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司命

3个月前 作者: 蒋胜男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阵尖厉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疯狂,简直已经失去王后的仪态。她长长的指甲掐在女医挚的肩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医挚,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象得更好,吾会重重赏你,重重赏你的!”


    女医挚跪在地上,只手忙脚乱地护住怀中的小婴儿,看着王后近乎疯狂的大笑,心头的余悸仍然阵阵袭来。


    这数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势,找了堕胎的药草研碎磨粉,时时藏在袖中,欲找机会下在向氏的汤药之中。只是每到临动手时,内心巨大的恐惧感总是让她没能够走出最后一步。她年幼时师从扁鹊习医,古来医巫相通,医者活人,非医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医者之手,却使医者受荣耀。因此医者治病,除了精习药典脉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倾听得到患者体内病恶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够在诸般药草中,找到正确的那一味来搭配救人。


    医者,是天神的使者,行医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择定救人的人,才能够有异于他人的天赋。用上天所赋于的才能行恶,用救人的药物害人,是会受天谴的。


    她曾经看到过遭受天谴的人,被雷击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尸体上会出现天书异纹烙在皮肤上,这种罪恶是连死都不能解脱的。


    她看着向氏走路,看着向氏吃饭,看着向氏喝药,每一秒她都在祈祷,每一个孕妇会发生的意外都这么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却是如此期盼着能够让自己双手干净却能够让自己合族免祸的意外发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还能够顺利生出来,那么,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初儿的幼儿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够窒息而亡,毫无伤痕,毫无怀疑。


    她颤抖,她祈求,向氏在凄厉的惨呼,而她内心凄厉和痛苦并不下于向氏,最后一刻即将来临,她无论作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万劫不复。


    可是,到最后一刻她把婴儿拉离母体时,她忽然看到了最后的结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婴。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极而泣——东皇太一、云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求,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王后眼睛一扫,看到莒姬已经走了出来,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过是因为刚开始太过狂喜才无意中泄露了话语,此时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女医挚的肩头,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便率众转身离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显示的霸星怎么变成了女婴,她不想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她甚至可能以为是女医挚用了什么古怪的巫术把男孩变成了女孩。总之这个结果令她非常满意。


    其余的女御女医,见楚王王后败兴而去,顿时也作鸟兽散。转眼间站得满满的椒室,人散得一个不剩。


    女医挚跪在地下,恭送王后离开,正欲站起。手中一轻,抬头看却见婴儿已经抱在莒姬的手中。


    女医挚连忙又跪下道:“莒夫人!”


    此时椒室内,只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着女医挚,眼神似乎要把女医挚给活活剖开了似的。


    女医挚心中发寒,冷不防莒姬忽然问:“医挚,你于王后立了何等功劳?”


    女医挚一惊,脱口而出:“不,小医什么也没有做。”


    莒姬冰冷地看着她:“那王后为何要对你这么说?”


    女医挚满腔苦水似要淹到口边了,却苦于无法言讲,眼看莒姬的眼神越来越是不善,素性横下心来,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医愿对天明誓,若我作过有违医德、有违天良之事,神鬼共厌之,天地共谴之!”


    此时的人对于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轻易盟誓,莒姬纵有满腹的疑窦,见女医挚如此起誓,也只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愿你当真是心口如一。”说着抱了婴儿就要转身。


    女医挚忙道:“夫人,向媵人榻边有一包药,原是小医备着产后止血所用,只是此刻奚奴们都……”


    莒姬站住脚步,狐疑地看看女医挚,终究还是信不过她,挥挥手道:“我已知,尔可以下去了。”


    女医挚想要上前,却知道自己已经被莒姬所怀疑,终不敢再上前,只是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那向氏独自躺在椒室之内,悠悠醒转,她苦挣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只听得一阵惊呼:“生了,生了——”一口气松懈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略回过些神志来,却听得满室寂静无人,连儿啼之声都不曾听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叫了半天,要人没人,要水没水,连孩子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不由地心里越来越是慌乱。她虽然怯懦,但是毕竟在楚宫多年,后宫的纷争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从前身份低微,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身经历过,只隐隐知道,自己怀着孩子就住进这椒室,不知道要触犯多少这宫中的得势之人。


    她自怀孕以来,莒姬对她的药食都十分紧张,也摆明了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时,她明明已经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过去的当时,满室簇拥着女御奚奴,可是转眼之间,侍从也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


    她陡然间害怕起来,难道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刚出世的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尽管全身是产后的疼痛和无力,向氏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就想挣扎起来去找孩子。怎奈她这一天一夜的生产,已经耗尽了精力,只挣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体来,便只觉得下腹一阵血涌,两眼一黑,再也撑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孩子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被人害了、扔了、换了……她无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卧,半丝力气也没有,险些而又要昏过去,可是她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这个强烈的执念,让这个弱女子竟然迸发出毕生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来。


    她咬着牙,积蓄了半天的力气,一寸寸地挪到床榻边,当她的手摸到床榻边缘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却盖过任何的畏惧。她咬咬牙,用力一挣,跌下了床榻。冰冷而坚硬的桐木地板,只撞得她浑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剧烈地被唤醒。她的喉间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呻吟,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过了好半日,才能够勉强挣动一下。虽然时值夏末,仍有暑热,可毕竟时近深夜,她生育时本是热得汗湿重褥,此时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却是被这寒气一浸,顿时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眼前一片晕眩,不辨东西。


    她定了定神,室内只有她一人,唯有榻边树形铜灯燃着一团光亮,她转过头去,见室门半开着,外头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阵阵,入骨生寒。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却是听不清,看不见。


    她本来就已经因为生产而失血过多,她生完孩子以后,侍人们一散而空,连为她清洗换装都未曾做到。她这一挣扎,身下又开始出血,此时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面潮湿阴冷,冷气渐渐地上来,她的全身只觉得渐渐发冷,所有的气血精力都一丝丝离体而去。


    但是她半点也没有意识到,也丝毫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时半身边冷而麻木,稍一挣动,那种锥心之痛如电击般袭来,要让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抵制。


    向氏伏在地上,过得好一会儿,挣尽力气才能够往前稍稍蠕动一下,她稍用力气,只觉得身下一股热量涌出,身上更觉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湿重粘结。她所没有看到的是,随着她的举动,她下身的血在不断地流出。向氏一步步的挪动着,她的手指已经挨近了门槛,可是她的力气却已经耗尽,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向氏于昏迷中似乎听得有人呼唤,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


    莒姬见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问:“向媵人处可还有人服侍?”


    侍女们面面相觑,老实说众人皆是关心婴儿多过关心向氏,见原定的天命之子变成女婴,皆是大惊,都是蜂拥着莒姬一起出来了。


    莒姬的心腹女葵道:“里头还有几个女奴保姆在,当是无事。”


    莒姬连忙将那女婴包裹得严实亲手抱着,令侍女们举着灯烛,到后面来寻向氏。


    莒姬一进内室,却见向氏晕倒在门槛,吓了一跳,忙让身后的侍女将向氏扶起,却见向氏下身已经完全浸在鲜血中,身后自榻到门槛,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开始发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脸色已经白里发青,吓得忙将向氏扶到床榻上。


    莒姬见室内无人,脸色一变,厉声道:“奴婢们都去何处了?”


    此时威王和王后已去,椒室中只剩下些奴婢,她这一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尖厉,几个躲在外头的女奴听得吓了一跳,只得硬着头皮进来。


    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领头的女奴脸上:“尔去何处游荡,为何向媵人竟无人服侍?”


    那名女奴名唤女桑,本是莒姬随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们本有些是临时召来侍奉的,莒姬并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个自家奴婢在向氏身边,以防意外。


    只是这女桑虽也尽心,但终究心思油滑,以为莒姬关照向氏,不过是为了她怀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个女婴,前头威王动怒,女医女御们闻声撤走,那些女奴们本以为侍奉了贵人可借此出头,不曾想情况急转直下,怀着心事不晓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纷纷跑到前头打探去了。那女桑见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随众而出去看热闹了。


    不曾想竟被莒姬责打,此时女桑也顾不得申辨,忙求饶道:“奴该死,夫人仔细手疼,让奴自己掌嘴。”说罢连忙自己掌嘴。


    莒姬听得聒噪,斥道:“且先记下。还不速去服侍向媵人。”


    女桑连滚带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换了褥席,又打了热水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为了初生婴儿准备的热水及炉子都还在,连女医原来给向氏预备的一服止血药也还未曾煎熬,便请莒姬令下。


    莒姬还要再叫女医来,她心腹侍女女葵劝道:“能侍奉产妇的女医们方才都在这里服侍,如今刚刚散去,只怕人都已经领了令牌出宫了,如何叫得来。既有药在此,先煎熬了让向媵人服下便是。”


    莒姬对女医挚的药物终究有些疑问,女葵只得又劝道:“小公主已经生出来了,她此时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处,不如试试。“莒姬方令人去为向氏煎药,只是此时人皆已经散去,她见人手不够,便令侍女们皆去帮忙,自己只得抱了女婴哄劝。


    那女婴方才出世,只初啼一声便被洗净抱出来,又被楚王商丢下,幸得女医挚接住,那女婴倒也乖巧,只在被楚王商拎起来时哭了一阵,此时被莒姬抱住哄劝,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侍女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向氏这才悠悠醒来。一看到莒姬,向氏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本已经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何在,何在?”


    莒姬忙道:“莫忧,孩儿在此!”这边忙让侍女将放在长几上的女婴抱过来。


    向氏见了婴儿,泪中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才撑得起身子,将婴儿抱住,贴着婴儿的小脸,喃喃地道:“我儿……”这才想起了什么,抬头满怀希望地看着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儿了?”


    莒姬犹豫了一下,才婉转道:“大王已经见过小公主了!”


    向氏的脸本来就已经煞白,闻此一言,更是变成灰白色了,眼神象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么,公主?我生的明明是个公子,是个儿子!”


    莒姬也知道,宫中传了数月的霸星临世,此时忽然变成公主,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她亲眼看着女医挚接生,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此时见向氏神情激动,又知道她之前难产又无人照顾身体受损,心中怜惜,连忙柔声劝道:“妹妹,你休要太过激动,身体要紧。”


    而此时向氏整个人却已经陷入混乱中,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粗暴地扯开那女婴的襁褓,那女婴本已经睡熟,此时被她这么一扯,身子露在风中一受冷,顿时大哭起来。


    然则女婴哭得再响,却不及向氏受到的打击更大,她看到女婴粉红的身子露在外面,双腿蹬动哭得响亮,整个人却似风中的败叶一样瑟瑟发抖起来,她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声,那尖叫声甚至连女婴的哭声也吓得止住了。


    莒姬见她这种情景,哪敢还让她抱着婴儿,连忙抢过递与身边的侍女,这边已经是一巴掌下去,将向氏的尖叫打下去。


    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这才止住尖叫,整个人的脸色却仍然不对,她紧紧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阿姊,我生的是个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莒姬心中失望沮丧不下于她,只是她心志刚强,不露于外而已,闻言也只是轻叹一声,取鲛帕为其拭泪:“好妹妹,生儿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们原也强求不得。这孩子的确是你亲生,也的确是个女儿。”


    向氏神经质地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是公主,大王说过的,说是天象显示,一定是位公子的。肯定是你们骗我,是谁换走了我的儿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个公子——”她指着那女婴嘶声叫着:“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儿,她不是我儿——”


    向氏怀孕之时,本已经有数次事故,令得她早如惊弓之鸟。她于怀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声声将孩子奉于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够保住婴儿。


    她虽然卑微胆怯,然而于此时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来。宫中本就有许多阴私之事,她也早有耳闻,更知这个婴儿是王后所忌,莒姬所图。此时更因为期待已久的儿子变成了女儿,便猜想不是王后派人换了,便是莒姬派人换了。她本不甚聪明,此时身体衰弱,精神混乱,根本已无法细思,便凭本能认定了婴儿被换,更是失口说出了本时绝对不敢说出口的话来。


    莒姬见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极,无法沟通,便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体虚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与你说话。”


    向氏却紧紧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乱地念着:“阿姊、不、夫人——您帮帮我,帮我把孩子找回来,我给您磕头了……”这边挣扎着就要在榻上磕头。


    莒姬无奈,只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须如此,但请放心,你的孩儿难道不是我的孩儿,我难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尽管好好歇息,不要伤了身子。”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经疲累极,只是一口气提着,此时这一口气松下来,便昏睡了过去。


    莒姬安抚了向氏,见椒室原来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时又寻不到人,只得将自己的侍女名唤女裳的留了下来,叫原来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着婴儿,随自己回到所居的云梦台。


    那婴儿倒是甚好养活,只啼哭了几声,被莒姬早已经备好乳母抱在怀中,吃了一顿乳汁,撒了一顿屎尿,便安稳地睡了。


    莒姬虽然失望,但看那婴儿甚是有灵性,也不禁生了几分喜欢,当夜索性就让那婴儿睡在自己身边,虽然一夜几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婴倒是越看越喜欢。


    而此时章华台上,铜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却是心头火起,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说,有霸星降世应在后宫。可为什么这霸星下来来竟是个女婴?”


    唐昧的神情却有些异常,此前一刻,他还在观星台上细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马押到了宫中。


    但此时他丝毫也没感觉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热地看着楚威王:“大王,请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实在异常,臣一直在观星台看那霸星,并无差池。可却在一个时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齐黯。等到太阴移位之时,臣发现霸星已经入天枢,并发出冲天杀气,可见就应在此刻出世的婴儿身上。”


    楚王商听得他这番言语,心中诧异更甚:“哼,你口口声声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来的明明是个公主,寡人亲眼所假,何曾有假?”


    唐昧肃然道:“霸星已经降世,臣只据星象而言,不问男女。”


    楚王商哼了一声:“难道你想说,霸星会是个女子?”


    唐昧摇头:“臣实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楚王商奇道:“为何说是祸?”


    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阴阳相淆,杀气冲天。霸星若为男子是国之幸,霸星若为女子,福祸难料啊。”


    楚王商皱眉:“听你之意,难道寡人要杀了此女不成?”


    唐昧大惊,连忙膝前几步,阻止道:“万万不可,大王,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则岂非是楚国之祸了。”


    楚王商一惊,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唐昧惴惴不安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来回踱步数番,才有了决断:“天与之,岂有不受。”


    唐昧一凛,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


    楚王商踌躇满志道:“霸星降于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国之天命。从来祸福相依,大业都是险中求,寡人不惧祸,只惧缺少机会。若有机会,便能取之!”


    唐昧心一松,又磕了一个头道:“臣观天象,霸星降生后,西北星象混沌难辨,臣请镇守西北,为吾王破此劫。”


    如楚王商这样自负的君王,对于星象之说只是将信将疑,若是全凭星象,那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坐等星象显灵好了。可惜这些痴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国昏君。


    唐昧事先说霸星降生,言之凿凿,他将信将疑,但借机造势宣扬国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却生了一个女儿,唐昧一边坚持己见,一边却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虚,想是这事令他声名受损,他借去西北镇守之名,避得几年,待风头过去再回来,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于是点头道:“如此,寡人应允了。”


    唐昧闻言退后两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头之后,转身离去。


    楚王商见唐昧走远,闭了闭眼睛:“将这几日在观星台上跟随唐昧观察星象的卜师们都杀了。”唐昧终究还有大用,还不能杀,那些卜师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


    宦者令奉方一惊应下:“是。”


    这一夜,许多人都不得安枕。


    王后所居的渐台,灯亮了一夜未息。


    王后兴奋过后,也渐渐冷静下来,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处置唐昧?”


    寺人析打探了回来,道:“唐将军已经出宫,听说出镇襄城,另外,大王把这几日随唐将军观察星象的卜师们全杀了。”


    王后一惊:“都杀了?”


    寺人析道:“是。”


    王后思索了片刻,还是问寺人析:“你说,这霸星都变成公主了,大王这是……还没放弃吗?”


    寺人析劝道:“休管大王是信还是不信,她都影响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为她而费心。”


    王后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这话,却又忍不住皱眉:“我只厌恶那个向氏,好好的怀个孩子罢了,只有她弄出这种妖孽事端来……”


    寺人析何等机警,立刻会意陪笑:“那向氏既无福份,便不应该再住在椒室,明日便当迁出椒室,这椒室也要重新打扫,叫女巫作法驱邪之后才行。”


    王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这一夜经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事情都已经有个了结了,不禁一阵倦意袭来,掩口打个呵欠:“去吧。”


    云梦台的莒姬也是一夜折腾,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是过了日昳时分。


    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妆,便随口问了一声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边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女葵应声而去,过了片刻却急忙回来报说:“夫人,方才寺人荆来报,说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扫,问我们何时去把向媵人接回来?”


    莒姬怔了怔,恼道:“这等势利的阉奴,无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个女儿罢了,竟然如此无礼。”


    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来伶俐,见她脾气发作,忙劝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们云梦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无礼。夫人休要恼怒,还是先把向媵人接回来才是,免得让她受了委屈。”


    莒姬一听便明白了,若是背后无人指使,想来永巷令也不敢贸然得罪她这个宠妃,只得恨恨地掷下牙梳道:“罢了,我亲自去。”


    她自忖向氏昨日临盆,虽是暑天却毕竟受了寒气,妇人生育乃是生死关头,何况向氏难产,轻易不好移动。如今只能自己亲自前去,方能够不叫她受苦。


    当下便唤来女桑,令她好生照顾好小公主,便带了侍女寺人们,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时站都站立不稳,便只得再备了一乘软轿,将她抬着到了莒姬所居的云梦台。


    一行人方登上台阶,便见寺人荆急忙迎出跪下道:“禀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见了。”


    莒姬大惊,厉声斥道:“你且说说,小公主如何会不见的?”


    寺人荆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无人,连女桑也一并不见了。“莒姬大惊:“快快去找。”


    这时候云梦台如蜂蚁乱窝一般,向氏晕晕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正由侍女扶着入内,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说:“小公主不见了……”此时人声杂乱,听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见了……”一般,正触动她心事,幻由心生,只觉得心头抽痛,隐约甚至还听到远处有婴儿啼哭之声。女人一旦为母,这便是母爱天性,无与伦与。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睁开眼睛挣开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


    侍女女裳连忙扶住了她劝道:“向媵人,你要往何处去?”


    向氏眼睛直直地向着外面,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寻我儿。”


    莒姬正指挥了人去找婴儿,见向氏从里头跌跌撞撞地出来,惊问:“这又是如何了?”


    女裳无奈地扶着向氏,答道:“向媵人说,要去寻儿。”


    莒姬见向氏似有些神志不清,心生怜意:“向媵人这是病了,你等还不扶她进去歇息。”


    不料向氏见女裳要扶着她转身,顿时发作了,甩开女裳的手:“我要去寻我儿,他在哭,他在哭呢……”


    莒姬皱了皱眉,正要令人扶向氏进去,她身边的女葵却是积年知事的女御,心中一动,想起一事来,忙道:“夫人,或可一试。”


    莒姬不解:“如何试?”


    女葵道:“奴听闻,母子连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当真能够感应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


    莒姬一惊,不由合什祷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说不得也只好试试了。”


    向氏却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双目茫然而神情坚定地向外走去了。


    莒姬一边令人去回禀楚王,一边指挥人再去寻找,自己令侍女扶着向氏,随向氏所引方向而去。


    那向氏若痴若疯,也不辨道路,也不分东西,只管横冲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着她的两个侍女还算机灵,见她直往花树中、廊柱上撞,或险些绊到栏槛、台阶等,都是忙拉住她绕过险路。


    向氏一口气直冲到御河边一处僻静的河岸,众人已经看到边情景,却吸了口凉气,更有侍女止不住惊叫起来。


    那御河十余里,有暗渠可通往宫外,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映得满池荷花、田田荷叶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莲香传来,若是于此时临河赏景,自是甚美。


    但此时众人的心情,却如堕深渊。只见那御河边扔着一只来提膳食的提篮,此时盖子打开,提篮倾倒,露出半团婴儿的襁褓来。


    女葵上前一步,将提篮拉起,一抖那襁褓,却是空的,又见一道水渍延伸到河中。那河边却是荷叶水草纠缠,缓缓向下游流去。


    看着地上的水渍,显见是有人用提篮将婴儿盗走,走到这御河僻静之处,将婴儿抛下水中,随手将提篮襁褓弃于此间。


    莒姬颤声道:“来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贱奴行凶。”


    向氏却怔怔地站在河边,并不去看那提篮和襁褓,仿佛小动物般,左右倾听着。


    莒姬见她这般痴傻的样子,心中怜悯,温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随我回去吧!”她这边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个踉跄,女葵连忙扶住了。


    向氏却不管不顾,又将女裳扶着她的手甩开,却一脚高一脚低地向着河面奔了过去。吓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进河里去。”


    女裳连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边,半只脚都要陷入河泥里了,却没有继续走向去,反而转身,沿着河岸向着下游走去。


    莒姬想起女葵刚才说的“母子连心”,心中暗忖,莫不是当真母女连心,向氏这般难道竟会找着小公主不成,当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只道:“女裳,你且由着向媵人自己走,只扶着她休叫她跌到河里去了。”


    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标地走着。莒姬带着侍女,紧紧相随。


    这河岸边并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处处,荆棘缠绕。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过。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搀扶,向氏在河边踩着河泥,也要跌了好几次,幸得侍女们扶起,向氏却恍若未觉疼痛,跌倒了被扶起来也不曾有过半分犹豫,径直一脚水地脚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后,也只得跳下水去涉水而过。


    此时天色渐暗,远处灯烛次第亮起。此时尚无灯笼之物,夜间行路,只以火把取亮。这时满宫都已经惊起,连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后亲自派人去寻。御园幢幢影影,皆是举着火把寻找之人。


    向氏一行人却出来得匆忙,莒姬虽然吩咐了侍女回报,却一时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色格外皎洁,照着河面倒是清楚可辨。


    一行人走得越来越偏僻,河边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经体虚之至,这一跤摔倒,竟已经不能自己站起,女裳使劲了力气拉她不动,女葵连忙上前帮忙。此时莫说向氏,连莒姬也走得狼狈无比,双脚发软,只倚着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说:“罢了……”


    忽然间,向氏嘘了一声,莒姬一怔,不禁也静了下来,就在此时,蓦然地下游处隐隐传来一声婴啼。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倾耳细听,那声婴啼却又没有了。众人面面相觑,只疑心是自己关心过度幻听了。


    莒姬颤声问:“方才,是不是听到小儿啼哭之声?”


    女葵连忙点头:“是,奴也听到了。”


    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摇了一摇:“妹妹,你听到了吗,孩子在哭?”


    向氏颤声:“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饿了在哭呢……”


    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儿?”


    向氏迟疑地转向西边方向。


    莒姬:“快,快过去。”


    众人皆奔了过去,却是河水到了此处便是个拐弯,两边皆是小土坡,密植荆树,遮得河道幽暗难行。


    向氏更不犹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


    莒姬犹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却拉了她一把,原来旁边树影稀疏处乃是可以绕行的。


    莒姬只得绕行而过,拐过一个弯,却怔住了。


    原来河水到了这里忽然河道开宽不少,因河道忽然变宽,便于此处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


    那少司命穿着荷衣,系着蕙带,赤足踩着荷叶底座,一只手持长剑,另一只手却高高托着荷叶,荷叶上面是一个穿肚兜的女婴。白石如玉,在月光下发出晶莹之光。


    更为可惊的却是石像底座处,有一大团水草缠绕着无数荷叶,荷叶堆上却是躺着一个着红肚兜的女婴,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着。


    女婴哭声时有时无,却见水声淙淙,向氏艰难地涉水而行,此时河水并不甚深,只到向氏双膝以上,然向氏终究力衰,走得东倒西歪。


    女裳啊了一声,就要上前,女葵却挡住了她,看着不远处一行火光摇摇晃晃,忙高声呼道:“小公主找到了……”


    那火光顿时转向此处急行而来,莒姬看到来人时,也不禁敛袖行礼:“大王。”


    而此时,河中的向氏并不知道这里的变化,她已经走到石像底座,将婴儿抱了起来。


    这时候,她已经明明白白看清这是一个女婴,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没有对男女的辨认,凭着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向氏颤抖着抱紧了女婴泣不成声:“我儿,我儿……”


    而匆匆赶来,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婴被向氏抱起来的时候,手足俱缠着水草,想是因为这水草与荷叶及女婴相互纠缠,竟奇异地形成一大团带着浮力的荷叶堆,浮着女婴竟沿河而下,直到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挡住。


    此时时刻月光如水,水面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洁如玉,只手托着荷叶上的女婴,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叶上抱起女婴。石像与真人交相辉映,竟有一种奇异的相似。


    莒姬见此情景,她心念电转,立刻朝着神像跪下,颤声道:“少司命庇佑啊!”


    此时众人皆已怔住,听得莒姬这一声,似被一语点醒,顿时纷纷皆跪下来:“少司命显灵了!”


    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声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向氏本已经虚弱不堪,此时抱住女婴,顿时松了一口气,便摇摇欲堕,只倚着石像,竟是再无行走的力气了。


    楚王商更不犹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边,一把将向氏和女婴一起抱起,复涉水回岸边。


    向氏虽侍奉过楚王商,但毕竟身份卑下,胆怯内向,楚王商并不感兴趣,若非她怀孕正当期时,实在是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向氏寻到女儿,却正是最虚弱无助之时,却只见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来,将她母女抱在怀中,向氏只觉得一颗心落了下来,倚着那宽广的肩头,那一刻,是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幸福时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时,早有回醒过来的内侍也跳下水来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将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却顾不得什么,直直地伸着手臂将婴儿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声地:“大王,这是我们的孩儿,我的女儿。”


    楚王商缓缓接过孩子,向着少司命石像方向举起:“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却见向氏满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婴,并无半点回应,料她不懂得抓住机会,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请大王为小公主赐名。”


    楚王商收回手,将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看,又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和月光下皎洁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洁,便……取名为‘月’吧!”


    莒姬连忙接过女婴,跪下:“谢大王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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