借了他钱。之后发生的则完全是一场混乱。
好了,下面我将继续描述托斯卡纳区永恒的仙境。
试着回忆起那些降临在我家庭的恐怖使我的心瞬间冷却,我看不到父亲变老,看不到自己成年后奋斗的景象,也看不到妹妹的婚姻,像我希望的那样嫁与了城里的贵族,而非乡下男爵。
这对我是悲惨也是愉悦——山区的村落从那时候就一直没有消失——从来没有——它们在最恶劣甚至最现代的战争中幸存,市场路上铺满小鹅卵石,各家各户窗前摆放着红色天竺葵的罐子。那些幸免于难的城堡到处都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使其充满生机。
这里一片漆黑。
维托利奥正在星光下写字。
小礼拜堂下满是荆棘和杂草,那些壁画如今已无人得见,神圣祭坛石上的遗迹满覆灰尘。
啊,但是这些荆棘保护着我的故居。我让它们生长。我任凭道路慢慢消失于森林中,或者亲自去破坏它们。我必须保留这里以前的样子,我必须。
但我再次继续不停地谴责我自己,毫无疑问我这样做了。这一章应该结束了。
但这很像我过去在叔叔的房子里玩的游戏,或那些我以前在科齐莫的佛罗伦萨所见过的大教堂。它被涂上了背景幕,精妙细节的小道具,金属丝操纵飞行,戏服被裁剪显示,我可以使我的演员在台上演出我所创作的故事。
我控制不住。让我在十五世纪的荣耀中结束我的文章,用几年后炼金术士菲奇诺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黄金时代”。
现在我将返回那个悲剧的时刻。
译注[1]: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deFrancesca,1416-1492),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画家,早年师承佛罗伦萨画派,之后成为翁布里亚画派代表画家。除绘画外,他对数学与几何也颇有研究,是以画面的空间感和透视关系处理极佳。位于意大利小城Arezzo的系列湿壁画“真十字架的传说”是皮耶罗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取材自JacobusdaVoragine的“黄金传奇”(LegendaAurea),这是一部圣徒的历法,一部虔诚的祷文。书成13世纪,非常普及,对中世纪文学影响深远。
译注[2]:乔托(GiottodiBondone,1267-1377),佛罗伦萨画派创始人。幼时被画家契马部埃(GiovanniCimabue,1240-1302)发现,引入艺术道路。契马部埃是13世纪下半叶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曾被公认为画坛魁首,但之后乔托的成就使之失色。
译注[3]:菲力浦·利比(FilippoLippi,1406-1469),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画家,佛罗伦萨画派。他是波提切利的老师。下文提到的“圣母加冕”(TheCoronationoftheVirgin)是利比著名作品之一。
译注[4]:安吉利柯修士(FraAngelico,1387-1455),乔凡尼(Giovanni)是本名。Fra(意)用在教士名前,相当于“兄弟”。安吉利柯亦属佛罗伦萨画派,他的笔调恬静优雅,画面有超脱之感,与利比细腻的世俗情感大异其趣。代表作“受胎告知”。
(请在此参与讨论及给予译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