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相争尘埃定

3个月前 作者: 莲静竹衣
    日上三竿,若微依旧躺在床上没起来,湘汀坐在床边握着她的青丝为她将缠绕在一起的零乱的秀发拆开,又一缕一缕地梳好盘成发髻。


    负责司膳的大宫女流云领着六个宫女走了进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黑色的木漆盘,上面是一水儿金黄色的汤碗杯碟。


    流云指挥着她们将托盘中的各式菜品、粥汤放在宴桌之上,走到床边说道:“娘娘,昨儿晚膳就没用,奴婢特意吩咐御膳房多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娘娘看看合不合胃口?”若微眼皮未扫,从朱唇中挤出两个字:“撤了!”“什么?”流云显然没听清,“娘娘,有您最爱吃的海棠浸秋梨、五香鸡丝、什锦豆腐涝、如意回卤干和鸡蛋蜂蜜糕,还特意煮了江南风味的云吞虾子面。”若微抬眼对上流云的美目,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是好东西,不吃也怪可惜的。难为你这样有心,就赏给你了。你吃。”“娘娘!”流云忍不住一声低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只是转瞬即逝。


    她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唇边的笑容稍稍有些僵硬,“奴婢怎敢?”“怎敢?”若微闭上眼睛仰起脸无声地笑了,“吃,今儿本后就把这天大的恩赐赏给你。”“娘娘!”流云眼中是难掩的惊恐。


    湘汀转过脸看着她说道,“这是怎么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你怎么这样推三阻四的?娘娘这两天身子不适,胃口不好吃不下,难为你这么有心准备了这么些好东西,娘娘赏赐你侍候得周道。你可别扫了娘娘的兴致。”流云瞥到那满桌的菜品不由打了个寒战,其他宫女不明就里,怔怔地都望着她。


    “吃呀?难不成还让人喂吗?”阴冷而肃穆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是阮浪。


    他从桌上端起那碗云吞面送到流云面前,“吃吧,吃完了娘娘还有事情吩咐你去干呢。”流云人如其名也是一个可人儿,有着如花的娇颜,如水的性子,神情有如含羞带怯一般缓缓接过阮浪递过来的碗。


    流云好像稍稍怔了一下儿,扭过脸去又瞅了一眼若微,只见她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榻里养神,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她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眼底泻出温和极了的暖意,透着无微不至的关切,“吃吧!”“吃吧?”流云双膝一曲,冲她盈盈下拜,“流云谢过娘娘恩典。”仿佛是人间极品美味一般,似乎是舍不得吃,她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好久,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碗云吞面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流云都愿意为您去做!”她静静地跪在地上。


    若微注视着她,“去帮我到仁寿宫的花园里折一支红梅来!”流云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身子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她垂着头露出如玉的白颈,美得让人惊心,这一幕分明让若微想起了另一个命运多劫的红颜。


    感慨只在一念之中,她柔韧的心又突地坚硬起来,“去吧!”“是!”流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为何委屈?她有口难言,只是冲着若微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挺直腰板向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突然伏到湘汀的怀里,把头深埋在她的胸前。


    没有人知道若微心中的滋味,但是湘汀知道,她哭了,泪落无痕,恐怕是最难以排解的凄苦与烦忧吧。


    夜色又降,若微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湘汀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忍不住劝道:“不吃不喝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吧,要不我去膳房,我亲自下厨,我眼睛不眨地盯着,我就不信她们还能……”“别!”她气若游思,伸手拉住了湘汀,“我知道,她是心里不舒服。


    她也未必真有置我于死地的狠心。


    这样全当罚我,让她出出气吧!”“可是娘娘!”湘汀攥着她瘦弱的玉腕,那腕子细得如今连镯子都承受不了了,不由又是叹息连连,“真想不明白太后是怎么打算的。皇上崩世都十天了,还不传旨让太子即位,她真想弄得天怒人怨吗?”“明天,明天就见分晓了。”若微脸上涌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她答应杨荣三日内会有懿旨传出,她对我也许恩断义绝谈不上信义,可是对外臣,她不会食言的。”“如果明天她不立太子为帝怎么办?”湘汀忍不住问道。


    “她只是不喜欢我,祁镇毕竟是她带大的。”若微仿佛也迟疑起来,她不由暗想如果自己死了,瞻又坚持不受皇位,太后自然会立祁镇为帝的。


    都是因为朱瞻基遗诏里最后那句话:“朝中重事需白于皇太后。”此只一句,原本因为儿子当上皇帝即荣升为皇太后的若微又被赋予了更大的权力和殊荣,也被公开赋予了她掌控朝政的权力。


    可是朱瞻基没想到,正是这句话,现在阻碍了他视若心肝宝贝的儿子坐上龙椅,也坚定了张太后要将若微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若微明白太后会怎样想,怎么样做,所以她防范了。


    可是防范成功,自己没死,那么,因为自己没死,祁镇还有希望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阮浪入内:“娘娘,太后差人宣您去乾清宫见驾!”“什么?”若微与湘汀均是一愣。


    “娘娘,不能去!”湘汀神色大变。


    若微立即翻身下床,套上金蹙重台履匆匆坐在妆台之前:“湘汀,帮我梳头换装,要快!”“这?”湘汀把目光投向了阮浪,阮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微,“娘娘,奴才这就去通知颜青和孙大人!”“不必!”若微拿起妆台上的玉梳理着满头云雾,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那份从容的气度让人不得不仰视。


    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她下了暖轿,缓缓步入乾清宫。


    大殿之上五扇金屏前那高高的御座旁站着同样一身华服的女人,正是张太后。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若微一步步走向自己。


    她开口了,“流云死了,在仁寿宫花园里,临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支红梅。”“儿臣知道!”若微亭亭立于殿内,这一次,她没有请安行礼,也没有半分的惶恐。


    “很好,你知道了,就该明白哀家的意思!”张太后毫不讳言。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但儿臣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若微八岁入宫,是您的母亲将我举荐来的,又是在您的宫里长大成人的。可是为何这么多年来,您就是容不下我?”若微不想与她绕圈子,她知道一切的结果均在今晚和太后的这场对话之后,所以她要直抒胸臆不留半点儿遗憾。


    张太后与她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若微的不满与怨恨,她直视着若微冷冷说道:“因为两个男人。”“两个男人?”若微还是糊涂了。


    “一个是孙忠。每当我看到你,就会想到你是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就会想到他现在所拥有的宁静温馨的生活是我永远都不会拥有的,所以,我不喜欢你。”她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三分像年轻时的他,那是一双能够让冬日回春,雪融冰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在夜空里微笑,清新单纯,明朗干净。


    对上这样的目光,你会被这里面传递出来的温柔牵绊得牢牢的,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我曾经在我爹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幅画儿。那上面的女子不是我娘。入宫以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被我爹一直珍藏的那幅画上的人是你。”若微紧盯着张太后说道,“只是我后来常常疑惑,你与那画上的女子虽然长得极像,可是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你说,他藏着我的画像?”张太后跌座在宝座上,心事如潮,往事历历在目,想不到他竟然画了自己的肖像珍藏在身边,那就是说他没有忘记自己。不一样?若微口中所说的不一样指的又是什么?她猛然惊醒,“是的,我老了,我们初识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四,他画的该是未到及笄之年的我,你自然觉得不像。”“不。”若微摇了摇头,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其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画上的人立于梨树之下,绿叶白花衬着那女子娇俏可人,然而最动人之处是她脸上的笑容,笑得那般清纯,纤细的身姿、小小的脸庞略带稚气,就像一树梨花在喧嚣的尘世如同世外仙姝一般圣洁宁谧……”“他画的是我们在进香山路上初逢时的情景!”张太后陷入了回忆,脸上又浮现起和他初遇时的那种娇羞慌乱,因为迎风而舞的一方素帕,让她和他在梨花深处不期而遇,纵然是欲休还顾,到头来还是人花相映,彼此折服情根深种。


    “就是这份神情,就是这样的笑容。只在画上,只在我爹的记忆中。”若微呓语着。


    “那他为何不去我家提亲,我等了他整整两年。”她脸上的神思追忆不见了,瞬间换作幽怨与冷峭峭的寒意。


    “内中详情若微不知。可是若微知道,我爹才富五车却甘于平淡,终生寄情山野不问世事,不入仕不求财,这样的淡泊性情,太后其实未必会真的喜欢。”她说得如此直接,如此任性,还带着稍许的孩子气。


    果然,太后的脸色变了又变,“你什么都不知道!”“刚刚太后说了您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两个男人。


    若微现在知道了其中一个是我爹,那另外一个呢?”若微也冷了脸直接顶了回去。


    太后没有说话,伸手指着若微头上的凤冠,“你竟然带了它来炫耀。炫耀你有一个多么宠你爱你,为了你不惜屡屡破坏祖制的夫君吗?”若微仿佛懂了,她的凤冠是十二龙九凤,远远超出了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钦定的规制中的九龙四凤。


    是的,这是朱瞻基为了向世人展示作为帝王,作为男人他一直坚守的誓言,也是他们爱情的明证。


    她带着它,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为了坚定。


    这份坚定,她知道太后不会懂,她也不屑去辩驳。


    “因为瞻基?”她问:“您居然在嫉妒?嫉妒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把爱全都给了我?”“糊涂!”张太后铁青着脸,“若是瞻基对你的爱能发乎情止于礼,万事符合规矩,母后只会替你们高兴。可惜不是,从瞻基爱上你的那天起,他就在破坏规矩。一次又一次,如果没有你,不管是当太子还是做皇上,他都会更出色,也更有成就。因为你,他让我失望,让全天下失望,更让永乐大帝成祖爷失望。我们如此精心栽培的皇上,文治武功俱全,可惜只励精图治了短短十年,还没有亲眼看到大明的中兴,就撒手而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若微想辩,因为她担不起,可是张太后面上的神色如此郑重肃穆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都是金科玉律,若微又无从相辩。


    “你已经毁了一个皇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把我的孙儿引上歧路。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你自殉先帝,我会彰表你的德行,让你走得风风光光。太子明日就是新君。”张太后冷冷的,话如寒冰。


    “我不会死,瞻基也不让我死!”若微稍稍有些犹豫,比起那些有名无实的后宫妃嫔,若说殉葬,她真的应该当仁不让,可是一想到祁镇,她实在不放心,所以容不得她多想,立即顶了回去,“襄王不是宋太宗,做不出那样凶狠残忍的事情来。所以母后就不要想着兄终弟即了,祁镇也是您的亲孙子,您就真的忍心违背瞻基的意思?您是知道的,瞻基从懂事起就肩负着扞卫东宫荣誉的责任,小小年纪就要卷入赵王、汉王与父皇的夺嫡之战,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如今您忍心让他的遗愿落空吗?”“瞻基?皇上的名讳就是这样被你呼来唤去的吗?”张太后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地靠在龙椅之上。


    是的,今夜她也破了规矩,为了与若微对峙,居然选在这乾清宫大殿上与她做最后的对决。


    曾经为了先声夺人,她想过要抢下太子,不让她们母子见面。


    可是她竟单衣跪在仁寿宫门口,这样的惊人之举让她无从应对。


    她也曾从了胡善祥的建议,命人在她的膳食中下毒,想不到被她发觉了,还不声不响的让肇事者死在了自己的仁寿宫花园里。


    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可是每一步都输于意料之外。


    因为若微做事太不合常理了,让她防不胜防。


    越是如此越让她不能心软,于是她板起面孔冷冷说道:“第二条路,也是唯一一条两全的出路。明日在这儿,祁镇仍是新君。而你,幽居于南京旧宫,在皇上成年前不得与皇上见面,后宫事务由贤妃代理,不管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事务你均不得染指。”“您在说什么?”若微愣了,她显然没有想到太后会出此下策。


    这是要将自己赶出皇宫吗?出了皇宫,她真能让自己活下去吗?这显然是一步缓兵之棋,若微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呀。


    “若是我两个都不选呢?”她问。


    “不选?”张太后盯着若微的眼眸面上阴晴不定,“还是想一想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明日辰时三刻前派人来回我。再晚了就来不及了。”张太后说完凤袍一抖就翩然离去了,只留下若微一个人站在寂寂的大殿中,她细细地凝视着殿中的陈设,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朱瞻基昔日的浓情蜜语,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两人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情景。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曾经拥有的回忆。


    过往的点点滴滴,曾经的甜蜜与温情,如今都成了凌迟自己的利刃,随着沙漏一点儿一点儿吞噬着她的年华和生命。


    要这样活下去吗?瞻基,请您告诉我,我真的要这样痛苦地活下去吗?泪水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冷风拂过,泪痕很快被风干不留半点儿印迹,可是那泪水曾经淌过的地方皮肤觉得紧紧的,就像自己心底的伤,别人看不到,可它真正裂开过,如今正淌着血,深切地痛着。


    宣德十年正月初十辰时,张太后牵着太子朱祁镇的手走上乾清宫玉台之上,她将虚岁九岁实则不满八岁的朱祁镇轻轻按在龙椅之上,俯视群臣,她庄严浩然的嗓音响彻大殿:“这就是新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响起山呼万岁之声,满朝文武叩拜新皇。


    朱祁镇的目光在殿中找寻了一圈,又投向立于身侧的张太后,他轻声问道:“皇祖母,母后呢?”张太后好像没有听见,凌厉的目光直射在朱祁镇的脸上,朱祁镇不由打了个寒战,立即端正坐姿大声说道:“众卿平身!”“谢吾皇!”又是此起彼伏的谢恩之声。


    人群中,没有母后的身影,朱祁镇有些好奇,也有些失落,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朝中大臣们的奏报吸引住了。


    看着那些或是高大,或是俊朗,或是已近垂暮之年的臣子们起身出列跪在他的面前,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奏报各地的要闻事件,他觉得新鲜极了,这比在上书房里听师傅们讲的文章典故要有趣多了。


    朱祁镇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注定要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瞩目的人物。


    他的母亲,一个山东邹平地方小吏的女儿,八岁入宫几经沉浮成为与皇后同样有册有宝打破后妃规制的皇贵妃。


    更因为他的出生,而让宣宗废弃元配成为皇后。


    他,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太子,是明朝历史上最小的太子。


    他,七岁登基,是明朝第一个冲龄即位的幼年皇帝。


    他,正蹒跚着开始为君为帝的一生。


    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坎坷的命运。


    中国历史上两次称帝,两次改元的,仅此一人。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若微带着湘汀和阮浪乘着一艘官船从北京南下行在运河之上。


    倚身舱门凭栏远望,看着岸上渐渐消失的光亮和水中的波光潋潋,若微不禁喃喃低吟: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君去后,酒暖思谁瘦?回身从几案上拿起一壶酒,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娘娘,夜深了,当心受凉!”湘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才让她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湘汀,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她轻声问道。


    “娘娘,已然二十六年了!”湘汀为她在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绿翎裘,“娘娘,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她摇了摇头,一支玉钗松松绾成的流云髻,如烟似雾,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娇媚飘逸,“去,把我的琵琶抱来!”湘汀面上一怔,娘娘已经好多年未弹琵琶了,但是她不敢多问,也无从揣测,只是从里间悄悄取来给她。


    玉指轻撩,曲音悠然而起。


    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


    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


    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曲音止,而清泪流,她回头相问:“湘汀,你说,我是正还是邪?是忠还是奸?”“娘娘!”湘汀眼中悲泣,跪在红毯之上,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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