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叶迷
    雅典娜说:“珀耳修斯,去,为我取来美杜莎的头。”


    珀耳修斯恭敬地回答:“是,女神。”


    他在海啸声中看见那个女子,她手持三头铁叉,一头傲立倔强的长发如蛇般妖娆散开,即使受了雅典娜的诅咒失去美丽,依旧无法抹杀那令人颤悸的绝代风华。


    “你要杀我?”美杜莎看向珀耳修斯,妖艳而笑,“你知道杀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是石化。亲爱的。”


    千瓦的白炽灯聚焦在圆形实验台上,显微镜下,碧绿色的液体里半月形的物体正在悠闲地游来游去。戴着消毒橡胶手套的手往里面滴加了一滴奶白色液体,半月形物体立刻一拥而上,在瞬间将其吞噬得干干净净。


    生存的法则在这个模拟世界里也如此残酷:吞噬以及被吞噬。


    做实验的人有双墨黑如夜的眼睛,瞳仁中央却是金色的,只有一点,如造物主故意留下的那么一点金漆,却汇聚成排山倒海般的尖锐压力,令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感到窒息。


    “我们成功了!”身旁的助手发出欢呼。


    “不,这只是第一阶段。你没有发觉吗?它们对病变细胞的识别能力还很微弱。”他盖上玻璃罩子,脱掉手套开始洗手。水流哗哗,是这静谧房间里的惟一声响。


    助手趁他侧头的机会打量他,真是——看不够呢!怎么看都不够的美丽啊!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极其赏心悦目,浓黑的眉微微向上扬起,干净得像是用笔画上去的;唇角坚毅唇线分明,难怪做什么事情都那般坚定;长而柔亮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在水银灯下流淌出缎子般的质感……如此冷魅,又如此阳刚,难怪自他到殷达学院以来,引得无数师生仰慕崇拜。默未倾,虽名未倾,却实已倾倒了整所学校。


    可惜这家伙实在太酷了,他的眼睛,他的气质,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以至于校园里迷他的人无数,却很少有敢靠近他的。


    默未倾取过一旁的毛巾把手擦干,说道:“就这样吧,第一阶段OVER。我们休息一下,两天后继续。”


    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吗?真命苦啊……


    助手关上灯,过去拉开厚实的窗帘,阳光顿时照了进来,映得整个实验室一片亮堂。


    默未倾有个令人觉得非常糟糕的癖好:在做实验时他坚决不要一丝自然光,这次就是,长达七天七夜的实验,白炽灯光简直刺得眼睛都快要瞎掉,他还是不肯拉窗帘。


    而且,有时候明明看他是在全神贯注地做实验,但一转眼间,他的脸就变得很迷离恍惚,第一次助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看,真的发现他在发呆。


    助手在脑海里把此事反复想了好几遍,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别人——素有殷达NO.1天才之称的默未倾其实在做实验时会走神,而且就这样分了心,结果还老是让他成功,没天理啊没天理!


    助手望着楼下的校园,叹了口气说:“今天9号,我们错过新生入学典礼了。”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默未倾慢条斯理地脱去无菌衣,走向墙角的沙发。


    “没有,我只是好奇今年伯爵会送怎样的一个学生来。”助手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五年了,殷达学院的风光为你一人所占,我很想看看,什么时候可以出现第二个奇迹。”


    默未倾在沙发上舒展开肢体,淡淡地回答道:“我不是奇迹。”


    “那你是什么?”


    “你知道病历上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损伤、脊椎血管破裂造成血液运行障碍,导致脊椎坏死半身瘫痪的完全康复率是多少吗?”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他一个如此高难度的问题。


    助手只好摇了摇头。


    “是0.6%。”默未倾的眼睛深黑如井,偏偏又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这使他在邪美的气质上又凭添了几分魅惑,“而我,就是那个致力于把它变成60%,创造奇迹的人。”


    助手顿时怔住,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竖起拇指说:“了不起,这个理想实在是太伟大了!”


    伟大?默未倾轻轻一笑,却没有解释。


    这个理想与伟不伟大从来没有干系,它只是,只是一桩心结,结住了他的快乐,若不能解开,他这一生都不能获得幸福。


    永远记得那一双眼睛,剔透、纯黑,没有一丝杂色,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他被尘封在那双眼睛所折幻出的镜子世界里,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怎么也逃不出去。


    不能幸福了吗?默未倾扪心自问,一颗心忽然变得很沉——十年了,他好像真的没有感受过快乐。


    那是一次诅咒,美杜莎用她的眼睛诅咒了他,他已被石化。


    一记漂亮的过人传球,再度将球掌握手中,双腿并拢腕上用力——篮球滑出一道优美之极的弧线,落在篮圈之上,滚动几下,“啪”地入网。


    简兰达转身拿起椅子上的毛巾擦汗,一瓶冰镇矿泉水及时递到他面前,“真是漂亮,你的三分球果然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他微微一笑,接过水来喝了几口。一道人影从篮球场外缓缓走过,简兰达转头,很专注地望着那人,目光变得悠远而沉静。


    瘦小的身躯永远半佝偻着,像负荷不了任何重量,枯黄的齐耳短发,呈现出极度的营养不良,一张脸苍白得找不出健康颜色,只有睫毛又密又长,轻轻低垂,让人无法看到她的眼睛。


    她总是左脚先迈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拖过去,行走得缓慢而蹒跚。


    这是简兰达第二次看见她。


    递水给他的米索凑过来搭住他的肩,随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那个女孩,微微一怔,“咦,那个不是……”细长双眼眯了一下,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真没想到Werran伯爵今年会送来这么一个古怪又残疾的小姑娘,你说他会不会是从东南亚哪个贫民窟里把她挖出来的?”


    简兰达望着她,轻轻评价:“很模糊的一张脸,却莫名地令人难忘。”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你有没有听说她的第一堂药剂课就出了个大洋相?”不能怪他多舌,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校园。人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伯爵送来的人啊!伯爵啊!


    神秘富有的Werran伯爵在他的私人岛屿美杜莎岛上,建造了一所全封闭式的古怪学校,取名殷达学院。在这所学校里,学生们除了接受正规教育外,还可以学习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课程,比如:如何跟动物说话,如何配制毒药,如何设计巧妙复杂的机关……种种课程使得殷达学院声名显赫,每每到招生时节,入学申请书如雪片般飞来,但殷达学院招生标准却异常严格,每年仅招收50名学生。


    伯爵本人每年也会送一个他亲自从世界各地挑选出来的孩子入学,而这些孩子都不负厚望地成为所有人里最出色的,尤其是五年前他送来的默未倾,是个智商高达二百的理科天才,不过他入学后,似乎只对医学研究比较感兴趣,令得其他学系的教授们好生失望。


    就这样过去了六年,今年第七年,伯爵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正当人们纷纷猜测着也许今年伯爵会打破这个惯例时,新生入学典礼后的第四天,加长型凯迪拉克在校门口的出现标志着幸运儿终于姗姗来迟。


    身穿白色制服的司机训练有素地打开车门,从车里出来的人却让在场屏息相待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很平凡的一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当威格教授领她去办公室时,人们又吃惊地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居然是个跛子。她的左脚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拖过去,再加上一直佝偻着身子,走路的姿势便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真的出乎意料,因为伯爵以往送来的六个孩子不但学业拔尖,外表也都相当出色,尤其是简兰达,一头金发,蔚蓝色的眼睛纯粹有如最最明净的天空,修长的身躯穿起校服来愣是比别人多出几分优雅,更别提那教养到家的好脾气,使他不但稳居学生自治会会长的宝座连续六年,也击败默未倾赢得了“殷达第一美少年”的称誉。


    但是伯爵的眼光一向很高,他会送这么一个人来,表示这个少女必定有过人之处。她的外表虽然平淡无奇又身有残疾,但在学业上没准有惊人之处,每个人对此都深信不疑,并拭目以待。


    然而第一堂药剂课,大家的期望就被破灭了。


    “嘭”的一声爆炸声后,白色烟雾腾腾升起,在场的学生们吓了一跳,纷纷转头,发现始作俑者正是那个今年伯爵亲自挑选入学的少女。


    她木然地站在实验台前,桌上的配液锅已经完全碎裂,褐色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汉斯教授连忙走过去用灭菌器将白烟熄灭,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个小小的配制咳嗽糖浆实验,躁作过程极其简单,基本上不应该发生意外才对,怎么她……


    汉斯教授弯下腰,柔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低着头,过了好半天,才摇了一下。汉斯教授怕再问下去令她难堪,便回到讲台上说:“好了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就到这,下课吧。”


    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开始纷纷交头接耳,怎么她连这么个小实验都做不好呢?看她闷声不响呆呆的,完全不像很聪明的样子。伯爵怎么会挑上这么一个人?


    伯爵怎么会挑上这么一个人?事实上,这也正是简兰达非常想知道的,因为他比旁人知道更多有关于她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威格教授的办公室,敲门进去,意外地发现一个少女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填表格,每写一个字,都要想很久。


    威格教授见到他,很高兴地说:“来得正好,我知道今年新生档案还差最后一份,马上就可以给你。”


    殷达学院的管理模式是非常与众不同的:Werran伯爵承担所有的费用,因此学生们来这里上学不需要交钱,他们也没有任何可以花钱的途径,这样一来,因贫富而孳生的等级差异就被消除,从而最大可能地提供了学生与学生之间的平等。


    学生们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教授负责传授知识,帮助他们钻研问题,但不参与管理。百分之九十的管理权落在学生自治会手中,学生自治会负责分配宿舍、开展业余活动和调解学生之间的纠纷。剩下百分之十的权利就掌握在威格教授手中,当某位学生的品行实在恶劣,由自治会提议,经由他批准后予以开除。可惜六年来,他都没能行使该权利一次。


    这次就是因为伯爵比预计的晚了一周才把人送来,使得新生档案少了一份,所以简兰达来找威格教授,正好碰见那位漏网之鱼在填表。


    “坐吧,想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


    “谢谢教授,我要一杯绿茶。”


    威格教授转身泡茶去了,简兰达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把她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虽然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很干净,有双非常漂亮的手,尤其是手上的指甲,泛着粉红色的天然光泽,修剪得整整齐齐。


    似乎感觉到他在打量她,她写字的速度有所加快,但没写几行又停住,嘴唇紧抿着,显得有些犹豫。


    简兰达误会了她的反应,连忙说:“哦,你不用急,慢慢写吧。”


    她听到这话后放下笔,将表格慢慢地推了过来。


    难道她填好了?简兰达拿起表单,看到上面所填的内容时,怔了一下。


    “你十六岁?”她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居然已经十六岁了!


    再看下去,又是一惊,父亲栏空着没写,母亲栏填了一个“殪”字。


    她是个孤儿吗?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简兰达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垂着头,只是很安静,并没有悲伤难过的样子。


    目光重新落到表单上,这下可是重重一震,几乎跳起来,他抬起头极其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甚至无法顾及那样的目光是不是会太唐突,直到威格教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茶好了,简。”


    简兰达慢慢地站起,转身端过那杯绿茶,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谢谢教授。”


    在走出办公室时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抬头看天,天空也不像往日那般赏心悦目了。


    这个世界其实真的很不公平,有人四肢康健父母双全,而有人却什么都没有。


    这个少女是个孤儿,右腿残疾,而且——


    她还是个哑巴。


    ……


    目光所及处,那个小姑娘拐了个弯,慢慢地消失在教学楼那头。


    米索皱着眉苦苦思索,“奇怪,怎么死也记不起来呢?威格教授明明介绍过她的名字的……”


    “程沉。”简兰达笑了一笑,说,“她叫程沉。”


    简手指在门上轻叩两下,然后推门而入,“嗨,我有没有打搅到你?”


    实验室里,助手已经先行离开,只剩下默未倾一人半躺在沙发上阅读资料,听得声音抬起头来,“如果你早来十分钟,我会直接把你踢出去。”


    “我看见窗帘拉开了,就知道你的实验已经完成,所以才敢上来。”简兰达微微一笑,“今天晚上庆祝一下?”


    “实验不是很顺利,不认为值得庆祝。”


    “那么,这个呢?”简兰达扬了扬手中的蓝色信笺。


    “是什么?”


    “在拆开信笺前先回答我公事上的一个问题:今年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有没有兴趣参加?”


    默未倾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感兴趣。


    “看来我们学校又将少一个奖杯。”


    “殷达还没沦落到需要这种虚荣来点缀的地步吧?”默未倾淡淡地说,“知道丘成桐教授是怎么评价这种比赛的吗?”


    “知道,这位国际知名的数学几何权威说它不是一项好的测试,对参赛者个人将来的学术研究发展也没有益处。”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参加?”


    “好吧。”其实来前就没抱多大希望,自从他诱拐他参加过一次那类比赛后,他回来后就发誓再也不参加那种无聊的活动。看来,在这家伙眼里,只有医学研究才有意义,“喏,给你。恭喜你如愿以偿。”


    默未倾接过信笺,信笺右下方用银色花体印着“Miamigroject”(注*1),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NIH?”


    “Yes。你将是有史以来参加该研讨会的最年轻的成员。”


    默未倾拆开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有着难得一见的兴奋,“终于来了。”


    “我对你为人类健康而献身的义举非常敬仰,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动机和原因促使你走上此道?”


    这回默未倾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简兰达只好耸了耸肩,承认自己选错了话题。正在这时,一人在外面重重敲门,大叫道:“可以进去吗?”


    “是米索。”


    “我知道,除了他外还有谁敢这样敲我实验室的门。”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米索,一进门就冲着简兰达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躲在这,快,威格教授让你马上去见他。”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简兰达还念念不忘此事,“收到NIH的邀请函,这总是十足十的好事吧?”


    默未倾站起来拿外套,“好吧。一起下楼。”


    三人锁好实验室的门,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人慢慢地从楼下走上来。


    程沉。


    简兰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她手里抱着很厚一叠资料,手肘用力搭住扶手,左脚先踩上一格,再借用手臂的力气带动身体上移,走得非常非常辛苦。


    他连忙跑下去说:“让我帮你吧。”


    她没理他,继续一步一挪地往上走,简兰达向她伸出手去,反而被她一把推开。


    他顿时有些尴尬,“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忙,没别的意思。”


    默未倾皱了皱眉,“她是谁?”


    “伯爵今年送来的学生。”米索挤眉弄眼,小声说,“我发现简对这位少女有着明显有别于其他美眉的注意,因为每次看见她他都跟失了魂似的盯着人家瞧。”


    默未倾勾勾唇角,不置可否。简是那种善良单纯到透明的男孩子,看见人家有困难,就会什么也不想地上前帮,却完全没顾虑到这种身有残疾的人往往自尊心最强,他一番好意帮忙,没准在她看来反而是种嘲笑。典型的好心做坏事。


    十一级的台阶,那少女走了足足三分钟。到达楼梯口时,米索和默未倾都自觉地将身子侧开让出路来。


    谁知她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稳重重向后栽倒。离她最近的默未倾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感觉自己像抱住了一堆骨头。


    于是她手里的那叠资料就跟雪片似的四下飞散,悠悠扬扬地洒满了整个楼梯间。


    身旁的两人被这一幕吓得惊魂未定,简兰达叫道:“你没事吧?我……帮你捡!”米索也跟着去帮忙。


    默未倾放稳她,也不好袖手旁观,便蹲下身将附近的几张资料捡起来,眼睛向上面扫了一眼,是刚打印出来的1993年华盛顿日报摘要,墨渍未干。


    奇怪,这个新生打印这个干什么?当下忍不住抬头朝她看去,正逢她也转过身来捡一张纸,小小的鼻子惨白的一张脸,刚才紧急状况中不曾看清,竟是如此似曾相识的模样!


    知道他在盯着她看,纤细的手指抓着那叠资料,指关节握紧又松开,低垂着的睫毛不停地颤抖,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陰影。


    她好像很局促不安。


    默未倾懒得去猜其中的含义,放下纸张正想站起来时,她突然抬起头,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地抬起头,让他毫无预兆地对上一双剔透如水晶般的眼眸,这一瞬间——


    刹那千年!


    浑身如被电击,默未倾直直地盯着那双眼睛,一些零碎的画面电光石火般从脑中飞过,企图拼凑出关于某段过往的残存回忆,然而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一把锉刀,慢慢消磨着他的大脑,一股痛意浸遍全身。


    就是这双眼睛!


    他就算会忘记其他一切,也忘不掉这双眼睛!


    他自己也有双奇特的眼睛,他清楚每个人在面对他的眼睛时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他是冷漠高傲的天之子,站在颠峰之上俯瞰众生,众生不敢回视,只能膜拜。


    而她的眼睛,比他更黑,比他更冷,比他更加诡异。她是丑陋的美杜莎女巫,闭着眼睛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但一睁开眼,人们瞬间石化。


    “是你……是你!”那么多年来,日日夜夜想着这双眼睛,想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每想起一次,便痛一次,十年前的那个场景历历在目,丝毫不曾忘记。总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已经能够承受住再见她时的任何情况,却没想到真的相见时,她的眉眼她的头发她的苍白她的瘦弱,一一刺痛他的眼睛,痛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这个样子,她这个样子……


    默未倾的眼中忽然升起了一层雾色,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之前,心已先残损得支离破碎。


    如果十年前的那件事是道诅咒,那么十年后的这次重逢就是惩罚,残酷之极地提醒他曾经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全部OK了!”简兰达的声音及时救了他。


    程沉终于再度敛起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向简兰达。


    “你要拿到哪去?”简兰达刚想说让我来帮你拿吧,程沉就已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叠资料,飞快向某个实验室走去。


    因为走得很快,她右腿的残疾就更加明显,肩膀随着步子一高一低地摆动,从后面看上去姿势丑陋到让人心疼。


    这回连米索也开始叹气,“真可怜。”


    简兰达说:“我很想帮助她。”


    “可是人家不要你帮。”米索残酷地指出这个事实。


    简兰达微笑,“要消除她对人的戒心的确不容易,但我相信持之以恒,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是,再造耶稣,你能不能感化这个小妹妹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不走,肯定要被威格教授责怪。”


    简兰达这才想起教授还在等他,连忙朝楼梯走去,走到一半发现默未倾没有跟上来,转头看见他依旧蹲在地上,“默,你怎么了?”


    默未倾低着头,过了许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整张脸白得跟水漂过似的。这是米索和简兰达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无神且虚弱的表情,不禁都呆了一下。


    “默,你不舒服吗?”


    默未倾柔了柔脸,柔去疲惫与……惊悸,“没事。我们走吧。”再转过身,他又是那个永远冷静得不沾丝毫情绪的默未倾,超脱年纪聪明得没人能读懂他的默未倾。他还可以是他,只须他——


    忘记那双眼睛,忘记那件事情。


    然而,怎么可能忘记啊?怎么可能!


    那是一个结,已经融化进了他的血液,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永远不能再幸福。


    不能再幸福了……


    尤其是,再看见她,再看见这个样子的她……


    默未倾神思恍惚地走着,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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