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若桃花的青春(下)
3个月前 作者: 无处可逃
靳知远站在医院的大厅,一手撑着询问台的桌子,踅眉看着护士在翻诊断报告。半晌,护士抬头拿出一张便签:“不好意思,先生,麻烦你去三楼的肿瘤化验科。医生需要和您面谈一下。”
人来人往,鼎沸的喧嚣,面前抬过的急诊。靳知远忽然觉得那些都如此虚幻,却唯有手中的那片薄薄的纸张,重逾千斤。他将纸握在手心,纸张并不柔软,一个角就戳在了手掌上,蓦地让自己清醒了些。等着进电梯的人围成了半弧形。他等不及,转身就去走楼梯,脚步分明有些矛盾的,想早些上去,可是却怕。一路走廊搁着各种的病变器官、肿瘤,浸泡在药水里,他莫名想起悠悠,如果她在这里,只怕会恶心的呕出来。
医生见到他有些意外,又对了对手中的报告:“你是施悠悠?”
靳知远稳了稳呼吸,“不是,她是我朋友。”
“噢,本人不能来么?”医生推了推眼睛,“她的切片报告有点问题。”
那天来办手续,他随手留了自己的电话,倒好,一个电话通知他来取报告,护士的语气有些凝重。他将悠悠搁在楼下,一刻不敢耽搁——然而此时,靳知远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他听不懂医生说的一大堆话,什么“切片里细胞分裂过快”,“目前还不能定性”……只听到最后一句话,医生不无叹息的说:“有可能是恶性。”
他坐在医生对面,听到这句话,倒是怔了一下,那些有些漂浮的思绪就沉淀下来了,就像一块极大的铁板从半空中坠下,“啪”的巨响,灰尘四扬。呛得人迷糊双眼也好,喘不过气也好,终究已经重重的拍在心口上。
“恶性?”靳知远反问了一句。
“还不能确定,叫患者来,就是要再办个化验手续,我们再做次切片,然后才能确诊。”医生低头唰唰的写病历,又递给他,“去下面缴费吧。”靳知远有些木然的转身,又被医生喊住:“下次把患者也叫上。”
靳知远走到一楼排队,这才觉得有很多话没有问清楚,报告什么时候出来,有多大几率是恶性,如果是恶性怎么办……
出神的时候接到悠悠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开心,一点点传到他耳朵里,他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觉得恍惚。
“靳知远,你给我带蛋挞好不好?”
“靳知远,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等你一起看电影。”
声音还是绵绵软软的,带着大舌头的卷舌,又疑惑的说了句:“喂?”
他低低笑了一声,简单的说:“没什么,这里吵,我听不清楚。”又问她:“午饭吃了什么?”
“我吃得好慢啊!你要不要回来吃?”悠悠在电话里笑,“估计你回来我还没吃完呢!”
他再回到楼上,已然平静了很多:“这个报告多久出来?”
“再过五六天吧,我们会电话通知的。”医生沉吟了一会,又像在安慰他:“告诉你朋友,也不用太着急。就算确诊了,现在肿瘤还很小,治愈的机会也很大。”
靳知远真是忍不住苦笑:这算是安慰么?
他开车回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抬手就去调温度。热风一阵阵的吹到脸上,又觉得干燥得难受,于是闷闷的一拳击在方向盘上,不经意间扫到后视镜,原来一直锁着眉,没有半刻舒展。
悠悠在打电话,说的家乡话,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也听不懂。还是像上次那样,只不过时时夹杂了“嘶嘶”的吸凉气的声音,回头看到他,兴高采烈的对电话说了句:“姆妈再见。”
“我妈说请你去我家玩,好不好?你千万不要和她客气!寒假去好不好?”
他笑眯眯的问她:“你说了我是男生么?”
“说了啊,我妈说了,把我的房间让给你,我睡客厅就好了。”悠悠挖了一勺给他吃。
“那把你妈妈的电话给我,我亲自道谢。”他吞下甜食,去拿她手机。
悠悠看他记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兀自反应不过来,“不用吧?上次曾天洋也去玩过的啊。”
他记下了号码,向着她一笑:“开玩笑呢,别当真。”
悠悠疑惑的放下了勺子:“你怎么了?”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认真的看他的表情,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情绪不好,那双眼睛在笑,可是却带着阴霾。靳知远走到她身后,伸手拢住她的肩,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很久,慢慢的说:“我还以为你没有直觉的。”
她在他怀里挣了挣,有些不服气,“什么没直觉?”他的怀抱里有很清爽的气息,是年轻男人的气息,悠悠脸有些红,听到他用极轻柔的声音说:“乖,别动,就让我抱抱。”
下午的大好时光,靳知远轻轻推开她的房门,看见她窝在被子里午睡,回到自己房间,扣上了门。
他站在窗前打电话,那一日搂着她,觉得满目的阳光漫淌在身上,而现在,一样的阳光,惟觉强势刺眼。
“爸,上次我们是不是和夏院长一起吃的饭?”
靳志国有些摸不着头脑:“哪个?”
“海天中心医院的。”他简单的说了下情况。靳志国沉吟了一会,“我先打个电话去问下情况,你同学知道了么?”
靳知远握着手机,他的脸线条明晰,轻轻牵起了嘴角,“我不知道怎么说。还有,我要不要先和她爸妈说一下?”
他好几次拨到了悠悠母亲的电话上,最后却颓然滑上滑盖。这样大的事情,论情论理都不该瞒着她的爸妈。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或者还是等到结果出来了再和她父母商量?
片刻之后,夏院长亲自打电话来了,开口第一句却是让靳知远不要担心:“我已经去问过化验科了,那份切片化验让他们加紧做,最迟后天就能验出阴性阳性。让你同学也不要着急。”
靳知远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最担心的话:“夏叔叔,如果是恶性的该怎么办?”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医院的时候,这句话在舌尖上打滚,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其实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答案,不过就是化疗,或者切除。
这样一站,竟然不知道是多久,直到谭阿姨推门进来,吓了一跳:“哎呦,怎么站着不出声啊?”隐约闻见了外面的香气,他顺口问了一句:“晚上吃什么?”
谭阿姨说:“还做得黑鱼片。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上次说了是这几天的。”靳知远没吭声,问了一句:“她起来没有?”
悠悠的午睡很香甜,前几晚睡得一直不算好,隐隐约约总是会被疼醒。被子里太暖和,熏得人脸颊也生出暖暖的粉红色。房间拉了窗帘,睡妖精的笼罩下,蔓延开的气息的都是恬然的。靳知远坐在她的床头,良久,他的手无意间压到枕边的长发,触感顺滑。这样的光线,她又将脑袋埋得很深,他视力再好,却终究看不清她的脸蛋。
醒来的时候,居然见到靳知远在抽烟,一丝烟雾淡淡散开,他的嘴角抿着烟,动作有些生涩,不是抽惯的样子。悠悠笑他:“最烦这样的人了,戒烟消愁……俗气的不得了。”他抬眼看到她,顺手掐灭手里的烟,笑:“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悠悠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睡,匆匆喝了几口汤,转身又回去睡觉,沉得连一丝梦也没有,第二天起来,靳知远正拿了大衣出门。悠悠神清气爽的喊住他:“你去哪里?”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猪变的。昨天下午开始,一共睡了十七个小时。”靳知远语气里有丝淡淡的无奈,“去联系实习的事,中午就回来。”
悠悠照镜子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舌头基本消肿,清晰的露出了线脚。看着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的在好转,靳知远过了下午才回来,神色间稍有轻松,匆忙将留下的饭吃了,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又嘱咐她:“我要写案例,不要来打搅我。”
他就真的没有出门半步,谭阿姨将饭做完就匆匆出门去接女儿了。悠悠闲着没事,收到好几条慰问短信。悠悠实在无聊,电台来回翻了好几遍,终于很阴暗的想:找个机会去骚扰他。她推开门,并没有看到靳知远。书房外也是个小露台,他在打电话,笔记本打开着搜索网页。
悠悠扫了一眼,搜索词条却叫她愣在那里,那一瞬间失神之后,靳知远的反应终于确认了她并没有看错那几个字——他极快的走进来,伸手合上了笔记本,声调微微抬高了起来:“你进来干嘛?”
暮色正浓,城市里有些起雾,顺着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层薄纱,也不知弥盖起的是什么。她慢慢问他:“舌部的恶性肿瘤?”目光像琉璃一样宛转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盏水,只要他微微一触,就泼洒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可是悠悠一点反应都没有,脸贴在他的胸口,只是问他:“真的么?”
她那样年轻,发誓从来没有想过“死”这个字眼,甚至没有想过什么是老去。那些都太遥远,她的生活素来鲜明而跳跃,又是无忧无虑,偶尔会为父母两鬓的白发忧心,也会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涩,并且不明所以的向往熟女。可事实就这么横亘在眼前,她的年轻,就要这样结束。
悠悠不由自主的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对她解释。悠悠想,认识他这么久了,真是没见过他的语气这样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远是安然而温和。而此刻灯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闪而过的焦灼和无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绝望。
靳知远上午去过医院,夏院长陪他去找动手术的王医生。王医生错愕不已,第一反应是医院弄错了:“切下来的东西边缘很光滑,并不像恶性肿瘤那样会有复杂的纹路。”后来回去化验科,之前那个医生又详细的解释给靳知远听,语气里也不过是让等他一天,明天结果出来才能确诊。如今他把这些详细的说给悠悠听,却越来越心虚,她的表情有几分胆怯,却兀自仰着脸,似乎等着他说出最后的判决。
他苦笑,这些话,并不是在安慰她。医生的原话如此,他说完最后一句,悠悠终于站起来:“哦,我睡觉去了。”
她躺在床上,其实全无睡意,窗帘拉开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转的霓虹。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一只脚已经悬空,而面前是峥然可怖的悬崖,脚下石壁如斧斫剑削。而将她拖离这种心境的,是门把轻轻转动的声音。
他坐在她身边,灯都没有开,一片暗色中,声音低沉,像是从梦境深处传来:“没睡着?”
悠悠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人伴着也好,应答也要分神,总胜过一个人胡思乱想。他很自然的掀开被子的一角,催她:“过去些。”
悠悠听话的让出一个身位,丝毫不觉得尴尬与羞涩,仿佛天生该躺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手臂。隔着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脸蹭了蹭,质感极软的面料。有时候枕着家里的玩偶熊睡觉,被长长的绒毛包裹,就是这样柔软。
她缩在他的怀里轻声讲话:“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里的冰川。”她记起以前看的书,明澈澄净的高原天空,如果有阳光的话,一定是璀璨晶莹的。而那是雄鹰俯瞰的地方,那里的天葬会让灵魂最自然的进入下一个轮回。
靳知远的手滑倒她的身侧,找到她的手,一点一点的嵌住,紧密的贴合在一起,他握得这样紧,轻声说:“这个寒假来不及了,我们下个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湿热,似在灼烧自己的灵魂,他没有办法出声安慰,只能紧紧的揽着她,又抚着她的背。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心情更焦虑紧张?或者自己已在这种煎熬,甚至比她沉浸的更久?
他没有再开口,抽出手来将她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把体温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呼吸轻柔平静。许是这样的怀抱让人心生信赖,明明听到她抽噎了几下,到底还是睡着了。女孩子的身体,总是分外的柔软一些,竟然可以缩成这样小,脆弱的让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发间,清香的气味,略有凉意。
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悠悠睡得很熟,这让靳知远松了一口气。这一夜他似睡似醒,侧头去看床边的闹钟,已经早晨七点多。因为一直记得医院九点上班,于是将她放回枕上,悄声出房门。
想不到靳维仪正巧开门回来,见他出来,倒是吓了一跳:“起这么早?”
靳知远掩上门:“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靳维仪抬头看他一眼,边脱下靴子:“你熬夜?”靳知远向来是内双,只要没睡好,双眼皮就会极明显,会显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丝毫看不出熬夜的样子。
靳知远替她将箱子拿进来,又没心情敷衍她,靳维仪自己惊咋起来:“靳知远!你在家里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顾不上穿拖鞋,先去查看房间。靳知远斜倚在门口拦住她,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同学病了,不是和你说过么?爸也知道。”
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片刻之后又探出头来嘱咐靳知远:“我下飞机忘了给家里打电话了。记得帮我拨一个。”靳知远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朝闻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国男足的海外拉练,和欧洲某俱乐部的友谊赛,照例惨败,然后开记者会就找各种借口。声音嘈杂,他却恍惚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看着屏幕一角的时间跳动,又时不时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机。
震动如约响起,靳知远去够手机,忽然觉得手有些滑,一连拿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拿稳,是夏院长打来的电话。匆匆两三句挂断之后,他径直去推门,脚步又重,直接蹲在她的身边捧起她的脑袋。悠悠还是睡眼朦胧,那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在他怀里:“悠悠,是良性!”他怕她听不清,又喃喃的说了一遍:“是良性。”
两天以来,唯有这一刻的拥抱才是真实的:他抱着她的一夜,自己始终半睡半醒。从开始独自一人知道的惊惧,面对她时却又作出一副安然的样子,到了最后终于被她发现,她蜷在自己怀里,却发现自己只是无能为力。他憎恨这种感觉,直到现在,终于一点点的发泄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纯净至极的喜悦,心情真如重生一般。
于是早饭都没吃,直接就一起去医院取报告。靳知远心情轻松,斜睨她:“昨晚睡的好不好?”悠悠“嗯”了一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轻飘飘的恍若云端,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样,一觉醒来,就重新返回光明之地。
她迷迷糊糊的讲给他听:“后来我真的睡得很熟,是不是自我保护机能啊?”他的唇边逸出微笑:“是我比较给你安全感吧?”旋即叹口气,“你昨天不进来多好,虚惊一场。”
“靳知远,你本来打算一直瞒着我么?”她很认真的问他。
他耸耸肩,似乎在认真的看前面的车况,语气间有些半真半假:“本来我觉得天塌下来了,后来瞒不住你,就只能比你坚强一些。”悠悠愣了一愣,“天塌下来”,这样的词,从来和他不搭界的,他顺口说来却又叫人将信将疑,她尴尬的笑了笑:“很害怕噢?”
他反问她一句:“你不害怕?”悠悠就噎在那里,“我是不是该很认真的说谢谢你?”她微微避开他的眼睛,他却抽出手来去摸了摸她的脸,淡淡的说:“别和我客套。”
悠悠重重拍掉他的手,语气有些小小的娇嗔:“靳知远,你这样很讨厌哎!老是像我的长辈一样。”
这句话说的靳知远一愣,她倒真是提醒了自己,他喜欢将她当作一个极小的孩子来宠爱,愿意每天见到她笑;愿意和她讲很多话;愿意看着她的眼神,那样像水晶布丁,有透明的酸甜味道。
他没让她一起上去,坚持让她在大厅等,悠悠笑:“还想瞒我么?很像电视剧。”他就拖她的手,面无表情:“那一起去,那条走廊两边用福尔马林泡了很多器官……”
悠悠开始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笑着放开她,很快的拿着报告单下来,阴性,纤维瘤的诊断终于让自己彻底的放心。医生的态度极好,一直在解释:“舌头上的细胞分裂繁殖向来很快,我们也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才会要求做第二次切片。”
很快又去王医生那里拆线,心情极好的缘故,悠悠居然也没觉得多疼,只觉得不过才一瞬间,已经被他带回了家。靳维仪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本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在见到悠悠的时候立刻精神抖擞:“你好,我是靳知远的姐姐,靳维仪。”悠悠愣了片刻:“姐姐你好,我是施悠悠。”
靳知远略带无奈的一笑:“你睡醒了?”
靳唯仪本想开个玩笑:“你把小姑娘都带回家了,我还哪能睡得着?”怕悠悠脸皮薄,转口说:“有找你的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去实习。你到底和人家怎么说的?”靳知远略微愣了愣,反口问道:“今天周三了?”。
这个星期过得这样快,又煎熬,幸好还是熬过来了。
他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靳维仪正拢着悠悠的肩膀,两人脑袋靠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都是笑靥如花,靳维仪瞥了弟弟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有意压低了声音:“以后再说吧……悠悠,你能不能吃大闸蟹?喜欢就让阿姨煮一些。”她指了指厨房:“家里撂了一大堆,靳知远从来都不耐烦吃那个,剥好了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碰。”
悠悠回过神来,见到靳知远便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来,只能尴尬的望向电视。靳知远警觉的看了靳维仪一眼,后者若无其事的捏了一片削的极薄的水果,悠然站起身:“我再去睡一觉,午饭别喊我了。”
他笑着坐下:“她和你说什么了?”悠悠微笑:“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啊。”他的眸色带了淡淡的了然,又似乎忍俊不禁:“中午我们出去吃吧?”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淡去,衬着窗外浅色的阳光,带着年轻男子的清爽和英俊。
他们出去吃饭,其实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拆线之后,又有绝处逢生的惊变,到真的觉得吃什么不重要了。他只是坚持不让她吃街边的小摊,说是医生关照了,因为纤维瘤是个随时会复发的病症,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是不好。
末了他平静的警告悠悠:“你想再吃次苦头么?”
悠悠很快的让步,嘟哝了几句,眉眼间虽是不情愿,到底乖乖的跟着他从热闹的小吃街走开了去。靳知远牵着她的手,冬日的正午,明媚的像是早春时节,只是柳条依旧是褐色,看不出抽芽的嫩绿色,可是真的暖和,暖的只穿一件卫衣就觉得足够。他觉得春日美好的日子,就是应该这样,妥帖宁静的握她的手,而自己的手掌足够的有力而坚定,可以握起两人的未来。
悠悠急着回家,好在离家近,车票又是随买随走,喧闹的候车厅里,她安静的看着班车车次在屏幕上闪现,又忍不住看着身边的男生,一直很想开口说谢谢,却怎样都开不了口。有些觉得羞涩,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仿佛习惯了他给她关心和爱护,踌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转过头看她,有些惊诧:“真的么?”随即有些戏谑:“什么身份去?”
悠悠微微脸红:“什么身份?同学啊!我们那里好歹也是国家知名的景区啊。”
他便做出了有些失落的样子,叹气说:“就这样么?”
恰好大厅开始广播,悠悠站起来:“那你想怎么样?不来拉倒,我走了。”可其实心里还是高兴,不清不淡的压抑着,随着人流去检票。
她拖着箱子慢慢往前走,回头看的时候,依然清楚的看到他的身影,单手插着口袋,微笑着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又带着笑,两人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其实那些喧嚣和人群通通都是透明的。他向她挥手,一直站着安静的等到车开动才开走。
他收到短信:“你不来我就生气。”
靳知远眯起眼睛微笑,眉梢带出一片怡然暖意。
悠悠回到家那天,施妈妈简直吓了一跳,张口就说:“女儿,你在减肥?”
也不过小半个学期不见,女儿瘦得下巴尖俏,一张脸上只剩了一双忽闪的眼睛,比起学期中回家那一趟,倒真是略微脱去了以前的孩子气。
悠悠不想让父母担心,也就不提自己的小手术,只说那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就瘦成了这样。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天天约了初中高中的同学,逛街聊天,忙得不亦乐乎。如果说唯一有些不同,就是短信多了起来,有几个女生敏感些的,就忍不住问她:“悠悠,你恋爱了吧?”
悠悠有些倔强的不肯承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每当好友们兴奋的在一起谈论自己男女朋友时,她只是安静的听,间或评论几句。那些自己心底的小秘密,虽然甜蜜,可她就是不愿意分享。
靳知远实习所在公司的老总大约是因为和他父亲私交很好的缘故,对他极重视。这一忙,便到了年关,他最后瞥了一眼电脑上一大堆的数据,又看看时间,去拨悠悠的电话,口气有些歉然,最后也没抽出时间去悠悠家玩一趟。
悠悠早忘了要对他生气的事,就有点摸不着头脑,笑的很爽气:“噢,那你下次来玩啊?”
靳知远握着电话有些无奈:“很晚了,你早点睡,别乱吃东西。”他挂了电话,又静静在书桌前坐了一会,望出去的城市宁静而安然。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靳维仪在客厅喊他:“走了,车子来了。”
来接的是父亲的司机,他和姐姐坐了后座,夜色已经很深,靳维仪熟门熟路的和司机聊天:“王叔叔,真是麻烦你了,这么晚还来接我们。”
老王乐呵呵的一笑:“没事。开夜车才舒服呢。上次替你爸爸半夜来海天接个人,平常要开三个小时,我来回也不过花了三个半小时。”
靳维仪笑:“王叔叔,那你还是稳当点的好。”
“那是那是。”老王不再开口,只是稳稳的看着前方。
她转头望向弟弟,专心的低了头在发短信,不由伸手去推他:“哎,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靳知远发完最后一个字,显得心情极好,斜睨她说:“怎么了?”
“总算和我说上几个字了?短信发完了?”靳维仪失笑,“要不今年让悠悠来我家一趟?”
靳知远一愣,随即淡淡一笑:“太急了,她才多大?”
“呦,你今年几岁?要我说,这还是早恋。”靳维仪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其实高速公路两边只是一片漆黑,只有各色的灯光照出了一派坦荡光辉的长路。
他笑着反击:“是,我上头有位长姐,怎么说也要等她先出嫁。”
“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职业女性,家里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靳维仪颇不以为然,又看了看时间:“怎么都十一点多了,折腾到这么晚回去,妈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就是,到家,理完东西,洗澡。靳志国出差未回,靳妈妈又给一双儿女准备宵夜,一直折腾到了近两点。她笑着叹气:“今晚就别想睡了。”
靳维仪帮着收拾了下餐具,实在有些睁不开眼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妈,明天再收拾吧,我困死了。”
靳妈妈站在她身边,忙说:“你们今年只能休一个多星期?”靳维仪叹口气:“可是加班费很多。”
“咱家又不缺这几个钱。维仪,要不今年让你爸在这里的哪个事业单位的找个工作,女孩子在身边放心些。”
靳维仪忙不迭的捂着耳朵跳开:“妈,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靳志国到家已是近第二日的中午,妻子笑着指着两间闭得紧紧的房门,笑道:“昨天回来得太晚了,都还睡着呢。”见他进了卫生间洗把脸又要出门,倒低声嚷嚷起来:“怎么又要出门?儿子女儿刚回来,吃顿饭再走吧?”
靳志国摇摇头:“这几天公司的人事变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饭局哪里躲得开?”他犹自看了一眼厨房,笑着问:“今天做了肘子肉?这么香?”
“唉,饭店的东西就是中看不中吃,本来还等着你一起回来吃个团圆饭。还有维仪的事,你去劝劝她,我说她从来不听。”
靳志国半只脚都跨在门外,回头说了句:“晚上我喊上维仪一起吃饭,你让她在家等着,我让老王来接她。”
靳知远推门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妈妈在看电视,又特意调低了音量,卧室的房门被风一带,“嘭”的一声甩在了身后。她忙回头数落儿子:“轻手轻脚点行不行?你姐还在睡觉呢!”
靳知远一边喝水一边说:“她拼起命来可以几天不睡,哪缺这点?”说着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见到沙发边一堆的礼盒,这才看了看时间:“爸回来过了?”
“嗯。知远,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同学的事。我听谭阿姨说了,她还在家里住了一阵,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母亲问得笑意盈盈,当父母的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对这些事分外的敏感与期待,像女儿这样一直在为事业打拼固然觉得心焦,可是听说儿子有了女友,却又心情复杂,恨不得把小姑娘找来看看。
靳知远没接话,随口应了一声就去厨房找吃的,可她犹不死心,跟到了厨房,惹得靳知远颇为无奈的说了句:“妈,我都没毕业,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哪里是着急?你爸肯定是要让你出国的,这些事你自己好好把握。”
这话倒让靳知远愣了愣,厨房的百叶窗拉开了一半,泼进一室的阳光,奶白与明黄,暖的叫人心底都生出温柔来。他想起搁在书房那本厚厚的GRE红宝书,忽然心生厌倦,又有些头疼,一时间连敷衍母亲的心情都没有,转身去房间找手机。
手机上的屏保是悠悠换的,还是那张照片,漆黑墨蓝的背景,很像冬日里吃了一杯冰淇淋的,又甜又冷。所谓的心有灵犀,就是在这一刻忽然接到她的电话,他唇边的那抹笑映着眼角闪烁着的桃花眸色,似乎要将这份心情一并传到电话那头。
不过似寻常情侣一般,絮絮叨叨的说了些小事,靳知远忽然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校?”听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悦:“正月十五之后?早开学了。”
悠悠有些噎住:“我一直在家过元宵的,院里请个假就行。”
她永远这样不开窍,靳知远握着电话,又觉得好笑。其实后来才知道,在别人眼里,施悠悠绝不会迷糊至此,只是遇到他,就给出了百分之百的信赖,那些机灵和清透似乎再没什么作用,她就宁愿这样,不用劳心劳力。
他忽然就给她下了死命令:“二月十四号之前,你一定要给我回来。”
寒假的大收获就是有大封的红包可以领,老爸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谢谢上次生病照顾你的那个同学,买份礼物或者请人家吃次饭。”
悠悠狡黠的一笑,灯光下明眸善睐:“好嘞!我记得的。”回校的箱子已经放在了客厅门口,老妈不忘把一截糖藕塞进她的书包,糯糯甜甜的藕红色上还浇着一层蜜汁,酥软甜蜜,正宗的江南小吃。
父母倒像察觉了什么,兜了圈子问她:“今年怎么回去这么早?”她支吾了几声,就说是为了考专四复习,向来讷讷的老爸却神鬼莫测的说了句:“今年情人节还没过吧?”她慌得当作没听见,撇过了头去,一边大声催老爸:“快点,赶不上车了。”老爸只是一笑,留下老妈一个人在门口拼命对两人招手再见。她微微脸红,小女孩的心思被父亲猜了出来,总是会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老爸倒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路况很好,再拐个弯就是汽车南站了,手上的一整袋糖藕已经解决了大半,她轻快的下车,往出站口走,第一眼看到了靳知远。
靳知远站在人群中也是高出了旁人一截,隔了老远就冲她伸出手来,悠悠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觉得脸比之前还要发烧。一个月不见,有时候想到他,竟会想不起具体什么模样,只想着就是很好看。可明明真人又比记忆中好看很多,即便是款式最简单的风衣,他穿在身上,也神采飞扬。
靳知远接过她的箱子,又去牵她的手,不过片刻,倒是停下脚步皱眉问她:“你手上什么东西?这么黏?”悠悠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了挣,可他握得紧,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吃什么东西了?”
“我老妈的爱心糖藕。”悠悠有些不服气,话还没说完,被他扣住了手腕:“来,让我看看你的舌头。”她乖乖站在了通道旁伸出了舌头。他仔细看了看,不过剩下极淡极淡的一道疤痕,是比粉色更淡的颜色。
靳知远满意的笑笑:“看不出来了。”
她便笑了笑,轻快的像是一阵暖风吹过,或者一片白色的羽毛极快的从心口飘过。出站口那么多人,可是靳知远居然极快的俯下身,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吻了上去,目光中全是那一刹那间她的眼神,有点慌乱,又不知所措,直直的看着自己,却没有躲闪。
他很快的离开,带着笑意说:“刚吃了糖?”心里有丝微的甜意,然而一拂而过的,明明又粘上了蜜糖的香气。
悠悠有些恼火,目不斜视就伸手拦出租车,其实心跳的又急又快,就忍住了不去看他。可是坐进了车子里,还是忍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好闻的阳光的味道,带些硬朗,原来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才知道,这种味道竟让自己安心至此。
“周末怎么过?”靳知远小心的挪了挪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周末便是情人节了。悠悠记起来,很没创意的说:“一起吃个饭吧?”又有些头疼,据说情人节需要送礼物,可是什么样的礼物才是特别的呢?
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悠悠猛的睁开眼睛,听到他对自己说:“我们去旅游吧?爬山?”
悠悠第一个回寝室,拖地、开窗、晒被子,等到差不多搞完了,累得趴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动弹了。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和老爸老妈一起去西安旅游,兴致勃勃的去爬华山。平日一直以侠女自居的自己,居然在索道下来之后,光荣的中暑了,哀哀的坐在树荫下看着游人如织。老爸精神头很好,背着相机就往上蹭蹭的爬,剩下老妈留下照顾自己。从此之后,谁再提爬山两个字,悠悠必然成为全家的笑柄。
她记起当时自己语无伦次的对靳知远说:“啊?为什么跑那么远?”他还是气定神闲的反问自己:“那你给我个创意?”她懊恼的发现,自己哪来的创意?只好暂时答应。他眯起眼睛笑:“爬不动我可以背你。”悠悠忙忙的坐直:“谁说的?到时候你别拖我的后腿!”
离开学还有些日子,校园依然如同未走时一样有些清冷,吃饭的地方亦是寥寥几处,选择的余地也不多,好在悠悠倒什么都不用操心,没事就去逛超市储备零食,靳知远常常看着手里提的数袋零食摇头,她说的理由冠冕堂皇:“那些东西都是去黄山的路上吃的啊!”其实被她拿回寝室,不过半日就扫荡一空。
自助游的路线,订山脚下的旅店,研究网上驴友攻略,自然从来不用她来操心。直到坐上了去安徽的大巴,她才有点惭愧的拿起一包巧克力给靳知远:“你要不要吃点?”
一脸小心翼翼的讨好,大约是过意不去。旅游大巴内开着暖气,内外的温度差让玻璃窗上结起了淡淡一层薄雾,又慢慢的爬上各色的冰凌,巧妙的像是随意泼洒的水墨画。望出去只剩下朦胧可见的青色山体,南方就是这样,一冬的寒意摧残,可总有躲藏掩盖起得绿色,分外的鲜艳,又叫人振奋。
四五个小时的车程,悠悠睡醒了去看窗外,总是茫茫的白色一片。靳知远替她拂开车窗上冰冷的雾气和薄冰,露出的窗外世界明晰而真实。他的手指修长,只在指间透过丝丝的亮光,而水珠慢慢沿着被抹开的指痕印滑下。
下了车就到黄山脚下的小镇,找到订好的旅店,竟是一屋子的年轻人,小小的门面上却是张扬着四个大字“驴友之家”。靳知远去办入住手续,悠悠四处打量,很小的家庭旅馆,墙上画满涂鸦,或者雄心勃勃的口号,或者爬山归来的豪情满怀,难得这样的大冬天,依然人气爆满。
还听到靳知远在和老板闲聊:“这么多人?”
老板乐呵呵的笑:“都是附近赶来的大学生吧,后天就是情人节,现在的年轻人花样都不少。”也不知是夸还是贬呢,靳知远倒是泰然若素的点点头,接了句“是啊”。
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生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靳知远,又转过了头低声说话。这种场景,如今连悠悠都已经很熟悉了。她也饶有兴趣的试着用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他,墙上是大幅的青松照片,并不是迎客松,而是孤岩之上一株秀拔脱俗的松树,纯粹是长在自然天地间,自由气息,灵气逼人。他站在这幅照片前,倒真是相得益彰。
直到被靳知远拉了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房间就在二楼的第一间,推开门,悠悠愣在那里,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大约是好意,又或者是为了情人节的气氛,房间特意布置得呈淡淡的梦幻粉色系。连靳知远在片刻间,似乎也石化成了雕塑,转头对她笑:“布置的很特别。”
真是特别,特别到如今两个人脸颊微红,尴尬的两两相对。
过了正午时分,两人都没吃饭,随便就在旅店一楼的餐厅吃了点东西,味道也很一般。然后坐上旅店统一安排的车去山下的几个景点转转。同行的既有情侣,又有结伴爬山的同学,大家年纪差不多,自然而然的聊了起来。原来都是趁着开学前的几天来爬山放松,几个女生也是本校的,很乐意找靳知远聊天。有时候悠悠倒被冷落在了一边,她耸耸肩,专注的看窗外的风景,低矮的院落,放学的孩子们踢踢拉拉的拖手走过,背后是俊秀的山峰,隐隐有烟雾缭绕。
下车之后分开行动,买票,进谷,略微转了一圈,悠悠觉得没意思。碑刻着一个鲜红色的“爱”字,翡翠谷也称为“情人谷”,她便觉得有些俗不可耐,觉得不够矜持,站在大石边懒得动。好几对情侣兴高采烈的跑来请她帮忙照相,悠悠一一答应,服务又热心,不厌其烦的帮人家拍到满意为止。最后那个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对她说:“同学,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拍一张吧?”
她便拉着靳知远站到了那块碑刻前,靳知远从背后轻搂着她的腰,亦是对着镜头微笑。女生将相机递还给靳知远,一边称赞:“拍的很漂亮。”
是很漂亮,各色的“爱”字,篆、隶、楷、行、草,涂上了红漆,便是红艳艳一片,而年轻人们在镜头前笑得肆意,呵气成雾的冰天雪地里,竟似站在了春色满园的花苑之前。
第十八章
从翡翠谷出来,几人一起合租的车子停在了门口。司机见到两人便出声招呼:“玩得这么快啊?”又有些为难:“要不你们附近再转转吧?别人还没出来,我也不能先回去。”
悠悠笑嘻嘻的摆了摆手:“没事,我们想自己在路上转转,回去也就一条路,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司机一愣:“可是车钱……”两人已经走远了,悠悠隐隐听到,就扯他衣角:“看,这年头给人占便宜都不要。”
她说的笑意盈盈,不防身边的男生猛的停了脚步,一本正经的问自己:“你确定么?”
她茫然看着他,微微张了嘴,刘海被风吹起,又走得脸颊微红:“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
回到旅店,靳知远和老板探讨明天上山的路线,态度又异常认真。悠悠也没心情听,看他的侧脸,看他正在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快速的勾勒,又不时抬头问:“是不是这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有不打折扣的英俊帅气。
回到房间里,悠悠先去洗了澡,见靳知远在理登山包,已经塞满了干粮和水,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她往床上一坐,一边抱怨:“我走的小腿肌肉好难受啊。”他便坐在她身边,微笑:“我帮你按摩。”他指指自己的腿,示意悠悠把脚放上来:“你多久没运动了?”一边替她轻揉着小腿处的肌肉放松,一边安慰她:“肌肉有点紧,放松下就好。”
“哎,这么熟练?”
“你以为呢?以前在校队动不动有人抽筋,这是本能。”靳知远放下她的脚,“走走看,舒服点没有?”
悠悠蹦蹦跳跳的在房间走了几步,他便继续收拾行囊。他背对着她,只穿着白色的T恤,悠悠忍不住去攀住他的肩,一边对着蛋糕垂涎欲滴:“我可不可以先吃块蛋糕?”
那个背影一滞,小小的房间充斥一种清淡花香,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悠悠还没回过神来,哗啦一声登山包已经被拂在地上。他轻轻的一拖,下一秒,她便陷在了松软淡粉的床上,愕然发现他俯身下来,下意识的想要挣开,可到底沉醉在他的眼睛里了。此刻那双眼睛非如往常一样清明,像有小小的星子被嵌在了眼角处,眉梢处,散出的光芒点点滴滴,灼得人脸颊生出了暖意。
他的呼出的气息就扑在脸上,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眼角的一粒浅痣,而鼻梁笔挺,蹭在自己的耳侧,悠悠竟然连推他一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觉得那双扶着自己双臂的手热得像炭烧灼烤一般。她有些害怕,紧紧的抿住了嘴。再迟钝也给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只是过了片刻,靳知远脸微微一偏,深呼吸了一口,在她左脸颊上一吻,站直了身子笑:“开个玩笑,我去洗澡了。”说着自顾自进了卫生间,只听见哗哗的放水声。
悠悠抱膝坐在床上,看着满地的狼藉,忽然觉得无措。卫生间的水声慢慢的消失了,已经听到了他扭门把的声音。悠悠心一横,用光速钻进另一张床的被子中,紧紧闭上了眼睛。
其实靳知远在卫生间站了很久,收拾完心情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小丫头已经睡下了,房间还是灯火通明,她卷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长发明显没干,湿湿的蜷在脑后。他一把把她拖起来:“干嘛这么早睡?头发干了再躺下去。”她本来就是在装睡,讷讷的坐起来,望着电视发呆。
靳知远坐在自己床上,离她极远,淡淡扫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便绝口不提刚才自己的情不自禁。他忽然觉得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她自己不规矩,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反应难道不该正常些么?
早起的时候,为了把悠悠叫醒靳知远很是费了些功夫。窗外一片漆黑,甚至隐约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悠悠眼睛还没睁开,嘟囔了几声,去卫生间洗漱。片刻后,靳知远听到卫生间传来的一声压抑的惊呼声,他忍住笑去敲门:“怎么了?”
她就愁眉苦脸的把门打开,拼命用手压着一半的头发:“你看这里……”半边头发凹下去,另一半倒是很整齐的翘了起来,靳知远大笑:“头发湿了也敢睡……现在怪谁?”
昨晚被他喊起来,气氛一片沉默,她专注的看电视,看着看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她回忆起来,恼火的推了他一把:“就是怪你!”
靳知远在包里找了块毛巾,又冲了些热水,轻轻捂在她头发上,又问:“会不会太烫?”悠悠在刷牙,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脑袋被热腾腾的蒸了几分钟,才彻底清醒过来,一头乱发就此服服帖帖,她看看时间,匆匆忙忙的扎上马尾,这才拍着胸口叹气:“还好还好,来得及。”
赶到楼下的时候大部队都在等车,望出去果然连星星都被染了墨似的,沉沉的一片。这样的鬼天气,悠悠开始琢磨,自己干吗跟着靳知远大老远的来这里发疯,又份外的想念起寝室铺了好几层褥子的单人床。
一辆辆的出租车开来,老板就拉开了门,霎时间卷进了寒风几缕,悠悠有些怕冷的瑟缩了脖子,有些担心自己的羽绒服能不能对抗起山间的寒峭。
同车的恰巧是那几个女生,一路天旋地转的盘山公路,悠悠被惯性甩得七晕八素。只有车灯大开着,黄色的光圈中只可见前一辆车的车尾。几个年轻人在车里聊天,坐在副驾驶的女生回过头来,冲靳知远一笑:“师兄,我们看过你踢球?”这么熟络……都喊成师兄了,悠悠从鼻子底部哼了一声,又觉得太刻意,及时把它转化成了咳嗽。
靳知远不经意的看她一眼,似乎在强忍笑意,隔了片刻才去回答那个女生:“噢,是啊。”他说的无甚热情,一听就是在礼貌的敷衍,那个女生便讷讷的转过头去。
“师兄,你真的不记得了么?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还有苏漾师姐。”她还是执着的转过头来,补完了这一句,连悠悠的都看出她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悠悠有点胸闷,转头努力去看窗外风景,却只在些微的灯光中看到了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脸颊微鼓,带些生气的模样。
靳知远带着不在意的声调简单的对那个女生说:“是么?抱歉,我真不记得了。”女生回头看了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坐第一班的缆车上山,缆车里倒像是公交车,挤得不留半个身子的空隙。靳知远站在她身后,扶着悠悠的肩膀,望出去雾霭缭绕,白茫茫一片,况且天又没有完全放亮,竟连朦胧的美感都找不着分毫。悠悠有些丧气,老说黄山归来不看岳,可是她身在黄山,还是睁眼瞎,岂不冤枉?
很快到了山顶,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雾气,近得只能看见身边的同伴。悠悠二话不说就穿雨披,艰难挣扎之后,终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老妈裹的粽子,真材实料的被扎得严严实实,从来不会缺斤短两。
她又问靳知远:“你要不要穿?这么潮湿要感冒的。”
靳知远难得固执的不愿意穿,只带着不屑:“你的身体和我比?”悠悠拄着登山杖只是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嫌雨披不好看,是不是?”还走到他面前,逼着他承认:“是不是啊?”
靳知远不去看她,用电筒照着那张简陋的小图找路。极短的头发上隐隐约约挂了雾珠,侧脸线条清晰,紧抿着唇,一脸专注。
悠悠忽然想起一首算是老歌的歌词:
“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她忍不住就想要哼出声,又歪着头看看他,脚步轻快。他跟在自己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明明背了一个比自己大了数倍的包,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吃力。
天气渐渐的放明,山风吹得人几乎难以立足,可终于能让视线明晰起来。山间的青松,竟然带了细细小小的冰凌,剔透精致的真似艺术般的佳作。
这一路的景致再美好,在年轻人的心中,亦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肆意踏过的大地,留下跑鞋的痕迹,浅淡而纯然。有随意溅起的泥水,也有流淌下的汗水,再简单也能叫人感动。
天气是真正的晴朗,疾劲的山风透过松林几乎将悠悠的身子都往一边吹去,鼻子冻得通红,呵气成雾,她便用手捂着耳朵,立在原地不愿意动弹了:被风吹开的云雾一捧,远眺去山脚边一大片绿色蓬勃而出,而几户农家正青烟数袅,隔着云端,恍然一切都是清新自然。她抿了嘴唇不愿意开口,像是害怕声音将眼前的一切打破。
可这一辈子,若真能沉浸在这样的景致中,美梦若浮云又怎样?
到底被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打破了,甚小的平台上片刻便挤满了人。靳知远笑着拉悠悠走开,一边点着手中的地图:“看,前面就是宾馆了。我们把东西放下再去大峡谷。”
果然远望半山腰处已经有了数幢大楼。
宾馆里空空荡荡的,很是冷清。淡季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原来只能挤通铺的价格,现在居然能订上标间。房间设施也很好,拉开窗帘便是满目的山景,玻璃窗上淡淡蒙尘,望出去只觉得朦胧青绿,竟不似冬日。
西海峡谷是新的自助游路线,常常是年轻人极爱去的。即便在旺季时节人亦是不多,到了冬季,人就愈发的少。一路走去,他们又赶在了同行游客的前面,倒真是一派万径人踪灭的寂静。靳知远牵着悠悠的手,循着地图,一步步的往下盘绕。
猛然间经过的一座小石桥,恰好处在了两个谷口,风力激旋着从这里冲出去,呛了悠悠一口寒气,她却惊喜莫名——原来山间的小涧汩汩的从山脊中留下,被风一吹,竟然倒卷起了水珠串串,仿佛一株极纤细的瀑布,冲开尘埃,惊艳非常。
一路行去,竟是看不完的惊喜与巧致。栈道螺旋着向下,似乎看不到尽头,她却只觉得新奇。靳知远走在他前面,明明是一条只容一人走的小道,却依然牵着手不愿放开。
其实靳知远知道她会喜欢。他之前来黄山是和家人一起,父母都觉得爬山太过吃力,缆车上下,不过是来山中避暑。那时候觉得再美,不过是听着山谷鸟鸣清幽,看着群山飘渺漫丽。哪及得上现在,每一步踏出,似乎山谷内只有他们俩人的脚步声轻轻回荡。
一路到谷底,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悠悠找他要吃的,一叠声催他:“我想吃那个月饼。”
之前在山下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两人就争执了一番,悠悠非要买当地的特产,极大的一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月饼一样。靳知远皱眉问她:“不好吃怎么办?”悠悠眉开眼笑,把几盒惯常爱吃的蛋糕一一放回货架:“我爱吃的,蛋糕你就买一人份吧。东西太多了包里塞不下。”他便只能随她。
于是就着饮料,她兴致勃勃的拆开了一盒,拿了一个就啃。不过片刻,靳知远就觉得大事不妙,她的眼珠转了转,一时间可怜巴巴的望向他手中的那份蛋糕,倒像只乞食的流浪的小猫,微微皱起了鼻子。
到底狠不下心,于是问她:“怎么了?”
悠悠无辜把手里的饼举给他看:“一点都不好吃。”
靳知远沉默了数秒,眼神中慢慢渗出了笑意,慢条斯理的打开手中的包装盒:“哦,那怎么办?”
她便凑过去,轻轻蹭他的衣服,一脸讨好。
靳知远看着手中沉沉一盒干粮苦笑,豆沙馅的饼,他素来敬而远之的甜食。阳光轻轻洒到谷底,她安静的坐在自己身边吃蛋糕,于是一点点的暖起来。
回去的路上,毕竟是往上爬,悠悠脚步慢了下来。于是走几步停几步,更多的时候连话都不愿意再说,只是拄着登山杖,被靳知远拖着往上走。见到出口的刹那,欢喜的丢下了登山杖,笑眯眯的不肯离开:“一定要纪念一下。”
周围没有人,她便拉着靳知远,头倚着头,靠在石碑边自拍。
靳知远按快门,她就说:“你喊个一二三。”
后来去看相机里的照片,两人的头发还被雾水沾湿着,愈发显得黑亮,她靠在他的肩旁,笑的文静,倒是靳知远,露齿而笑,因为是自拍,镜头离得近,似乎连那丝飞扬的神情也一并记录了下来,将往日的沉稳褪得一干二净,分明有着风华正茂疏朗气息。
沿路返回的时候,悠悠已经无心看景了,小腿一阵阵的发麻,似乎筋骨都蜷在了一起。这是倒想起了昨晚,靳知远替她轻轻按摩小腿的肌肉,再转头看他,开始羡慕常常锻炼的人,到底经得起折腾。
靳知远并没有看她:“没多少路了,回去帮你放松一下。”
好不容易回到了宾馆,他让悠悠躺在床上,足足替她按摩了半小时,这才问她:“去吃饭吧?”
悠悠翻了个身,棉被洁白柔软,她随意的一卷将自己裹了起来,已经沉沉睡了过去。靳知远哭笑不得,轻轻替她拢好,又将空调温度略微调低一些,起身去宾馆的餐厅。
山上的东西是挑夫们一趟趟运上去的,本就奇贵,加上又是冬天,餐厅的一份蔬菜都卖到了天价。他只随意要了两个菜,吃了碗米饭,买单要走。却在大厅上遇到了几个女生,他轻轻移开目光,本就隔得远,是在大厅两侧,偏偏那个女生大声向他招呼:“师兄!”
他便停下脚步,礼貌的回她:“你好。”
那个女生还没走到面前,一只手已经无声无息滑进了自己臂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微笑:“怎么不睡了?”
悠悠抬头向他一笑,乖巧的摇摇头:“饿醒了。”又抿嘴看着那个已经走到面前的女生:“嗨,这么巧,一起去吃饭吧?”虽然是轻声对着她说的,语气却分明丝丝缠绕着靳知远。女生微微错愕,大约也看出了两人的浓情蜜意,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追着同伴走了。
也不过片刻,她便松开手,霎时间似乎冷静下来,趔趄着步子往回走,边走边抱怨:“靳知远,明天情人节,怎么还到处招蜂引蝶。”
因为第二日要早起看日出,两人睡得很早,房间中只剩下了地灯一盏,光线舒缓柔和。他只说:“我不认识那些女生。”悠悠听得清楚,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清,她向来直接,只是撇了撇嘴:“我不喜欢她们。”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可是却都觉得安心,说出来的只是轻微如草芥的一点极小极小的事,而晶莹透明的心灵之间只需要这样轻轻的一抹,彼此之间干干净净。
情人节的凌晨,墨色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夕,石阶上只有匆忙的一溜脚步声,每个人都裹紧了大衣,混在人群里低头往上爬,只有一支支小小的手电光亮,在夜色中胡乱晃着。
像是灯光一点点的在打亮,慢慢牛乳白的云雾开始在眼前蒸腾,山风已经将爬山带来的热度慢慢吹散。
然而在云雾如水银般冽滟,如柳絮般轻柔的时候,还有谁在乎身侧的寒意?
最终金子般闪耀的色泽渗进了云雾缭绕中,而此刻恰好是预告的日出时间,就是这样神奇,竟似毫秒不差。灿灿的阳光慢慢的铺洒开,金银交织的如同丝滑的绸锦。
他的唇轻轻掠过悠悠的脸颊,气息拂过,亲昵的像是在等待什么。悠悠移回目光,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都是一样清新的气息,都是一样被冻得冰凉的唇,身后是那轮鲜亮饱满的新日。
回宾馆的路上,天气有些放亮了,看完了日出,人人都放缓了脚步。靳知远接了电话,便和悠悠一起落在了众人身后。他声音略略大了一些,微微皱了眉:“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便沉默的听着,不时的嗯一声,最后挂了电话,向来熠熠生辉的双眼竟也有了丝焦灼,他简单的说:“我爸病了。”
悠悠“啊”了一声,“严重么?”
他似乎不经意看了看远处的群山,声音带了凉意:“还不清楚。”
坐了缆车赶到山下旅店,不过是清早,整个小镇似乎刚刚睡醒。靳知远异常沉默,偶而浅浅皱起眉看时间,悠悠坐在他身边,一张张的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看旅店门口的人来人往,明明替他心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他拉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口的一辆车子,脱口就问司机:“我爸的病怎么样?”
老王安慰他:“靳总没事,就是高血压忽然犯了,现在控制住了。”
靳知远顿了一顿,略带歉意:“王叔叔,麻烦你了。”
车子开得极快,靳知远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这才慢慢舒展了表情,低声对悠悠说:“对不起。”
悠悠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忽然觉得口拙,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空调打得暖,可是他的手,冰凉若瓷。
车子在Z大绕了个弯,放下悠悠,掉头去了文都市。校门口早就不是离开前门可罗雀的样子,保安立得笔挺,进出的学生带着新学期特有的朝气和愉悦。
恰逢正午,出校门去吃饭的学生们将一整条街都堵了,似乎只有悠悠一个人逆着稠稠人流,艰难的背着包走回宿舍,反反复复只是想到他离开时微笑的关照自己好好休息,只字不提别的。她明明知道他在担心,可是侧过脸去看他,却只留给她沉默。偶尔也会看她一眼,无声的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可分明连眼角眉梢都是清冷。
回到寝室的时候,居然空空荡荡,可是各人的行李都在,想必也是外出吃饭了。悠悠一点都不饿,慢慢爬上了床。隔了一会才记起了什么,在包里寻摸了半天,终于将手机掏了出来,轻轻压在枕头下边。
梦境干净透亮得就像日出时那些浮云,糖果色般让人觉得美好。直到手机一阵阵的在耳边震动,悠悠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按接听。
似乎那个梦境的美好真的弥散开在现实之中,连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分外的悦耳。可以想见的,电话那头的人,微笑的时候,若桃花般,有璀璨四射的光芒。
靳知远的父亲并没有大碍,他在电话里很放松,只是说马上就会回来。
她放下电话,想要重重的躺回去,却被一双手拽住了,熟悉的八卦语调:“别睡了!都过了晚饭时间了。”杨秋敏饶有兴趣的踮着脚尖,使劲的想把她拖起来,悠悠由得她一直在掐自己的胳膊,闭着眼说:“亲爱的,我凌晨三点起床看日出。”
还是被拖了起来,似乎人人都对情人节的日出感兴趣,非要她讲个清楚。
清凉冰冷的气息,耳膜鬓厮的轻吻,那都是不能说的,只能在夜半寂静,又偏偏失眠的时候,轻轻咬着被角微笑。小小的寝室,有恬美的睡眠气息。她不是睡不着,只是回忆起电话里靳知远的语调。悠悠知道,他只有真的放心的时候,声调会带着闲散,就像要用语气拂过她额前的散发。
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开心,其实并不是为了携手拥吻的缠绵,只是觉得快活,得知对方无忧无虑时由衷的快活,见到那双眼睛不再忧虑而重新闪耀的快活。快活的时候,谁会来深究原因?而不快活,才能让人一遍遍的去回忆,抽茧剥丝的去寻觅,可是等到恍然大悟的时候,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出口了。
第二天下午靳知远就回学校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悠悠问起了他父亲的病情,他一脸轻松:“没什么事,我爸忘吃了降压药,结果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把我妈吓的。”他放下碗筷,只是微笑:“真对不起,本来想爬山下来,结果连迎客松都没看成。”
悠悠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哎,一会把照片给我传过来。”
最后叫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的是,靳知远问她:“相机不在你那里么?”悠悠难得很肯定:“在旅馆的沙发上我就塞回你包里了。”
那是一款很薄的卡片机,也不知是过年哪个长辈送的,顺手被他带出来,还是崭新的。悠悠比他着急,只是连声的说要再回去找找。靳知远很早就放弃了,他从家来,简简单单一个包,多一件少一件心中了然。
到底还是找不到了,连旅店都打电话去了,还是没有。
悠悠很有些难受,因为那样多拍得漂亮的照片,一起不见了。仿佛没有了见证。靳知远只能安慰她:“没事,我们下次再去一趟,补回来。”
大二下学期,悠悠要考专四,靳知远的GRE考试早就报了名,于是每天极规律的去上自习。
这天正好谭阿姨放假,他去敲靳维仪的房门,想问她吃什么。门本就半开着,靳维仪正在打电话。他的姐姐,向来处事不惊的姐姐,此时声音竟有些颤抖,带了恼怒,几乎是用半提高的调子说:“我爸不是这样的人。”又过了很久,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她隔了很久,终于放下了电话。从门缝间望去,她略有些失神,低头呆呆的望着手机。
靳知远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坐在姐姐对面的沙发上:“怎么回事?”
姐弟俩的表情这样相似,沉默的望着彼此,靳维仪并不想瞒着弟弟,直截了当的说:“爸爸工作上出了点问题,有些严重。”
她的表情并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靳知远却觉得这真是个玩笑:“我不信。”
姐弟俩人还是打电话给父亲。电话讲得时间极长,靳知远只能听到姐姐的话,大致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靳维仪望了眼弟弟:“你要不要和爸爸说几句?”
他只沉默的接过那部电话,通话太久,烫得让耳朵都觉得发热,靳志国在电话那头笑:“儿子,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他只说:“爸,没事的,你注意身体。”
现在终于恍然大悟,这段时间的高血压病情反复,想来竟也是为了这件事。
他的下属大批量采购原料的时候挪用了公款,偏偏有几笔账是靳志国签字批准的。因为手脚做得巧妙,东窗事发的时候,靳志国一时间难以脱开关系,于是专案组下来,一直在调查。
他们听出父亲语气里刻意的放松,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靳维仪先站起来:“我晚上约了人,你回学校吧。”她语气平缓,“爸爸肯定不会有事。他没做过那些事。”
靳知远笑笑,他当然知道。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他会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
公车停在了校门口,靳知远捏着手机,却回到了寝室才给悠悠打电话。
“咦,你回来了么?”悠悠快活的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那你在楼下等我,我马上来找你。”飞奔出门,悠悠连头发都忘了扎起来。最近见面很少,他似乎常常回家,除了来学校上课一起吃个饭,悠悠一般都老实的呆在宿舍或者教室。
他就坐在宿舍楼的大厅里等她,隔着玻璃门,背对着大门,浅蓝的T恤衬出了削瘦挺拔的背影。一回头见到她,微笑着起身。
真是很久没见了,重见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真是惊艳,清泠泠的见到她,蓦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远,我们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的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
他只是站着不动,掐了掐悠悠的脸:“我刚回来,上周的作业还没补上。”
“那去吃饭?”悠悠毫不介意,随口换了话题。
他还是摇头,目光淡淡的转开,语气中的那丝轻忽连悠悠都觉察了出来:“很忙。”
悠悠一瞬间愣在原地,这样的靳知远,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似乎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放任冷漠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她忽然觉得措手不及。现在他站在自己身侧,神情寞落,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开口安慰,只是怯怯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七八点的时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莹澈,安静的听他说话。
“我爸公司里有人出了问题……”靳知远不知道该怎么对悠悠说,他向来的思维缜密,可如今,难以将一件事说得条理清晰。那样大的企业,消息灵通的早就将上头派来的调查组说的活灵活现,只说连靳总只怕也是自身难保。靳志国正直了一辈子,在流言蜚语中被纠缠不休,又要配合上面调查组的工作,不过数月,像是老了数岁。
他觉得一双子女还小,而妻子身体又不好,于是一个人担着。如果不是靳维仪的朋友告诉她,恐怕他永远不会让家里知道这些事。
靳知远对着悠悠说出这些,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甚至不知道悠悠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回应他。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紧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们能处理好的。”
向来习惯性将她的手暖暖攥在手中的那个人,第一次冷冷甩开了她。靳知远一直压抑着的那些情绪,便像整整一库的火药,被这句话点燃,说出语气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头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对她解释。悠悠立在寒风中,似乎是琉璃娃娃一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又觉得心疼,最后轻轻拍了拍她,只是说:“快回去吧,我还有事。”
他很快的上楼去了,到了楼梯口遇到孙治。孙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连影都找不到啊?刚才去你们寝室找你,说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远嗯了一声,继续上楼,孙治一脸诧异的从楼道的小窗边看到悠悠走开的背影:“怎么,吵架了?”
他的脚不过抬起了一步,放在一节台阶上,微微闭眼。是吵架么?明明不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明媚的像几个月前的阳光,然而自己却跟不上她那跳脱的步子了。一旦真的暗色雾霭压上了心头,望出去的世界就会蒙了浅浅一片黑纱。
他的心情煎熬又复杂,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心情澄亮。等到真的见面,屋外星辉闪烁,她笑靥如花,自己却只是想离开。
后来这一星期,悠悠在寝室长吁短叹,连其余三人都替她着急,纷纷出谋划策。悠悠只是嘴硬:“我们又没吵架,他这几天功课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笔,无奈的叹口气:“悠悠,你们一个多月没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无从解释,可她却不敢再联系他。直到周末,拨通他的电话,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有人接了起来,她“喂”了一声,长久的无人说话,直到那头挂断。悠悠听着忙音,忽然觉得害怕,一遍遍的播,只有亘古不变的女声,提醒她手机用户已经关机。
施悠悠从来没有这样执着的给一个人发短信。那个人曾经和她最是亲近,永远不会冷落她,可是现在每一条短信发给他,就像把一颗小小的石子扔进了一条小溪,溅起几滴的小小的清水,却只有一个结局,悄无声息。
起先问他在忙什么,他不回。她就一点一滴的说自己的事,哪家的宫保鸡丁今天盐放多了,学校的食堂哪个窗口的米线好吃。
他不可能就这样从学校消失的,孙治说他请了假,家里有事。
周夏阳陪她去交话费,看到那张清单也忍不住乍舌:“你的套餐短信那么多还都用完了?怎么这么多短信费?”悠悠仔细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没错,就是这么多。”
手中的清单还带着油墨香气,可是分明一点点的,指间上的温度在冷却。
这个暮春,校园里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语音教室,望着一夕之间重又披上华盖绿荫的枝干,有些恍惚的想起了这几个月。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颠簸去市区看牙医,他侧身替她挡去住车窗外隐约的冷风。不过几个星期,却莫名的冷战至今。
草长莺飞的无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辈子,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名字在闪烁。她连书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里,就是那次两人为了一顿饭争执的场地,依然空旷,零零碎碎的打了一些地基,空无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缠着的黑纱。她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脚步变得这样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离,她却害怕走到他面前,他的沉默注视,像黑夜中的漩涡,一点点的放大她的恐惧,和最坏的预感。
悠悠忽然有了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靳知远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时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却带了对着她从来不曾有的淡漠。这样陌生的气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
原来还是这样口拙,一句节哀顺变太过见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悠悠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注满了乌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却又惊心动魄。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或许是她那样不经意的对他说“大人的事,不用我们操心”,或许是忽然记起自己那时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随意。最后只是喃喃的说对不起,扬起脸来说对不起,缓缓的滑下眼泪。
靳知远只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泪,他倔强的沉默,听着她呜咽,忽然说:“悠悠,我们不合适。”他说得平静,似乎将这句话放在心里考虑了良久,直白,坦率的不留一点余地给她。
施悠悠吓得连哭都忘了,呆呆的抬头看他。
如果没有冷战,如果没有前一阵的毫无音信,悠悠只怕会拖着他,一遍遍的追问为什么,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经失去彼此的时间里,虽然短,可她似乎早已开始相信,他会这样对她说的。而现在,终于一步步的走到了结尾。
他转身要走。
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几步,又止住步子,只两三秒钟,又回到了她的面前。悠悠漠然的替他数着步子,他走得快,不过数秒,就只剩下身影,她才觉得着急,几乎是小跑着追上那个背影,狠狠的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远,对不起——我不懂事,我还很幼稚,我错了。我不分手。”
那个背影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想要回头,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冷冷的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刚去世。我可能要转学。”
他只留给她最后一句话:“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的确,他从来都不是。
他的气力那样大,大得轻轻一甩就可以挣脱她的纠缠。而那样的脚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现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阳和杨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蹲在原地,抱着肩瑟瑟发抖。路灯都已经熄灭,她们半拖着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开门。一直回到寝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张:“我的书包还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经帮她取回来了。悠悠哦了一声,她分明看见了三个姐妹惊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静的说:“我失恋了。”可是后来,哭声那样大,最寂静的夜里,隔着一扇门,整个走廊全回响旋着她的哭声。甚至有隔壁的女生来敲门:“这么晚了,怎么回事啊?”
三个人围住她,递给她纸巾,悠悠接在手里,却还是喜欢热热的泪水滑过脸颊。谁劝都止不住,嚎啕大哭,直到沉睡。只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这样睡死过去,真的也很好。
后来整个年级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个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惊动了楼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许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只是病怏怏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滴滴的等着药水注射进身体里。
发烧,炎症,咳嗽,她从来很少得这样的病。她嗓子哑得说不了话,索性开了假条,安心的在寝室躺了一个星期。间或还是有发烧,于是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回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疑似恶性肿瘤的一晚,很惊惧,靳知远却陪在自己身边,半步都不离开。
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颤颤梭梭的坐在曾天洋车座上来往于校医院,她从未出过门。寝室里常常就她一个人,室友去上课,她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仔细的想,为什么靳知远说他们不合适?
悠悠想,这一定是个借口。可是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脸颊开始潮湿,于是慢慢将脸别过去,原来他们真的不合适。
她理所当然的,从来都认为他该对她这样好,好到什么都不用自己担心。陪她看病,一起旅游,去餐厅订位,可是爱情里,难道真的永远有衣食无忧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难道王子和骑士,面对喷火的巨龙和邪恶的巫术,当真百折不回、气概万千?
或许只是自己太幼稚青涩,所以安然的告诉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却又不免委屈,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只是靳知远太过分,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她想重新找到他,这些想法,她在心里仔仔细细的衡量了很多遍。她并不是一个单纯到只要人疼爱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变成这样,连悠悠自己都忘了,从前的自己从来不会这样全心全意的依赖一个人。
荞麦枕在头下嘻嘻索索的轻响,泛着淡淡的香气,午后的时光,悠悠想着想着,又轻睡过去。
那次在校医院遇到了苏漾,她也是来输液。很巧,治疗室只有两人。悠悠并不觉得尴尬,是啊,现在她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什么关系呢?她知道苏漾在打量她,索性笑了笑:“师姐,靳知远真的转学了?”
苏漾点点头,眸子很清亮,情绪复杂:“你们没联系了么?”
悠悠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漾却还是开口了,语气很平淡,至少悠悠没有听出幸灾乐祸:“分手了也好。施悠悠,你们两个,真的不合适。靳知远说,他太累了。”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内心这样觉得,靳知远,甚至不相干的外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就是如坠冰窟的感觉。像是有个人毫不留情的剖析出你的内心,哪怕只被人一个人看见,你也会觉得难堪得近乎绝望。
真正的初夏时节了。天气湿热湿热的,她慢慢的顺着马路往回走。
足球场上,男生们淌着汗,全都在颠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经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远向她抱怨过学校的球有多烂。
她抬眼去看球场边的灌木丛,一年四季的还是青绿色,却厚厚的积了尘埃。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大峡谷,也长满这样的灌木丛,还有光秃秃的老树残枝,那时候自己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树?”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样矍铄而张扬的枝干,如今,必然点缀着桃意,粉白嫩红,点缀着整个山谷,在绸锦上一瓣瓣的绽开。最后夏风沫雨微微拂来的时候,漫天落英缤纷。只是那些绚烂的色彩,终究会在泥土里,慢慢褪去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