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速之客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从民政局出来的这一刻,孟明玮觉得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照得她精神有些恍惚,但并不影响她的喜悦,迷茫无措,又得意忘形的喜悦。她直愣愣地站在大街上,看着灰茫茫的人群来来去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李诚智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自顾自出门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孟明玮看着他的背影,他脚步忽轻忽重,还差点被人行道上不平整的地砖绊倒。
这是第一次,她不需要再和他回同一个家了。她没有家了,那个困住她三十年的牢笼,她走出来了,这感觉可太奇妙了。
“妈,咱们回家吧?”李衣锦试探着在旁边问。
“我觉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陶姝娜在一边刚说了一句话就被她妈瞪了回去,“庆祝什么庆祝,姥姥还要出院呢。赶紧走。”
“哦……”陶姝娜没罢休,“那等姥姥出院咱们一起庆祝,吃顿大餐吧?要不一起出去玩?”
孟菀青没心思应付没心没肺的陶姝娜,她惦记着赶紧回去弄老太太出院的事。何况陶大磊还正在家里叫嚣,嫌孟菀青一早就出来没给他弄早饭吃。
“医生告诉我要仔细饮食了!”他气急败坏地喊,“你连早饭都不给我做!”
“你平时不都自己做吗。”孟菀青努力平心静气,叮嘱自己不要跟病人一般见识,“我平时也不怎么在家吃早饭。”
“那不一样,我现在是病人!”陶大磊说,“我给你做了半辈子饭了吧?闺女也是吃我的饭长大的!现在我有病了,你给我做个饭都不行?你金贵什么啊?”
“那我也没逼你给我做饭啊,”孟菀青说,“你这半辈子做的都是你爱吃的,我不也没说过什么?我爱吃鱼你海鲜过敏,在咱家见过鱼吗?我爱喝粥你爱吃面,早饭见过粥吗?想吃什么自己下楼买去,我走了。”
说完她就出了门,把陶大磊和他滔滔不绝的骂声关在了屋里。
“医院那边大家都在,没什么事,你一会回家看一眼你爸吧,”她跟陶姝娜说,“我怕他病没重先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妈,你是不是真的要跟别人……跑了?”陶姝娜问。“真的是那个郑叔叔?”
孟菀青一愣,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陶姝娜还是跟着她们先去医院看了姥姥。老太太看到她,就数落孟菀青,“让孩子回来干什么?读书那么忙,回来一大屋子人跟着乱。”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陶姝娜扑到姥姥身边腻,“姥姥你现在行动不便,我们轮流陪着你,你才能快点好起来。”
老太太丝毫不矫情地把她拨拉开,“陪我也没用,一百个人陪我,我腿今天就能好啦?净胡说。你赶紧回学校去,别在这添乱。”
“我放假!”陶姝娜说,“这段时间学校没什么事,我就是特意回来陪姥姥的。”
李衣锦在一旁收拾东西,孟菀青去给老太太弄出院的手续。她俩之前商量了,孟明玮正好就住在老太太家,主要的照顾生活起居都由她来。孟菀青还要应付陶大磊,不能经常来,她就提出要给老太太请个保姆,跟孟明玮也能换个班。因为老太太现在卧床,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看着,晚上也不能掉以轻心。
“孟以安我现在是越来越服她,”孟菀青跟她姐说,“哎,老太太从摔伤到住院到出院,都不带看一眼的!还得我说,钱也不出,人也不来,怎么这个家白养她了吗?”
“她忙完了肯定会回来,妈又不怪她,你一天天的翻来覆去说这个也没意思。”孟明玮接道。
“我不是为了你好嘛,”孟菀青说,“孟以安说打钱到你这。”
“到我这?”孟明玮一愣。
“不然呢?要不你也要照顾老太太,你现在刚搬出来,收入少,反正孟以安赚得多。”孟菀青不以为意,“你就放心拿着。哎,”她凑过来,“她打过来多少你偷偷告诉我一声。要是嫌少,你不用说,我去唱这个黑脸。”
孟明玮摇头,“我就给妈做做饭,花不了几个钱。”
“那也得让她知道她欠妈多少!”孟菀青瞪眼睛,“别以为她事业有成就可以不回来孝顺妈了。”
孟菀青跟老太太打预防针,“到时保姆来,别的什么都不干,就给家里做做饭,打扫卫生。妈你放心,不碰你一根汗毛。”
但老太太还是厉声反对,“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找保姆的?我不就是养几天伤吗?等好了,一样下地做饭,出门溜达,又不是缺胳膊少腿!”
孟菀青委屈地给孟明玮递了一个“你看,我就知道”的眼神。
“我是不想让我姐太辛苦。她要是24小时照顾你,那还不得累坏了?我现在也没法总过来。”孟菀青努力辩解,“妈,你也该改变一下心态了,现在那么多有老人小孩的家庭都有保姆,还不止一个呢!你看孟以安,人家不止有保洁的阿姨,还有专门做饭的阿姨,那不是很正常嘛!……”
老太太不说话了,但是愁眉不展,神色明显不太乐意。
孟明玮明白她妈心里在想什么。她单独在的时候,老太太就跟她说,“你离婚,原本是自由了,你陪陪李衣锦也好,去干点别的事也好,现在反倒让你来伺候我这个残废老太太,妈心里不好受,妈拖累你了。”
老太太还是心疼她辛苦。孟明玮这样想,心里也是一酸。
但孟菀青并没想到这一层,她盘算着给老太太请个好一点的保姆,最大限度地减轻孟明玮的家务工作量就可以了。
趁老太太还没动,她给郑彬打电话,让他把护理床先送到家里去,她自己打了个车往家走。护理床的建议是郑彬提的,他说万一老太太上厕所费劲,那个床可以让她在床上解决。孟菀青觉得老太太肯定不愿意用,体面了一辈子,当然爱面子。郑彬便摇头说,“一看你就是没照顾过老人。上了年纪,哪有那么多愿意不愿意的,活着最重要。我在床边送走了我爸妈和我岳父岳母,什么不体面没见过。”
这样想着,她到了家楼下。郑彬还没打电话,应该是还没到。孟菀青也没问他,就自己先上楼去。走到二楼的时候,她听到三楼有说话的声音,是两个男的。
老太太家一层两户,对门是一对老夫妻,总去给儿子带孩子,常年不在家,并不是他们在说话。孟菀青很警觉,走到三楼的时候,看到果然是两个陌生男人就站在老太太家门前,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脚步没停就立刻往楼上走了,一直走到顶楼七楼才停下,小心翼翼地从楼梯扶手的间隙往下看了看,掏出手机把铃声按成静音,然后给郑彬发信息。
“我妈门前有两个不认识的男的。我现在在七楼。”孟菀青发,“你先别搬东西,上来问一下他们是找谁的,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郑彬上到三楼,两个男的看他停下,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郑彬也打量着他们,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啤酒肚,抽着烟,另一个是年轻小伙子,估计也就二十来岁,瘦高瘦高的,染着非主流的奇怪头发。
“你们找谁的?”郑彬问。
中年男人指了指门,“找这家。这家是不是姓王?”
郑彬就说,“不是,这家姓孟。”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中年人便说,“啊,那我们找错门了。”跟小伙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下楼去了。
郑彬觉得奇怪,看他们确实出了楼门走了,就叫孟菀青下来。
“感觉是真找错了?”他问孟菀青。
孟菀青摇头,“我也不知道,就直觉觉得不对劲。走吧,我们先搬东西,妈一会就回来了。”
老太太出院回家可是大阵仗。孟菀青怕人多手杂,上楼梯的时候不安全,特意叮嘱孟明玮专门雇了一位护工把老太太背上楼。李衣锦和陶姝娜提心吊胆地跟在身后,等一家人进了门,两个女孩拿了家里闲置不用的拖把和簸箕,蹲在楼梯上比划了很久,总算把那块年久失修的台阶给拦了起来,这样上下楼的人也会注意到绕开,不至于踩空。
“老房子物业真的太差劲了,也不给修。”陶姝娜一边忙活一边念叨,“也没有电梯。姥姥和大姨年纪都大了,不应该住得这么不方便。”
李衣锦摇了摇头,“好早以前小姨就说过,但姥姥不愿意搬。她说住习惯了,哪都不想去。”现在她妈照顾姥姥,还是要每天拖着不方便的腿脚爬上爬下,李衣锦心里也不好受。但说归说,自己没有条件给她们更好的生活环境,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老太太一看到卧室里加的那张护理床就发火了。“这是干什么?”她准确地判断了始作俑者,“孟菀青!”
孟菀青只好灰溜溜进来挨训。
“我告诉你,我还没瘫痪,住院的时候我就说了,回到家,我绝对不用这种床。在床上拉屎拉尿,我干不出这事儿来。不是有轮椅吗?不是有拐吗?我自己能去厕所!用不着你给我在这瞎操心。”
“妈,她是为我好。怕我力气太小,扶不住你,咱俩再一起摔一跤,那就麻烦了。”孟明玮替孟菀青说话,“你别生气,等你养好了,你能下地正常走路了,我们立刻就把这床扔出去,一点都不碍着你事儿。”
老太太看了看孟明玮,又看了看那张床,冷着脸沉默了好久,大家也都没敢行动。过了好半天,老太太摆摆手,“把我账本拿来。”
孟明玮就到枕头底下把账本拿出来,递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没再说话,自己熟练地转着轮椅,挪到客厅里坐着,像平时那样,戴上老花镜,研究起她好久不见的账本来。
孟菀青跟孟明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利索地把护理床铺起来。
孟明玮一边铺一边轻声问她,“这也没答应换床啊?”
孟菀青说,“先铺上,晚上再说。”
说是不庆祝,但老太太出院也是大好事,女儿们也难得一起回来,孟明玮还是下厨做了不少菜,全是老太太爱吃的,心想至少先把她哄开心了,换床的事才好商量。虽然做的都是平日里早就手熟的事儿,但她今天格外地有干劲,她一边忙碌,心里一边想,能安安稳稳地和她妈待在一起,好好照顾老太太养伤,不用再回楼上那个家,她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喷香的饭菜上桌,陶姝娜把老太太推到桌边,给她盛饭夹菜。老太太的脸色有所缓和,又听陶姝娜疯狂吐槽学校和实习的事儿,总算是有了笑意。大家边吃饭边说笑,自从老太太住院以来,冷清的家里总算又有了和睦温馨的气氛。
一顿饭还未吃完,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孟明玮和孟菀青心里都是一惊。孟菀青想着她一整天没管陶大磊,可能又来骂她虐待病人了。孟明玮想着难不成是李诚智离完婚后悔了,下楼来想把她抓回家?
两个人一时间表情都很难看。
还是孟菀青起身到门前,凑在猫眼里看了看。
门外有好几个人,晚上的光暗,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她辨认出了一个满脑袋非主流头发的小伙,正是今天她一个人回来时在门外鬼鬼祟祟那两人的其中一个。
郑彬说那两人声称走错门就走了,怎么又来了?而且门外好像不止两个人。
孟菀青心下生疑,立刻转身跟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谁?”孟明玮吓一跳,小声问。孟菀青蹑手蹑脚回到饭桌上,小声跟大家说了白天她遇到的事。
“不知道是找谁的,但看样子知道咱家姓孟,白天探了个门,晚上又来了。”孟菀青说。孟明玮走到猫眼前看了看,摇摇头,做出“不认识”的口型。
“会不会是妈以前的下属?”孟菀青问。
老太太摇头,“他们来看我之前都告诉我,不会突然上门。”
李衣锦和陶姝娜也一头雾水。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忐忑了半天,外面又按了门铃,敲了几下门。
“这是老孟家吧?孟显荣家?”外面的人问道。
一听到孟显荣的名字,孟明玮和孟菀青都是一惊,齐齐扭头看向她妈。
“找咱爸?”孟菀青做着口型,“谁啊?!”
老太太也皱着眉头一脸困惑,“这几年哪还有你爸认识的人来找他?”
但既然报出了孟显荣的名字,应该不是无端寻衅滋事,孟菀青经过了老太太的同意,走到门边,问,“谁?”
“是孟显荣家吗?”外面听到回应,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便有人问。
“是。你们找谁?”孟菀青又问。
“我们找孟显荣和他老伴。”外面的人回答。这个回答让孟菀青觉得很困惑,她爸早就去世了,这些人还张口就找他,太诡异了。
“你开门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老太太说。
“别吧,妈,”孟明玮有些担心,“万一是坏人呢?”
老太太摇头,“过了这么多年还来找你爸,应该不是坏人吧。”
孟菀青还是担心,但拗不过她妈,就打开了门。
孟明玮,李衣锦,陶姝娜三个人都围过去。四个女人四双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门外也是四个人。有两个是孟菀青白天见过的中年男人和非主流小伙,多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里牵着一个看起来跟球球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一开始孟菀青还担心是不是家里谁欠了高利贷,追债的上门来强行要钱的,但看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不像是追债的样子。孟明玮担心李诚智找别人上门打架报复,但这几个人同样也不像。
一片静默。
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那个中年男人开口了,“孟显荣家是住这吧?”
孟明玮刚要回答,孟菀青眼珠一转,用胳膊肘怼了孟明玮一下,自己开口说,“对,是住这。你找他?”
“对。”男人说。
“他不在。”孟菀青面不改色地说。她觉得在摸清来人底细之前,还是不告诉他们她爸去世的事为好。
“那我们找他老伴,也行。”男人又说。
站在后面的李衣锦往后退了一步,以便门外的人能看见坐在餐桌边轮椅上的老太太。
“我就是他老伴。”老太太说,“你们是谁?”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老头,两个人通了个旁人看不懂的眼色,然后中年男人突然把那个小伙子和牵着老头手的小男孩一边一个拉到面前,跨进门一步,小伙子和小孩突然“扑通”齐齐地跪了下来,冲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四个女人吓得脸色大变,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啊?”孟菀青尖叫,“有毛病?”
老太太也吓了一跳。
小伙子和小孩抬头看着老太太,又齐齐地喊:“太奶奶!”掷地有声,清脆无比。
“瞎叫什么呢?你们到底是谁啊?”孟菀青忍不住暴躁起来,“没事跑我们家里来磕什么头?谁是你太奶奶?起来起来!”几个男的根本就没搭理她,俩孩子磕完头,被中年男人揪起来,站在一边。一直站在最后的那个老头,默默地走上前,上下打量着老太太。“孟显荣呢?我们有话想跟他说。”老头说。“您老人家贵姓?”“姓都不知道还叫太奶奶,你们不是认错亲戚走错门了吧?”孟菀青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鬼鬼祟祟跑到人家门口踩点,还姓这姓那的,你们到底干什么的?”老太太默不作声,盯着老头的脸看了片刻,示意孟菀青住口。“我叫乔海云。”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有话想跟孟显荣说,那就去吧,市郊的西山公墓,具体位置我让我姑娘写给你。”那几个男的一下就懵了,你看我我看你,惊惶中透着无助,那老头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是孟显荣什么人?”老太太盯着那个老头,问。“他是我爸。”老头说。这话一出口,孟明玮和孟菀青吓得脸上都变了色。孟菀青下意识就骂道,“胡说!我爸都去世十年了,你们是哪来的骗子到我们家瞎造谣?我告诉你,我妈脾气好,我脾气不好!赶紧给我滚蛋!”尽管她张牙舞爪,那几个男的始终岿然不动。孟菀青气炸,转头就到屋里去找称手的武器。孟明玮也吓坏了,却连骂都不知道要骂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她妈,老太太脸上表情一动不动,但她看得出,她妈放在桌布下面的手在悄悄发抖。从小到大,她没见过她妈这样紧张。以一当百地管理那些刺头打工仔的时候,单枪匹马地去找拖欠货款的经销商要债的时候,甚至是在她爸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她妈从来没有紧张过,但现在,老太太肉眼可见地紧张了,眼皮一跳一跳的,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气息滚过她长满皱纹的脖颈,就像灼人似的,烫得她微微一缩。那几个男的盯着老太太,摆明了就在等她的话。那三个响头,一声“太奶奶”不是白叫的,他们突然上门,必有所图,只是他们的信息延迟得太久,没有…
“瞎叫什么呢?你们到底是谁啊?”孟菀青忍不住暴躁起来,“没事跑我们家里来磕什么头?谁是你太奶奶?起来起来!”
几个男的根本就没搭理她,俩孩子磕完头,被中年男人揪起来,站在一边。一直站在最后的那个老头,默默地走上前,上下打量着老太太。
“孟显荣呢?我们有话想跟他说。”老头说。“您老人家贵姓?”
“姓都不知道还叫太奶奶,你们不是认错亲戚走错门了吧?”孟菀青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鬼鬼祟祟跑到人家门口踩点,还姓这姓那的,你们到底干什么的?”
老太太默不作声,盯着老头的脸看了片刻,示意孟菀青住口。
“我叫乔海云。”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有话想跟孟显荣说,那就去吧,市郊的西山公墓,具体位置我让我姑娘写给你。”
那几个男的一下就懵了,你看我我看你,惊惶中透着无助,那老头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是孟显荣什么人?”老太太盯着那个老头,问。
“他是我爸。”老头说。
这话一出口,孟明玮和孟菀青吓得脸上都变了色。孟菀青下意识就骂道,“胡说!我爸都去世十年了,你们是哪来的骗子到我们家瞎造谣?我告诉你,我妈脾气好,我脾气不好!赶紧给我滚蛋!”
尽管她张牙舞爪,那几个男的始终岿然不动。孟菀青气炸,转头就到屋里去找称手的武器。
孟明玮也吓坏了,却连骂都不知道要骂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她妈,老太太脸上表情一动不动,但她看得出,她妈放在桌布下面的手在悄悄发抖。
从小到大,她没见过她妈这样紧张。以一当百地管理那些刺头打工仔的时候,单枪匹马地去找拖欠货款的经销商要债的时候,甚至是在她爸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她妈从来没有紧张过,但现在,老太太肉眼可见地紧张了,眼皮一跳一跳的,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气息滚过她长满皱纹的脖颈,就像灼人似的,烫得她微微一缩。
那几个男的盯着老太太,摆明了就在等她的话。那三个响头,一声“太奶奶”不是白叫的,他们突然上门,必有所图,只是他们的信息延迟得太久,没有想到孟显荣早年就去世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没敢出声,都看着老太太。孟菀青随手拿了她妈平时用的那根拐杖出来,擎在手里,但她妈没放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这么多人站门口干嘛呢?”孟以安一手提着包,一手揣着兜,站在楼道里,莫名其妙地问。
几个男人回头看到又来了一个,嗤笑了两声。中年男人毫不在意地跟那老头说,“又来一个老娘们儿。没一个能说上话的。”
孟以安听见了,也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进门,把包递给一旁的陶姝娜,看了一眼老太太,然后转身淡定地说,“这你就错了,我还真能说上话,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能说话。我刚上楼,听了个话尾,”她看着那老头,“你说,孟显荣是你爸?”
老头看都没正眼看她,更没回答。
“孟显荣以前是教书先生,”孟以安说,“他有个习惯,到我们家来找他的人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特别古典,要先递张拜帖,讲明白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干什么的,几月几号几点钟要来找孟老师,然后寄到家里来。后来有了电话,就打电话讲。总之,是没有人可以不递拜帖就直接上门来的。如果有,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你们赶出去。”
老头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不屑理她。
孟以安就拿出手机打电话。
“喂您好,110是吗?我这边要报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对对对。四个人,三个大人一个小孩,都是男的。我的地址是……”
众人又是一惊。那个中年男人神色一变,就要上去抢孟以安的手机,陶姝娜想都没想就伸出脚,那男人当场摔趴在孟以安脚边,倒是又磕了一个清脆的响头,惹得老头和小伙子都纷纷去扶他。男人可能磕伤了嘴角,爬起来时渗了点血,小男孩吓到了,瘪瘪嘴正要哭,老头立马回手给了男孩一耳光,哭就又憋回去了。
孟以安淡定地瞟了一眼,“……哦,人没事,我是说我们没事,他们磕了一下,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到是吧?好谢谢,一会见。”
老头转身看向老太太,脸上的神色瞬间卑微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你看,我们是来认亲的,孩子们都给你磕头了。要是他们太爷爷在,这头也是一定要磕的。都是一家人,我们千里万里地来寻亲,何苦要这样?……”
“停。”孟以安挡在她妈面前,“先别说是一家人。等到了派出所,你们跟警察说,验明了正身,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说法,不是一家人也有不是一家人的说法。别着急,”孟以安冷漠地看了看他们,“我们家人个个都非常讲理。”
中年男人抹了一把嘴角,看了看老头,转身就要往出走,被孟以安拦住了,“别走啊,不是认亲吗?我陪你们去。你们不用担心我跑了,我也不用担心你们跑了。”
“我也去我也去。”陶姝娜在一边说。孟菀青瞪她一眼,“你掺和什么!”
“……我好久没揍沙袋了。”陶姝娜委屈地说,“最近从实验室回来都是半夜,不敢扰民。”
派出所的人来得倒快,孟以安和陶姝娜真的跟着去了,剩下的人留在家里陪老太太。李衣锦长出了一口气,陪她妈收拾餐桌洗碗,孟菀青推老太太进屋。
“是一伙讹钱的骗子吧?”李衣锦看卧室门关上了,就小声跟她妈说,“乌龙事件吧?没吓着姥姥就好。”
但她妈的脸色一点也没放松,反而心思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妈?”李衣锦问。
孟明玮愣了一下,摇摇头。“你就傻吧。”她看了一眼李衣锦,“你看刚才那个老头。”
“那个老头怎么了?”李衣锦奇道。
孟明玮看李衣锦没懂,只好问,“……你觉得我们姐妹三个,谁长得跟姥爷最像?”
李衣锦想了想,“好像……以前姥姥说小姨像一点点?但也不是很像。怎么……”她话音没落,突然反应过来。
那个说孟显荣是他爸的老头,长得和孟显荣,也就是她的姥爷,真的很像。甚至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相也有依稀几分相似。李衣锦对姥爷年轻时的样子不熟悉,但她妈熟悉。
“八成是真的。”孟明玮说,“不,九成是真的。我听见那个老头和那男的念叨什么什么乡孟家村,说不定真的是。”
“是什么?”李衣锦慌张地问。
“……是他儿子。”孟明玮说。
对于父亲的身世,不仅她们姐妹三个知之甚少,连她妈都不怎么提起。问她爸,她爸就说,年轻时战乱,家人都没了,他背井离乡,再也没回去过。
“我四海为家,乱世飘零。”他总笑着这样说,“但是呢,遇到了你们的妈,就安定下来了,所以就有了你们。你们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孟菀青把老太太推进卧室,老太太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她也没敢说话。她眼睛可比孟明玮尖得多,气愤过去之后,心里便也有了不详的预感,但也不想承认。
“妈。”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她妈一声。
老太太没应。
她想问她妈知不知道这事,但看她妈脸色,她没敢问。
等孟以安和陶姝娜回来的几个小时里,全家没有人讲话。孟明玮孟菀青李衣锦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以对,老太太独自在卧室里,盯着她的账本出神。
那是太漫长的几个小时。谁也没有给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盖棺定论,但谁都隐隐猜到了埋藏在尘封岁月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