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家宴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李衣锦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家宴。
“姥姥说,谁都不可以缺席。”她在电话里跟陶姝娜说。
“不敢不敢,”陶姝娜说,“我和张小彦一起回去。”
虽然离每年的家宴还有几个月,但姥姥说了,这可比她们自己的家宴还重要。孟明玮研究了好几天配方,做出了糖尿病人也可以吃一点的蛋糕,一大早就带过去,让护工先冰在冰箱里,叮嘱千万不要被槐花奶奶看到,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孟菀青给红发箍奶奶带了条新裙子,奶奶特别喜欢,但上身一试,竟然腰身还空出一块。孟菀青连连道歉,说没想到奶奶身材这么好。奶奶笑得眼睛眯了缝,美滋滋地拿上裙子到自己的屋里去改了。
虽说名义上是给怪物奶奶做寿,但老人们奔走相告,都说,“今天过年了。”李衣锦和周到是下午到的,给大家带了小礼物,虽然只是吃的和用的东西,也不贵,但老人家们都很开心,楼上楼下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护工们看老人家开心,也配合地在楼里放起了音乐,就真的像过年一样了。
陶姝娜和张小彦傍晚时到达,姥姥第一次见到张小彦,打量了很久,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娜娜念叨了好多年的男朋友?”张小彦只得不好意思地点头。
孟菀青反而没太上心。看姥姥拉着她俩说话,就准备去楼下看看老人家们午睡起来了没有。陶姝娜看到她出来,就也跟出了屋。
“妈。”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见我男朋友嘛?怎么话都不说就走了。”
孟菀青没作声,母女僵持了片刻,两人都有些尴尬。
“妈。”陶姝娜语气软下来,“我不想咱们俩变成现在这样。以前咱俩什么话都说的。”
孟菀青就故意生气地瞪了她一眼,“怎么不说了?骂我骂得跟什么似的。你真是出息了你。”
陶姝娜立刻投降。
“妈,我错了。”她说,“你跟我爸的事,你自己做主,我以后不说了。你别生气了行不?”她伸手拉住她妈,“大姨说你进医院动手术的事,把我吓坏了。你不能这样,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要跟我说。记住没有?”
“还跟你说呢,你平时忙成那样,还要跟男朋友过甜蜜的小日子,我拿那些鸡毛蒜皮烦你…
李衣锦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家宴。“姥姥说,谁都不可以缺席。”她在电话里跟陶姝娜说。
“不敢不敢,”陶姝娜说,“我和张小彦一起回去。”
虽然离每年的家宴还有几个月,但姥姥说了,这可比她们自己的家宴还重要。孟明玮研究了好几天配方,做出了糖尿病人也可以吃一点的蛋糕,一大早就带过去,让护工先冰在冰箱里,叮嘱千万不要被槐花奶奶看到,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孟菀青给红发箍奶奶带了条新裙子,奶奶特别喜欢,但上身一试,竟然腰身还空出一块。孟菀青连连道歉,说没想到奶奶身材这么好。奶奶笑得眼睛眯了缝,美滋滋地拿上裙子到自己的屋里去改了。
虽说名义上是给怪物奶奶做寿,但老人们奔走相告,都说,“今天过年了。”李衣锦和周到是下午到的,给大家带了小礼物,虽然只是吃的和用的东西,也不贵,但老人家们都很开心,楼上楼下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护工们看老人家开心,也配合地在楼里放起了音乐,就真的像过年一样了。
陶姝娜和张小彦傍晚时到达,姥姥第一次见到张小彦,打量了很久,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娜娜念叨了好多年的男朋友?”张小彦只得不好意思地点头。
孟菀青反而没太上心。看姥姥拉着她俩说话,就准备去楼下看看老人家们午睡起来了没有。陶姝娜看到她出来,就也跟出了屋。
“妈。”她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见我男朋友嘛?怎么话都不说就走了。”
孟菀青没作声,母女僵持了片刻,两人都有些尴尬。
“妈。”陶姝娜语气软下来,“我不想咱们俩变成现在这样。以前咱俩什么话都说的。”
孟菀青就故意生气地瞪了她一眼,“怎么不说了?骂我骂得跟什么似的。你真是出息了你。”
陶姝娜立刻投降。“妈,我错了。”她说,“你跟我爸的事,你自己做主,我以后不说了。你别生气了行不?”她伸手拉住她妈,“大姨说你进医院动手术的事,把我吓坏了。你不能这样,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要跟我说。记住没有?”
“还跟你说呢,你平时忙成那样,还要跟男朋友过甜蜜的小日子,我拿那些鸡毛蒜皮烦你干什么?”孟菀青嘴上不让,但神色已经有所缓和。“你好好的就行了。”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那样。”陶姝娜故意撒娇,“你看,我给你带了礼物。”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塞给孟菀青。“等你好了,就可以每天戴啦。”
孟菀青打开,是一条项链。陶姝娜知道她爱美,做了手术后留了疤,她自己还在想,以后多穿穿高领的衣服挡一下。只有陶姝娜才会让她不仅不用挡,还要戴上闪亮的项链。
“太招摇了。”她摇头说。
“你不是就喜欢招摇的嘛!”陶姝娜说,“放心,我最喜欢看我老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摇过市。”
“谁老了?”孟菀青瞪她。
“我错了!你不老!人美心善的孟菀青女士!”陶姝娜又求饶。
母女俩这才相视而笑。
张小彦出来,陶姝娜就招手叫他过来。
“妈,我跟你说,他现在不是我偶像了。”陶姝娜说。
“什么意思?”孟菀青没懂。
“他现在只是我的男朋友。”陶姝娜说。“不过呢,我现在想得很清楚了,偶像是用来崇拜的,男朋友才是要一起生活的。”
“那你没有偶像了?”孟菀青问。
“有啊!”陶姝娜说,“我去实习的时候认识的,我们科室的姐姐,最年轻的项目带头人,连获两次国家级奖章的火箭总设计师,太完美了,我以后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娜娜性格被我娇惯坏了,你多担待。”孟菀青对张小彦说。
“是娜娜要担待我。”张小彦笑着回答,“我经常出差,以后等她毕业了,我俩会更忙,只能多互相体谅。”
“你们哪,工作忙,能抽出时间来看我们这些老太太,难为你们了。”孟菀青说。
“妈你又来!你老了也是我心里最酷的妈妈。”陶姝娜说。“姥姥也是我心里最酷的姥姥。”
“姥姥你放心,等过年的时候,我们还都回来,你想在家过年,我们就在家过年,想在这过年,我们就都来陪你。好不好?”李衣锦跟姥姥说。
“你姥姥呀,现在认识了新朋友,根本都不想回家。”孟明玮在一旁笑道,“估计过年都不愿意回了。”
“那可不行。”李衣锦说,“要是没有姥姥,那还过什么年?”
姥姥就笑着,指着走廊里说说笑笑的老人们,说,“你看这楼上楼下的老头老太太,哪个还想着过年?对他们来说,孩子们哪天来,哪天就是过年。”
孟以安一家人也在开席前赶到了。球球一来,简直成了这养老院里的盛况,所有的爷爷奶奶都想跟她说句话,逗她笑,即使她就只是在姥姥的房间里跑进跑出,都有人专门上楼来看她一眼。看得邱夏都觉得不好意思,球球倒是不露怯,站在走廊里就给爷爷奶奶们表演唱歌跳舞,逗得大家笑声不断。奶奶们纷纷跟乔海云说,羡慕她有福气。
“我都多久没见过小孩儿来了。”槐花奶奶感慨着。“别人的家属都说,没人愿意带小孩来,嫌弃咱们这住的都是老人。”
孟以安给养老院捐了一批血压计和护理椅,院长受宠若惊,一再向她表示感谢,她就留了自己的名片,说以后只要有机会,可以策划组织相关的活动。“我妈在这里住得开心,我当然愿意帮忙。”她说。
为了配合老人们的睡眠时间,大家决定提前开始晚饭。护工们先是把蛋糕端进了怪物奶奶的房间,大家围在她身边唱了生日歌。怪物奶奶平日这个时间应该在睡觉,但今天听说是给她做寿,格外开心,不仅坐了起来,还吃了一小口蛋糕。槐花奶奶趁别人没注意,悄悄给自己多切了一块,躲到一边偷着吃起来。孟明玮看见了,也不想扫了她的兴,但还是凑过去小声说了句,“也别吃太多哈,您注意身体。”
槐花奶奶一边猛点头,一边又吃了一大口。
大家都在分吃蛋糕的时候,乔海云笑着问怪物奶奶许了什么愿。
怪物奶奶就笑笑,从枕头下面抽出照片。那是孟明玮洗出来给她的,她的单人照。
“我就想用这张当遗像。”怪物奶奶笑道,“这张拍得好。”
别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吃蛋糕聊天,没有人听见怪物奶奶说了什么。
吃完蛋糕,大家来到楼下,平时是食堂的小厅被护工们体贴地布置了可以围坐的餐桌,大家一边纷纷嚷嚷着今天加菜,一边落座,吃喝说笑,热闹非凡。
“今天真的是过年。”老人们都感慨道。
是宴就会散。大家边吃边聊到晚上,老人家们身体撑不住,陆陆续续回房休息。孟明玮收拾蛋糕的时候想起自己还特意做了一个生日快乐的卡片,便想着给怪物奶奶留下,做个纪念,就悄悄上楼去了她房间。
房间门没锁,灯也关了,奶奶肯定是睡下了。孟明玮轻轻推开门,把卡片放在桌上,她刚要关门出去,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就拧亮了夜灯。
怪物奶奶安静地睡在床上,神态安详,手里还拿着那张她很满意的照片。
怪物奶奶的心愿很快就实现了。在她的生辰这天,这么多人围在她身边陪她,走得无病无痛,还可以用她喜欢的照片作为遗像。怪物奶奶的家属当天就陆续赶到了,也是三个女儿,比孟明玮她们年纪要大上几岁。老大一看那张照片就生气了,“这是我妈?谁给她拍的这么难看的照片?”
“……我拍的。”孟明玮在一旁说。
“换一张换一张。”老大不满地说,“我妈年轻时那么好看,哪能用这张当遗像。”
“那你倒是拿一张出来啊。”孟明玮说。
“……那我没有。”老大转头就对老二说,“你看,是不是不该用这张?”
乔海云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有多久没过来看你妈了?你妈现在就长这样。她自己要求的,喜欢这张,要用这张当遗像。”
“行了,别啰嗦这些了。”老三在一边说,“正事要紧。”转头问护工,“我妈什么话都没留?”
护工一愣,连忙摇头,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烦一样。
老三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姐姐。
“三一三十一。”
老大立刻竖起眼睛,“凭什么?妈来这之前就是在我家住的,平分我吃多少亏?”
“要不是在你家住,妈还不能来养老院呢。”老二冷笑一声,“妈为什么宁可来养老院都不在你家住,你心里没数?”
“那也比你强,你给妈买过什么东西?你一年来看妈几次?”
“你也不来啊!平分你还嫌亏了?要给你多少?”
“都别吵吵了,”老三不耐烦地一挥手,“去不去?不去我去了。”
“她们在吵什么?”孟明玮小声问旁边的护工。
“丧葬费。”护工说,“老太太是离休干部,丧葬费可不少,估计得二十来万呢。你以为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没一个来看的,人一没全来了?等着分钱呢。”
处理完了怪物奶奶的后事,她的房间也被护工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人住过的样子。和昨天门庭若市的状况天壤之别,全程没有一个楼上楼下的老人家过来打招呼,槐花奶奶和红发箍奶奶也没有来。
“这样的事,老人们都不会出来看的,都躲在自己房间里呢。”护工说,“不敢看,也不敢想。”
原本打算今天就走的孟以安一家也留了…
怪物奶奶的心愿很快就实现了。在她的生辰这天,这么多人围在她身边陪她,走得无病无痛,还可以用她喜欢的照片作为遗像。怪物奶奶的家属当天就陆续赶到了,也是三个女儿,比孟明玮她们年纪要大上几岁。老大一看那张照片就生气了,“这是我妈?谁给她拍的这么难看的照片?”
“……我拍的。”孟明玮在一旁说。
“换一张换一张。”老大不满地说,“我妈年轻时那么好看,哪能用这张当遗像。”
“那你倒是拿一张出来啊。”孟明玮说。
“……那我没有。”老大转头就对老二说,“你看,是不是不该用这张?”
乔海云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有多久没过来看你妈了?你妈现在就长这样。她自己要求的,喜欢这张,要用这张当遗像。”
“行了,别啰嗦这些了。”老三在一边说,“正事要紧。”转头问护工,“我妈什么话都没留?”
护工一愣,连忙摇头,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烦一样。
老三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姐姐。“三一三十一。”
老大立刻竖起眼睛,“凭什么?妈来这之前就是在我家住的,平分我吃多少亏?”
“要不是在你家住,妈还不能来养老院呢。”老二冷笑一声,“妈为什么宁可来养老院都不在你家住,你心里没数?”
“那也比你强,你给妈买过什么东西?你一年来看妈几次?”
“你也不来啊!平分你还嫌亏了?要给你多少?”
“都别吵吵了,”老三不耐烦地一挥手,“去不去?不去我去了。”
“她们在吵什么?”孟明玮小声问旁边的护工。
“丧葬费。”护工说,“老太太是离休干部,丧葬费可不少,估计得二十来万呢。你以为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没一个来看的,人一没全来了?等着分钱呢。”
处理完了怪物奶奶的后事,她的房间也被护工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人住过的样子。和昨天门庭若市的状况天壤之别,全程没有一个楼上楼下的老人家过来打招呼,槐花奶奶和红发箍奶奶也没有来。
“这样的事,老人们都不会出来看的,都躲在自己房间里呢。”护工说,“不敢看,也不敢想。”
原本打算今天就走的孟以安一家也留了下来,姐妹三个陪着乔海云回到房间里,大家一时都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海云挨个打量着孩子们,就笑了。
“别一个个拉着个脸。”她说,“我说点高兴的事。”
姐妹三个互相看了看,并没有人猜到她想说什么。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门没关,一推就开,周秀芳出现在门口。
昨天一整天的热闹,她都没有参加。虽然住在多人间,但别人说笑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乔海云知道她并不适应这里,心中难受,便也没多劝。
“过来坐吧,孩子们都在,我正跟她们说这事儿呢。”乔海云说。
周秀芳便有些局促地进来,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坐下。
“以安教给咱们的,家里重要的事,要通过民主的方式做决定。”老太太轻描淡写,“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就先说我的意思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仍是一头雾水。
“我已经同意迁坟了。”乔海云说,“让你爸迁回他老家,和他的发妻葬在一起,葬在他们家祖坟。今天跟你们说,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姐妹三个顿时一惊。
“妈。”孟菀青下意识站起身。“你别瞎说。这种事不能瞎说的。”
“妈,你是不是被今天的事气着了?你别多想啊。”孟明玮也立刻说。
“我想了好几天了,想得很清楚了。”乔海云摇了摇头,道,“我跟你爸过了一辈子了,他对我,对你们,都很好,我知足了,也值了。既然他们家的老太太等了他一辈子,唯一的遗愿就是他回去,那我也不必强留。”
孟以安心头一酸,眼圈便红了。“妈,你是不是还在怨我爸?”她忍不住问。“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你跟他赌气还有什么用呢?但爸不会愿意离开你的,爸走了,你在墓里留的那个位置怎么办?”
乔海云就笑,“以安,你不是最开通的吗?现在倒拿这个来跟我说事儿了。我早就说过,活着的人,没必要跟走了的人较劲,我怎么会跟他赌气?不跟他埋一起能怎么样?我还不稀罕呢,一个人多舒服。”
三个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面面相觑。
倒是球球突然脆生生地开口发问,“姥姥,那你以后埋在哪儿啊?”
乔海云就笑,“你希望姥姥埋在哪儿?”
球球认真地转了转眼珠,思考了一会儿,答道,“能不能埋在天上?就坐着火箭,飞到云彩上面去,这样我以后就可以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给小朋友指,那朵云彩上住着我姥姥呢。”
陶姝娜在一边说,“这个姥姥可做不到,火箭也不停在云彩上,火箭的本质是助推器和运输工具,把卫星或者飞船送到既定位置之后,有的掉公海里,有的进太空里,你可看不见。”
孟菀青瞪了陶姝娜一眼,陶姝娜就闭了嘴。
“好啦,既然你们都没有疑问,咱们就这么定了。秀芳,”乔海云说,“你给他们打电话吧,他们自己安排时间过去迁坟。明玮,菀青,到时候你们俩也过去,公墓那边有什么需要的手续,你们拿着我的证件帮着处理一下。”
“妈,”孟明玮倒是没想到她会跟球球问出同一个问题,“那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乔海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望向窗外。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我想回家看看了。”
“我也想!”球球在一边说,“我想听姥姥讲出海的故事。我妈说了,以后要带我去姥姥的家乡看看呢。”
“不用以后,”孟以安说,“咱们办完迁坟的事,就一起陪姥姥回家。好不好?”
“真的?!”球球大喜过望,兴奋地跳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球球伸手抓着孟以安的手使劲摇,孟以安却看向她妈。她妈靠在窗边望着外面,脸上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有的只是过尽千帆之后梦回故乡的眷恋。
李衣锦坐在她妈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伸手轻轻握住她妈有些颤抖的手。
“姥姥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是她希望的。”她说。
“是吧。”孟明玮茫然地点点头,回答道。
那天夜里,她久违地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场景,她和她妈挤在一张小床上,她闭着眼,听她妈讲故事,感觉自己就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随着海浪的起伏心情跌宕。可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船上只有她自己。风雨飘摇中,她只看到远处越来越远的帆,一张嘴,吃进去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的细碎的浪花。
“等我走了以后,不要墓,也不要坟,什么都不要。你们呐,就带我到离岛最近的码头,坐上船,开到海中间去,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以后你们谁记着我,想我了,就来海边看看我。要是天儿好,阳光足,能看见对岸的岛,就多跟我说说话。要是天阴着,雾气昭昭,看不见岛,那就打个招呼再走,我也知道你来了。”
迁坟的时候孟明玮和孟菀青去了。孟家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墓碑没几下就轰然倒地。他们带着孟显荣的骨灰离开后,一排洁白的墓碑之中留下残缺的扬着尘的豁口,格外刺眼。
“爸迁走了,妈百年之后即使还葬在这里,那碑上的字都不知道要怎么写了。”孟菀青慨叹道。
而乔海云此时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周秀芳坐在一旁,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真的甘心吗?”
乔海云回头看她,笑了笑,“活都活到现在了,还计较什么甘心不甘心。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埋在哪儿不过是活着的人留个念想。他要回家,那便回吧,我得个自由,也挺好的。”
大家陪老太太去海边。路上球球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故事,听得一惊一乍地咯咯笑。姥姥就戳她的脑门,说道,“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咋咋呼呼的。”
李衣锦和陶姝娜一起坐在后面。两个人听着一老一小的欢笑声,却是都笑不出来。
“我总觉得,以后没有家了。”没心没肺的陶姝娜头一次看起来怅然若失。
“姥姥不在家,咱们以后回哪儿呢?”
李衣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遥遥地想象着很多年以前,年轻的姥姥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的心情。她那时一定不会想家吧?会想象多年以后自己拥有一个怎样的家么?
“不回了。”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以后都不必回家了。自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乔海云也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熟悉的码头了,由于经营改革,现在并没有轮渡往来,一行人到了码头,却无法去岛上。
大家都垂头丧气,老太太倒是没有觉得扫兴,“不去就不去吧。”她说,“今天天气好,远远看看就行了。我年纪大了,晕船。”
于是大家推着她去海边。李衣锦和…
“等我走了以后,不要墓,也不要坟,什么都不要。你们呐,就带我到离岛最近的码头,坐上船,开到海中间去,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以后你们谁记着我,想我了,就来海边看看我。要是天儿好,阳光足,能看见对岸的岛,就多跟我说说话。要是天阴着,雾气昭昭,看不见岛,那就打个招呼再走,我也知道你来了。”
迁坟的时候孟明玮和孟菀青去了。孟家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墓碑没几下就轰然倒地。他们带着孟显荣的骨灰离开后,一排洁白的墓碑之中留下残缺的扬着尘的豁口,格外刺眼。
“爸迁走了,妈百年之后即使还葬在这里,那碑上的字都不知道要怎么写了。”孟菀青慨叹道。
而乔海云此时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周秀芳坐在一旁,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问道,“真的甘心吗?”
乔海云回头看她,笑了笑,“活都活到现在了,还计较什么甘心不甘心。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埋在哪儿不过是活着的人留个念想。他要回家,那便回吧,我得个自由,也挺好的。”
大家陪老太太去海边。路上球球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故事,听得一惊一乍地咯咯笑。姥姥就戳她的脑门,说道,“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咋咋呼呼的。”
李衣锦和陶姝娜一起坐在后面。两个人听着一老一小的欢笑声,却是都笑不出来。
“我总觉得,以后没有家了。”没心没肺的陶姝娜头一次看起来怅然若失。
“姥姥不在家,咱们以后回哪儿呢?”
李衣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遥遥地想象着很多年以前,年轻的姥姥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的心情。她那时一定不会想家吧?会想象多年以后自己拥有一个怎样的家么?
“不回了。”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以后都不必回家了。自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乔海云也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熟悉的码头了,由于经营改革,现在并没有轮渡往来,一行人到了码头,却无法去岛上。
大家都垂头丧气,老太太倒是没有觉得扫兴,“不去就不去吧。”她说,“今天天气好,远远看看就行了。我年纪大了,晕船。”
于是大家推着她去海边。李衣锦和陶姝娜陪着球球在海滩上玩,孟明玮,孟菀青和孟以安三个人就陪着她妈聊天。
远处是蓝天白云,近处是海滩上玩耍的女孩们,如此美好温馨的场景里,听着老太太云淡风轻地说着要将骨灰撒向大海的话,姐妹三个人都是心头一痛。
“行啦,我就是提前说说。明玮不是说过吗,我能活到一百岁呢!现在还早,我还得享受生活!”老太太说完自己的安排,笑得爽朗而释然,“以后的事留给以后去办,等我把腿脚养好了,我有的是机会出去玩!”
姐妹三个回过神来,终于附和着笑起来。孟以安说,“是啊,球球都说了,以后她去哪儿玩,得把姥姥给带上!”
女孩们奔跑时的尖叫声回荡在海滩上,无忧无虑,如此快乐。
“以后,我也想带孩子们来。”孟以安说,“让他们也看一看怎样开船出海捕鱼,应该挺有意思的。”
“好啊。”老太太笑道。
在回北京的路上,孟以安跟李衣锦说,“你不是想来做志愿者吗?最近有个失学儿童的慈善项目,我会带小孩们一起去,你可以一起来。”
“行,”李衣锦挺开心地说,“那我问问周到的时间,我们俩一起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孟以安说。
“对了,我在跟我们剧场的合作方提策划案,希望以后有机会,把巡演活动也做到更多地方去。”李衣锦说,“说不定以后要跟你合作啦。”
孟以安赞许地看了看她,“不错啊,”她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你挖过来做策划总监?”
“算了,”李衣锦说,“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才不要受你压榨呢。”
两个人都笑了。
“你们俩现在感情还挺好的样子,考虑过以后的打算吗?”孟以安问李衣锦。
李衣锦犹豫了片刻,回答,“说没考虑过是假的。但说考虑过的话,却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打算。”
“你是说结婚?”孟以安问。
“不是吗?”李衣锦说,“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两个人都知道以后有结婚的可能,但也有不结婚的可能,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相处,很多焦虑和矛盾也能化解了。”
“你长大了呀,”孟以安笑着说,“有时候你妈都应该跟你学学。”
李衣锦摇摇头,笑,“人不管多大年纪,该像小孩的时候,还是像小孩,但该长大的时候,也早该长大了。”
等到孟以安组织孩子们趁假期去贫困县活动时,捐赠失学儿童的款项已经到位,孩子们虽然耽误了开学,但至少也拿到了新的课本和书包,小学的楼房和操场已经翻修完成,新的课桌椅和黑板搬进了教室,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
孟以安特意带球球去了村头布满陷阱的那一家。还未走近,就看到原本的陷阱里没了尖刺,顽强地长出了野草野花。屋后荒芜的地面也被清理过,翻得平整,像是种了什么菜籽,细细小小地从地里钻出一排排冒头的绿芽。
女孩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晾衣服,看到孟以安,惊喜地睁大眼睛,把盆放在门口就跑过来。
“你真来了!”她有些忸怩地说,看到孟以安旁边站着球球,立刻更加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沾着肥皂水的手慌忙在衣襟上搓了两把。
“当然啦,我们不是拉过钩嘛,我答应带我女儿来找你玩的。”孟以安说,“这是球球。球球,叫姐姐。”
“姐姐好。”球球笑嘻嘻地说。
“你真的叫球球?”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名字好好玩啊。大名就是球球吗?”
球球就笑,“是的!我爸爸姓邱,我叫邱球球!每次遇到新老师点名,都会笑我的名字好玩!但是我妈说,要是我姥爷在,肯定要笑话她没文化!”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
孟以安也笑了,就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球球把她带来的礼物亲手送给小姐姐,是她在手工课上学做的作品,女孩很喜欢,小心翼翼地看着,爱不释手。
“这个蓝色的是海水,这个白色的是小船,这个是小岛。”球球给她指着,解释道。
“真好看啊。”女孩感叹道,“但是……我没见过大海。”她说,“就只在画册和电视里见过。”
“你没见过大海呀?”球球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那下次我带你去看?我跟你说,我姥姥就是在岛上出生的,每天都在大海上坐船,可好玩了。她给我讲过好多好多故事,我讲给你听!”
“真的?住在岛上吗?”女孩好奇起来。
“对。”球球点点头。
“住在岛上,是不是离陆地好远好远?那多孤单呀。”女孩问。
“不会呀,”球球说,“岛上也有人。他们每天都坐船来陆地上,也有人从陆地上坐船去岛上。”
女孩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而且,我跟你说哦,”球球说,“你站在陆地这一边,都看不到那边的小岛。但是呢,要是赶上大晴天,就看得很清楚啦,有好多好多小岛就在不远的地方,其实离得都很近,只是起雾的时候看不到。所以啊,一点都不孤单。”
孟以安就笑了,补充道,“那叫群岛。”
“嗯,群岛。”球球点头,又说道,“我姥姥说她以后要把骨灰撒在大海里,这样我每次去海边,就是回家啦。”
在球球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孟以安仿佛看见了一个莽撞执拗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坐上远去的船,明知前方是命途多舛却也无惧无畏。
主宰了自己人生的人,也值得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结局。
她们都值得。
番外一五十步阳光
她也并不是一直都喜欢那一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至少刚来的那几年不喜欢。那段走廊很短,正常走路一般五十步就到头了。走得快点,三十七八步。走得再慢,最多最多走七十步也到了。大家都喜欢那段路。去做工,去吃饭,去接电话,去会面,都要走那条路。很多人早上起来就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们的是家人的容貌和声音。刚来的那几年,她一直被归类为“危险分子”。危险分子有的是对别人有危险,有的是对自己有危险,她属于后一种。里面什么都不许带。发夹,皮筋,罐头瓶,首饰,都是可能被利用的致命物品。头几年她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因为她不想吃喝,不想活着,只想死。她每天都在懊恼。不是为做下的那些事懊恼,而是懊恼自己进来了之后才知道,死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别的人也劝过她。甚至有人帮她跟监区队长反应,借来了本心灵鸡汤书,放风的时候给她读。“有求死的念头很正常,好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有,但是慢慢地熬过来了,就开始想活下去了。”一个女犯人跟她说。很多犯人有文化。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像她一样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拼了命一般地从穷山沟走出来读了书的,人非常聪明,即使在监狱里做工,表现都比所有人要好,脑子好使,干活麻利,学什么一点就透。脑子好使才懂得怎么死。由此可见,她的脑子还是不够好使,否则不会想不到,一旦进了牢,再想死,可就难了。她的脑子只够支撑她到做出选择的最后一刻。从开始到最后,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因为该尝试的她都尝试了,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最初她做着后来知道无用但当时还怀着一丝侥幸的抵抗。知道他喝酒,她偷偷把他放在家里的酒藏起来或是拿出去丢掉。他有一次把儿子推撞在桌角,孩子磕破了额头,她就把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边角角全用布和胶带缠起来。他摔坏了好几把椅子,她就把所有椅子都换成塑料的。他把衣柜里她的衣服全都一把火烧掉,她就把…
她也并不是一直都喜欢那一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
至少刚来的那几年不喜欢。
那段走廊很短,正常走路一般五十步就到头了。走得快点,三十七八步。走得再慢,最多最多走七十步也到了。
大家都喜欢那段路。去做工,去吃饭,去接电话,去会面,都要走那条路。很多人早上起来就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们的是家人的容貌和声音。
刚来的那几年,她一直被归类为“危险分子”。危险分子有的是对别人有危险,有的是对自己有危险,她属于后一种。
里面什么都不许带。发夹,皮筋,罐头瓶,首饰,都是可能被利用的致命物品。头几年她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因为她不想吃喝,不想活着,只想死。
她每天都在懊恼。
不是为做下的那些事懊恼,而是懊恼自己进来了之后才知道,死竟然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别的人也劝过她。甚至有人帮她跟监区队长反应,借来了本心灵鸡汤书,放风的时候给她读。“有求死的念头很正常,好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有,但是慢慢地熬过来了,就开始想活下去了。”一个女犯人跟她说。
很多犯人有文化。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像她一样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拼了命一般地从穷山沟走出来读了书的,人非常聪明,即使在监狱里做工,表现都比所有人要好,脑子好使,干活麻利,学什么一点就透。
脑子好使才懂得怎么死。由此可见,她的脑子还是不够好使,否则不会想不到,一旦进了牢,再想死,可就难了。
她的脑子只够支撑她到做出选择的最后一刻。
从开始到最后,她从来没有犹豫过。因为该尝试的她都尝试了,她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最初她做着后来知道无用但当时还怀着一丝侥幸的抵抗。知道他喝酒,她偷偷把他放在家里的酒藏起来或是拿出去丢掉。他有一次把儿子推撞在桌角,孩子磕破了额头,她就把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边角角全用布和胶带缠起来。他摔坏了好几把椅子,她就把所有椅子都换成塑料的。他把衣柜里她的衣服全都一把火烧掉,她就把备用的衣服装袋子里藏在厕所窗户外面。
但是没有用,他变本加厉。
后来她采取了家人都骂她没脑子但她自觉有脑子的措施,她提了离婚,换来的是她断了两根肋骨住进医院,并因此失去了工作。他耍酒疯把儿子打伤,醒来之后痛心疾首说要带儿子去医院,但是彻夜未归,她精神崩溃,挨家挨户敲门求邻居们帮她找孩子。结果他带孩子从爷爷奶奶家回来,勃然大怒,说她不知廉耻,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邻居门口拖回家,整条街都听得到他的破口大骂和她的痛哭惨叫。
结婚十年,她死去过无数次,又因为孩子强撑着活过来。不是没想过鱼死网破,但总没下得了决心,直到她在学校看到孩子写的那篇作文。
“我的爸爸是一个魔鬼。”孩子写道。
那一刻她才醒悟,摆在她面前的是怎样的一个决定。
她这辈子都没有那样运筹帷幄处心积虑地谋划过一件事。“以防万一”。从头到尾她心里想的就是这四个字。她一旦下手做了,就要确保没有“万一”发生。后来跟她案子的律师都说,见过因为家暴杀夫的,情节这么严重的还挺少见。
那天她把儿子送去了娘家,孩子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还是试探地问,“妈妈你跟我一起回姥姥家好不好?”
她知道儿子的意思,怕他爸又打她。
被拒绝之后,儿子也还是乖巧地跟她挥手道别。
“那妈妈你早点来接我。”他说。
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怕再多看一秒就会退缩。她知道她一旦走出这一步,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至少儿子会活下来,好好地健康成长,不再活在魔鬼的阴影下。
趁他没回来,她下厨做了一手好菜,然后把药下在菜里,怕他掀了不吃,他常喝的每一瓶酒里也都下了药。他回来,她躲进屋,冷静地一边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盯着墙上的挂钟数时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口吐白沫仰在椅子底下。
她沉默地挪开椅子,然后拎起地上的酒瓶,就像他每次打她那样,砸向他,一下,两下。一瓶碎了,再来一瓶,酒瓶没了,还有桌上的盘子,碗,桌上空了,还有椅子,花瓶,暖水壶,擀面杖,水果刀,菜刀,凡是家里有的,手边够得着的,举得动的,她都拿来砸,就像他每次打她那样。完全不用担心家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会被隔壁听见,因为左邻右舍这十来年都听腻了。
等到所有的东西都砸完,她盯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了好一会,总还是不确定他到底死了没有。以防万一。她想着。于是她迈过地上的狼藉,走进厨房,打开了煤气,然后平静地走出门外,把家门反锁。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她想。
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她用沾满了血的双手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
她的案子开庭审理那天,好多街坊邻居都来了,他们自发联名请愿,说她是个好人,还有未成年的孩子,请求法院从轻判决。
他的家人全来了,在旁听席上几次大声谩骂,差点被法警扔出去。她的娘家人一个都没来。孩子也没来。听到她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时候,邻居们全都在哭,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对她来说,别人宣判她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儿子后来被他的爷爷奶奶抢了回去,在娘家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拼命求她们把儿子抢回来,但她们也无能为力。
“你死心吧,”她们说,“那孩子跟了他爷爷奶奶,你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你就当没这个儿子了吧。”
心是死了,但人死不了,就还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在别人每天期盼着走过那段五十步的阳光,去见自己的家人的时候,她只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但真能视而不见吗?她做梦都在想着孩子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受欺负,长了多高,变没变样,该上几年级了,学了点什么,以后又会做点什么他喜欢的事。
儿子的小名是她给起的,因为生他那天,有人在产科病房的窗台上放了盆向日葵,她一边忍着疼一边看着那花,就在心里想,孩子以后长大了,就像向日葵向着阳光一样,只要他心里喜欢,去往什么方向,她都支持。
头几年过去,她没能死成,只要一想到儿子恨她,再也不想见她,她就觉得死的念头又盖过了活着的希望。每当又有人雀跃地起身去迎接家人的见面或是电话,周围便是一片羡慕的声音,只有她一如既往格格不入地坐在角落,第二年之后就没再有人来看过她,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看她了。
所以当那一天监区队长来叫她,说有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既不敢相信,又猜不出来谁会来看她。队长是个好人,平日里管理犯人的时候很照顾她,也曾经数次劝她打消自杀的念头,她盯着队长的脸,却也看不出端倪,只好跟在后面。
那天运气很好,每一步都有阳光。她一边抬起头贪婪地消化,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不多不少正好走了五十步。
一进会面室她就愣住了。
儿子长高了,也晒黑了,穿着她没见过的陌生的校服,单薄精瘦的肩膀上挂着书包,坐在那里紧张地抠着手,远远看见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不能哭,不能哭,她狠狠在心里告诉自己,哭花了眼睛就看不清了,不能哭。
儿子说,“我今年考上市重点了,这边有公交车能到,我才来的。”
她说嗯。
儿子说,“我偷偷来的,没给爷爷奶奶知道。”
她说嗯。
儿子说,“他们怎么说你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愿意听。”
她说嗯。
儿子说,“我以后都住校,不能常过来。”
她说嗯。
儿子就没话说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够。
时间快到了,儿子局促地站起来,又慌忙坐下,急切地看着她,懵头懵脑地问,“妈妈,你还会出来吗?”
到底还是只有十多岁的小孩。他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看好几年没见的妈妈,其实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他们说你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是吗?是假的吧?他们骗我的吧?”小孩脸涨得通红。
“我不信。”他说,“你要是出来,你告诉我,我早点来接你。”
她拼命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倾如雨下。
那是她入狱的第五年。
一年之后,她就因为在狱中表现优异,工作努力,改造态度良好,被判减刑20年。
后来她像别人一样,每天都在祈祷老天爷赏脸出太阳。只要每天享受了那五十步的阳光,一天的心情都会好。何况有的时候,在阳光的尽头等着她的,是她最想念的人,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周到离家去北京上学工作之后,几年才回去看她一次。他很少说自己的情况,她问起,他也只是回答挺好,还行,差不多。但她心里明白,因为她,他的学生时代也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歧视和非议。但他从来不说,像是已经习惯了在他不常见面的妈妈面前客套地表示一切都好。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和别人家的妈妈比,既想帮着解决孩子生活上的迷茫又无能为力。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当周到再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周到知道她问的是他和李衣锦的未来。
“我决定彻底离开他们了。”周到说。她知道他指的是他的爷爷奶奶和“那边”的家人。“再也不回去了。以后我的生活,我和她的生活,我们的将来,都只由我们自己负责。”
她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等你出来,我带她来接你。”周到临走的时候说。
她愣了一下,就笑了。等离开了他的视线,才抹掉了眼泪。
回去的路上竟也有阳光。她轻快地数着数,感觉五十步一眨眼就过去了。
离下一次见面的日子就更近了。她想。
番外二私奔
陶姝娜第一次去张小彦家,是在博士快毕业这年。之前张小彦也提过很多次,陶姝娜都坚决反对。“咱们俩怎么过是咱们俩的事,我可不要去你家人那里接受检阅。”她严词拒绝,“那这件事就变得不单纯了。”“什么叫不单纯?”张小彦表示不公平,“是你想得不单纯吧。我不也见过你家人了吗?连姥姥我都见过了。”“那不一样。”陶姝娜说,“我姥姥和我妈有替我决定过男朋友吗?没有。有替我决定过学什么专业吗?没有。但是你有。所以我既然是你选择的女朋友,不是你家人替你选的女朋友,那我有权利在现在这个阶段不接受来自他们的审核。”“……我又没说是要审核你。”张小彦说,“以前的事之后,他们也反省过,你看,这几年不都没太管我了吗?知道我又找了女朋友,不也不再安排我了吗?你不要把我家人妖魔化好不好?”“我没有把他们妖魔化,是你自己说的,”陶姝娜振振有词,“你自己都知道你的人生是他们安排的,你不也不愿意吗?其实啊,你就像另一个我姐,如果她有你的家世和智商,可能也会走上像你这样的路。但她没有,我大姨又逼她,所以她们母女俩之前才会有那么多隔阂。”话是这么说,但是陶姝娜又输了。她和张小彦有一个规矩,每次约好周末两个人要一起待在家或者出去玩,谁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事缺席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说吧,”陶姝娜跟张小彦毫无求生欲地说,“罚我做饭洗碗一个月我都不会喊冤。”“我才不罚你做饭洗碗。”张小彦说,“我爸妈说了,点名要见你。”陶姝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他回了家,一路上都在发愁,一会说,早知道去年的课题该跟导师一起参与的,一会说,应该明年再来的,明年至少拿到博士学位了。“你又不是去面试的,瞎想什么呢?”张小彦哭笑不得。“我家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而已。”张小彦的家人果然如他所说,一看就是书香世家的样子,爷爷爸爸妈妈都文质彬彬优雅礼貌,对初次见面的陶姝娜也是虽然客气…
陶姝娜第一次去张小彦家,是在博士快毕业这年。之前张小彦也提过很多次,陶姝娜都坚决反对。
“咱们俩怎么过是咱们俩的事,我可不要去你家人那里接受检阅。”她严词拒绝,“那这件事就变得不单纯了。”
“什么叫不单纯?”张小彦表示不公平,“是你想得不单纯吧。我不也见过你家人了吗?连姥姥我都见过了。”
“那不一样。”陶姝娜说,“我姥姥和我妈有替我决定过男朋友吗?没有。有替我决定过学什么专业吗?没有。但是你有。所以我既然是你选择的女朋友,不是你家人替你选的女朋友,那我有权利在现在这个阶段不接受来自他们的审核。”
“……我又没说是要审核你。”张小彦说,“以前的事之后,他们也反省过,你看,这几年不都没太管我了吗?知道我又找了女朋友,不也不再安排我了吗?你不要把我家人妖魔化好不好?”
“我没有把他们妖魔化,是你自己说的,”陶姝娜振振有词,“你自己都知道你的人生是他们安排的,你不也不愿意吗?其实啊,你就像另一个我姐,如果她有你的家世和智商,可能也会走上像你这样的路。但她没有,我大姨又逼她,所以她们母女俩之前才会有那么多隔阂。”
话是这么说,但是陶姝娜又输了。她和张小彦有一个规矩,每次约好周末两个人要一起待在家或者出去玩,谁因为加班或者别的事缺席了,就是输了,输了的人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说吧,”陶姝娜跟张小彦毫无求生欲地说,“罚我做饭洗碗一个月我都不会喊冤。”
“我才不罚你做饭洗碗。”张小彦说,“我爸妈说了,点名要见你。”
陶姝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他回了家,一路上都在发愁,一会说,早知道去年的课题该跟导师一起参与的,一会说,应该明年再来的,明年至少拿到博士学位了。
“你又不是去面试的,瞎想什么呢?”张小彦哭笑不得。“我家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而已。”
张小彦的家人果然如他所说,一看就是书香世家的样子,爷爷爸爸妈妈都文质彬彬优雅礼貌,对初次见面的陶姝娜也是虽然客气但热情。
陶姝娜还是没有放松警惕,虽然坐在张小彦妈妈旁边,乖巧地吃她递来的水果,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提防着,比去面试还要谨慎。
果然,张小彦妈妈虽然温言软语慈眉善目,但开口就直问要点。
“娜娜呀,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教育你也很成功呢,听小彦说,也是培养出了你这个状元。”她问。
不知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陶姝娜在这一刻突然沉默了。她想起她高中时第一次指着电视上的张小彦说“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时班主任泼她冷水的语气,想起她一路走到状元又走到现在听到的每一句类似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撒谎。她想说,我家里也是世代书香门第,我爸爸妈妈都是学者,我也是根红苗正的学三代,不管是学术还是事业,我从来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即使是张小彦这样优秀的人,站在他身边,我一点都不怂,他也半点都不亏。
张小彦看到她的局促,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想什么呢?”他轻声笑道,“你就说实话呗,不说我替你说了。”
“哎!”陶姝娜回过神来。“没有……我自己说。”
她冲张小彦的妈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呀,”她清了清嗓子,觉得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又回来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我们家也不懂什么教育。”她笑着说,“我妈是个百货公司的销售经理,我爸是个列车员。”
何必要撒谎呢?她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边想。她不就是这么长大的吗?小时候她妈为了上班不扣工资把她扔在柜台后面,她就窝在一堆货物里玩玩具看画册,上学时因为写作业快,包揽了全班同学写不完的作业,莫名累积了声誉导致第二年全票当选班长,中学时因为家里有最新的科幻杂志,她拿去班级里传看,被老师没收了,结果她下课时去送作业发现老师自己在办公室偷偷看……还有她妈为她在老师面前出头的时候,练跆拳道受了伤又坚持考试的时候,甚至天天花痴张小彦的时候……这些才是她自己既有趣又无悔的,不可替代的人生嘛。
“……他们现在准备离婚了。”陶姝娜坦然地说,“我妈坚持离,我爸坚持不离,法院一审没判离,我妈会继续上诉。”
张小彦妈妈显然没有想到陶姝娜这么过于坦诚,一时间忘记了表情管理,满脸惊愕。
张小彦倒是对陶姝娜说出这些大实话毫不意外,他在一旁笑着说,“妈,娜娜性格就是这样的。她有好孩子的品性,却也享受到了好多所谓的好孩子享受不到的人生。不像我,我是长成了你们认为的好孩子,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她吗?我有多喜欢她,就有多羡慕她。她比我幸福多了。”
张小彦的妈妈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孩子,多大人了还这么说话。”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们还不是为你铺了一条最好的路,你现在事业有成了,倒来埋怨我们了。我们反倒有错啦?你爷爷你爸爸做科研为国家争光有错啦?”
张小彦明显也不高兴了,但他还知道下意识地避免和妈妈争论,就闭口不说话了。
陶姝娜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阿姨,”她说,“小彦是真的很优秀,他也很感谢你们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我熟悉他以前,也一直崇拜他,羡慕他。但是熟悉了之后,我更愿意了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总该有权选择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女朋友,什么样的未来。”
“哟,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呀,”张小彦妈妈一笑,“我这还没说什么呢,倒提点上我了,显得我这个做妈妈的咄咄逼人了。行,我不说了,小彦,”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张小彦,“去爷爷书房吧,爷爷和爸爸有话问你了。”
来之前张小彦就跟她说过,他离家读书工作后,每次回家,都还要像学生时代一样,到爷爷和爸爸跟前汇报成就汇报思想,就差没写一份年终总结报告了。
“你在家还要述职?!”陶姝娜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百般惊奇,“难怪你不愿意上班写报告,连我都不愿意写报告,你在家都得写,这是什么日子啊?”
“妈,今天难得娜娜来了,大家聊聊天就行了,我就不过去了吧。”张小彦用商量的口气说。
“有什么区别?”张小彦妈妈虽然脸上仍对陶姝娜带着笑,语气却是对张小彦的严厉,“谁来都一样。不管你多少岁,只要在这个家里,你就得守咱家的规矩。可别忘了,谁把你培养出来的,谁让你走到今天的。”
气氛僵持了十几秒。
陶姝娜突然站起身,拉住张小彦的手,冲张小彦妈妈嘻嘻一笑。
“阿姨,那请你们也别忘了,谁现在是他的女朋友,谁陪他走以后的路。”
陶姝娜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牵住张小彦,两个人飞奔出门,门在身后顺势带上,他们可来不及看他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神色。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大街上一顿狂奔,明明平日里是成熟稳重的成年人,这会儿却像被家长逮住的早恋高中生一样,跑过好多条街都不知道累,跑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一个拄着膝盖,一个叉着腰,对看了几分钟,同时爆发出大笑。
又笑累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在街上慢慢走。
“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张小彦抬头看着天,感叹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优秀模范生,从来都没有明目张胆地违抗过我家人的命令。”
“你有啊。”陶姝娜故意说。
“啊?”张小彦没反应过来。
“从你答应我做你女朋友那天起,你就已经违抗他们的命令了。”陶姝娜说。
“也是。”张小彦点点头,“那要是我早点认识你,会不会咱俩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陶姝娜噗嗤一笑,“说不定喔。”她说。
“唉,”张小彦故意叹气,“晚了,现在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跟私奔一样。”
“现在也不晚。”陶姝娜说。“私奔什么时候都不晚。”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是一阵大笑。
“去学校看看吧。”张小彦提议道。
两个人走到了以前的高中。学生早已放学,大门紧锁着,光荣榜上的照片和名字经过了风吹日晒已经斑驳。
“我当年就是站在这榜前面遥想你的荣耀。”陶姝娜悠悠地说。
“早就没有可遥想的了。”张小彦笑,“荣耀都是虚无,生活才是踏实攥在手里的。”
两个人并肩站在陌生的光荣榜前,看了很久,竟也不觉得无聊。
临走的时候,张小彦对陶姝娜说,“以后,我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陶姝娜故意问。
“永远不要怕选择一条冒险的路。”张小彦说,“有你一起,我更不怕。”
陶姝娜一笑,挽起他胳膊。
“私奔也不怕?”
“当然。”
番外三新人
“老师说这个是家庭作业,需要爸爸妈妈跟我一起完成。”球球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跟孟以安谈判。孟以安一脸看穿她把戏的表情。“完成不就行了?老师又不知道你跟谁一起完成的。再说了,别的小朋友万一爸爸出差了妈妈出差了,今天不在家,那就不完成作业了?”球球警觉地瞪大眼睛,“妈妈!你不能这么说话。是你说要遵守老师的要求的,你现在等于是在教我偷懒。”孟以安翻了个白眼。是谁说做教育的人自家孩子教的都好?难缠起来不是照样亲妈也搞不定。球球这次假期的生活作业主题是认识植物,老师要求孩子们跟着大人去大自然的环境里玩,捡不同种类的植物回来做标本册带到学校去给同学们科普。“这不是谁都能做吗?”孟以安不死心,“离你爸来接你还有一个星期,你能不能不要再给妈妈添麻烦了呢?”球球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说,“妈妈你觉得我是麻烦吗?还是爸爸是麻烦呢?”得,已经学会道德绑架了。孟以安想了想,只好投降。邱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驱车前往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给球球讲故事,让加班没休息好的孟以安稳稳地睡了一路。精神养足之后,孟以安心情大好,到了之后就跟着球球疯跑,留邱夏在后面背着装备补给默默赶路。总算等到球球累了,三个人在草坪上坐下,铺好午餐布,喝水吃东西。球球吃喝也不老实,吃两口想起了带来的拍立得,就站起来左拍拍右拍拍。“别走远了,就在爸爸妈妈能看得到你的地方。”孟以安叮嘱。“知道啦!”球球脆生生地答应。两个人一边看着球球的背影一边聊闲话,聊了几句孟以安工作上的事,又聊了几句邱夏学校的事。突然邱夏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孟以安莫名其妙,“什么日子?”“问你呢,”邱夏说,“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孟以安被他突如其来的追问弄得摸不着头脑,在心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三个人的阴历阳历生日和通用重大节假日,没一个能对上号。“什么啊?”她一头雾水,瞪了邱夏一眼,…
“老师说这个是家庭作业,需要爸爸妈妈跟我一起完成。”球球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跟孟以安谈判。
孟以安一脸看穿她把戏的表情。“完成不就行了?老师又不知道你跟谁一起完成的。再说了,别的小朋友万一爸爸出差了妈妈出差了,今天不在家,那就不完成作业了?”
球球警觉地瞪大眼睛,“妈妈!你不能这么说话。是你说要遵守老师的要求的,你现在等于是在教我偷懒。”
孟以安翻了个白眼。是谁说做教育的人自家孩子教的都好?难缠起来不是照样亲妈也搞不定。
球球这次假期的生活作业主题是认识植物,老师要求孩子们跟着大人去大自然的环境里玩,捡不同种类的植物回来做标本册带到学校去给同学们科普。
“这不是谁都能做吗?”孟以安不死心,“离你爸来接你还有一个星期,你能不能不要再给妈妈添麻烦了呢?”
球球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说,“妈妈你觉得我是麻烦吗?还是爸爸是麻烦呢?”
得,已经学会道德绑架了。孟以安想了想,只好投降。
邱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驱车前往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给球球讲故事,让加班没休息好的孟以安稳稳地睡了一路。精神养足之后,孟以安心情大好,到了之后就跟着球球疯跑,留邱夏在后面背着装备补给默默赶路。
总算等到球球累了,三个人在草坪上坐下,铺好午餐布,喝水吃东西。球球吃喝也不老实,吃两口想起了带来的拍立得,就站起来左拍拍右拍拍。
“别走远了,就在爸爸妈妈能看得到你的地方。”孟以安叮嘱。
“知道啦!”球球脆生生地答应。
两个人一边看着球球的背影一边聊闲话,聊了几句孟以安工作上的事,又聊了几句邱夏学校的事。突然邱夏没头没脑地问,“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孟以安莫名其妙,“什么日子?”
“问你呢,”邱夏说,“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孟以安被他突如其来的追问弄得摸不着头脑,在心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三个人的阴历阳历生日和通用重大节假日,没一个能对上号。
“什么啊?”她一头雾水,瞪了邱夏一眼,“别在这跟我绕弯子,有话就说。我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邱夏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仰面躺下。
“我就说嘛。”他语气带着懊恼,“以前不后悔,现在后悔了。当时就不应该跟你逃了那个婚礼的。”
孟以安顿时醍醐灌顶,“啊,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
邱夏无奈地摆摆手,“算了,反正你从来都没记住过,离都离了,更不用提了。”
孟以安看着他。邱夏那些小心思她可门儿清,嘴里说着不用提,明明就是他自己先提出来的。她好整以暇地坐直了盯着他,似笑非笑,等着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说,球球就跑了回来,兴高采烈地给她看自己拍下来的小花花。母女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孟以安帮她把捡回来的花草简单整理一下收集起来,分别放进采集袋,贴上标签收好,以便回家之后制作标本。
“有时候想想,好像是有点遗憾哈,”孟以安一边看着球球专心致志地忙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唯一的一次婚礼,还被我任性给错过了。没留下点值得纪念的东西。”
邱夏没吭声。直到球球又跑开去玩了,他才试探地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有。”
“有什么?”孟以安奇道。
“有值得纪念的东西啊。”他说,“而且你不知道。”
孟以安抬起头,“真的?还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倒是藏得深,没离婚那几年你怎么不说?”
“怎么说?那几年咱们都在吵架。”邱夏说,“离了之后就更没法说了。”
孟以安沉默良久,问,“是什么东西?”
邱夏坐起来看着她,“你真的想听?”
孟以安点点头。
邱夏就低头从外套贴身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那是什么?”孟以安问。
邱夏打开那张纸,冲她挥了一下,“不认得吧?就我自己认得。”他自嘲地说,“当年婚礼上写给你的誓词,谁曾想没有机会当着大家的面说给你听。后来就也忘了。搬家的时候整理衣柜我才发现,就自己收着了。”
孟以安好奇起来,伸手去拿,却被他敏捷地躲开了。
“你真的想听?”他又问了一遍。
孟以安便不抢了,点点头。
他就笑了,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还很严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头发。孟以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于是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托着下巴等着听。她想起结婚之前,她也总是这样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话,虽然他说的话总能让她昏昏欲睡,但仍觉乐趣无穷。
邱夏便抚展了纸,开始念。
“以安吾妻:
时良辰佳日,亲朋络绎,对景双人,静待礼成。余性温静,迂腐书生而已,卿若惊鸿,爽直不羁,才思慧质浑然天成,识高气雄亦非须眉可比,得卿心许,合情投意,形影相偕,天之幸我极矣。今生之远,愿与卿同行,他生未卜,愿此世偕老。
古人云,故人疏而日忘,新人近而俞好。一别数年,魂牵梦绕,既无近而好之新人,也未疏而忘其故人,始知余心之所向,一如既往。愿新故人之新,成未成之礼,重修旧好,琴瑟和鸣,方得不昧此生。”
“听不懂,我都快睡着了。”孟以安掩饰住自己的神色,故意起身装作活动手脚,自顾自地走开去。走了两步,回头问他,“后半段现改的吧?”
邱夏就笑,“那你还装听不懂。”他一边说,一边把纸收回口袋,像是做完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如释重负地躺下,长出了一口气。“你听懂就好了。别的话也不需要我多说了。”
球球又活蹦乱跳地跑过来,孟以安以为她要来拖妈妈,她却跑去了邱夏那边。“爸爸!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你会表扬我的!”
邱夏被催着起身,跟着球球往山坡另一边走。孟以安看着父女俩笑闹的背影,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走过的路,还要再走一遍吗?以前犯过的错,吵过的架,说过的互相伤害的话,谁也不愿后退的头破血流的固执,以后就会改变吗?
原以为成长就是往前走,不回头,现在才明白,成长其实是敢往前走,也敢回头。在这段由近到远的婚姻里,他们都认了错,也都想回头了。
邱夏跟在球球身后回来,球球一副骄傲地想邀功的样子,看着邱夏走到孟以安面前,从身后变出了一朵花。
“好看吧!”球球在一边蹦,“我找到的!让爸爸给你的惊喜!”
孟以安就笑了,“好看。”她说。
邱夏顺手把那朵花给她别在衣领旁边,摇曳生姿。
“爸爸我今天的任务超额完成了,你要奖励我!”球球说。
邱夏连忙冲她“嘘”,“别瞎说。什么任务,没有任务。”他小声说。“别拆我台,要不没有奖励了。”
孟以安听在耳朵里,了然地笑了。
“要什么奖励?”她把球球拉过来,呼噜呼噜女儿的头发,“妈妈奖励你。”
球球瞪大眼睛,“妈妈也要奖励我?”
“对啊,”孟以安说,“妈妈今天很开心,因为收到了一个最棒的结婚纪念日礼物。虽然迟到了很多年,但是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有得是机会庆祝。毕竟以后是新人了嘛,不是故人了。”
她看着邱夏,邱夏也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给两个人都镀上了一道特别的色彩。
番外四群岛
“火锅还是烧烤。”“火锅。”“王者还是魔兽。”“魔兽。”“林青霞还是张曼玉。”“林青霞。”“坐船还是坐飞机。”“……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好一点!”后来孩子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去看海。不仅看海,他们还可以跟着渔船出海,亲眼看到打渔的场景,这让很多生活在城市里,尤其是内陆地区的孩子们感到格外新奇。孟以安组织了很多次这样的活动,口碑很好,也总有新的孩子和家长来咨询,她们也就乐此不疲地持续办下去。李衣锦和周到只要有空,就会去当志愿者。周到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从小到大没怎么去过海边,更没有坐过船,即使是陪李衣锦去游乐场玩激流勇进都会紧紧抓着救生衣发抖。李衣锦觉得让他总是跟自己一起去当志愿者对他来说是种煎熬,就跟他说可以不来,但每次他都还是跟来了,一边恐水一边晕船还一边说要克服心理恐惧。“作为一个旱鸭子我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家长会放心让小孩去游泳!去坐船!去冲浪!太吓人了。”他每次都跟在李衣锦身后,手里紧紧攥着呕吐袋,瑟瑟发抖地说。李衣锦只好一边安慰他一边偷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要是在坐船的时候,他们就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地玩最熟悉的二选一问答游戏来解压。“不是说要转移我注意力吗!还故意问!”周到委屈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我恨坐船。”李衣锦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帮他拍拍背,顺顺气,“要不咱们聊点别的。”周到蔫下去不说话。李衣锦就说,“你知道吗,我小姨要复婚了。”“真的?”周到果然好奇道,“她跟你说的?”“我因为活动的事去她公司,看到小姨夫带着球球在等她下班回家。”李衣锦说。说实话,不知道孟以安离婚的时候,她没觉得这两年他们一家三口回姥姥家的时候有什么差别,但是知道离了婚之后,再以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就多了几分微妙。而现在看来,明明是离了婚的夫妻俩,看起来却反而又多了重归于好似说还休的默契。李衣锦了然于心,没费事就从球球口中套出了八卦。“看起来什么都…
“火锅还是烧烤。”
“火锅。”
“王者还是魔兽。”
“魔兽。”
“林青霞还是张曼玉。”
“林青霞。”
“坐船还是坐飞机。”
“……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好一点!”
后来孩子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去看海。不仅看海,他们还可以跟着渔船出海,亲眼看到打渔的场景,这让很多生活在城市里,尤其是内陆地区的孩子们感到格外新奇。孟以安组织了很多次这样的活动,口碑很好,也总有新的孩子和家长来咨询,她们也就乐此不疲地持续办下去。
李衣锦和周到只要有空,就会去当志愿者。周到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从小到大没怎么去过海边,更没有坐过船,即使是陪李衣锦去游乐场玩激流勇进都会紧紧抓着救生衣发抖。李衣锦觉得让他总是跟自己一起去当志愿者对他来说是种煎熬,就跟他说可以不来,但每次他都还是跟来了,一边恐水一边晕船还一边说要克服心理恐惧。
“作为一个旱鸭子我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家长会放心让小孩去游泳!去坐船!去冲浪!太吓人了。”他每次都跟在李衣锦身后,手里紧紧攥着呕吐袋,瑟瑟发抖地说。
李衣锦只好一边安慰他一边偷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要是在坐船的时候,他们就常常你一言我一语地玩最熟悉的二选一问答游戏来解压。
“不是说要转移我注意力吗!还故意问!”周到委屈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我恨坐船。”
李衣锦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帮他拍拍背,顺顺气,“要不咱们聊点别的。”
周到蔫下去不说话。李衣锦就说,“你知道吗,我小姨要复婚了。”
“真的?”周到果然好奇道,“她跟你说的?”
“我因为活动的事去她公司,看到小姨夫带着球球在等她下班回家。”李衣锦说。说实话,不知道孟以安离婚的时候,她没觉得这两年他们一家三口回姥姥家的时候有什么差别,但是知道离了婚之后,再以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就多了几分微妙。而现在看来,明明是离了婚的夫妻俩,看起来却反而又多了重归于好似说还休的默契。李衣锦了然于心,没费事就从球球口中套出了八卦。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什么都变了。”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
她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看周到脸色也好了些,她想了想,拿出手机,“为了赞美你又一次克服心理恐惧,”她笑着说,“我有一个奖励给你。”
“……真的吗?”周到并不太相信地看看她,“不会是个救生圈吧,我怕我下一秒就掉进海里去。”
李衣锦笑,“不是。”
周到看着她在手机里翻找,“是什么?”他问。
李衣锦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机,“发给你了,你自己看。”她说。
周到虽然晕船晕得难受,但还是拿起自己手机,发现李衣锦给他发来两张照片。
“先跟你道歉,我偷偷从你手机里拿的。”李衣锦说,“谁让你手机密码是我生日呢。”
是他和妈妈那两张旧照。修复过了,色彩变得明亮,眉目面容也清晰起来。
“别笑我啊,我连美颜滤镜都不会,这就是app自动修复的。你要是嫌弃,你以后自己再修个好看点的。不过我觉得还挺好看的。”李衣锦看着他的神色,说,“下次你再去看她,可以给她看看呀。”
周到小心地把照片在手机上放大,一点一点挪着,看得很仔细。
“挺好看的。”他点点头,轻声说。“我喜欢这个奖励。”
李衣锦得到表扬也很开心,笑着拍拍他,“好啦好啦,别盯着手机了,更晕船。”
正好一个小朋友跑过来,李衣锦拦住她,“别跑,老师怎么说的?坐船的时候不能乱跑。”便把小姑娘拉在自己身边坐下。“来,我先看着你,等一会你们老师发现你不见了找到我这里来要人,就把你交出去。”
小姑娘生气,百无聊赖地噘着嘴。
李衣锦就笑道,“要不,姐姐给你讲个故事?”
“讲什么?”小姑娘问。
“你想听什么?”李衣锦说,“你知道老师为什么带你们来海上玩吗,因为海上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有虾兵蟹将龙王爷,有鲛人泣珠,有打渔郎和水鬼,太多太多了。”
“那都是假的吧!”小姑娘不屑一顾,“我听说都是假的,都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的。”
李衣锦瞪大眼睛看着她,“怎么会!我跟你说哦,我姥姥就是在海边长大的,好多好多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给我讲的时候我都不信,但其实是真的。”
“是吗?”小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
“不信?”李衣锦说,“我讲给你听。”
时间过得飞快,大家坐轮渡离岛回岸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西下,孩子们兴奋地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美丽景象,大人们也被感染,忘记了一整天的奔波疲态。
听李衣锦讲了故事的小朋友仰起头说,“姐姐,你今天给我们讲的姥姥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信了。”
“那当然。”李衣锦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问,“那我们现在要回家了,是不是要像你说的那样,跟姥姥说再见?今天天气这么晴,姥姥一定会听到的吧?”
李衣锦便点点头。
小姑娘站起身,冲着海面大声喊道:“姥姥,我们回家啦——”
旁边的小朋友们看她喊,就也纷纷学样,有的把手拢在嘴边,有的挥起双手,一起向着大海喊道:“姥姥,我们回家啦——”
声音落入金色的夕阳,融进了波光粼粼的大海。
李衣锦回头望去,只见群岛渐行渐远,不由得怔怔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