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教训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在回程的高铁上,李衣锦打开电脑看邮件,审了孙小茹发来的来巡演剧目的宣传稿。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忍不住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除了剧团给的资料以外,也没搜到别的东西。但李衣锦总是觉得,这个和她同岁,又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叫冯言言的女孩,就是她当年初中毕业之后失散的,那个喜欢和她一起玩蚂蚁,让她当自己的专属翻译的女孩,她少年时期唯一的朋友。
正盯着手机出神,群里面突然不断跳出的信息打乱了她的思绪。她点进去看,心里就咯噔一沉。
不知道孙小茹怎么又得罪崔保辉了,他疯了一样地在群里发照片,应该就是他在女厕所里偷拍的那些。他在群里谩骂孙小茹,告诉她他会把她的这些照片发给她家人朋友,说她是臭不要脸的贱人。
李衣锦立刻打了孙小茹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她担心会出事,焦急万分地熬到下了高铁,直接去了剧场。这期间,群里只有崔保辉一个人疯狗一样乱咬,别的同事就像自动静音了一样,没人发出任何动静。
但大家肯定都看见了。李衣锦进门的时候正是午休,崔保辉没在,大家看她进来,都默默地互相递了一个眼色。
“孙小茹呢?”李衣锦问。
钱姐指了指孙小茹工位上开着的电脑和还没喝的咖啡,“小姑娘脸皮薄,当场就嗷嗷哭,谁劝也不听就跑了。”
“崔保辉呢?”李衣锦又问。
“今天他轮休。”钱姐说。
“那他发什么疯?”李衣锦觉得自己快要七窍冒烟了。
“……好像是他老婆骂他来着,他就以为孙小茹是不是跟他老婆说什么了。”钱姐说,“那照片真是他在女厕所拍的?这孙子真不是东西,咱们多少个女的天天去那厕所呢,想想就恶心。”
旁边一个年轻的男同事笑,“钱姐,你去厕所你放心,他拍谁都不拍你。”
钱姐立刻变脸,拿起手边的文件夹劈头盖脸就往小伙子身上招呼,“拍谁!拍谁!我让你在那笑!你没妈养啊?你过来!我拍不死你!”
李衣锦来到孙小茹家,敲了很久的门。
门上她和周到之前帮孙小茹安的摄像头一闪一闪地亮着灯。她就冲摄像头招招手。
“是我,”她说,“群里我看到了。你让我进去,咱俩商量商量,怎么给他一个教训。”
“我不想给他教训。”孙小茹把李衣锦让进屋,哭唧唧地说,“我想辞职。”
李衣锦看着缩在小床上不知所措的孙小茹,就像是看着多年以前的自己。“辞职倒是容易,”她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错在他,不在你。”
“可是我哪还有脸再待下去?”孙小茹泪眼婆娑,“我就是一个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的实习生,是,我什么都没干,都是他偷拍的,但同事们会怎么看我?”
“同事们怎么看你,我不知道,”李衣锦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呢,我们倒想看看他。”
“看他?”孙小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来孙小茹家之前,李衣锦跟同事说了这段时间以来孙小茹被崔保辉骚扰的事,一开始大家没太当回事,直到李衣锦提起了赵媛,联想起他以前的种种行为,大家这才觉得这人道貌岸然实属衣冠禽兽,女同事们都义愤填膺,异口同声地说应该好好教训他一顿。
“你们还能教训他?他又没犯法。”刚被钱姐暴揍的小伙子说。钱姐横了他一眼,他立刻识趣地捂着脑袋躲开了。
大家一时间都没什么主意,直到一直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盯着电脑屏幕,从头到尾都并没有参与大家讨论的梁漫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她摘下耳机,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大家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深的言论,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要去厕所。”
梁漫走过李衣锦旁边,突然转过身来,对她说,“我倒有一个主意。”
第二天崔保辉轮休完回来上班,孙小茹不在,她的工位上干干净净的,像是辞职走人了一样。崔保辉环视了一圈,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他。他就踱到李衣锦旁边,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昨天群里你看见了吧。”
李衣锦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长点脑子,别一天天的净说些缺心眼的话,有用吗?”他用眼神指指孙小茹的工位,“那妞缺根弦吧?不就拍了她两张照片,跟踩了猫尾巴似的天天叫唤,缺胳膊断腿了还是少块肉?你看看赵媛,是不是?懂点事,把嘴闭上,比什么都强。”
李衣锦忍住了,还是没说话。他便满意地点点头,走开之前还低头打量了她一下,“以后多穿穿裙子,穿穿高跟鞋,说不定哪天哥哥心情好了,也给你拍照。”
快到午休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地出去吃饭或是取外卖,崔保辉晃悠着走进男厕所。他吹着口哨开始放水,突然一晃眼,觉得不太对劲,旁边洗手池前面站着个人,是个女的。他还以为自己走错厕所了,再看看面前的小便池,并没走错。
然后钱姐转过身来,拿着手机冲他一顿狂拍。
一众女同事瞬间都出现在男厕所门口,都拿起手机冲他一顿狂拍。
他就听到手机在裤兜里一个劲地响,是不间断的邮件提醒。
他骂了句脏话,狼狈地提上裤子,“你们有病啊?!”
李衣锦一边在邮件草稿箱里点下发送键,一边抬头说,“你不是在上厕所吗?你上啊,我们都看着你上呢。”
梁漫在她旁边举着手机,仍然面无表情,“不仅我们看着呢,你邮件通讯录里所有领导同事都看着呢,哦对了,还有你老婆。放心,你之前骚扰孙小茹的确凿证据我们已经都整理好发给他们了。”
崔保辉气急败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自己的半截裤子绊到,差点摔进小便池里。“你们谁挑的头告的密?孙小茹那臭不要脸的贱人可没这胆子,谁?你给我等着!”
“崔保辉,你听好了,”李衣锦冷笑一声说,“挑头告密的人不是孙小茹,是我。她没有胆子,我有,这里现在在拍你的每一个人都有。”
“我们都等着,”梁漫说,“等到你那金针菇都烂在地里。看你能怎么样。”
“金针菇不长地上,”钱姐说,“你们年轻人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金针菇是长在大棚里,培养基,这个我最在行,我们老家菌类种很多……”
“姐,跑题了。”梁漫说。“差不多行了,撤吧,我实在受不了,太味儿了。”
李衣锦陪孙小茹去派出所报了警,等到警察来问崔保辉话的时候,他还在发疯,不过是非常懦弱又猥琐地发疯,也不敢骂那些拍了他的照片到处发的女同事,也不敢说那些虽然表面上并没有站队但偷偷地笑话他金针菇的男同事,只能一个人骂骂咧咧说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但他再发疯仍然没忘偷偷把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删除,不过删除也没有意义,大家的手机里都有他发疯留下的证据。
他老婆冲过来找他的时候,正好看到警察把他带走,老婆当场坐在地下哭天抹泪就好像她老公是什么连环大案通缉犯一样。
“我们就是带他去了解一下情况。”警察只好说。
但她还是哭天抹泪不起来,就差没滚在警车轮子底下碰瓷了。
“你再这样我们就只能把你一起带走了。”警察又说。
她停顿了一秒,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挪到一边让开了路。“我们分居很久了,他干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她信誓旦旦地说。
陪着孙小茹从派出所出来后,李衣锦接到了赵媛的电话。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把以前那些截图,发给你。”赵媛说。
“需要。”李衣锦说,“谢谢你帮孙小茹。”
“……也算是帮我自己。”赵媛说。“她比我勇敢,你们都比我勇敢。”
“其实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挂断电话后,孙小茹在李衣锦身边,若有所思地说。好多天以来,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释然的笑容。
在家长接孩子放学的人潮中,球球一眼看到她妈和她爸都在等她,收获了意外的惊喜,一蹦三尺高,猛冲过来差点把孟以安撞倒。
“妈妈你来接我回家嘛?”球球兴高采烈地问,“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不来等我放学呢!”
孟以安看了旁边邱夏一眼,“嗯……妈妈来呢,是要跟你商量一下,虽然今天原定是跟妈妈回家,但是妈妈真的有事,你这个暑假跟爸爸一起玩,好不好?”
原本孟以安要跟邱夏接班的,但邱夏快放暑假了,时间多一点,她最近又忙,就跟邱夏商量能不能他再多陪球球一个月。邱夏说没问题,正好他放假可以带球球出去玩。
但球球不高兴了,噘嘴生起气来,扭了扭,把背上的小书包往地上一甩。
“妈妈说话不算话。”她说,“妈妈说要跟我一起做植物标本的。”
“标本可以以后再做呀,”孟以安耐心劝导,把她的书包捡起来,递给她,“你不是想去露营看日出吗?爸爸正好有时间带你去,对不对?”
球球闹起脾气来,把书包抢过来,使劲往远处一扔。
“我要爸爸妈妈一起陪我去。”她生气说。
孟以安收起笑脸,“妈妈说过什么来着?不许把自己的东西随便扔。你看看周围这么多小同学,谁像你这样没礼貌了?你去捡回来。”
“我不。”球球示威一样瞪着她妈。
“快去。”孟以安看她耍赖,也严厉起来。
“我不!”球球大声说。
眼看一大一小开始较劲,邱夏立刻打圆场,过去把书包拣了回来,然后开始讨好他闺女,“要不你听爸爸的。爸爸觉得呢,妈妈说话不算话,应该惩罚。咱们去吃你喜欢的那家披萨,但是不给妈妈吃,咱俩吃,就让她在旁边看着,馋她。你说好不好?”
孟以安在心里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她本来就怕球球说自己不守信用生气,没敢打电话,特意过来跟她好好商量,想着商量妥了就把她继续扔给邱夏,自己回公司去。但邱夏明显是想借着陪孩子三口人可以一起吃晚饭,孟以安想了想,给助理发了信息说不回去了。
球球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点了点头表示勉强同意。
等美味的披萨上了桌,邱夏故意分了最大的一角放在球球的盘子里,然后说,“看,不给妈妈。”
球球看了看盘子里的披萨,又看看妈妈,眨巴眨巴眼睛,还是努力地用叉子叉起来,伸长手臂递到了妈妈盘子里。
“你看咱闺女,还是心疼你。”邱夏便笑。
孟以安顿觉心里软乎乎的,伸手呼噜了球球的脑袋,说,“宝贝不怪妈妈啦?”
“怪。”球球张嘴咬了一大口披萨,说,“但是妈妈写作业也很辛苦,要多吃一点。”
平时孟以安工作球球在一旁捣乱的时候,孟以安就会跟她说,就像她要写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妈妈也在写作业,不能打扰妈妈,于是球球记住了,经常跟老师和同学说,我妈妈作业太多了,我都写完了她也写不完。
孟以安就也咬了一大口披萨。“谢谢宝贝。”
手机响起,是宋君凡打电话过来,孟以安就接了。
“晚上你不过来了?”他问,“郭晓文那边发来的合同我在看了,有几个细节明天跟你商量。”
跟郭晓文的合作是孟以安之前从没想过的,她没转行时就知道他做了有名的教育品牌,现在又成立了自己的晓文基金,做了很多业内有名的公益活动。这一次她的公司通过他们基金会和西北的一个贫困县联合开展针对失学儿童的成长计划项目,签约之前,她和同事们打算亲自去考察,一整个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根本脱不开身,也完全没办法带球球,这才决定把她多扔给她爸一个月。
“行,你先看,”孟以安说,“我明天上午都在。”
“陪球球呢?”宋君凡问。
“对,球球暑假跟她爸,”孟以安说,“闹脾气来着,哄哄。”
“那明天见。”
挂了电话,邱夏一边帮她续了水,一边问,“你们家宋律师?”
孟以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谁们家?我就和我闺女一家,别人都不是一家。”
邱夏就瘪瘪嘴,理亏地沉默了半晌。
“你俩以后打算结婚不?”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孟以安又笑了,“这句话我好像某个时候问过你啊,邱老师。”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好不好?”邱夏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就知道笑话我。”
“我没有笑话你啊,”孟以安说,“我之前真的以为你跟肖瑶会走下去呢。其实她人不坏,也挺可怜的。”
“行了,孟总,你扶贫没扶够,扶到我这里来了?”邱夏苦着脸说,“不就问了句结婚吗,成心挤兑我。”
孟以安笑着摇摇头,“那你不也在挤兑我吗?明知道宋君凡帮我处理咱俩离婚的事来着,还问我结不结婚。有跟自己离婚律师结婚的吗?”
“怎么没有。”邱夏小声抱怨。“你什么事干不出来。”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找新的女朋友?”孟以安问。
“哪有。”邱夏说,“肖瑶的事,算是给了我一个教训吧。”
“不能这么说,”孟以安说,“不管她遇到你之前是什么样子,你们互相喜欢也是真的。”
“……是,但我们两个还是,不是一路人。虽然她也很好。”邱夏说。
“也?”孟以安意味深长地反问。
邱夏就拿纸巾给球球擦嘴,没接话。
“我的意思是,咱们俩也一样。是历程,不是教训。不管以后是什么样子,有过感情也是真的。”
“过?”邱夏同样敏锐地反问。
这下轮到孟以安不接话了。“吃好了吧?”她问球球,“咱们回家。”
“我想回妈妈家。”球球说。
“乖,”孟以安说,“妈妈跟你约好,一定说话算话,等妈妈出差回来,就陪你去做植物标本,你乖乖地跟爸爸去露营,好不好?”
“你是要去考察吗?”邱夏说,“上次你提起的那个救助项目。”
“对,”孟以安说,“我们想尽快去,因为流程比较慢,希望暑假过后能赶上孩子们开学。”
邱夏若有所思地看着球球,说,“带球球不方便?”
“不太方便吧,”孟以安说,“毕竟是考察,又不是旅游。这孩子出门什么时候吃过苦?等以后有机会或者她大一点再说吧。我也计划等时机成熟了,做一些联谊或者亲子活动,到时带她一起去。”
“也行。你到时如果忙不开,我可以陪她去。”邱夏说。
孟以安抬眼看着他,“哇,我没听错吧?”她好奇地打量着邱夏,“你不是一向最讨厌我工作带着孩子的吗?”
邱夏一边给球球收拾书包准备走,一边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不是公益么,咱家孩子也得忆苦思甜,懂点事。”
“呀,邱老师现在有同理心了,开始理解我的事业了嘛。”孟以安笑道。
最后球球还是气鼓鼓地被孟以安送回了邱夏那里。孟以安开车,邱夏坐副驾,小家伙坐在车后座一路不说话,邱夏回头看了看,笑,“这孩子随你,气性还挺大,披萨都治不好。”
“怎么就随我了?”孟以安哭笑不得,“明明是随你,犟得像头驴。”
“跟你一个属相,不随你随谁?两条小龙,非把咱们家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听他不自觉,也或许是自觉地用了“咱们家”,孟以安就笑笑不说话。
邱夏拿着手机翻,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孟以安说。
邱夏点开李衣锦的朋友圈,“李衣锦怎么去派出所了?出事了吗?”
“啊?不会吧?”孟以安奇道。
李衣锦难得在朋友圈发了张合影,图上她们一众女同事比着胜利的手势,孙小茹被围在中间,笑得还挺开心。“虽然是胜仗,但希望所有的女孩这辈子永远不需要打这场仗。感谢派出所的警察叔叔耐心听我们说话,愿人渣得到应有的惩罚。”
为了庆祝崔保辉被拘留,大家晚上一起去吃了火锅,孙小茹看着给每个人调了秘制酱料然后自己吃得满头大汗毫无形象的梁漫和像教育自己家孩子一样盯着减肥的女同事让人家荤素搭配的钱姐,小声跟李衣锦说,“我还以为她们都是不喜欢跟别人交流的人呢。现在发现,她们都好好啊。”
李衣锦就笑,“还辞职吗?”
孙小茹摇摇头,夹了一个丸子进口,被烫得直吐舌头,“不辞了。明天上的那个戏我还挺感兴趣的呢。”
“我也挺感兴趣的。”李衣锦说。
做这行久了,人来人往开场散场都早已不再新鲜,也不像孙小茹那样什么事都满怀热情地冲在前面,她都不记得上一次在演出的时候特意跑到场里去看是什么时候了。但她特意去了,还就站在后台入口旁边。
她想看一看那个叫冯言言的女演员。
演儿童剧的成年演员其实收入并不高,能力和压力又不小,不是什么特别受欢迎的行当,转行的也特别多,留下来的要么不缺钱要么靠爱发电。李衣锦观察着那个女孩,她在这个讲动物的故事里演的是一头狮子,不仅要穿厚重的衣服和头套,还要跳上跳下做夸张的动作,台词又很多,还要唱歌,站在后台附近的位置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汗珠都随着动作飙了出来。
但她的声音圆润又好听,口齿清晰,台词流利,歌声甜美,是一个成熟又专业的演员。
李衣锦努力看着她的脸,却怎样也没办法把厚重戏装下的那个人和当年蹲在树下玩蚂蚁的小女孩联想到一起。
“她怎么能这样呢?”
李衣锦走后,孟明玮就像失了魂一样,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老太太看不过去了,劝她早点上楼回家休息,但孟明玮就像没听见一样,嘴里还是念叨着。
“她怎么能这样呢?”
孟明玮疲倦地叹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锁得更深了。“我什么都给她了,从小到大,别人家孩子有的,她什么没有?我省吃俭用,拼了命都想给她最好的。我图什么了?她怎么现在恨我跟恨仇人似的呢?当妈的为闺女嫁的人操点心,把把关,怎么就这么不落好?……”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走了调,带了哭腔。老太太见状,只得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母女俩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老太太才开了口。
“当年你是不是也怨我?”老太太说,“怨我非让你嫁人。”
孟明玮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回答。
“我啊,”老太太轻叹一声,“我就是被你爸惯坏了,就想当然地觉得,婚姻里的苦哪算什么苦呢?可我再操心,也没办法陪你们几个过一辈子,要是我当初放手,没让你嫁给李诚智,会不会不一样?”
但嫁都已经嫁了。当年刚结婚的那段时间,孟明玮甚至没有觉得难过。她认为,不管难不难过,日子已经这样了,就只能这样过下去。
像她妈想的一个样,她没接触过什么异性,觉得她妈和她爸那么恩爱,结婚过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太天真了,李诚智在她妈面前表了态,不嫌弃她,愿意娶她,她便当作他真的心甘情愿了,何况,她妈还陪嫁了一套房子呢。但她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其实才想明白,他心里一直带着恨。他恨自己出身贫寒又没学历,只能靠在她妈厂子里干活来维生。他恨这世道所有人都太势利,条件优越又漂亮的姑娘没有一个人看得上他,他能娶到的只有又瘸又丑的厂长女儿。他恨她们家仗着给了他工作还给了他房子,就要把他踩在脚下当个屈辱的上门女婿。他也恨他自己的家庭,上面有好多哥哥给他们李家生了好多孙子,以至于他父母根本不再在意他去谁家入赘。当然,他最恨的就是这个跟他朝夕相处的瘸腿女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时刻提醒他的无能和失败。
结婚后的第一年春节,孟明玮刚怀孕不久,便听李诚智说过年要跟他回乡下老家。
“不通汽车吗?”她问。
“没通那么远,下了汽车,换三轮车,然后还有一段没车的山路。”李诚智说。
“没车怎么走?”她又问。
“用腿走。”李诚智回答。
孟明玮心下便打了怵。她体质没有那么好,大夫告诉她现在是养胎阶段,最好不要奔波。而且她这腿脚,跟李诚智一起走路的话,怕不是要被他嫌弃死。
“能不能等我稳定一点,再回去?大夫说,过了这两个月胎就稳了,能多走动走动了。”
李诚智看了她一眼,“过两个月你再回去过年?那过的是哪门子年?”
孟明玮便不吭声了。
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实在心里没底,终于有一次忍不住跟她妈吐露了实情。她妈立刻心疼了,“你就不要出门,他爱回家回家,没人拦着他。他要是非让你跟他走,你就到妈这儿来。”
有时孟明玮对她妈又敬又怨。敬是因为她妈真的帮她扫清了人生路上的很多障碍,怨却也是因为她仍然有更多障碍要自己去面对。
等李诚智买了回家的车票放在桌上,让她收拾东西时,她便说,“我不能跟你回家。我身体现在不行,我妈说了,没办法出远门。”
李诚智看着她,眼神里都是轻蔑和鄙视。“你妈说了,你妈说了,你妈还说什么?是不是说你是你们家尊贵的大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嫁个女婿就得给你们家当牛做马?”
孟明玮看他话里带刺,瘪了瘪嘴,没吭声。
“一天天就知道你妈说,等你妈死了我看你听谁说去。”李诚智暴躁地说,用脚指指车票,示意孟明玮去给他收拾东西。
她妈虽然不让她回,但是给她买了好多不便宜的礼品,又有范又大方,告诉她,虽然人没到,但是礼总要到的,新媳妇过年没见公婆,确实也是有失情分,多带点东西让他拿回去,面子上也好看。
但李诚智并没有觉得面子上哪里好看。他看着孟明玮把那些托人买的礼品都装起来,越发窝火,上前就把孟明玮手里的东西抢过来,往地上一摔。
“干什么?你妈弄这些破烂让我带回去,是要显摆她有钱吗?”
“你别这样,”孟明玮说,“我妈也是好意。她说,我不回去,心意总要……”
她还没说完,李诚智手一挥,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只好顺势靠着床坐在地上。
“心意什么心意?你们家能有一个人安好心?行,你不是不去吗?你爱去不去!”
他骂骂咧咧地企图走出房间,但坐在地上的孟明玮挡了他的路,他顺势踹了她一脚,“滚开!死瘸子!”
孟明玮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还好他只踹到了她的背和手臂。
“还挡?你挡什么挡?以为你有多金贵呢?我告诉你,就算你生个儿子,在我们李家也排不上号。你要是没生儿子,那你赶紧滚回你妈家去!你妈就是个废物!也就你爸那种怂货才被你妈调教得服服帖帖的,生了三个闺女,全是废物!尤其是你这个死瘸子!我告诉你,死瘸子,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我李诚智不是吃素的,……”
他骂得起劲,正要再踹一脚,门突然被敲响了。
“姐,在屋吗?你昨天不是说想喝鱼汤嘛,妈特意买的新鲜鲫鱼,可滋补了,让我叫你下楼喝。”是孟菀青的声音。
“哎!”孟明玮立刻应道,但声音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的音量小得像蚊子叫。她又放开嗓子应了一声,“哎!”
孟菀青搀着她下楼的时候,她头也没敢回,脚下软了好几次,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孟菀青瘦,撑不住她的重量,吓了一跳,“姐,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身后屋里的灯光亮着,她知道李诚智就在后面盯着她。
直到进了她妈家门,身上的力道刹那间卸掉,她一下子坐倒在地,孟菀青猝不及防也被她带倒在地上,撞倒了一旁她爸莳弄的花瓶,叮铃咣啷的声音把她妈她爸和在小屋里看书的孟以安都吓到了,纷纷跑出来扶她。
她抱着肚子大哭。
“妈,”她揪着她妈袖子不撒手,“妈,你救救我,我还有孩子,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她妈听她说完,脸色铁青,咬着牙,半天没吭声。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太可怕了,”孟菀青在一旁满脸惊恐,“要不你离开他吧,万一他以后再打你怎么办?”
“可是……孩子没有爸爸,怎么办?”孟明玮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妈。
过了好久,她妈一言不发地起身,到厨房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端给孟明玮。孟菀青用勺子喂给她,她不喝。
“妈。”她仍然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妈。
母女俩对视良久,她妈先移开了眼神。“这事,妈帮你解决。”她妈说。“他不是要教训你吗?我来教训教训他,让他见识见识,欺负了乔海云的女儿,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