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杏花散尽之处
3个月前 作者: 藤萍
Q大女生宿舍。
这几天杨诚燕都在看自己的电脑,这电脑是前年刚入学的时候绿彩送的,她应该已经用很久了,打开收藏夹,里面有许多英国的论坛。要去英国留学,经常察看英国论坛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她看来看去,这些论坛都和留学无关,倒似乎都和一些恶性疾病相关。浏览自己从前发过的帖子,讨论的都是英国的医院和名望,尤其其中经常提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她用了“他”这个词,那是个男生,那是谁?她却全然不记得了。
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也许身染重病,她从前是因为和网友讨论,所以对他关心,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看遍了这几年自己的发贴和回帖,知道那个男生叫做“明镜”,在网络上竟然有许多女生相当倾慕他,明镜有许多传奇故事,他的父母如何富有,再度舒时他曾经获得多少奖项,以至最后考场生变有人跳楼的事,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最后去了英国,去了英国之后如何?竟然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也曾经是这个“明镜”的迷恋者之一吧?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也许是太久没有上网讨论过这些了,她发帖子的最后日期是几个月前,或者真的是忘了。移动鼠标点击右键,她选择了“删除”,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论坛从电脑里删除,她这就要去英国了,所以……在讨论英国的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会去亲自看一看……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愿?想要看一看英国的医院……想要到处走走,那个从未去过的国度,仿佛保存着她的些许回忆,而必须去一一收回一样。
“诚燕。”门外绿彩的声音含笑传来,“东西整理好了吗?”
“没呢,还要半个月才走,整理了一半。”杨诚燕微笑说,“你是要来帮我整理吗?”
绿彩今天穿了一件略带粉色的衬衫,那衬衫的颜色映得他脸色很好,更是秀丽异常,“当然,让你整理,一定整理出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挽起衣袖,“让我来吧。”
“哈哈,我有那么差吗?我来吧,我的东西我清楚。”她笑了起来,从电脑桌前起来,“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做事的样子,让她们知道我让你当苦力,哪里饶得了我?”
“是吗?”他倚在门口笑,“那么让小彩帮你怎么样?”
“不要!我还不想有人越帮越忙,就这么一点东西。”她打开衣柜,“我的衣服也就这么几件,书我也不带了,都送给师弟吧。”
“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带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带钱去买就好。”绿彩说,“衣服啊书啊,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去英国再买。”
“还是有一些东西要带走的。”杨诚燕打开抽屉,“像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啊,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抽屉里有一叠照片,一块包婴儿的黑白格子棉布,一个形状精致镶有水钻的纽扣,此外再没有什么。绿彩眼里泛起一丝微笑,她终是没有留下明镜的任何东西,除了那条不值钱的银链。
“既然你说不带那我不整理了,下午干什么?”她关上柜子,“你最近忙吗?”
“不忙,为了你忙也是不忙。”绿彩唇线微勾,“下午要不要去看我拍照吗?”
“好啊,奇怪了,我怎么从来没去看过你拍照?”她自觉有些奇怪,敲了敲头,“你拍照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他拍照自是漂亮,但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就算是现在,如果他不邀请,她也是永远不会去看的吧?绿彩笑得潇洒,永远,真是一个残忍的词。
彩……绿彩……
身体里涌起另一个稚气的声音:“绿彩你要死了。”
绿彩看着忙着关电脑的杨诚燕,心里在笑,“我知道。”
“你和我到底是人,还是鬼?”身体里的小彩突然问了这样的一句,“你和我如果是鬼,为什么会死?”
“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有一天能想到这个问题,真是聪明极了。”绿彩说,“你和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我不能像人那样活,也不能像鬼那样存在,你和我一样会死,不过猎食了多少死魂,你和我的灵魂,还有一半是人。”绿彩说,“这个身体,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那温泉温暖的水,无边无际的碧绿色,让人害怕极了……”
“不要再说了!”小彩的气息起了一阵急剧的起伏,“不要再说了,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是你没死!都是你不肯死,都是你不肯死害我们还要再死一次!”
“不要害怕,我保证这一次死,不会死得像上一次那么痛苦。”绿彩柔声说,“只是也许有一点点痛,只是一点点。”
“我不怕死,你怕吗?”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绿彩说,“如果我们死了,诚燕一定会很寂寞。”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恢复她对明镜的记忆吗?”
“不会。”绿彩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是个坏人。”小彩也说得清楚明白。
“嗳,没错。”绿彩微微一笑,眼神一掠,看见杨诚燕的电脑网页,开的正是英国某家医院关于外国留学生的一段访谈。
Q城在什么地方,明镜没有半点概念。他开车回雪温泉,加满了油,买了一份地图,顺着地图的指向开车狂奔出去四十公里,仔细一看,走错了路,只好掉头再开回来。一个早上明镜就在几条岔路上来回地开,他虽然会开车,但一直很少实践,一直到里程显示一百公里的时候,他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和道路,开往Q城。
国道的两侧中的多是榕树,树木郁郁苍苍,明镜开着明渊的雷诺车一百哩的速度奔向Q城,法国车的性能稳定,车里噪音很小,他风驰电掣地开着,想见杨诚燕的热情在走错路的迷乱中好像渐渐淡去,然而不想回家,仍旧往Q城开着,仿佛往Q城开近一公里,它迷乱狂热的心就会安定一分。
他不知道奔去Q城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是为了见杨诚燕一面么?但是见了一面又能怎么样呢?他冷静地知道见了也只是见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是还是这样狂奔而去,心里清楚自己很迷乱,然而就如他疯狂的那几年,此时此刻管不住自己,手和脚都有自己的意识,就一定要到Q城去。
手机不停地响,爸爸在找他,刘家烈也在找他,大家可能以为他又疯了,他当然没有疯,只是一定要知道她不回短信的理由,一定要知道,不知道的话,他会非常担心。因为诚燕不回短信是不正常的,她说他打错电话也是不正常的!
在时速八十的车上,没关的窗户吹进带着阳光温度的热风,他没有开空调突然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没错——他一直都在担心,只是担心得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不明白,他担心她出事,诚燕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别人会对像他这样失败的前男友说“你打错电话了”,但她不会。
不管他对她有多冷漠,她永远不会不理他的。
Q城离这里很远,地图显示直线距离为八百公里,他开车开了一整天,里程表显示五百四十公里,其中绕了许多弯路,实际究竟距离Q城有多远,他心里没有丝毫底数,国道路边的风景不停地变化,他身上只带了一张卡,卡里的的钱大都变成了汽油钱,他没有想到吃饭,买了一箱矿泉水扔在后备箱里,一路曲曲折折,向北而去。一直开到深夜,实在疲倦得无法忍受,他就伏在方向盘上睡去。在梦里,没有杨诚燕,有一张秀丽无比的脸在眼前看他,“你永远找不到她了。”
“不可能。”梦里的自己依旧冷静。
“你永远找不到她……”
“不可能!”
“你永远找不到……”
“你把她藏起来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她是我的了。”梦里那个绿彩妖魅非常,勾唇一笑,“她永远都是我的。我要她永远陪我。”梦中绿彩那秀丽绝伦的脸颊依稀泛上了一红点,突然那张脸猛地靠近他面前,那红点迅速化为脓疮,瞬间那张脸腐朽为骷髅,只留下两个阴森森的眼眶冷冰冰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死人。
你是打算要她和你一起死吗?”梦里的明镜目光犀利,回视绿彩那妖艳凄厉的骷髅,“你的身体……”
“呵呵呵呵……明镜的眼光,_一向很好,就像你的运气……””绿彩笑着,缺乏血肉的骷髅。一笑依然可见美丽的风情,“我的身体……崩溃……你……她……陪我……杏花……泉……绿森林……”
梦中绿彩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明镜听不见他最后还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
绿彩的影像渐渐朦胧散去,“绿森林……底……”
明镜抬起头来,半夜的国道树影憧憧,阴森可怕,他突然发动汽车,再度往前开去。
“绿彩,最近皮肤不好昵。”那天下午化妆室里,化妆室Can老师正在给绿彩上妆,仔细打量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了一下他颈后的一个红斑,“从前都是很好的,这里长了一个斑点,今天不能照左边了,也不能露出来,我给你打了遮瑕霜也遮不住,过敏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绿彩轻笑了一下,“没事。”
Can老师继续替他上妆,“再过半个月要去英国,以后就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模特了,真可惜。我听说BOSS很不愿意放你走,他很想签下你,让你在T台上也大放异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能强求。”绿彩一动不动,任由can老师处理头型,他的长发从来不剪,然而齐腰便是齐腰,再也没长过。
“你如果想要出名,早就出名了,像你这样的人真少。”Can老师用吹风机吹着绿彩的头发,梳子轻轻地梳着,“最近身体不好吗?头发开天叉了,脸色也不太好。”
“有吗?”
“有啊,我是化妆师,看得最清楚。”Can老师笑了起来,回头向一边看着杨诚燕,“第一次看你带女朋友过来呢,我一直以为你太会挑,没有女朋友,原来是舍不得让我们看啊。”她很可惜地看着杨诚燕,“你女腰的条件也很好呢,如果来拍照,效果应该也会很好。”
“我才舍不得让她做这个。”绿彩也笑了起来,从镜子里看着一旁坐着的杨诚燕,她目不转睛地看着Can老师化妆,表情很专注。
杨诚燕看着绿彩化妆,眉头微蹙,距离当年她在秀元商场看到绿彩,已经有整整五年了,五年以来,绿彩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而自己却长高了很多,变了很多。看着化妆师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替绿彩化妆,一动不能动,就算当平面模特也很辛苦,五年以来,他就是这样过的吗?她思绪混乱,一会儿记得绿彩当年住在校外那混乱的十八楼,一会儿记得他似乎曾经住在东岗医院,那岂不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好像其中还有一个人,苏……苏白……苏白……那是什么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绿彩,是了,绿彩和一个叫苏白的人有关,而那个人,就是在数学竞赛考场上,在明镜面前跳楼的人。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对绿彩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都是片断。
“好了。”化妆师在绿彩背上轻轻一拍,“可以了。”
绿彩站了起来,走到背景布幕前,摄影师喊了声开始,他随随便便摆了个姿势,闪光灯不住闪烁,工作开始了。
Can老师看着工作中的绿彩,满意地微笑,突然觉得手上异样的感觉,抬起手来,只见手指上微略沾着一些淡红色的液体,似血非血,似水非水。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绿彩,绿彩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什么都看不出来。
绿彩身上的衣服沾到什么东西了?她到洗手间去洗手,始终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
彩真的好漂亮。
杨诚燕坐在旁边,安静地看他拍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哪一个方向,甚至哪一种灯光、哪一种表情,他都华美秀丽得无可挑剔,就像秀元商场橱窗里的那尊吸引众人目光的假人偶。那么美丽,介于真假之间、虚实之间,这个美丽的影子,是真实的吗?
她每次看到绿彩,都有一种温暖平静的心情,然而今天看着绿彩,熠熠灯光之下,她却觉得很虚幻,就像那灯光每次都透过了绿彩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照得所剩无几。
很快,拍照的工作结束了,今天只拍了一套衣服,因为绿彩颈后长了一些斑点,遮不住颈项的衣服只好等下次再说。
“走了。”绿彩在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捏了捏杨诚燕的脸,“好玩吗?”
她微笑,“还不错,只是觉得你累。”
“是很累,过会到我那去休息。”绿彩伸了个懒腰,“我睡觉你看电视,或者玩电脑?”
她摇了摇头,“你的脸色真的不好,最近没有生病?”绿彩的脸色她一贯觉得有些病态,红晕的脸颊并不能让她觉得健康,只是觉得美丽,淡色的嘴唇更让人有一触即碎的错觉。
“没有,也许是……晚上没有睡好吧?”
“很久没有猎食死魂了吧?”她轻声问,“是不是和那个有关?”
绿彩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放心吧,我好得很,非常好。”
“我要回学校,不过先陪你回家,等你睡了,我再回学校。”她温柔地道,“反正我有时间。”
“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两个人离开工作棚,坐上绿彩的车。
绿彩发动了汽车,她突然问:“彩,其实你是有事瞒着我,所以睡不着,是不是?”
他回过头来,“什么?”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她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苏白是什么人?明镜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惊讶的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冷静,也很执着。
“你忘记了吗?”他说,“苏白是我哥哥,他因为故意杀人被警察抓走,然后越狱跳楼死了。”
“那明镜呢?明镜是谁?”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的电脑上有好多关于明镜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明镜?明镜是苏白的男朋友,他们是同性恋。”
“是吗?”她吓了一跳,“同性恋?”
绿彩发动了汽车,“是啊,明镜是苏白的恋人,所以苏白要自杀都要跑到明镜面前自杀,当时你也在场的,可能吓坏了,所以对明镜和苏白印象特别深刻。”
“所以我就搜索明镜的故事?”她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但你哥哥死了,你好像不伤心?”
“他……”绿彩说,“好几年的事了,就算伤心,也已经哭不出来。”
汽车开过街区,绕进一处环境幽雅的别墅区,停在一处独立别墅的车库里。
不远的地方,在入Q城的道路上,明镜开车疾驰,接近城市道路的时候已“咔咔”被摄像头拍了好几张超速的照片,他浑然不觉。下午四点钟,家里下午茶的时间,他到达了Q城城市广场。
环目四顾,这里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喧嚣热闹。明镜把车停在城市广场的停车带,突然想起第一次和杨诚燕坐摩天轮看城市,现在的自己,一样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黑点,在这个城市、甚至在整个世界上,都没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下车锁了门,站在了人群中间。
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爸,我把车开到Q城了,对不起。”
也不知明渊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明镜淡淡地笑笑,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信步往面前的一条街道走去。
你在哪里?
绿彩和杨诚燕回到别墅,他进了厨房给她泡茶。杨诚燕走上露台给绿彩种的花浇水,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给花浇水,绿彩有时候忙得很,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如果不是她经常来看看,可能那些花和玻璃缸里的金鱼早就死绝了。
但今天不用浇水。
因为花已经死了。
她提着喷水壶静静地看着露台上的花,那些花全都枯死了,就像一夜之间被吸走了魂魄,枯死在最灿烂的时候。
放下喷水壶,她伸手去拿鱼饲料,突然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恐惧——她怕、她怕鱼缸里的鱼也是死的……但幸好鱼缸里金鱼游动,那些鱼还活着,并没有死。
“彩,露台的花……”她回头对绿彩说,突然吃了一惊,“彩,你怎么了?”
厨房里绿彩半跪在地上,背后的衣裳被汗水湿透,他仿佛是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奔了过去,扶起绿彩,“彩……”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绿彩全身都冒出了淡红色的汗水,他的眉头紧蹙,“别……别碰我,我……我……”
他不断咳嗽,没有喝水,却好像从肺里咳了许多水出来,“咳咳……咳咳咳……”
“很难受吗?要不要叫医生?”杨诚燕从来没见过绿彩生病,这个人或者阴险狡诈、或者单纯无知,无论是什么样子,都充满青春的活力,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最近过敏,好像对这个房子的涂料不适应,”绿彩说,“咳咳……我们早一点去英国好吗?我想那里的空气比较好……咳咳……”
“抽屉里有药吗?”她从抽屉里翻出过敏药,“我过会打电话去机场问下能不能换航班,你全身都湿透了,洗个澡吧。”
“我去洗澡,你看电视。”绿彩从地上慢慢地起来,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我没事,别担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淡红色的汗,为什么会这样?
绿彩进了浴室,打开了喷头,直接冲着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睛。
小彩的声音冒了出来:“咳咳……好难受啊,你的身体冒水……最后……最后会淹死我们的……”
“闭嘴!”绿彩在心里说,“要是被她听见,我就把你从这个身体里赶出去。”
“我们快死了。”
“是,我们快要死了,”绿彩脱下衣服,淡淡地看着镜子里的背,他背上有一片红印,那些红印不断冒着淡红色的汗水,等汗水流完,他体液丧尽,就会化为骷髅,“但是我好想她陪我。”
“你要她陪我们一起死吗?”
“她也可以活着,只要我能相信,她会永远守着我们的坟墓……”绿彩轻声说,“或者她不能信任,那我就杀了她,吃了她的死魂,那么她也就永远陪着我们了,生死不离……”
“她爱明镜,她不会陪着我们的坟墓的。”
“那我就杀了她,再吃了她。”绿彩幽幽地说,“我爱她,我想有她陪着我们,死、也就不可怕了:死后,也不会寂寞。”
“我不吃!”沉寂了一会儿,小彩突然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吃诚燕的!”
“我吃,因为我爱她。”绿彩轻轻地说。
“我不吃!因为我也喜欢她!”
第二天早晨。
明镜来到Q大,昨天下午他将杨诚燕住了两年的这座城市好好地走了一遍,看了一遍,不知道为什么,猜测到有许多地方她会常去,比如说市图书馆,比如说现代公园,比如说无月湖。
晚上他去吃了一顿饭,住了家酒店,洗了个澡,今天早晨整整齐齐地走在Q大校园里。
有许多女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明镜优雅如昔,就算只是步行,也能在几百人的街道上一眼认出他来,仿佛他踏出去的脚步特别发亮,仿佛他整个人的背景都比旁人白了一些。这是他差点就读的学校,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也已经在这里读书,即将毕业了。
“请问杨诚燕的宿舍在哪里?”他询问了站在校道上读书的一个女生。
“最近好多人找她,”那女生笑着说,“她去英国伦敦大学啦,如果你是听说她的名字来的,已经晚了。”
明镜冷静的眼睛突然一亮,那骤射而出的光彩让那女生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刚走,今天早上才走的,七点的飞机。”
“Q城的机场在哪里?”
“城东,你找她干什么啊?她有男朋友的。”
“绿彩?”明镜淡淡地问。
“是啊,你和他们很熟吗?”那女生还没说完,明镜转头大步离开,走得比来的时候快得多。
她大惑不解地看着明镜,杨诚燕早就决定去英国了啊,如果是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绿彩。
明镜大步往自己的车走去,绿彩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要陪她去英国,他成了她的男朋友……他没有资格感到愤怒,只是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问清楚……
为什么我醒了以后不理我了?
他发动了汽车,突然感到脸颊冰凉了一下,抬起手背一擦,才知道自己哭了。
为什么要哭呢?
想起记忆中她说爱他的样子,想起在摩天轮上她唱歌,想到他问她:“我们像不像恋人?”她说:“不像,因为你不爱我啊。”想到那天,她说:
“不要走!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怕你又像对苏白那样报复崔老师!我……我不想你像从前那样……我只是不想你像从前那样……”她紧紧抓着课本看着明镜,眼里有泪,“你……说你爱我,那你应该理解我,是不是?你应该明白我只是想你好,应该相信我不是要伤害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我不让你知道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为我……不够了解你……不够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护你让你能够接受这种现实……”
其实是他一直没有珍惜过,没有在意过,也没有挽留过这份感情,相反是她拼命努力地珍惜了在意了挽留了,但无论是她拼命也好,是他哭也好,过去的永远都是过去,永远……都和现在不同。
车开向机场,不知道为什么广播响了,广播里在放另外一首老歌:“……你能体谅我有雨天,偶尔胆怯你都了解,过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间,我突然发现……谁能体谅我的雨天,所以情愿回你身边,此刻脚步,会慢一些……如此坚决,你却越来越远……”他突然恸哭起来,眼泪不停地滑落,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无法弥补的事?他做错了一件,如今,又做错了一件。
Q城不大,车很快到了机场。他下车跑进国际出发厅,在千百人海中找寻,机场的广播不住温柔地播音,提示着各种航班的信息。明镜把整个出发大厅都找了一边,没有看到绿彩和杨诚燕的影子,蓦然抬头,只见航班信息显示台上写着,飞往伦敦的航班,早就已经起飞了。
她走了。
他顿了一下,文雅的脸上没有露出太多表情,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前往伦敦的机票。
伦敦。
一个萦绕着全世界不知多少人梦想的城市,尊贵、优雅、时尚,而古老。杨诚燕和绿彩到达伦敦的时候,街上行人很少,两个人找了间酒店住,酒店的服务很好,绿彩租了辆车,带着杨诚燕去看伦敦大学。
伦敦的大学是没有围墙的,不像国内的学校。许多分辨不出是学生还是不是学生的年轻人在学校的俱乐部和餐厅里大声笑闹。伦敦是优雅的,然而学生是流动的热血,不管他们在哪里,都是青春。
“喜欢这里吗?”绿彩把她带到学校临近转了一圈,有个地方种着花
树,不知名的粉色花朵开了满树,小树林的背后是一幢白色的小屋,形状可爱。“这里?这里有人住的吧?”她也很喜欢这里,但临近学校的地方.房子
总是十分热门的。
“我打电话问过,这里出租,房东搬到阿拉斯加去了。”绿彩把车停了
下来,“这个地方租金比较贵,所以还没有人租。”
她微笑,这里虽然好,但更令她开心的是绿彩体贴的这份心,“你从哪
里看到这幢房子的?”
“网上。”绿彩的长发在微风皇轻飘,“围绕着伦敦大学这一块地方大
小房子我都看过了,就这个最好。”
“那就住这里好了。”她没有什么意见,“这里好漂亮。”
“晚上我做饭给你吃。”绿彩柔声说。
“哈哈,不要!我才不相信你会做饭,带我去吃麦当劳。”她笑着说,
打了下绿彩的肩。
“到了英国还吃麦当劳?”绿彩摇头,“在英国吃麦当劳很丢脸的。”
“我喜欢。”她应了一声,抬起手腕,只见手腕沾了一点淡淡的红色汗
渍,不免轻轻叹了口气,“到了英国,看来你的过敏还没好。”
“和你在一起,它好不好,我都无所渭。”绿彩轻声笑,“就算烂成一
把骨头,我也不怕。”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更多的东西,绿彩转过头
去,“走吧,去吃麦当劳。”
他有些不大对劲,平时的绿彩不是这样的,绿彩很自负,卑鄙得很君
子,正常的绿彩不会说“就算烂成一把骨头”这种泄气的话,有什么发生在绿
彩身上,而他不肯说。
她看得出来有深沉的变化逐渐在绿彩身上发生,只是这种变化的结果,
她无法预料。
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能让食鬼的有异能的绿彩消沉的事,一定相当可
怕的。
她能成为绿彩的依靠吗?绿彩不肯告诉她,说明她不能。
有一种感觉,依稀曾经也有这种事发生过,全然忘了是什么事.那种感
觉袭上心头的时候,全身都冷了一下,眼眶酸涩,英国的天气,仿沸很凉。
伦敦的天气,对于明镜来说,很熟悉。
在他没有彻底崩溃之前,在英国也正常生活了几个月,只是认识的人很
少,也基本不出门。如今踏上干净的街道,街道上来往的浅发色的人,耀眼的
东西仿佛比国内更多,然而心情很低落。茫茫英伦,广阔的伦敦大学,陌生的
国度,要在其中找到一个人,那是何其困难。
一个人走到伦敦的大街上,曾有的冷静自信和紊乱的思绪心情在胸口冷
热冲突,走到街角,他突然扶着墙角吐了出来,昨天晚上吃的晚餐似乎完全没
有消化,放眼望去,街道上的人影若有若无,朦胧异常。这样的眩晕曾经在很
多年前有过,那天他在参加数学竞赛,那天他向警察举报了崔井,那天苏白在
他面前跳楼,而今天难道也会发生一样糟糕的事?他淡淡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穿了两件衣服,一件针织背心,一件白衬衫,吐完了昨天的晚饭,他“刷”
地脱掉那件针织背心,擦了擦嘴,一扬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里。
“噗”的一声,背心落进垃圾桶,明镜背脊挺直,眼神清澈地往前走
去,他要去伦敦大学校长办公室。微风自他颈边掠过,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世界
似乎突然微微一亮,和刚才的颜色全然不同。
伦敦大学。
和绿彩吃过了麦当劳,杨诚燕到学校注了册,绿彩一直陪着她。
时间慢慢地近了黄昏,阳光轻柔如梦,落在肩上,就像天使的羽翼。她
和绿彩坐在学校外面的绿草地上,望着不远处的溪流,绿彩很安静,和平时含
笑的悠然不同,这种安静,静得有些死寂。
“彩,到英国以后,你想要做什么?”她望着头顶的大树,那树叶青
碧,生机盎然……啊?”绿彩轻笑,“没想过,我不缺钱。”
“一直陪着我吗?”她说,“你真好。”
“我喜欢你。”绿彩说,“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她微微一笑,“这句话是有含意的吗?”
她也悠悠地笑了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含意。”
“会,彩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好。”她温柔地
说,“我也喜欢你,不是吗?”
绿彩笑了笑,又笑了笑,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对着它淡淡吹了口气,
仿佛能吹走树叶的魂,“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留一封信叫你等我,你会等我一辈子吗?”
杨诚燕想了很久,慢慢地说:“你这样说,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想骗我什么?”
“呵呵……”绿彩笑了起来,白皙的手指轻轻掠了掠头发,“你总是很聪明的。”
“我们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我会一直陪着你。”她说,“但你如果莫名其妙地骗我,不真心诚意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也会离开,就像……”她顿了一顿,有瞬间的迷乱,本来说得很顺口的一句话戛然而止,就像什么?她却说不出来了。
就像你离开明镜?绿彩扬起眉头,但如果不是我让你忘记明镜,你只是
离开了他,却永远忘不了他。“我知道……”他的手搭到杨诚燕腰上,感觉到
她微微地一颤,仿佛极其不自然,就算她忘记了明镜,但并不一定就真正爱上
了他。
“我始终觉得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不久之前,她很诚实地告诉过他,
她不会爱上这样一个孤独而有些卑鄙的鬼。
她是个灵魂清澈的女孩,本能上排斥不洁的东西,而他——绿彩,一直
都是个虚伪的存在,明镜身上有许多闪光点,但她所喜欢的,也许只是明镜简
单的进取心和同样清澈温柔的灵魂。
所以——果然……
“咳咳……”绿彩轻轻地咳嗽,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杨诚燕看见他咳了许多清水出来,“彩,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要,诚燕,晚上陪我去一趟绿森林。”绿彩的背心又渗出了淡红色
的汗水,“你,喜欢英国吗?”
她眨了眨眼睛,“喜欢英国?我当然是喜欢中国。”
“那为什么决定到英国留学?”
“那是因为……”她幽幽叹了口气,“因为我觉得在这里好像有我失去
的东西,我从来没来过,但总是必须来一次。”
“晚上陪我去绿森林,我很想你陪我去。”绿彩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_
口气,柔声说。
她从来没有听过绿彩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说话,“绿森林?那是什么?”
“一个很漂亮的地方。”绿彩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仿佛是累了。
“睡吧。”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绿彩的头发没有从前的光滑柔软.她
轻轻一捋,三四根发丝便掉了下来。
他一定是病了。
杨诚燕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想起手机坏了,至今也没有买,于是从
绿彩口袋里拿出他的手机。她本是要拨打电话询问附近的医院,突然手机震了.
一下,有人发来了一条短信,她打开一看,发短信来的人竟是明镜,他只发了
很简单的几个字:“她在哪里?”
这个人的短信还是这么简单……她哑然失笑,突然一呆,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会对这个人感觉如此熟悉?她拾起手机,回了一条短信:“我们在草地
上。”发送出去以后,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是苏白的恋人,是个同性恋,为
什么要回他这条短信?
但很本能地,就这么回了。
一声清脆的手机铃声在她背后响起,杨诚燕蓦然回头,只见草地的不远
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站在那里看她,已经看了很久了。
“你——”她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呼,“你——”
“杨诚燕。”那个男生径直叫了一声,语气很平淡,就像同学叫了一声
同学。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明镜,这个男生长得很优雅,和秀丽的绿彩完全不
同,在春天干净新鲜的微风中,眼神清澈,背脊挺直。看了他一眼,她的心头
微微一热,就像悬了很久的心突然坠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欣喜,她对着
明镜微微一笑,“你好。”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他就站在那里,也不走过来,也不就此离开,
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很了然。
“回你的短信?”她的微笑一如既往,“我刚才回了啊。”她举起了手
里的手机,“刚才是你发来的吧?绿彩病了,所以我就替他回了。”
“不记得我了?”明镜凝视着杨诚燕,她颈上还带着那条廉价的项链,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她抱歉地摇头,“不过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苏白的恋
人,是吗?”她微笑,“我不会看不起同性恋的。”
果然——明镜淡淡地看着睡在她肩上的绿彩,果然他消去了她的记忆。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呢?诚燕是很好的女孩,绿彩一直都很喜欢她的,所以毕
竟还是做出了这种事。但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没有动手,到今天突
然走了极端?如果绿彩身上没有变化,以绿彩的自负,他不会做这种事。
“绿彩病了吗?什么病?’’明镜冷冷地看了绿彩一眼,一眼便看到绿彩
颈后的红斑,心里微微一动,依稀在那梦里,见过绿彩身上有这样的斑点,随
后那就……难道说那个梦,其实是——
“不知道,我觉得不是过敏那么简单。”她皱起眉头,“对了你怎么会
来英国?”
他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突然问:“绿彩对你好吗?”“很好。”她微笑,“他什么都不怎么关心,只关心我。”
“嗯。”明镜淡淡地说,“我一直在英国读书,当然在英国。”
在英国读书?她头脑中一阵紊乱,不知为何理所当然地认为明镜应该不
在英国,只见明镜走了过来,拍了拍伏在她肩头的绿彩,绿彩睁开眼睛,笑得
很开朗,“你知道我在装睡?”
“当然。”明镜扶起绿彩,“我送你去医院。”
“你要是真的清楚我的事,就知道我不用去医院。”绿彩说,“中午要
我们请你吃饭吗?”
明镜放开扶着绿彩的手,相对于春天微薄的寒风,他穿得有些少,却不
失优雅绝伦的姿态,“不用。”
“那你一个人走好。”绿彩拉着杨诚燕的手,“我们去书店,有空约出
来玩。”
明镜站在原地,看着绿彩和杨诚燕远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有空约出来玩?绿彩根本没有诚意要约他,但是相对于连爱人都不会自:
明镜,她和绿彩在一起会得到比和他在一起更多的爱惜和照顾,他真的不知道
要怎样认真去爱一个女人……就像刚才看见她的时候,分明有话要说,话到嘴
边,在她一句“绿彩对我很好”面前,他也只能淡淡说一句“我一直在英国读
书”,而不能说“为了找你,我从家里开车到Q城,又从Q城到伦敦”。
即使疯过痛过哭过,他依然是孤僻高傲的明镜,要他说出从家里追她到
伦敦,而只换来她惊讶诧异的目光,他或者会羞愤致死的。
绿彩带走了她。
他不能追去,也不能拦下,现在绿彩是她的男朋友。
但绿彩颈后的红点,那个阴森的梦境,还有绿彩奇异的变化缠绕着他,
走了极端的绿彩,隐约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我的身体……崩溃……你……她……陪我……杏花……泉……绿森
林……”
梦境里,绿彩飘忽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他耳边,如烟似卷,无法消散。
下午,杨诚燕和绿彩在书店里买了书,在书店里的咖啡馆吃了点心,绿
彩不断地咳嗽,脸色本来就白,到下午四点钟,已经苍白得像雪色的瓷器,渗
色的嘴唇颜色逐渐变化,本是淡淡的粉色,如今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紫黑色。
喝了一口咖啡,她终于叹了口气,“你真的不去医院?”他的脸色很
差,咖啡馆里几个英国人也不断回头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以为绿彩如此奇异的
脸色是出自于化妆。
“不去。”绿彩看着店里的时钟,那秒针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
其实一秒钟并不太快,只是真的一分一毫绝不停留,认真去听的时候,就会想
到短暂,就会想到永远,而后,就会感到人生……很残酷。
“我们去绿森林吧,去了绿森林,就去医院好不好?”她有些无奈,这
个人不是小彩,然而有些时候,他们一样顽固、孩子气、不讲道理。
“绿森林啊……”绿彩双手托腮,“咳咳……现在就去,可能太早了一
点。”
“再晚过会儿去医院就太晚了,你生病了。”
“去了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他边咳边笑,以糖夹夹起一粒方糖,敲
进他的咖啡里。
“绿森林,是什么地方?”她淡淡地微笑,“是你猎鬼的地方吗?”绿
彩说得这般暧昧,她怎能听不出来,那一定是一个古怪诡异的地方,绝不是什
么图书馆或者公园,当然,也许它真的会很漂亮。
“你先说你会不会后悔?”
“你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她毫不回避,笔直地凝视他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
“我快要死了。”绿彩柔声说,“绿森林,是我死的地方。”
她一动不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长长吐出一口
气,“你也会死吗?”
绿彩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在你心里,我难道就不会死?”
’“在我心里,绿彩无所不能,无论是杀人救人,都只在你想或者不想之
间。”她慢慢地说,“你怎么会死昵?你就像人间的神一样……”
“我不是神,我是鬼。”绿彩低笑了起来,“诚燕,你在讽刺我吗?我
不是神,我也会死……我死以后,你会为我悲伤吗……”他蓦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会哭?我告诉你我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为我伤心?你以为我是
无所不能的神,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一个‘人’是不是?”
一滴眼泪,从杨诚燕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掠过她雪白的脸颊,但他和她
都知道,那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他的心无限苍凉,居高临下看着无言的杨
诚燕,“你伤心的是我得不到我所要
的,你觉得我可怜所以你哭,是不
是……”
“不是的!”她也站了起来抓
住绿彩的手,“我不相信彩会死啊!
我不相信啊!”她看着绿彩的眼睛,
“我还来不及感觉到你会死的现实,
我以为、我以为彩是永远不会——”
“你不相信,那是因为你从来
不担心我!”绿彩讽刺地笑,“你从
来不担心绿彩,因为——因为你从来
不怕失去我,你不怕失去,所以就算
听到我快要死了,你也哭不出来!”
她紧咬着嘴唇,心里不是没有
感到伤痛绝伦,然而仿佛有一种力量
阻住了她的眼泪,心里沸腾着各种各
样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伤心不仅仅是
痛苦,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像
有一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即将让。她窒息而死。“彩,你为什么那么期
待我为你哭呢?”她低声问,“你怕
我不爱你吗?”
绿彩诡异的脸色变得更加诡
异,“我死以后,你会陪着我的坟墓
一直到死吗?”
她蓦然抬头,“你早上问的那
个问题,就是想问这个吗?”
绿彩笑了,笑得像~朵紫色花
开,华丽而带有一丝邪气。
“为什么会想要我陪你到死7.
你怕我不爱你——你怕我不爱你——”
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不信任我爱你!”
绿彩反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是,我不信任你爱我,因为你真的从来
根本完全就不爱我!”他秀丽的眉眼涌上了一层浓重的抑郁,“但是我不是明
镜,我不会放你走!你太自由太独立,放手你就会离开就会飞走,是明镜没有
真心对待你是他不知道你有多好是他没有紧紧抓住你,但是我会永远陪着你我
永远知道你有多好……”他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如果不是已经到了极
限,我会永远陪着你,只是陪着你。绿彩鄙视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绝对不会
嫉妒谁,我会陪你到老到死,陪你到你相信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伴侣的那一
天。但是我等不到那天我不想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了,你甚至不会为我
哭!”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镜明镜明镜?”她大叫起来,“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爱你的!我一直都是爱你的!”
“哈哈哈哈……”绿彩笑了起来,“你忘了他,你以为你爱我,诚燕你
真的很可爱,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好学生。我不想放弃你,和我在一起、和我永
远在一起吧……’’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既然为你用心
如此,我怎忍心半途而废?跟我到绿森林来,以你的灵魂陪我——陪我到无边
无际的尽头。”
他到底在说什么?杨诚燕的心里无限惊恐,熟悉的惊恐——仿佛在不久
之前,绿彩也做了一件一样让她惊骇至极的事。但那是什么事?彩这个
人……对她虽好,她却永远抓不住他的变化,他的每一样决定每一刻的想
法,都和她全然不同!彩就是如此心机深沉,这让她害怕,他们……他们真
的合适在一起吗?
彩邀请她一起死,因为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就不允许她活着。
身周的一切突然变得朦胧,仿佛泛起了一层碧绿的烟雾,咖啡馆的一切
渐渐地失去踪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汪碧绿的泉水,和泉水旁边飘着杏花的
大树。
原来,这个地方就是“绿森林”,她迷茫地看着那温泉,这个地方,好
像在哪里见过。抬头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绿彩,其实只要绿彩开口,陪他一乏
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受了彩这么多年的照顾,受了他用心良苦的爱情,
却没有办法真诚地回应他,陪他一起承受死的痛苦,或者、或者也是理所当然
的事……但是感情并不是一场交易,如果告诉彩,说她愿意陪他死是想还他的
么多年的情,彩只会更加悲愤吧?
为什么要死呢?难道不能一辈子做朋友?虽然是不理解的人,虽然是诡
异莫测的彩,但世上为什么要有生有死?为什么总要将人逼上绝路去做一些根
本不愿意做的事?为什么没有退路?彩怎能默默地接受命运去死?他不甘心他
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想要她陪他一起去……这……怎会不能理解?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人都是要死的,彩,如果真的无法挽回,一定
会死的话,我陪着你,没有关系。”她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满是冷汗,就像从
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你怕死,我也怕死,我知道如果现在就非死不可,你和
我都会很不甘心,我们有太多想做的事,太多想走的路,但是你想要我陪着
你,我就陪着你……没有关系……”
绿彩紧紧抓着她,往烟雾弥漫的温泉中走去,“不害怕,死……是很平
静的过程……”
“噗”的一声轻响,两个人沉入水中,无边无际的温热的泉水,就像流
动的热血,又像人的肌肤,自指间滑过,一丝一缕,一寸一段。
“杨诚燕!”
遥遥的水面上,有人喊了一声,很熟悉的声音。
很奇怪,沉入了水中,却还是感觉有空气。
她睁开眼睛,看见绿彩渐渐沉入了泉水最深处,他紧紧拉着她的手,她
也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然而胸口一直感觉到还有空气,她没有呼吸,然
而空气从嘴里灌了进来,一口一口,有种熟悉的味道。
微微有点甜的味道。
手腕传来剧烈的摇晃,绿彩要把她拉进更深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安然
无恙。她很顺从地等死,一声声呼喊似乎从水面、从水里四处传来,让她不得
安宁,绿彩猛地游了上来,要用他的嘴唇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呼吸,她本能地
微微一闪,绿彩的眼神很狰狞——突然一声清晰的“杨诚燕”在耳边响起,她
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那家咖啡馆。
弯腰看着自己的人,是明镜。
怎么回事?原来绿森林只是绿彩制造的幻觉……他想淹死她,就像他自
己当年一样。彩呢?她来不及惊愕明镜为什么会在?一回头,只见绿彩伏在桌
上,和自己一样满身都是水,这时也慢慢地抬起
头来。
头还没有抬起来,只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明镜!还不死心啊——,,
明镜抬起手以衣袖一擦他的嘴,她才醒悟刚
才是明镜一直在为她做人工呼吸,所以她感觉到
有空气。只见绿彩的黑发滴落着水滴,带笑看着
明镜,“真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能做到
这种地步。你不是不爱她吗?”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当年她爱你的
时候,你冷淡她逃避她,你不是一直只关心你自己受到的伤害吗?既然
一直以为她伤害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她?她已经忘了你,她愿意陪
我一起死,今天你已经是个过路人,何必救人呢?”
明镜的眼神很从容,有种比水还沉的冷静,冷冷地看着绿彩,“你
和他一样卑鄙!”
“你在说谁?苏白吗?”绿彩突然大叫起来,“我和他一样卑鄙!
不错我和他一样卑鄙,他爱你爱到愿意为你杀人为你跳楼,我爱她爱到
她愿意陪我淹死,我们不是神只是恶鬼,我们只懂得这样爱人,那是我
们天生的!天生的血!”他冷笑着看着明镜,“你不是有道德洁癖吗?
你不是容不下有人杀人害人吗?那你杀了我,你掐死我、放火烧死我,
你就救得了她——否则——”他手指杨诚燕,“我一定要她陪我一起
死!今天她死不成,明天我也会来找她,在我死之前、在我死之时,她
一定要陪着我!”
“彩,你错了。”明镜淡淡地说,“苏白爱的是你,他把我当成你
的替身,但可惜我不是你,我不能陪他发疯地相爱,你和他一样,你们
需要的都是疯子的爱,想要的都是能够陪你们一起癫狂的心。这个世界
七,也许除了你们两个,再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
“苏自爱的是谁,我从来不关心。”绿彩冷冷地笑,“但是他将我
关在东岗医院里折磨我说我是疯子灌我吃药,我不能原谅他。他死了就死了,
我只关心诚燕。”他看着杨诚燕,“我只对她一个人好,她是我选中的……
‘傀儡’。”
“她是我的人。”明镜说,“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他看了她一眼,
继续说,“每次想到‘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的时候,就会很伤心,我想……
这就是说明我真的是爱她的吧?”他淡淡地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去爱她,但
是至少我不会要她陪我死。”
“她已经忘了你了,你爱不爱她又怎么样昵?是你自己放弃,是你说她
让你失望……”绿彩大笑起来,“哈哈哈……”
失望?
你让我失望得很。
一句话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突然之间,有关明镜的一切在脑海中清晰
地浮现,那些零碎的片段的回忆乍然衔接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明镜——他神
志清楚地站在她面前!他没有疯……他好了。她情不自禁微笑了出来,“咳
咳……明镜,你怎么来的?”
“我觉得绿彩肯定有问题,所以就跟过来了。”明镜说,“来的时候.
你们两个趴在桌子上,全身上下都是水。”他看着她,突然深深吐出一口气,
“想起来了吗?”
她想起明镜问她和绿彩在一起好不好?她说“很好”,而后他说。我一
直在英国读书”,心里柔软地叹了口气,这个人,很骄傲冷淡的人,其实,心里
很温柔。
如果绿彩不是想要她一起死的话,她想在她失去记忆的时候,明镜度远
不会说破真相,他会想尽办法让绿彩不死,如果绿彩说他是同性恋,也许他真
的会在她面前做一名“同性恋”,因为他……希望她遇到比自己更好的人。
绿彩和明镜完全不同。
所以她一直爱的是明镜,不是绿彩。
“彩,我想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样才是爱一个人,和不爱一个人。”明
镜慢慢地说,“苏白死了以后,我疯了四年,我想其实遇到爱自己的人和遇到
自己想爱的人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受迷惑,我分不清楚在某时某刻到底爱谁
或者爱谁更多一点?分不清楚什么事对自己来说才最重要?以至于弄错了前进
的方向,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想我是慢慢爱上诚燕的,但在爱上诚燕的时候
,却不想放弃苏白对我的关心,所以我痛苦我迷茫。苏白的悲哀在于他明明
想要的人是你,他却不得不和我纠缠。而你的悲剧,在于你想要的是一份敬
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带着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远陪伴你坟
墓的爱情,而诚燕,她却不是你的信徒。”他微微推了一下眼镜,“她是我
的信徒。”
绿彩静住了,仿佛明镜这一番话,说到了他自己无法触及的什么地方。
“她喜欢你、同情你、关心你,但她不崇拜你,她崇拜的是我。”明镜
淡淡地说,“殉道者的爱情,是一种疯子的爱,如果苏白不死的话,你问他在
你死以后会不会陪伴你的坟墓到死,他一定说会,而且也一定能做到。”
绿彩的呼吸急促了,他突然拔高声音笑了一声,“你说我该和苏白去谈
恋爱?我不是同性恋!”他指着杨诚燕,“她愿意陪我死的!诚燕愿意陪我一
起死的!”
“我不愿意。”明镜说,“我从Q城飞到伦敦,你还需要我对你表决心
吗?”他淡淡地说,“我一直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不管什么事,只要我想做就
一定能做好,我现在说我不要她陪你死,刚才她要陪你死是因为她忘了我,现
在她还有我,她就不能死!”
“你阻止不了我!”绿彩阴森森地说,“你要怎么阻止我?”
“我只阻止她陪你去死。”明镜把背靠在了咖啡馆修长的椅背上,
“彩,你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你虽然希望她陪你死,但是你那么爱她,在
你内心深处,一点也不希望她真的陪你死。”.
“什么?”
“你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面,你告诉我你要诚燕陪你去死。”明镜
慢慢呵出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件事干什么呢?我想只是希望我能阻止你——
因为你并不希望诚燕就这样死。”
杨诚燕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绿彩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哎呀……你有
点像个真正的男人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像从身体深处吐出了~口烟,那
丝倦意、那丝慵懒、那丝颓废静静地萦绕上来。她微微一颤,失声说:“难道
彩你是故意的?”
“不全算是故意的。”绿彩悠悠地说,“刚开始的时候,是故意让你失
忆,故意让你到英国,希望明镜能追过来。”他捋起了袖子,凝视着手臂上点
点的红斑,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东西长起来的时候很痛,它们在吃我的血和
“这些东西长起来的时候很痛,它们在吃我的血和肉,死的滋味很难受,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真的希望你和我一起死。”
他看向明镜,眼神带笑,“你不来的话,我一定已经淹死了她。”
“彩!”杨诚燕的眼泪夺眶而出,心酸痛楚一起泛上心头,这个人,怎能这样?
“希望一份‘敬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带着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远陪伴你坟墓的爱情’,”绿彩含笑看着明镜,“说得很透彻,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希望的是这样一种感情,可惜我永远得不到。”
“绿彩……”明镜微微动容了,“你……”
“呵呵……我得不到她,你要好好珍惜。”绿彩笑起来真是秀丽绝伦,“把她那条假项链换了,那东西真的太傻了。”他的身体渐渐地变成绿色,又渐渐透明,仿佛要消失一般,过了一会儿,肌肤的颜色重新出现,绿彩伏在桌上,再也没有气息。
她忍耐不住,扑上去叫了一声彩,他浑身湿透,鼻子嘴里都是温暖的清水,果然是……淹死的。
就像他十四年前一样,他按照他脱轨的宿命,淹死在了十四年前。
她想在那小山深处,温暖的泉水上此时一定飘着一片一片应时的杏花花瓣,景色依然那样娇美,然而在泉水深处,绿彩就在那里,他的灵魂一定在那里,再也不会离开。
“这里死过很多人,有过很多鬼,这棵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
那时候,绿彩一定也在说他自己吧?
“诚燕。”明镜看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一把把她抱住,胸口凄凉和兴奋冲突,对着她满是眼泪的唇,吻了下去,冰凉的吻缠绵吻到颈侧,他颤声说:“我爱你。”
她抬起头来,含泪微笑,“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