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3个月前 作者: 玖月晞
    周洛曾以为自己会死掉。看着南雅的车远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见山还是那么绿,天还是那么蓝。


    他清醒的时候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医院,他睁开眼睛,希望看见南雅的脸,哪怕是冷漠绝情的。


    可没有,很多人围在床边,唯独没有南雅。


    之后的八年,她再也没出现过,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清水镇再也没了旗袍店。原来的店面很快被一个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托亲戚、司机和陈钧,别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说出去,他们丢不起那个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怀疑作伪证。


    没人忍心再伤害那个少年,这个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后,镇上再度传起风言风语,说她跟着外边的有钱人跑了。但渐渐不过几个月,就没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没回过清水镇,他无法忍受那种身处坟墓般的孤独,好像他是一个异类,待在那么熟悉的地方,每处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没有一个人。


    只有他,还守着那个封存在记忆里的没有半点改变的小镇。


    物是人非,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当年的一切都在,只有她不在了。


    那么多年,他总想着那个空房子。她多决绝,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想到发疯想到仇恨,她心里他恐怕不那么重要,所以才走得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他想过很多次她为什么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许因为最后对她的揭发让她失去安全感,或许是林桂香的指责让她感到羞耻。


    又或许,她只是不相信他会一直爱她,她只是认为他对她的喜欢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是一场幻觉,一场误会。所以她才逃走,来验证一下。


    可他证明了,证明了八年,她却不回来验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么。


    怎么能这样呢。


    你出了那么难的题,却不回来给我打分了,可我还在认真做题,还坐在考场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一个人过着曾许诺给她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学习进修,充实自身。一进大学就跟着师兄们的创业公司实习,大三就自己单干,偏偏学业也没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从少年长成了男人。


    八年,他达到了同龄人十八年或许都达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现在不是二十五岁,他应该是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老练和成功,三十五岁的财富和成熟,三十五岁的沉默和沧桑。


    还有三十五岁的理智和沉稳。长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时候他太年轻稚嫩,太冲动盲目,太简单理想,的确不是好的依靠。凭着一腔热情绑在一起,或许可能撞得头破血流。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是当年的意气少年了,但,她却也不回来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连回忆都毁掉吗?可他没有啊。


    他没有撒谎,别人活一年的时间,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来验收。


    那么多痛苦的夜里,他常常望着天花板,给自己念求她和好时对她读的那首诗,《郁闷之事》。


    最郁闷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说没翻译成母语,不是大热天没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没死在夏天,当一切都明亮,铲子挖土也轻松。


    为什么最郁闷,因为那些都是人事,只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尽了人事也无法挽回的天意。


    ……


    第二天,周洛去街上走了一圈,镇里的人都还认得他,小一点的孩子就没印象了,被父母强迫着拉到他面前说要像这个叔叔学习。看着孩子们脸上陌生而委屈的不情愿,周洛一阵尴尬。


    经过南雅的旗袍店,它又换成了一家服装店。即使时过八年,这家店里卖的衣服都不如南雅当年的时尚好看。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是美。


    周洛转进巷子,走几步,停几步,前一秒想去看,后一秒又不敢。就这样磨蹭着,终于还是走到南雅家门口。


    那房子没有变化,凤凰花树也在那里。树老了八岁,枝桠更茂密了,风一吹,花枝在阳光下荡漾,他又看到二楼的木窗。


    过去的八年,恐怕是社会发展最快的八年,手机电脑,飞机地铁,高楼大厦,他在北京亲眼见证那座城疯狂地日新月异。


    可回到这里,仿佛瞬间被打回原形,他又被时间生生拖回到八年前。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林桂香告诉他说陈钧打电话来找,约他去聚聚。


    林桂香的小卖部和音像店盘出去了,重新租店面开了大超市,员工几十人,正的副的经理好几个,她再不用操劳。


    很快陈钧又打电话过来,让周洛去他开的咖啡厅坐坐。


    周洛推门进去,服务员问几位,还未作答,陈钧的声音传来:“我兄弟诶!”


    目光相对,看到彼此都有些变化的脸,相视一笑,就回到过去了。


    变化的日子,我没参与;未变的过去,我还记得。


    厅内装饰得特有情调,估计是清水镇头一例。并不是吃饭时间,没什么人,陈钧搭着周洛的肩膀往里走:“诶?你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比我上次去北京时又高了。”


    周洛说:“我原本就比你高。”


    陈钧说:“扯淡,比我帅倒是真的。——哎,你那大公司,发展还行吧?”


    周洛说:“凑活。”


    陈钧笑着捶他一拳,说:“又谦虚。谁不知道这几年网络发展得跟坐火箭一样。”


    周洛说:“最近准备再弄个公司,试试贸易。”


    陈钧“哇”一声,竖了个大拇指。


    周洛说:“你要有兴趣可以来玩玩。”


    陈钧道:“我暂时就不挪窝啦。我爸妈已经没了一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受不了。”


    周洛点点头算了解。


    坐下了,周洛问:“你呢,生意怎么样?”


    陈钧笑:“挺好的,我正想再招几个厨师。”


    周洛看一眼菜单,酒水饮料烧烤西餐应有尽有:“花样多啊,咖啡倒少。”


    陈钧哈哈笑:“噱头。我这儿就是个伪装高档的土餐馆。对了,我家的煲仔饭,啧啧,一绝,一会儿尝尝。”


    周洛说:“好。——诶,你儿子呢?”


    陈钧说:“在家爬呢。”


    周洛说:“他妈妈是做什么的?”


    陈钧说:“开店啊。就以前旗袍店那里。”


    周洛愣了一愣,脸色微变。


    陈钧哪里会察觉不到,一时就没说话。


    周洛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低下头刚要打火,抬眼看他:“你这儿可以抽烟么?”


    陈钧笑起来:“没那么讲究。”


    周洛点燃火,吸一口烟,把烟盒和火机扔给陈钧,后者也点燃一支。


    陈钧说:“刚打电话找你,你妈让我问问,有没有遇到合意的。不结婚也该谈了。”


    周洛说:“没有。”


    陈钧料到了这回答,犹豫一会儿,问:“还记着南雅?”


    周洛牵起半边唇角,哼出一声笑。


    陈钧叹气:“你呀,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读迂腐了都。怎么这么痴情啊?”


    周洛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他痴情,是他别无选择。这个世界太陌生了,连他的很多个自己都陌生了。他熟悉的只有当年那个挖荸荠叠风车翻墙去为她读诗的少年。


    他爱那个少年啊,他想把他找回来。


    那么多自己里,那个才是他一生最爱的一个自己。可“他”迷失了,走丢了,多可怜呐。


    陈钧问:“一直在找她?”


    周洛说:“托过各路朋友。”


    陈钧说:“她那名字好找啊。”


    周洛说:“躲着我吧。”


    陈钧默了一会儿,说:“还怪你妈么?”


    周洛没吭声,好久才摇了摇头。


    陈钧叹了一口气,说:“哎,人都是这样。没得到的,总记得真切。”


    周洛摇头:“不是。我和她……”


    他没说了,陈钧愣半晌,瞪大眼睛:“卧槽,阿洛——你小子看不出啊。你简直比杨小川还拽,他只是跟同学搞,你……你太前卫了!”


    周洛说:“我倒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这个人。”


    陈钧说:“真的?”


    周洛说:“假的。”


    陈钧说:“切。”


    周洛笑了一下。


    陈钧又说:“真有那么好?”


    周洛说:“什么?”


    陈钧说:“南雅啊,那个女人就真有那么好么?让你记挂那么久。”


    周洛呼出一口烟,思索了半刻:“其实也没那么好。和她一样好的,比她好的,也有很多。”


    陈钧不平:“就是啊,那你还……”


    周洛话没说完:“可我只要她。”


    他淡淡说着,烟放在烟灰缸边,磕了磕灰。


    陈钧一时无语,也有些难受:“阿洛,算了。别往牛角尖里钻,你总想着她,就断了其他的路。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和别的女人交往,或许一切就都好了。”


    周洛摇摇头:“你不懂。——没意思。——别的女人都没意思。”


    没她有意思。


    没她阴险,没她狠毒,没她心机,没她冷酷,没她神秘,没她善良,没她温柔,没她干净,没她清醒。


    他明明是最了解她的,最配她的。她却放弃了,这女人,傻不傻。


    他抽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狠狠摁灭。


    ……


    周洛在清水镇待了几天,能打听的都再次打听了,依然没有南雅的消息,一点都没有。


    周洛还有工作,启程回了北京。


    ……


    ……


    ……


    【番外2】


    又到一年的最后一天,周洛和往年一样刻意加大工作量,想让自己忘记新年这件事。


    但那天下班时,年轻的秘书过来敲他的门,笑道:“Boss,新年夜还不休息?跟我们去跨年吧。”


    周洛说:“你们玩,我还有事。”


    一个小伙子笑:“老板加班,我们怎么好意思?”


    周洛笑一下,说:“不好意思就全留下加班。”


    大伙儿知道他开玩笑,装模作样地一阵哀嚎。


    其中一个小姑娘则道:“谁说是加班?万一boss有约?”


    周洛说:“没人约我。”


    “我!”


    “我!”


    “我!”


    周洛任他们闹。


    笑完闹完了,一群年轻人们嘻嘻哈哈着跑开。


    “Boss新年快乐,明年再来给你赚钱!”


    一层楼安静了。


    周洛脸上的笑容淡去,转过椅子,望着落地窗外繁华的CBD中心,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坐了很久,电话响了。是大学舍友陶鑫:“喂周洛,你可别闹我啊!”


    周洛莫名其妙:“怎么了?”


    “别装不知道!上次跟你说了要介绍个学妹给你认识,人都带来了,你还不出现!”


    周洛一愣,好像上个月陶鑫这么提过一嘴,他当时忙,随口应了一声,还以为是介绍人来上班呢。没想到……


    这架势,是相亲来了?


    周洛低下脑袋,用力摁着额头:“我忘了。要不你请她吃顿饭吧,饭钱算我的。”


    “你不来了?”


    “加班。”周洛说。


    “谁大过节的加班?”陶鑫道,“你不来我把她领你家去!”


    周洛:“……”


    节日的车流堵得像停车场。


    周洛迟到了,坐下时借口说开会耽搁,但对方不介意,亏他有副好皮相,那女孩一看见他,脸颊就红了,眼里也含了笑,看得出她对周洛很满意,甚至是惊喜的。


    陶鑫给两人介绍,女孩叫简宜,长相清纯可人,是比周洛他们低四级的直系学妹,刚毕业。


    简宜挺会说话:“以前在学校就听过你的名字,不过我上学时你都毕业了,没见过。”


    陶鑫说:“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招女生喜欢,但一直没谈过恋爱。忙事业忙的。”


    简宜诧异极了,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没谈过恋爱,不会吧?”


    周洛笑笑,说:“谈过的。”


    这回轮到陶鑫诧异:“什么时候?我居然不知道。”


    周洛说:“高中,你当然不知道。”


    “哦,那难怪。”陶鑫不在意了。


    简宜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开玩笑地说:“早恋啊,真有勇气。”


    周洛勾一勾唇角算是回应。


    比起跟他恋爱时南雅需要交付的勇气,他那点儿荷尔蒙跟冲动算得了什么。而他长大后才明了。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陶鑫和简宜掌握着聊天主动,周洛虽然有问必答,礼貌到了极致,但也感觉得到他虽然不冷淡,却也绝不热情。


    饭后周洛去洗手,陶鑫跟过去:“你觉得她怎么样?”


    周洛说:“我之前以为你是推荐她来招聘的。”


    陶鑫瞪大眼睛:“系花诶,这还入不了你的眼呐。”


    周洛说:“我们系这四年有没有七个女生?”


    “还开玩笑。”陶鑫笑出一声,“简宜挺不错的,人漂亮,性格又好,工作能力也强,跟你很配呀。你要是不想那么急,先让她去你那儿上班也行。慢慢相处,办公室恋情……”


    话没说完,周洛关了水龙头,说:“走吧。”


    陶鑫问:“过会儿我就走了,你跟她出去玩吧,今天跨年。别浪费机会。”


    周洛说:“我还有事,不去了。”


    “别找借口了。今晚跨年,能有什么事?我……”陶鑫还要说什么,看周洛表情变冷淡了,是真不想去。


    他也知道他脾气,就没继续说了,只问:“彻底没戏?”


    周洛点一下头。


    陶鑫无奈地叹气:“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出家当和尚么?”


    周洛笑笑:“说不定呢。”


    三人走出餐厅,周洛跟陶鑫和简宜告别。


    简宜问:“你不去跨年么?”


    周洛说:“有别的事情。你们好好玩。”


    简宜也不好多问了,又半开玩笑道:“学长,你们公司现在有招聘吗?我想试试诶。”


    周洛说:“网站上有。要是感兴趣,欢迎投简历。”


    这话说得,好像很欢迎,却又不给捷径。


    简宜得体地笑笑:“我会去看的。”


    周洛没多停留,走了。


    坐上车,周洛拉了拉领带和衬衫,累。


    ……


    ……


    ……


    【番外3】


    以往过春节都是父母去北京,这次,周洛回了清水镇过年。


    镇上的过年气氛比大城市浓厚许多,乡味年味都重,让人不免又有很深的怀旧感。


    人一怀旧,就容易变得宽容。


    周洛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林桂香珍惜与儿子重修的亲近,也很少在他面前催促恋爱事宜了。想着儿子才二十五六,年轻得很呐。


    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总有一天得想明白过来,对过去和现实低头。


    然而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仍然是那个样子,只有事业蒸蒸日上的消息,别的就没了。


    周洛回清水镇的次数变得频繁,每次回来却是到处闲逛打听,仍是找南雅。林桂香虽然头疼,但也放任他不管了。


    到了五月,周洛又回了镇上。和往常一样,还是没有消息。


    离开那天到市里坐飞机,在机场意外遇到林方路。


    周洛行走匆忙,并没注意,林方路先给他打招呼:“周洛?”


    周洛客气地笑笑:“林警官。你这是——”


    林方路道:“休假回家。我早不在清水镇工作啦,调职到了省城。你呢?回家了?”


    周洛略微笑笑:“嗯。”


    林方路说:“你多年没回了啊。”


    “是啊。”周洛说着,脑子却突然一闪,他回镇上那么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林方路。他说:“我回过很多次,一直在找人。”


    林方路似乎有些意外:“你还在找她?”


    听他这话,周洛察觉到不对:“你说南雅么?你怎么知道?”


    林方路叹了口气,说:“南雅她自首了。”


    周洛一愣:“你说什么?”


    林方路道:“她自首前提过条件,那边考虑着实际情况特殊处理,并没有把她弄回辖地,当时我作为这边的人员去处理过她的案子。镇上的人都不知道。”


    周洛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她……”


    林方路说:“判了刑,但没入狱。……六七年前的事儿。各种考量后判的缓刑。几年前刑期就过了。”


    周洛默了半刻,这个情况他不是没猜过,也不全然意外。她从来都是那个对自己的未来与命运表现得异常清醒的女人。


    他问:“她人在哪儿?”


    林方路迟疑一秒:“跟你在一个地方。”


    周洛怎么也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飞机落地那一刻,周洛心脏跳得像不是自己的,想着林方路说的话:


    “那时我经常去看她,怕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辛苦,我也有点私心,哈,明知道她是哪种性格,却还想试一下,我以为她和你断了联络,就会选择新的依靠,比如我。后来才想明白,她不需要。


    早在她选择自首的时候,我就该看清了。她做这个选择是为了你。如果不是想着未来或许会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见到你,她哪会做这些?她不论选择这世上哪一个男人,都不至于这么做啊。


    周洛,早在八年前,你就改变了她。或者说,是她对你的爱,改变了她自己。”


    在林方路看来,她曾对那座小镇那个世纪失去希望,却因为爱他,给自己找回了真正的温暖与人性。


    而在周洛看来,她还是她,一直如此。那个有计划有准备,掌控自己命运,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的女人。


    最终,她还是选了那条难走的道路。


    这就是南雅啊。


    ……


    周洛到了那条街道,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坐在车里,再一次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年轻,硬朗,气宇轩昂,异常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去。


    过了天桥,望着对面的高楼大厦,他并没有看见林方路说的那个显眼的标志。


    下了天桥往路边走,一群赶去上学的小学生们跑向公交车站,擦身而过间,那张熟悉的脸!


    周洛的心被攫住,立刻回头,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


    “宛湾!”


    那个十岁多的小女孩停住,回头看,长发马尾在风里飞扬。


    周洛瞪大眼睛,胸膛起伏着,他错愕地,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孩子巴掌大的小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女孩也诧异地看着他,揪着书包带子,细细的眉毛轻轻揪起,她歪了歪头,试探着问:


    “……周洛叔叔?”


    就是她啊,周洛问:“你还记得我?”


    宛湾缓慢地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你。”


    周洛正揣摩这话里的意思,车站那边有小学生喊:


    “南!车来啦!”


    宛湾回头看一眼,匆忙道:“我要上学去了。”她往他身后指,“你身后,那个商场后边,一栋三层的楼。周洛叔叔再见!”


    周洛立在原地,看公交车启动,宛湾和她的同学们挤到了一起,透过玻璃窗,她兴奋地对他招手。


    周洛冲她摆摆手,笑了。


    绕过一座大厦,周洛一眼就看见了南雅在的地方。


    独栋的三层现代化商场,正方形如同小玻璃缸,楼面左上角是红色的品牌名:“小雅”。


    一副巨大的招贴画自楼顶悬挂下来,画中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位美丽女子的背影,她身着一身旗袍,古典的青花纹,一眼看是女子,再一眼看又像是一件细润美好的瓷器。


    “小雅春夏服装发布会”


    旁边有几行小字:“你清醒,温柔,一尘不染;前路难走,但你还是我一生最美的风景。”


    周洛怔了许久。


    他进了楼,走过明净透亮的展厅和五光十色的衣橱,心越来越紧张。


    经过礼服类衣橱时,听到几人在轻声说话。


    “可我想要南总亲手做的旗袍呀,我结婚的西式中式礼服都准备好了,就差旗袍。”


    “要不您先看看这边……”


    “我看了,都好得不得了。可别人出钱也买得到。我结婚一辈子就一次,我要更好的,最好的。加多少钱都可以。”


    “可南总日程满了。我们家还有很多旗袍师傅,很多师傅的手艺都……”


    “我不要他们做的,我就要南总做的。我的西式礼服全是意大利名家高定的,旗袍也不能落下。”


    “日程已经排到一年后,其他客人都是提前预定的,我们也难做是不是?”


    客人理亏,转而埋怨未婚夫:“早就告诉你要提前来,你不信!都怪你!”


    未婚夫也帮忙游说:“就不能挤时间么?”


    “挤时间必然以品质为代价,将心比心,您希望受到这样的待遇吗?”


    客人服气,可还是难过,委屈道:“这婚不结了!”


    未婚夫赶紧劝哄。


    “小姐,你可能只喜欢南总做的旗袍,但你应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高级定制团队,里边的师傅全是南总手把手教出来的,十几位师傅为你量身定做,还有南总监督。他们今天正好在做,您要不要去观摩一下,如果觉得信得过呢?”


    “——来都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周洛立在原地看他们,缓冲着胸腔里有些难以控制的情绪。


    一位员工走过来,微笑:“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周洛说:“我想见南雅。”


    对方愣了一愣,说:“您有预约吗?”


    周洛说:“没有。”


    对方抱歉地笑笑:“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南总很忙,没有预约是……”


    周洛说:“我是宛湾的爸爸。”


    ……


    周洛站在棕色的木门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搏动着,要跳疯了,而他无能为力。刚要推门,门突然拉开,周洛一惊,几位外国设计师走了出来。


    周洛瞥见办公室里窗明几净,挂了几件旗袍,立了几位假人,竟有些像当年的旗袍店。


    门很快阖上。


    周洛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阳光从一面玻璃窗外洒进来,他看见了她,乌发成髻,一身青花,侧着身,正在整理假人身上的旗袍。


    周洛关上门,隔着偌大的办公室看着她,激越汹涌的情绪陡然间潮退了下去,心在一瞬间平息,仿佛漂泊多年,终于到了港湾。


    南雅听到关门声,说:“东西放桌上吧,刚下边说谁来找我?”


    周洛没做声,笑着,凝望着她。


    南雅终于回头看,一刻间瞪大了眼瞳,受惊不小的样子,正如那年他趴在柜台上从白蝴蝶的梦里醒来时看到的那样。她的手还悬在旗袍上。


    和当年一样,她缓缓收回手,温温地弯了弯唇角:“你来了?”


    眼神胶着着,是思念,是悔悟,是宽恕,是依恋。


    周洛迈开步子,朝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站在原地等他。


    她等着他走到她面前,她没有拒绝他的到来,没有推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她仰望着他,略略含泪,对他微笑。


    如此感激,如此深爱。


    周洛也泪湿眼眶,也微笑,说:“小雅,你看,我长大了,还是没忘记你。”


    八年一晃而过,他终于追赶上了她。


    “小雅,你看呀,我长这么大了,还是爱着你呐。——多好。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老了。真好。”他低头,额头轻点她的额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轻声问,“你说好么?”


    南雅始终微微颤抖着,说不出别的话。最后终于开口,问:“周洛,喝茶么?”


    一如当年。


    “好。”他含着泪笑。


    她转身拉他去木桌那边,周洛坐下,看见桌角的小瓷瓶里插着一只褪了色的彩色纸风车。


    南雅煮了水,


    周洛说:“好久没给你念诗了,今天念一首吧。”


    南雅说:“谁的?”


    周洛说:“海子。”


    她就笑了。


    水沸了,南雅摆好砂壶瓷杯,洗茶,煮茶,沏茶,徐徐而来,如行云流水。


    她在煮茶,他在念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念完,把手里的信笺纸递给她。


    她拿出钥匙,拉开一道小抽屉,一摞写满诗歌的信笺摆在那里,她把那张信笺纸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个夏午,阳光充沛。


    你对着我微笑,什么也不说,


    为此,我却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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