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3个月前 作者: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还有一小点我要讨求一下……人产生一个小小的念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没什么,是我在说话;我说本来也可以置于脑后……嗯!……什么?……哦!我差点儿睡着了……不行,还要想想这个正在胀大的小小念头;我没有很好抓住这种进展;现在,这个念头变得非常庞大……还捉住了我,以我为生,对,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这么沉重,我必须在世上介绍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于世。它同上帝一样沉重……真倒霉!又来一句妙语!”


    我又抽出一张纸,点燃蜡烛,写道:


    “它必然胀大而我缩小。”


    “这在圣约翰身上就有……唔!趁我还没睡……”于是,我又抽出第三张纸……


    “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嗳!管它呢;头这么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会消失,消失……那我就会疼痛,如同安了一个木制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飞:还能感觉到,想法……想法……人一重复说的话,就是要睡着了;我再重复:假腿,假脚……假……哎呀!我没有吹灭蜡烛……哪儿的话。蜡烛吹灭了吗?……当然了,既然我睡了。况且,于贝尔回来的时候,蜡烛还没有吹灭呢;……可是安棋尔硬说没有……正是那会儿,我向她提到假腿;因为假腿插进了泥炭地里;我向她指出,她永远也跑不快了;我还说,这一片地松软得很!……沼泽路——不是这码事儿!……咦!安棋尔哪儿去了?我开始跑快一点。真倒霉!陷得这么厉害……我永远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儿呢?找到地方了吗?……我要跳了……嗨哟!嘿!好家伙!……”


    “安棋尔,您若是愿意的话,咱们就乘这条船游一游。我只想指给您看看,亲爱的朋友,这里只有囗和石松,小眼子草……而我兜里什么也没有带,只有一点儿面包渣儿喂鱼……咦?安棋尔又哪儿去啦?亲爱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动不动人就没了呢?……真的,亲爱的,您整个人儿化为乌有!安棋尔!安棋尔!听见了吗?唉,听见了吗?安棋尔!……难道您这样就没了,只剩下这枝睡莲(我使用这个词的含义,今天很难确定),①要我从河面捞上来……怎么,这纯粹是丝绒啊!完全是地毯;这是塑料地毯!……为什么总坐在上面呢?手这样抓着两根椅子腿。总得想法儿从桌椅下爬出来!……还要接待主教大人呢……这里憋闷,更呆不得……哦,于贝尔的肖像。他真是春风得意……太热了,咱们打开房门。另一间屋子,还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过,于贝尔的像画得糟糕;我还是喜欢另外那幅;这幅好似个排风扇;我敢保证!活脱一个排风扇。他为什么开玩笑呢?……咱们走吧。来,我亲爱的朋友……咦2安棋尔又哪儿去啦?刚才我还紧紧拉着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进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车时刻表留下……嗳,别跑这么快呀,我怎么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关闭的门……幸好这一道道门很容易打开,我随手“啪”地关上门,免得让主教大人抓住。我觉得他鼓动起安棋尔的所有客人来追我。这么多呀!这么多呀!文学家……啪!又是一道关着的门。啪!噢!难道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吗,出不了这走廊!啪!没完没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儿了……现在我跑得真快!……谢天谢地!这里没有门了。于贝尔的画像没有挂好,要掉下来了;他一副嘲笑的样子……这间屋实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狭窄’这个词:人全进来,怎么也装不下。他们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气儿啦!啊!要从窗户进。我也要随手关上窗户;我得狠下心,连临街阳台的窗板都关上。咦!这是条走廊!哎呀!他们来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简直疯了……我感到窒息!”


    ①“睡莲”一词另有“仙女”、“美女”等意思。


    我醒来,出了满身大汗:被子掖得太严,就像绳索一般紧紧捆住我,绑得很紧,仿佛死沉的重物压在胸口。我猛一用劲儿,将被子掀起来,接着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间的空气围住我:均匀呼吸……凉爽……凌晨……玻璃窗发白了……这一切应当记录下来;鱼缸,同房间其他什物混淆……这时我浑身发抖;我心想,恐怕要着凉;肯定要着凉。于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它睡觉。


    于贝尔——


    或打野鸭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记事本:“要六点起床”。现在八点钟了。我拿起笔,将这句话划掉,再写上:“十一点起床”。下面内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腾了一夜,我感到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便换换样儿,不喝牛奶,而是喝点儿药茶,甚至还让仆人端来,我就躺在床上饮用。记事本气得我要命,我在一张活页上写道:“今天傍晚,买一大瓶埃维昂矿泉水”;然后,我就用图钉把这张纸摁在墙上。


    为了品尝这种矿泉水,我要留在家里,绝不去安棋尔那里用晚餐;况且,于贝尔准去,我去了也许会妨碍他们;不过,到了晚上就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碍他们。


    我拿起笔写道:


    “亲爱的朋友,我偏头疼,不能去吃饭了,况且于贝尔会去的,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不过,到了晚上我马上就到。我做了个相当离奇的噩梦,给你讲一讲。”


    我将信封上,又拿了一张纸,从容写道:


    蒂提尔去水塘边采有用的植物,找见琉璃苣、有疗效的蜀葵和苦味


    矢车菊,带回一捆药草。即是草药,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


    个人也没有。他心想:真可惜。于是,他走向有热症和工人的盐田。他


    朝他们走去,向他们解释,劝告,证明他们有病。可是,一个人说自己


    没病;另一个人接了蒂提尔一枝开花的药草,要栽到盆里看它生长;最


    后,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热症,但是他认为这病对他身体有益。


    到末了,谁也不想医治,而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尔干脆自己得上


    热病,至少也能给自己治疗……


    十点钟有人拉门铃,是阿尔西德来了。他说道:“还躺着呢!病了吗?”


    我答道:“没有,早安,我的朋友。不过,我只能十一点钟起床。这是我做的一个决定。你来有事儿?”


    “给你送行,听说你动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财力有限……然而,关键是动身。嗯?我说这话不是要赶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总之,你还来一趟,承情了;再见。”


    他走后,我又拿起一张纸,写道:


    蒂提尔总是躺着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然后,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这情况挺有意思,值得一书:一个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变生活,就使得日常的义务和事务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还给人以勇气打发这一切见鬼去。


    我对阿尔西德的来访很烦,如果没有这种决定,我就绝不敢如此果断,不客气打发他走了。还有,我不由自主,偶尔瞧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写道:


    “十点钟:去向马格卢瓦解释,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蠢笨。”


    我同样有勇气庆幸自己没有照办。


    “记事本也有用处,”我想道,“因为,我若是不记下今天上午该做什么,就可能把这事儿忘了,也就尝不到没有照办的这份乐趣了。这对我就是有魅力,这情况我非常俏皮地称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当喜爱,因为平日无需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过饭,我就去安棋尔家。她正坐在钢琴前伴奏,配合于贝尔唱《洛亨格林》①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兴将他们打断:


    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纳写的歌剧(1850),取材于日耳曼民族传说中的洛亨格林的故事。


    “安棋尔,亲爱的朋友,”我一进门便说道,“我没有带旅行箱,而且我还接受您的盛情邀请,留在这里过夜,对不对,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启程的时刻。好久以来,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这儿,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间里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带、雨衣……需要的东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家取了。只有这个晚上,要动动脑筋,考虑明天出行的事儿,与准备旅行无关的事儿一概不干;必须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让这趟旅行各个方面都令人向往。于贝尔也要吊吊我们胃口,讲讲从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没时间了,”于贝尔说道,“不早了,我还得去我那保险公司,赶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取点儿文件。再说,我不擅长叙述;讲来讲去还是回忆我打猎的事。这要追溯我去犹地亚①的那次长途旅行;说起来很可怕,安棋尔,真不知道……”


    ①犹地亚为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嗳!讲讲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听,经过是这样:


    “我同博尔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个童年好友,你们俩都不认识;别回想了,安棋尔,他死了,我讲的就是他死的情况。


    “他跟我一样酷爱打猎,是猎丛林老虎的猎手。他虚荣心还很强,用他打的一只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样土气的皮袄,甚至热天里还穿在身上,总是大敞着怀。最后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为天黑下来,几乎看不见了,天气也更加寒冷。你们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猎手坐在秋千上猎豹——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①山区有岩石通道,野兽定时经过;豹子的习性最有规律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猎获。从上往下打死豹子,这也符合解剖学原理。因此利用秋千,不过,只有在一枪未打中豹子的时候,这方式才真正显示它的全部优越性。因为,枪的后座力相当大,能带动秋千摇摆起来;打猎选的秋千非常轻,立刻就会来回摇摆,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够不到,人若是呆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它就肯定会扑到。我说什么,肯定会?……它扑到啦!它扑到啦,安棋尔!


    ①埃多姆位于巴勒斯坦和约旦边境。


    “这些秋千吊在小山谷两端,我们每人一副;夜深了,我们在等待。午夜凌晨一点之间,豹子要从我们下面经过。我那时还年轻,有点儿胆怯,同时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过急。博尔伯年龄大,也更稳重;他熟悉这种打猎,出于真诚的友谊,还把能先见到猎物的好位置让给我了。”


    “你作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诗,”我对他说道。“你说话还是尽量用散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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