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漂流瓶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初中的时候李衣锦家里还没有电脑,同学们都趁着每周一节的电脑课时间挂QQ升级,聊天,甚至只是玩玩扫雷都很开心。每次上课都坐在李衣锦旁边的男生,帮什么都不会的她申请了QQ号,教她进聊天室,还告诉她有一个漂流瓶的功能很有趣。
李衣锦听他解释后,有些失望地说,“又不能见面,有什么意思,面对面的朋友才更有趣吧。”后来想起她每每唏嘘,那还是个她以为交朋友很容易的时代。
男生听了她的话就笑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屏幕上漂流瓶的图标。“那也很容易啊,”他说,“我送你一个真的漂流瓶。”
吃晚饭的时候李衣锦试探着提出想要一台电脑的意愿,顺理成章地被她妈否决了。“你现在主要是学习,电脑游戏有什么可玩的,你还小。”她妈说。李衣锦想辩解一下,电脑不只是用来玩游戏的,小姨说电脑很有用,将来好多事情都会用得到,但她犹豫了两秒钟,还是闭嘴了。
“你还小”这三个字,到如今她也听了三十年。你还小,你不需要买新衣服。
你还小,日记本妈妈可以看。
你还小,不能去同学家里玩。你还小,报志愿妈妈给你报。
你还小,不能早恋交男朋友。
从什么时候起算是长大了呢?
她不知道。可能她这一辈子都不会长大了。
孟明玮把剥好的虾放在李衣锦碗里,李衣锦低头默默吃饭。孟明玮看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说,“一会姥姥午睡起来,你自己跟她说,为什么不回家。”
李衣锦没回答。
“昨天说我来着。说我骂你了,你才不愿意回来。”孟明玮又说。
看李衣锦还是不吭声,孟明玮忍不住提高了语调,“我骂你了吗?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李衣锦嘴里的食物哽在喉咙口,她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阵恶心。她把筷子放下,“妈,我先回去洗个澡。”
孟明玮停下手里动作,把虾壳往桌上一扔。“还是不打算跟我说,是吧?行,你现在厉害了。跟周到学的?你跟他在一起这几年,越来越不听我话了。”
“妈,我不是说了吗,你打我就行,我不躲。”李衣锦说。
“打你?你现在宁可挨打都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孟明玮越发压不下心里那股火,“不是跟他回家见家长了吗?怎么混成这样灰头土脸回来?被人家嫌弃了?分手了?”
李衣锦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妈一看她这副表情,立刻了然地问,“真分手了?”李衣锦没说话。
她妈火上浇油地来了句,“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又不是没闹过分手,没有一次分得成。”当然,她妈永远知道怎么说话最伤她的心。
好在她妈听见卧室里姥姥起床的声音,转身进屋去了,她也没了跟姥姥说话的心情,起身出门,回了楼上自己家。
她家住在姥姥家楼上对门,面积小一点,老式小两居。她离家去北京读大学之后,她妈就住到了她的小房间里,和她爸井水不犯河水。李衣锦每次回家住,她妈也不动地方,就在小房间里另支一张小床。李衣锦这些年越来越不爱回家,不仅仅是因为要被迫和她妈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同呼吸共命运,也因为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无论是她妈细心给她整理好的从小到大每一本课本每一科试卷每一份证书每一张奖状,还是她妈了如指掌的每一本带锁日记本的密码,同学之间交换的小玩意,贴在铅笔盒内侧的明星贴纸,挂在书包上的卡通钥匙扣,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这个家里她是没有秘密的人。
于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她妈娴熟地进了浴室,顺手开始翻她放在洗手台旁边的装洗漱化妆用品的包。
隔着浴帘的李衣锦一边冲着头上的洗发水泡沫,一边回想了一下自己包里有没有什么不能让她妈看见的东西,这一想便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大错。
她不顾满头满身的泡沫,刷地掀开浴帘,企图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妈手里拿着一个药盒,一看清背面的字,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李衣锦,你给我解释解释!”她妈把那盒药摔在李衣锦脸上。李衣锦扣好睡衣最后一颗扣子,拿毛巾擦了一把还在掉水珠的头发。
“你告诉我你吃避孕药干什么?这一整板都吃了一半了,你要吃多少?”她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药盒。
李衣锦无奈地解释,“妈,这是医生给开的,调解内分泌,还能治痘痘。”她指着脸上残存的两颗还没有消退的痘痘。她平时都把药装进单独的塑料药盒,放在出门背的包里,这次因为要回家时间久,备了一盒,顺手塞在了洗漱包里,没想到一回家就被她妈发现了。
“治痘痘?你睁眼说瞎话我能信?”她妈一副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
“是真的,这是短效避孕药,不信你去找个医生问问。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事后药。”李衣锦艰难地解释。
“事后药?李衣锦你真是,你……越来越不要脸你!”她妈气得浑身发抖。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李衣锦忍不住顶嘴,“我就是因为要脸才去医院治痘痘,要不我这脸真没法要了。”
事后药也不是这个包装。她本来想再加一句,但想想即将要挨打的命运,便住了口。
“……你!”她妈果真一个巴掌就扇过来,李衣锦没躲,这熟悉的触感落在脸上时,她反倒心里踏实了点。
她妈这几年下楼帮姥姥干的体力活多了些,身体便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巴掌也没那么有劲了。当然,也可能是童年时的记忆和感受并不真实,小时候挨的打,总像是比长大后要更疼些。
初中是李衣锦成绩最好的时候,也是挨打最少的时候,她妈唯一一次打她,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瓶子。
又一次上电脑课的时候,李衣锦打开QQ,看着聊天栏里的一片空白内心毫无波澜,唯一的一个联系人就是帮她申请QQ号的那个男生。她正在发呆,突然男生的头像闪起来,跳出一句话。
“下午放学时来操场吧,有东西给你。”
她一愣,转头看看身边的男生,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关了对话框,打开扫雷,脸上装酷没有任何表情,但耳朵却肉眼可见地突然变得通红。
那天的落日是金灿灿的,穿过透明的玻璃瓶子洒落他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后来她几乎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却仍然记得那天操场上的夕阳。
瓶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纸条,男生坚持让她等他走了再打开看。借着落日的余晖,她看到纸条上写着“我喜欢你”,玻璃瓶折射的阳光调皮地晃在她脸上,脸便红得比太阳还要烫。
当然再烫也烫不过她妈落下来的巴掌。李衣锦捂着火辣辣的脸,眼睁睁地看着她妈把瓶子摔得粉碎。
那张纸条倒是暂时保留了下来,被她妈用于向班主任质问的“罪证”。不顾老师的阻拦,她妈冲到班里去,非要逼着那个男生主动站出来“自首”。
对李衣锦来说,那短短的几分钟比之后的十数年都要漫长。她绝望地盯着她妈站在全班面前,挥舞着那张罪恶的证据,目光如炬地射穿面前一群半大孩子茫然又疑惑的表情,直面他们的内心,企图揪出那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而她虽然不是始作俑者,却要因罪同罚。
最后她妈没有得逞,被教导主任和老师一起劝了出去。那个男生后来再也没有在电脑课上坐在她的旁边,直到中考毕业,也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妈以为她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她也以为她忘了。读大一的时候,有一次早上起来洗漱,她看到室友换上一条新裙子,还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往手腕上喷了两下。
“好好闻啊。”李衣锦忍不住说。
“好闻吧!”室友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又冲头顶喷了一下,然后提起裙子转了个圈。“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香水!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下次出差也帮你带一个!”
李衣锦看着她手中的那个瓶子。瓶身上印着一艘小小的船,里面的香水是蓝色的,拿在手里晃晃,就像是那艘小船在海浪中航行一样,闪闪发光,格外好看。和小时候那个打碎的漂流瓶有点像,但又不太像,她也不太记得那个漂流瓶什么样了。
“佳佳,”李衣锦忍不住问,“你这瓶香水用完了,瓶子能不能给我啊?”“啊?”室友奇怪地看看她,“你要瓶子干嘛?”
“不干嘛……就,好看呗。”
“你喜欢这个瓶子啊?那你不早说。行,等我用完了瓶子给你,反正扔在家里也没用。”室友满不在乎地说,突然眼睛一转,促狭地看着李衣锦,“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李衣锦问。
“加入我们宣传部啊!咱们寝室就剩你没进学生会了,我们部长让我一定要拉一个人,我都不知道拉谁,就你了!”
“……好吧。”
那是李衣锦人生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收藏”。后来,她收藏了用空的爽肤水瓶,喝光的饮料瓶,啤酒瓶,罐头瓶,广口瓶,试剂瓶,花瓶,药瓶……室友们平时遇到没见过的瓶子都记着给她留下,买水果收快递箱子里装的泡沫也都攒着给她,因为她要用来包装保存这些大大小小的瓶子,以免碰坏。
大家都开玩笑叫她收破烂的。大学毕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风风火火地打包,寝室门敞开着,不要的东西扔了满满一走廊,卖废品的老奶奶走门串户,看到李衣锦的瓶子们,满脸褶子都亮了,“丫头,这些你不要了吗?”
“要要要要要!!!”李衣锦立马冲过来,伸开两手扑在自己的藏品上,像老母鸡护崽一样,“这些不是废品!我要带走的!一个都不能扔!”
后来工作了,她就开始花钱买好看的玻璃瓶,同事从泰国带回来的彩绘花瓶,博物馆逛展时礼品商店买的复古纪念瓶,不知道用来干嘛的奇形怪状瓶,陆陆续续收藏的越来越多。
和那个逼仄狭窄的家中卧室相反,这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拖着行李箱打开出租屋的门,迎面等着她的就是她那放满瓶子的一整面墙的柜子和储物箱。当初她决定要租这间屋,就是因为看中了屋主打的整整一面墙定制柜子,她猜想,原屋主可能也是一个收藏什么的爱好者。
望着一个个瓶子,李衣锦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如果她和周到分开了,他们俩必须有一个人要搬出这间出租屋,那她的那些宝贝瓶子怎么办?毕竟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她都一直和周到住在这里,连家都没搬过。每次一想象要转移这些藏品,她就头疼。
她用加班的借口拒绝在家里多留两天,也拒绝了她妈让她拿出医生开的处方以证明她吃短效避孕药合情合理的要求。临走前她到楼下去跟姥姥说话,姥姥倒是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因为缺席家宴而怪她。
“我啊,老了,以后你们一个个地,都不听我这个老太太的了。”姥姥放下手里的算盘,摘下老花镜,看了李衣锦一眼,淡定地说。
“我错了,姥姥,就这一次。以后都不会了。”李衣锦连忙说。虽然不及陶姝娜的甜言蜜语功底深厚,但努力表姿态讨老人家原谅这种基本操作她还是及格的。
“行啦,不怪你。你妈都不怪你,我还能说什么。”老太太说。
“又不是我妈八十大寿,是姥姥八十大寿。”李衣锦瘪瘪嘴,语调里不禁带了些委屈。“她怎么不怪我,她什么时候都在怪我。”
“你和男朋友,怎么样了?”老太太一针见血,“今年就这样了,给他一个面子,不过你得告诉他,
咱们孟家的女孩,将来女婿都是要带回家来过年的,没有例外。他要是问你,你就说是姥姥说的。”
李衣锦点点头,“我知道。不过……还八字没一撇呢。”一想就心里憋屈,又不想跟她妈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姥姥说。“我不是小孩了。”李衣锦说。
“大人也别叹气,”姥姥说,“天又没塌。”
嗯。天又没塌。李衣锦回手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打起精神来,厕所门开了,周到趿着拖鞋叼着牙刷从里面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
李衣锦顿觉天还是要塌了。
“你回来干什么?”
“……你不也回来了吗。”“我加班。”
“我也加班。””
李衣锦心里发堵,憋了好几天的气噎在嗓子眼出不来。她这几天过得这么委屈,还被她妈打了一巴掌,为什么面前这个人还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怎么在他全家人面前出丑然后毫无尊严地被扫地出门。
仿佛是看穿她心思一样,周到终于有些心虚地开口了。
“……那天我出去找你了。”他说,把叼着的牙刷从嘴里拿出来,“你出门没多久我就出去找你了。”
“你奶奶不是说你出了门就不是周家人吗?”李衣锦冷笑。“……反正回去被骂一顿就是了,她也是说的气话。”
“你爷爷不是说要打断你的腿吗?”
“他那么大年纪了,打不动我,举拐棍都哆嗦呢。”周到说。“我到外面找了好久,没找着你,你还把我拉黑了,电话微信都不通,我没有办法。”
李衣锦没话说,毕竟这是事实,到现在她还没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能不能别拉黑啊。”周到可怜巴巴地说,“电费欠了,绑定的是你的手机号。”
李衣锦顺手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确实没电了。她把行李箱拖到一边,低头拿手机交电费,没回他的话。周到碰了软钉子,看李衣锦脸色不好看,只好闭了嘴,回到厕所去继续洗漱。
她交完电费,进卧室换衣服收拾行李,周到洗漱完,跟进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收拾,欲言又止。
“……你后来没不舒服吧?”周到问,“你胃不好,那天还吐了。”
不提不要紧,他一提这事,李衣锦的胃又开始神经性抽搐。她终于忍不下去了,把手里拿的衣服摔在地上,瞪着周到。
“你不觉得你该给我解释一下吗?”李衣锦问。
“对不起。”周到道歉得很迅速,“我不应该把你生日告诉我爷爷奶奶,他们也不应该瞒着我弄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吓着你了,我跟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不带你去我爷爷奶奶家了,行不行?”
这倒是遂了姥姥的规矩。李衣锦在心里哭笑不得地想。
但她的重点并不在此。“周到,”她说,“你知道我回家我妈怎么说的吗?她问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跟她提过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周到的神色沉了沉,他最不想跟李衣锦提的就是这件事,但李衣锦不是傻子,他不可能避得掉。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也知道我妈顽固,有偏见,我不想跟她说你爸去世得早。但你就真的什么都不跟我说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两个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不了解的了,这是你家人啊周到,是跟你关系最近的人,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周到低头捡起了李衣锦摔到他脚底下的衣服,一声没吭。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周到,”李衣锦说,“你能不能成熟点?”
这句话倒是触了周到的某根筋,他看了李衣锦一眼,“是要成熟点,两个成熟的人谈恋爱过日子,就一定要知道各自的家长里短吗?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你妈管你太多吗?”
“这不一样!”李衣锦气恼起来。
“怎么不一样?”周到反驳,“你妈当年打上门来说我拐骗少女非要报警,你不记得了?你说你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彻底脱离你妈的管教,过自己的生活,你说你结不结婚跟家里没关系,不想被家里影响,你不记得了?我不想让我的家庭影响咱们两个生活,又有什么不对?”
“那你总要跟我讲清楚吧?如果有一天我们结婚了,你也不让我见你妈一面?你爷爷奶奶还要再一次烧纸灰接鸡血给我喝?”李衣锦几近崩溃,跳着脚冲他喊。
“结婚?……不还八字没一撇呢吗。”周到愣了一下,心虚地说。
这句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和从周到嘴里听见,终究是不一样的心情。李衣锦愣了片刻,那些积压的火气和愤怒,突然就像上了膛却突然没了靶子的枪弹一样,不知往何处去了。良久,她在床的另一头坐下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分开吧。”她说。
周到没接她的话。他太了解李衣锦,她懦弱,胆怯,优柔寡断,在一起这些年里她每一次说出的分手,都不是真心的,他习惯了不去当真。
“这一次是真的。”李衣锦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续道。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恢复了正常,把行李整理好,抱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翻冰箱搜刮晚饭食材,甚至还做了周到喜欢吃的红烧鸡翅。
周到以为这不过是她的又一次任性闹情绪,便心安理得地啃掉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鸡翅,并自觉地完成了洗碗工序。等到他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却看到李衣锦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那面柜子前,把储物盒一个个搬出来打开,开始收拾她的瓶子们。
她平日里也收拾,但只是把放在外面容易落灰的瓶子拿出来擦一擦摆一摆,今天她是在打包,把她的瓶子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垫上好多层泡沫。
周到这才意识到李衣锦认真了。
他连忙走过去,手上洗完碗的水没擦干净,甩到了李衣锦手里拿的瓶子上,她淡定地抽出一张纸巾擦干。
“你干嘛啊?”周到气恼地问。
“从咱俩合租到现在,15年8月之前一直是你付的房租,之后是AA,算上房租涨幅和各自出的部分,我出得少。所以理应我搬出去。”李衣锦说,“具体的账我们再细算,我电脑里有记录。”
“李衣锦!”周到有些着急了,拦住李衣锦把瓶子放进储物箱的手,“你别闹。”
“我没闹,”李衣锦说,“以前吵架闹别扭说分手,就算是我闹好了,这一次不是。”
她推开周到的手,看了看手里的瓶子。
这个瓶子一直放在柜子的角落,不是第一眼能看到的位置,但也没有放在看不见的储物箱里。一个很普通的瓶子,但对于她来说,仍然是最独一无二的,虽然它没有后来她收藏过的无数个更贵的瓶子那么精致,也没有当年那个蓝色的香水瓶那么好看。
为了那个香水瓶,李衣锦答应室友加入了院里的学生会,每周要按时去开开例会,听听也只比她们高两届的部长同学们扯扯皮吹吹牛,李衣锦从小到大没当过什么班干部,习惯了听老师和其他同学的指点和安排,倒也觉得稀松平常。
那天晚上在系里活动室开完例会之后,李衣锦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突然被她们的副部长叫住了。那个大二的学长是她的直属“领导”,直接负责通知她们每天的活动和注意事项。
“李衣锦,”他说,神情严肃,“你给我过来。”李衣锦莫名其妙地走过去。
“你昨天下午是不是路过西操场那边?”学长问。
李衣锦回想了一下,她确实从宿舍去上课走了那条路,就点了点头。
“为什么见到我不问好?连招呼都不打?”学长又问,语气有些严厉,李衣锦没有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他。
她不记得她昨天走路上曾经遇到过这位学长。即使遇到了,她不上课时不戴眼镜,也很可能并没有看见他。即使看见了,她也很可能并没有跟他打招呼。不像有些别的同学,学长学姐部长主席叫得顺口。
她尴尬地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样吧,我也不批评你了,你写一份检讨,放到我桌上。”
李衣锦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开门出去了,临走还不忘扔下一句,“你就坐那写,写完再走。别想着偷懒,要是我发现你偷懒了,明天就把你从学生会开除。”
她听别的同学说过,这位学长非常痴迷于让下属写检讨,他找了一个同在院学生会的女朋友,后来女朋友跟他一起竞选,他气得要命,非让人家也给他写一份检讨,然后人家不仅跟他分手了,转身就竞选上了校学生会的部长。
写检讨她不太擅长。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是听话且无存在感,而这样的孩子在学校写检讨的机会并不多。
她莫名其妙地坐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决定还是收拾包回寝室。但她一按门把手,发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门被那学长离开时给锁住了,她从里面拧不开。
她拍了拍门,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会,外面寂静无声,别的同学可能已经都走了,楼道灯都熄了。
她又想起手机里存了新生报到时校保安处的电话,找出来拨,却没有信号。她跑到窗边把手机伸到外面,试图找找信号,她所在的活动室是二楼走廊尽头,开窗就是学校后山,信号还是没有。
她们学校在郊外新校区,楼建得倒是气派,除了几乎每个学校都有的后山闹鬼啊,乱葬岗啊,午夜冤魂啊之类的传说外,倒没什么别的毛病,但也足以把一个大一新生吓破胆。她在活动室里没头苍蝇般绕了几圈,又推开窗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一瞬间学姐们讲过的恐怖传说全都浮上脑海,不由打了个寒战。
突然她听到窗外山坡上的小树林里传来声响,是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她紧张地盯着那团窸窸窣窣的黑暗,当一个白影倏地出现在山坡上的时候,她恐惧地尖声大叫起来。
对面也恐惧地尖声大叫起来。
是个男生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叫了五秒钟,反应过来,又同时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照明。那白影摔了个跟头,裹着手机的光晃了几圈,连滚带爬到山坡下的校园小路上,被垃圾桶拦住才停了下来。
那人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抬头用手机照了照趴在二楼窗口的李衣锦,李衣锦也哆里哆嗦在用手机照他。
“你有病吧?”“你才有病吧?”””
从保安处出来,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宿舍区。
“谢谢你帮我打电话叫保安。”李衣锦说。
男生看了看她背着的帆布包,“刚才听见声响,你包里是不是有东西摔坏了啊?”
李衣锦这才想起来,打开背包,走到一旁垃圾桶边,把里面碎了的瓶子小心拣出来扔掉。
“汽水瓶?”男生不解地看了看她,“你收瓶子干嘛?攒着卖钱吗?”
“不是。就是觉得瓶子好看,想留着。”“哦。”
两个人走到宿舍区,路过门口的学生超市,男生停下了脚步,指着冰柜里的一排排饮料。
“是水蜜桃口味的那个吗?”他问。“我请你喝吧。”
汽水不好喝,但瓶子她留了很多年。只不过那天晚上太黑,她根本都记不起来那个男生的长相,唯一印象就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那个白影,即使大学四年里在校园面对面遇到,她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一直到毕业前,男生突然来找她,问,“你现在还收集瓶子吗?”
李衣锦觉得奇怪,点了点头。
“那你毕业离校行李不好搬,我帮你吧。到时你叫我。我也今年毕业,计算机三班的,我叫周到。”他说。
李衣锦每天下班回来的时间都用来给瓶子装箱,断断续续装了好几天。孟以安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正趁着周末不加班的时间出去看房子。
“你要搬家?”孟以安问,“今年回家没见着你,还想着回来找你俩吃饭呢,要不我过去帮你?”“先不用。”李衣锦说。
“是真搬家?还是闹别扭?闹别扭的话,要不你来我这住几天。”孟以安说。“不了不了。”李衣锦连忙拒绝。她可不想被球球拉着做儿童益智游戏。
“哎,”孟以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娜娜刚跟我说她要租房子,她学校不是离你不太远吗?你俩可以合租啊,你妈也放心。”
“我妈什么时候对我放心过,”李衣锦说,“她要是知道我跟陶姝娜合租,要么骂死我,要么笑话死我。”
“娜娜也提前回北京了?”孟明玮一边在菜板上剁着馅,一边问旁边的孟菀青。
“嗯,说是不想在学校住了,要搬出来。”孟菀青无所事事地看着孟明玮剁馅,一边剥开一只桔子塞进嘴里。孟菀青在家几乎不碰炉灶,以前有妈妈做饭,姐姐帮忙,妹妹洗碗,爸爸负责赞美,她负责吃,后来有老公做饭,女儿帮忙洗碗,她仍然负责吃。到现在,只要陶大磊外出没在家做饭,她仍然会时不时地跑到老太太这里来蹭饭。要是碰巧孟明玮没在,她也不上楼去叫,也不帮她妈做饭,转一圈就走。
“今天蒸包子,鲅鱼海参白菜,妈最爱吃的,你到时拿点回去。”孟明玮说。
“嗯。”孟菀青点点头。“哎,衣锦和男朋友怎么回事?那天家里人多,我没好意思再问。”“没怎么,年轻人不懂事,分分合合呗。”孟明玮敷衍。
“是吗?”孟菀青若有所思地说,“年轻人是不是都没长性?那我就奇了怪了,我家娜娜怎么就邪门了呢?脑袋一根筋,就非得喜欢那么一个人不可,是不是这些年读书读傻了?”
孟明玮看了她一眼,“谁读傻了你家娜娜都不会读傻的。从小就精灵古怪,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就挺普通的一个男孩啊,我看过照片,也就一般帅,听娜娜说是她学长,在常青藤读博士……”孟菀青说。
孟明玮手里剁馅的力度忍不住重了些,没接话。
“……我们娜娜配他是绰绰有余,谁知道人家还看不上她呢,娜娜成天跟我念叨人家这好那好的,这倒霉孩子,热脸都贴哪去了。”孟菀青撇撇嘴,轻描淡写说得像是不知道谁家女儿一样。
“娜娜连这都跟你说?”孟明玮忍不住问。
“对啊,”孟菀青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平时聊聊天八八卦,我就知道了呗。”
孟明玮没作声。从小乖到大的李衣锦,直到她大学毕业第二年,孟明玮才发现她在跟男朋友同居,而在那之前她连周到这个人的存在都完全不知道,她气得连续几天都没睡觉。
“我真的太累了,”陶姝娜拉着李衣锦走进小区,满口抱怨,“我是夜猫子,我有一个室友早上六点起来打坐,晚上我就得跟贼一样,吃东西都不能出声,我一定要搬出来。作为一个博士研究生,我有资格享受自己合理的夜生活。”
李衣锦附和地点了点头。
她根本不想跟自己的表妹合租。但她之前和周到的房子月租六千二,她一个人根本负担不了同等条件的房子。她也舍不得搬远,光坐地铁上班就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就租两居室,而且客厅要大,我每天要拉拉筋,踢踢腿。你不也有好多东西要放吗。最好是地板。暖气不能是老式的那种。厨房要有门,不要开放式,油烟太大。洗手间要干湿分离。要是主卧带自己洗手间就更好了。”陶姝娜一边按电梯,一边念叨。李衣锦听着,忍不住心里发酸,陶姝娜这种天之骄子从象牙塔一出来就对生活品质挑挑拣拣,她和周到曾经过的那种每次交完房租卡里就剩三位数,掰扯着挤出一个月吃穿用度的日子,陶姝娜是不会理解的。
“晚上小姨要一起吃饭。”陶姝娜说,“她说本来想叫你和你男朋友的,既然你分手了,那就我作陪吧。”
“小姨夫呢?球球呢?我以为你们一家都来呢。”陶姝娜进了餐厅看到自己坐在那的孟以安,立刻问。
“她爸带她去玩啦,不用管他们。”孟以安随意地说,把菜单递给她们俩,陶姝娜也不客气,开始专心研究点菜。
孟以安看了一眼李衣锦,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给你的。”
李衣锦还没打开,陶姝娜一眼瞄到了盒子上的花纹和logo,“这不是草间弥生嘛!”她好奇地说。李衣锦打开盒子,果然是一个草间弥生的波点花纹玻璃瓶。
“给你的藏品添砖加瓦,喜欢吧?”孟以安笑着说。
“喜欢。”李衣锦翻来覆去地看着瓶子,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
“你和周到怎么了?”趁陶姝娜去洗手间,孟以安有些担忧地问她。“我还以为你俩过年回家是好事将近呢。”
李衣锦咬咬牙,还是把在他家的事情说了。在她妈面前她没有办法讲的话,她从来都跟孟以安说,因为孟以安不会跟她妈告密,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不知羞耻,也不会摆着大人的架子教育她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在她心里,小姨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为她设身处地地担心的人。
她花了周末一整天时间,把自己所有的家当,搬进了和陶姝娜一起新租的房子里。周到明白她这一次是铁了心要走之后,没有挽留也没有解释,闷声不响地帮她把一个个精心包裹的储物箱搬下楼放到搬家公司的卡车上,还叮嘱了师傅好几遍易碎物品小心轻放。他穿着洗旧了由外穿变成了家居服的卫衣和睡裤,趿着拖鞋,满头是汗,挽高了袖子的胳膊肘上还有搬东西时蹭了墙留下的白灰。李衣锦远远地看着他,他比毕业那年胖了点,常年对着电脑肩颈不好导致驼背有些明显,还多了几根白头发,但她还是想起了当年第一次遇到时他从山坡上狼狈滚下来的样子,虽然当时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还差点以为学校后山闹鬼。
周到把箱子放好转身回来时,李衣锦拦住他,问,“你真的不想跟我解释了?”
最后一次机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在心里想。只要他说实话,甚至只要他开口,她就把箱子全都搬回家里去,她就不走了。
在一起这么多年,她想,怎么说两个人的感情也值得彼此坦诚相对,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她真
的会彻底失望。
失望顺理成章。周到没有给她任何惊喜,他沉默着,像每一次争吵的时候一样,转身进去搬下一个箱子了。
李衣锦愕然呆立了片刻,跟着上了楼,回到房间门口,却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她推开门,看到周到脚边的一摊碎片。留了这些年的汽水瓶,终究还是在她搬走的时候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