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篇 今夜无人入睡

3个月前 作者: 千寻千寻
    I entered the room.(我走进房间。)Sat by your bed all through the night.(整夜坐在你床边。)I watched Ur daily fight.(我看着你每天与病魔搏斗。)I hardly knew.(我仅仅知道。)The pain was almost more than I could bear.(那样的痛苦是我所难以承受。)And still I hear.(我仍然能听见。)yourst words to me.(你给我的临终遗言。)Heaven is a ce nearby (天堂是个很近的地方。)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所以我将离你不远。)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若你要找我。)Maybe youll find me someday (终有一天会遇见。)So theres no need to say goodbye.(所以没有必要说再见。)I wanna ask you not to cry.(我想要告诫你不要哭泣。)Ill always be by your side ! (我将一直在你身边!)……Lene Marlin 在留声机里轻声吟唱着《A ce nearby》,柔和平稳的曲调让我混乱的心境渐渐趋于平静,每一句歌词都仿佛唱到了我心上,是的,世界仅有一个房间的大小,我站在屋中,看着床边即将离开我的爱人,我的心是否真的可以平静?但是爱情已经超越了生死,我们的心永远活在一起!


    是祁树礼将我从医院赶回家的。


    他说第二天早上再接我去医院和耿墨池公证结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阳也失去了光芒,悄然让给了月亮。


    于是这漫漫长夜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候西雅图的不眠,气温有些低,我打了个寒战,赶紧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喝了很多的酒,还是无法让自己入睡。直到此刻我才感悟,西雅图璀璨流转的夜,原来是真的不眠。对于这座城市,我不明白我迷恋它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它的不眠?


    永远记得,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还跟耿墨池在医院的樱花树下说着话。已经是四月,西雅图的樱花已经开到了尾声,漫天的花雨演绎着最后的生离死别。


    天空是阴着的,起着微风。


    空气中有湿漉漉的花瓣的味道。


    他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样子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从抢救室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上午醒了,也不知道Smith大夫给他注射了第几针特效药剂,居然可以让他暂时摆脱那些仪器和管子自由地心跳,自由地呼吸。


    但他已经无法走路,一直拿手指着窗外。征求医生的意见后,我用轮椅把他从病房推到了花园里。我数了下,医院一共有九株吉野樱,我把他推到了一株最大的樱花树下。只停留了一会儿,我和他满头满肩就落满粉色花瓣。


    他笑着,抖抖地伸手拂去我发际的花瓣。


    我半蹲下来,给他修指甲。


    可是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我的心猛地一颤,又是满眶的泪水,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啊,依然是修长,指关节却突兀地暴起,再也没有敲动琴键时的灵动,再也没有了抚摸爱情时的如水温情,冰凉的,一直凉到我心底去。


    只要是跟我在一起,他的指甲都是我修的。这成了相互的一种习惯。


    有时候我一时没想起,他若坐我旁边,跷着二郎腿,也不朝我看,手往我面前一伸,我就知道他是要我给他修指甲了。


    “别哭……”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触我的脸颊,给我拭泪。


    “墨池,从前给你做事的时候,只觉得是种习惯,心甘情愿,现在才知道,能为自己爱着的人做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哪怕是有时候你冲我发火,我心里也怄气,可过后还是觉得很甜蜜……你还记不记得,跟你住船屋的那段日子,有一天我烫了个爆炸式的发型回来,还化了很浓的妆,你抓起我就把我拖到浴室去洗,现在想起来,真是好幸福,因为你只在意我本来的样子,或者说,你所习惯的样子……“所以很多时候,我包容了你的坏脾气,因为我也只在意你本来的样子,爱情的样子,即使是暴跳如雷,也比花言巧语让我感觉踏实。可我们两个傻瓜,偏偏都想去改变对方,想把对方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结果,结果两败俱伤,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傻,我们真是傻,浪费了好多时光……但不知为什么,好像也不怎么后悔,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经历过的,一定是彼此最好的时光,所以你不必觉得难过,无论你远走到何方,一定不要难过,因为你曾给过我最好的时光,墨池……”


    我将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泪水早就渗进他的蓝色条纹裤子,他环抱着我的肩膀,轻轻拍着,突然感觉头顶的发际凉凉的,仰起脸,原来他也在流泪。


    但他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嗡嗡的,片刻才说了一句话:“好想……吃你弄的……蒸螃蟹……”


    “好,好,我马上就去给你弄。”我站起身,将搭在轮椅上的毛毯盖到他身上,又掏出梳子给他梳头,搞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等我给你梳完头,我就去帕克市场给你买最大最新鲜的螃蟹,中午就弄给你吃,好吗?”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送他回病房后,我叫了祁树礼的司机,载着我直奔帕克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门口那家店铺的小伙还在快活地给游客表演著名的飞鱼秀,我却无暇欣赏,挤进人群,还是找到老店家Mike,要他给我挑了最大最新鲜的螃蟹。回到湖区的家弄好,拿个保温饭盒装着,我直奔医院,这个时候刚好是中午。


    他躺在病**正在输液。


    看到我进去,很虚弱地冲我笑。


    “你看,我弄好了,闻闻,很香的!”我高兴地把热气腾腾的蒸螃蟹取出来,用勺子挖出蟹黄喂给他吃。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缓缓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他只吃了一只螃蟹就吃不下了,但精神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在户外透了气的缘故,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微笑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他要我帮他垫高枕头,半坐在了床头。然后,他朝我伸出双臂,“来,抱一抱……”


    “别……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抱着我,竟然还让我别害怕。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点也不像是生命垂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就是人常讲的“回光返照”。傍晚我从墓地回来,他就再度进入昏迷,被送进了抢救室,真的是回光返照!


    四十八小时。Smith大夫说他撑不过四十八小时!


    祁树礼当机立断,将婚礼提前一天举行。他不让我在医院守,要米兰强行把我拖回了湖区的家,第二天天还没亮,彻夜未眠的我就吵着要去医院,米兰说:“穿上婚纱吧,化好妆,Frank的车马上就过来。”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光着脚在地上跳,带着哭腔喊。


    “没说不去医院啊,”米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婚纱,“Frank是说要先接你去医院的,律师在那里等着给你和墨池公证,然后Frank代替墨池陪你去酒店,司仪和宾客都在那里等着你们……”


    我一直在流泪。


    米兰给我的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还是遮不住泪痕,“你哭什么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说这话时她正给我打胭脂。


    是,我该高兴。但是,我又如何高兴?三年前,我也是这么满脸是泪地上妆做新娘,当时耿墨池正在日本等待手术,现在我又做新娘,他还是要等待手术。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是做他的新娘,名正言顺的新娘!


    “他真的等不到那颗心脏了吗?真的等不到了吗?”


    去医院的路上,我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米兰拿着粉盒一路给我补妆补到医院,她说:“生死有命,你们轰轰烈烈地爱了这一场,应该没有遗憾了,考儿,很多时候人都要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祁树礼在医院门口接我们。


    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都不止。我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这样衰弱,从来没有过的衰弱。明天他也要做手术的,却在医院守到天明。我主动朝他伸出了手,两手一握,他手心的温暖传达到我手心,让我莫名地感到慰藉和安详。


    “律师已经在等着了。”他笑着说。


    我手执花球,拖着长长的婚纱裙走向耿墨池的病房,一路吸引无数好奇和祝福的目光,医生,护士,病人,只要遇见的都冲我展露微笑。这感觉跟那次在新西兰举行婚礼时出奇的相似,不过当时我只做他一天的新娘,而今天,我却是做他一世的新娘。


    奇迹!耿墨池居然是醒着的。


    Smith大夫说,早上他就醒了,没有给他打针,他自己就醒了。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半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我,目光从未那么黯淡过,仿佛生命之灯在慢慢地熄灭。在见到我的一刹那,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眼角却渗出了泪滴。


    我俯身吻去他的泪,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冰冷的脸颊,凑到他耳根轻声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还有,我想告诉你,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苦难,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从不后悔……”


    耿墨池半睁着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更多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表情非常痛苦。


    “别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我将自己的脸贴着他,让自己的泪水跟他的泪水混合着一起淌下。


    他的嘴角露出了永恒的笑意,表情也渐渐平静。


    律师拿出结婚文书给我们。其实什么都不重要,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只为了让他心安。这么多年啊,他到底是我的,一直是我的,谁也不能来夺了去,即使没有这一纸婚书,我还是拥有着他。


    祁树礼是理所当然的证婚人,耿墨池一直对他微笑,无限感激,那么的释然,他抖抖地指着枕头下,站在旁边的米兰帮着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盒。他示意祁树礼过去,把首饰盒递到他手里。祁树礼打开,竟是两枚结婚钻戒。想必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去酒店参加婚礼,所以才要昔日的情敌代为行礼。


    “你给他戴上。”祁树礼把新郎的戒指递给我,又说,“到了婚礼上,我再帮他给你戴上新娘的戒指。”


    我“嗯”了声,给耿墨池戴上戒指,紧紧拽着他的手:“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无论你要去哪里,请让我送你……”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墨池!……”我抱着他的身子,泪水顷刻间泛滥成河,颤抖着肩膀心碎得真想随他一起去。米兰连忙拿着粉扑过来,一边给我补妆一边说:“别难过,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应该感激才是,感激命运赐给了你两个最爱你的男人……”说到这儿,米兰也是潸然泪下,她看了一眼耿墨池,继续说,“他们是一体的,就如他们对你的爱,也是一体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祁树礼突然在旁边轻咳一声,米兰这才打住,拉起我帮我整理婚纱裙,然后打开门,祁树礼牵起我走出病房。


    我一步三回头,我拼命地想要记住那张脸,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把他的面容深深地烙在心底,门渐渐关上,他的脸慢慢消失于视线外。门关上了,好像这个故事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一张门隔断了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


    病房外的走廊里站了很多人,大家主动让出一条路为我祝福,Smith大夫也站在人群里,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真诚的拥抱,还说了一句英文,因为精神恍惚,我没听清。


    “他说什么?”坐上婚车,我问旁边的米兰。


    “他说你很美,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很幸运。”


    我瞪大眼睛看着米兰,瞪了好一会儿,自嘲地说:“你觉得我幸运吗?”


    米兰闪烁其词,反问:“难道你不幸运吗?至少我就没有你这样的运气,可以同时得到两个男人的爱。”


    婚礼现场设在一家临近海港的超豪华酒店,从一楼到二楼,全场布满玫瑰和百合,连楼梯扶手都缠着粉色纱幔。所有的宾客都已到齐,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楼梯口一直铺到了宴会厅正前方的礼台,礼台上花团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悬挂在一个红玫瑰编成的心形里。很遗憾,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来得及拍婚纱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兰从哪儿找出来的,竟是数年前我们在新疆的天池边照的。只隔了数年,我们看上去却似年轻好多岁,衬着雪山和森林的背景,两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走向红地毯的那头。也许是灯光太刺眼,我的视线晃动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感觉像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狂风肆虐,枯黄的草浪一层层地涌向天边。明明是满眼的玫瑰,怎么突然变成了荒野?


    站在礼台上,掌声四起。


    是幻觉吗?掌声听起来竟像是狂风的呼啸,脚下的礼台成了祭坛,我仰起脸,灯光那么强烈,视觉又出现交错,目光尽处竟有雄鹰在天空盘旋,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爱情哀鸣吧,我已经用尽我全部力气祭奠了这份爱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而不止是视线,我感觉连意志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宾客和鲜花退居远处,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涌上前来的依然是翻滚的草浪,隐约,我竟然透过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乌云压在天边。


    那样一块碑,孤独地立在阴沉的苍穹下。


    面对着祭坛上的我,他竟然没有一句话要说。


    却又好似说尽了所有的言语。


    如果此刻我是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我想我会扑进去,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不用在荒凉的世间寂寞几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英台,上天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跟他从此同眠。因为此刻我的手正握住另一个男人手里,耳边轻轻的传来他温情的话语:“Cathy别怕,坚强点,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在你身边,记住,今天是我领着你走上红地毯,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他,意识混乱,婚礼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完全没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满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摇曳的烛火,没有喜庆,感觉比荒野还悲怆,尤其那红色的烛泪,仿佛在我心里流淌。


    我盯着梳妆台上鲜红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现幻觉,我竟然看到鲜血如花儿一样在地毯上绽放,如果不是祁树礼剧烈的咳嗽声,我肯定以为这是幻觉,不是啊,真是鲜血,祁树礼吐到地上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他竟然跟我说“抱歉”。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不仅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坏了。”


    “是啊,有点累。”


    “现在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没事的。”他连连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真没事,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他说,“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新郎陪着你呢,虽然我是顶替的,但也应该陪着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在**,那是你们的床……”


    他又说:“不过说真的,我这一生确实太疲惫,疲惫到无力再去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只好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你的幸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放弃,其实只是想给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想给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会有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换,也给不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人……“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丧父,兄妹失散,来了美国白手起家,历经苦难,妻子却惨死。很多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我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好像就是为了遇见你,于是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只为了想拥有你……三年前带着你来西雅图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可是当他出现后,你还是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劝过自己放弃,你不在的时候我夜夜借酒浇愁,喝醉的时候心里只有恨,等清醒了,还是明白这爱已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还是不能释然……即便如此,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连远远地看着你幸福,远远地爱着你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终究是遭了报应啊,安妮是我的报应,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他怪怪的,整个婚礼他都怪怪的,他背对着窗台而坐,肩头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银纱从他头顶罩下来,水银样的淌了满地,我忽然受不了这凄凉,说,“把灯打开吧。”


    “不,让我在黑暗里待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又说,“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黑暗,现在,先学会习惯吧。”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混浊,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烟,即便是有烛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手中的烟头红宝石般,恍惚透着幽暗。


    我心里又惦记起来:“我要去医院。”


    说着就朝门口走。


    他在背后喊住我,“他没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万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说着就要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似乎有意避开我,起身开了门出去接电话,“好,我知道,我就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


    不到两分钟,他又进来了。


    我已经开了灯,他在门口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但只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平静,笑着把我拉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给你冲杯牛奶,好吗?”


    牛奶很快冲好,他端到床头,看着我喝下。


    我杯子刚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Cathy,我的Cathy,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纵然是万分不舍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了,没有了,Cathy……”


    我吃惊地推开他:“你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听着,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面对,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眼眶通红,如濒临死亡的困兽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深深地一吻,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今生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来守候你,当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要难过,我从不曾离开你,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当你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请记住,那是我为你跳动……他怎么会赢得了我呢?他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即便你还是爱着他,看上去是他,但实际是我,我只不过利用了他的躯壳。他会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会恨死我,但是没办法,狮子老虎永无可能成为朋友,这辈子我们是对手,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他抢在我的前面遇见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从而让他也尝尝欲爱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饱尝了这滋味,来生就会轮到他……”


    “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听不懂?”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摇晃起来,重迭,晃动,我抓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远离我的听力范围。


    我瘫在他怀里如一团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难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兴点,Cathy,终究你会感激我这样的安排,我唯一死不瞑目的是,我的孩子出生后居然叫他爸爸,这是他唯一可以赢我的地方,便宜了这家伙!……”


    You just faded away.(你还是逐渐衰弱下去。)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你已经展翅飞离。)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离开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我希望能把你带回来。)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我一直惦念着你。)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为我与你的分离而哭泣。)You have your special ce in my heart.(你在我心中有特别的意义。)Always heaven is a ce nearby.(天堂一直很近!)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即使我睡着了。)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And those words.(你的那些话语。)I never will forget.(我从未忘记。)……《A ce nearby》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在做梦?我努力睁开眼睛,不是做梦,窗外恍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清晰,我听到是有人在楼下放音乐。我睡得很沉吗,也没有喝酒,为何觉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脑袋,从**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这真实的阳光,他呢?心里猛地一抽搐,墨池!环顾四周,新房里空无一人,大红的喜字贴在梳妆台上,床头的鲜花倾吐着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开房门,音乐声更近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米兰,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上去像尊雕像。她听了一夜的音乐吗?她也喜欢Lene Marlin的这首曲子?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她仰起脸看我的时候,脸上隐约还有泪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说:“你终于醒了。”


    “人呢?都上哪去了?”我连鞋都没穿就疾步下楼,“Frank也没看到,我还等着他送我去医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用找他,他现在就在医院。”米兰说。


    “他去医院怎么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考儿!”米兰叫住我,“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哎呀,什么话不能待会儿说啊,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考儿!”米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差不多是呵斥的语气,吓得我回转身瞪大眼睛盯着她,直觉,可怕的直觉,毫无征兆地突袭而来,就在那一刻,我在米兰的脸上看到了可怕的结果……“在你去医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米兰走过来,拉起我到沙发边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现实……”


    我没有看米兰,脑袋开始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比外面晨风中的树还抖得厉害,明明是在室内,耳边却似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这次就不是旷野了,而是感觉置身一片凄厉的荒漠。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米兰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尽力想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你也许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耿墨池捐赠心脏,这一切都是个谎言,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那个绝症病人却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树礼……”


    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震得我两眼发直,四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没有力气转过头去。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气转过脸看米兰。我傻了似的瞅着她,以为她在说天书,而米兰全然不顾我碎裂的心脏,继续在说天书——“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么胆结石,已经是晚期,根本没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脏,或者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确实没得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耿墨池的肝脏是健康的,正好他们的配型又对得上,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样的争执,最后,耿墨池决定捐出自己的肝脏,祁树礼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线希望,否则两个人都活不成……”


    米兰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显然是一夜没睡,让她的眼底印着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着说:“本来手术还要过两天才做的,谁知昨晚……医院打来电话,说耿墨池不行了,祁树礼只好用安眠药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医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脏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声,电击般地站直身子扑向门外。米兰追了出来,把我扶进她的宝马,踩足油门飞一般地驶向医院。到了医院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滚下了车,爬又爬不起来,米兰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进了医院大搂。


    那扇门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Mortuary”(太平间)令人思想停顿。


    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我不相信里面躺着的是耿墨池,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四十八小时吗?这才过了多久,三十六小时都不到啊!


    “Mortuary”几个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远,晃动得厉害。我已经像浑身被抽了筋骨般绵软无力,米兰和另一个护士扶着我走进去,看见了,他就躺在那,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着,跟多年前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难道这就是我挣扎得来的结果?


    我知道他终会离开,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为了让我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脏成就另一个人的生命,让那个人替他完成他今生爱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肯定是他蓄谋已久的一次冒险,肯定是冒险的,他如何知道手术就一定能成功?又怎么能断定心爱的女人能否接受这残酷的安排?但是他别无选择,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但总要留下点什么,留不下,也要让自己的爱通过别人来延续,为此他甘愿冒险,他其实一直就在冒险。


    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抱着他僵硬的身子拼命地摇,好像他只是睡着了,可以摇得醒一样:“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啊?我不要这个结果,墨池,我不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离开你可以获得幸福,我何苦挣扎到今天……”


    哭到后来,我开始干呕。


    米兰也哭,我呼吸不上来,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呕不出来,竟开始咳嗽。一股惨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带着血腥离开。他这样一个人,孤独傲慢一辈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此刻我抱着他,真希望抱着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弹奏了,我帮他弹,做他一辈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义无反顾。但是没有办法,就算我即刻割开自己的脉,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无法挽留他已经远走的脚步。拼尽力气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是枉然。


    而我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盖着的手,贴着我的脸颊。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好似我们昨日都如此亲昵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和我的爱。


    其实已经不朽。


    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他的手怎么回事?厚实而宽大,一点也不像他的。墨池的手是修长、温柔、非常优雅而有个性的,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时的浪漫不羁,而且前天我还给他修过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巨大的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盖着的脸。


    “墨池,是你吗?”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樱花树下,我就是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当时他还能站起身朝我走来,可是现在呢,他横在这里,真的是他横在这里吗?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浑身汗毛直竖。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吗?


    我抖抖地伸手去揭那张白布,时光交错,生命轮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开时一样。“啊——”我一声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葬礼就在凯瑞公园旁边的绿野墓园举行。


    不是一个人的葬礼。


    是两个。


    安妮的遗体是在她哥哥去世的当天下午由专机运抵西雅图的。据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从九层公寓的高楼跳下来,竟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耳鼻流了点血。但她旷世美丽的眼睛是半睁着的,无论人们怎么抹,总也不能合上。跟她同时身亡的是她的丈夫陈锦森,她的丈夫死于睡梦中,被她用丝巾勒住脖子窒息而死,警察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陈锦森即将发出而未发出的数封恐吓信,收信人就是耿墨池。


    大殓时,我亲自给安妮,不,给小静换上一套洁白的公主裙,如果不是半睁着的眼睛,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天使。


    我也按照她哥哥的叮嘱,给她找了一顶系着粉色蝴蝶结的草帽,让她双手拿着,放在胸口,就当是丢失了的又找回来了吧。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恍惚看到她嘴角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很满足。


    “小静,我们的好妹妹,你终于回来了,可以陪着你哥哥上路了,”我一边梳着她褐色的鬈发,一边跟她进行最后的道别,“你们有伴了,再也不会寂寞和孤独,失散这么多年,你们终于是在一起了,还有树杰,你大哥实现了对你的承诺,帮你把妹妹找回来了,你们三个……三个人虽然天各一方,隔海相望,但是在天堂,你们一定可以找回童年失去的快乐,你们会很快乐……”


    奇迹出现了,当小静和她哥哥的灵柩被摆到一起运往殡仪馆时,小静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嘴角微微上翘,真的是在微笑。


    兄妹俩的骨灰装在两个琉璃花瓶中。我以为自己会很坚强,很平静,但是当工作人员将那两个花瓶送到我面前时,我还是抑制不住失声痛哭。我抱着那两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着他们的身躯,他们的身躯已经冷去,但我恍惚看见他们在冲我微笑,笑容比璀璨的烟花还炫目,照亮整个夜空,盛开在沉沉的天幕,然后化作流星雨纷纷坠落,坠向永生。至此他们真的已经冷去,曾有的浮华隐去,整个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地哭泣,无边无际,模糊而凄冷的黑暗将我一点点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进入一个梦境,永生永世,我亦无法挣脱,他们的离去就是一个无法结束的梦境。


    FRANK.QI。


    ANNY.QI。


    两块墓碑齐齐地竖在风景如画的山丘上。


    临近的一个山丘就是凯瑞公园,碧蓝的天空下,西雅图宁静的港湾依然在山脚下演绎着或默默无闻,或不同凡响的故事;太空针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只等黑夜降临时拉开西雅图不眠夜的序幕;瑞尼尔雪山还在地平线上沉睡,也许它从不曾睡着,它只是保持沉默,人世间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在它看来只不过是世间最最平常的事。


    目光近处,安妮睡的是耿墨池的墓地,因为是双人墓,空间很大,我放了很多她生前喜爱的衣物和首饰进去,还有她儿时的绘画作品,几乎每一张都画着美丽的湖,三个形影不离的孩子在湖边嬉戏追逐……祁树礼睡的是他自己的墓地,那天他骗我,其实我猜到他可能骗我,他的确为自己准备了墓地,但是我仍违心地相信他不是骗我,美国这么大,西雅图这么大,一定有跟很多跟他同名同姓的人。


    这个男人,果然是厉害,轻而易举就赢了我,赢了耿墨池,赢了我们所有的人。他表面上答应耿墨池,接受肝脏移植,可是背地里却和Smith大夫串通一气(他们肯定商量好了的,让我们都蒙在鼓里),新婚之夜,耿墨池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祁树礼,这个疲惫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划好的程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让自己进入脑死状态,再由Smith大夫主刀,把他鲜活的心脏移植给了针锋相对近十年的情敌。


    我对这样一个结果好久都没回过神,被击懵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写给我的遗书,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内心,他说:“考儿,我亲爱的考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爱的是他,而非我,这也是我最终下定决心来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认为我有多么伟大,竟然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实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只是想利用耿墨池来成全自己,用他来继续我不能继续的爱,你爱着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你爱他就跟爱我是一样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为我悲伤,考儿,你仔细看看你身边的人,他是耿墨池这不假,但你听听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这时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说过的话吧,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你要什么结婚礼物,你说不要,但我说一定会给你礼物,我说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别哭,要保重身体,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米兰走过来抱住在风中颤抖的我,墓地的风很大,西雅图微凉的风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随风而去。


    她附在我耳边说:“坚强点,刚才医院打来电话,说墨池醒了,要见你……”


    “他……他醒了?”


    “是的,醒了。”


    我点点头,由米兰搀扶着去医院。


    路上,她叮嘱我,“别告诉他……实情……”


    春天已经走远,西雅图中心医院一片绿意盎然,显出勃勃生机。我们穿过花园进到电梯,出了电梯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我忽然感觉失明了般,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极度模糊,走廊还在延伸,恍然间眼前划过一道白光,一只雪白的天鹅腾空而起,耳边回响着曾出现在梦境中的一句话:“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相信,我就是命运安排到你身边的人,无论我飞多远,也许永远也不会飞回来,但我的爱将永远伴随在你身边,永不离开!”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跟你相遇,没有人比我更早,耿墨池都不行。”


    “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你跟他的婚礼,感觉上好似也是我跟你的婚礼。”


    “想要什么礼物?给你我的心吧……”


    我大哭,他在跟我说话,我知道。


    我听到了。


    Frank,我听到了!


    我答应你,一定会过得幸福,今生我一定要幸福,把你和小静,还有树杰无法拥有的幸福全部拥有,为了你们,我也要幸福。幸福。


    还记得吗?那次你问我是否爱过你,哪怕是曾经试过去爱你,当时我没有回答,我是想以后再回答,我以为还有机会的,可是,这样的机会今生不会再有了,现在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爱你的,对你的爱早已超越爱情,就像亘古的瑞尼尔雪山,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升华,只是很遗憾,来不及说“我爱你”,你就已经远去,Frank!


    而我现在还爱着。


    我爱病房里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


    他是你生命的延续。


    那么,我将继续这爱情,爱他,如爱你;爱你,将更爱他。


    只是我还是看不太清,即使站到了病房门前,视线依然是一片模糊,米兰帮我轻轻推开门,轻轻地推开,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门,吱呀一声,犹如沉重的叹息,斑驳的锈迹脱落,终于有了通向未来的可能。而往事如繁华瞬间盛开,一幕幕,记忆的碎片成了花瓣,在眼前纷纷洒落。恍惚间,《爱》的钢琴曲悠然响起,我爱着的男人躺在病**,胸口缠着纱布,目光如远航的灯,终于回航,徐徐照过来,老天啊,他还活着,还活着!感觉跟三年前去名古屋看他时一样,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咫尺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迈不出去一步,只痴痴地看着他,立在原地又站成了一棵树,仿佛中间还隔着天涯,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


    而他直直地看着我,也似在那棵樱花树下见到我时一样,眯着眼睛,瞳孔缩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缩小,表情激动得难以自持,似乎无法确认他还能活着见到我。


    他缓缓地朝我伸出手,花儿一样,嘴角漾开了微笑。


    “是……是你吗,考儿。”


    “是你吗,墨池。”


    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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