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期六(1)
3个月前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尼尔·盖曼
七、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小慎微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道地沟,避开以超过八十英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土,才亡羊补牢地冲疾驶而去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道低矮的篙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肺病或滥用药物即将发作之前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浪漫诗人。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如今,大块大块的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河道缓缓流下,通常都会覆盖方圆数米的河面——间或露出的水面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着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如霓虹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观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言不发。他仍旧注视着河流,目光随着那些可怕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紧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起作用了。“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可以说又跑回自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字的时候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划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①
【①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污染”。】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朝停放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走去,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一个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心满意足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宝冠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就完全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白色”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有人在天上放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起一把大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心里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会在在天上放火,他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时候快到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只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一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然后,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毅然决然地走上马路。他刚走到中间,一辆德国产大货车蓦地冲过拐弯处。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货车司机已经快发疯了。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哎哟,他心想,这家伙差点撞到我。
接着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排水沟。
原来如此,他想。
对,—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望去,看到了对方。起初他想不起该说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便控制了他的行为。
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总算到了。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亡说,就当是提前上路,免得塞车吧。
速递员心想,自己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他便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②。
【②这一位是天启四骑士中的“死亡”,因此,只有死人才能把信送到他手上。】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
“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带上了?”
“是,长官。”
“探察钟摆?”
“探察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
“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灰心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用来虐待虎皮鹦鹉、让它们气得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一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名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完成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对为光明而战的一方来说,它就是装备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啥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儿。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痛苦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明的大军与侬同行。”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件他之前从来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刺刀大头针,只是普通的、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勉强算是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是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也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大头针们全都锈迹斑斑。其他地方还留着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年代更加久远的一位猎巫人所执行的任务。
沙德维尔终于从烟灰缸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后终于找到了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大头针闪闪发光。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着副驾驶座上的纸箱。
他打开车窗,用的是老虎钳,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篙,没过多久,拇指夹也尾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了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一堆小册子,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准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简单易行。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正经经的实心钢针。如果把这东西也扔掉,他就没脸再回去面对老沙德维尔了。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茉牌日本车。他给这辆车起名迪克·托平③,希望会有人间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他无肘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却从没在街上发现第二辆绿芥茉牌汽车。这些年来,尽管效果甚微,牛顿还是热心地向朋友们称颂它的省油特性和极佳性能,希望有人能买上一辆。俗话说,霉运总想成双结对嘛。
【③英国著名路匪。】
他会徒劳无功地指出绿芥茉车823cc的引擎,三挡变速箱,以及不可思议的安全设备:特制安全气囊会帮你度过危机时刻——比方说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干爽大路上,却被一个突然冒出的巨大安全气囊挡住视线而即将撞车的时刻。他还会略带抒情腔地称赞车载朝鲜制收音机:能够接收到声音特别清晰的平壤广播。还有在你已经系好安全带时仍会警告你不系好安全带会有什么下场的模拟电子语音提示系统。这个系统显然是由某个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编制的。
这辆车追求的是一种艺术境界,牛顿如是说。
这里所说的艺术,大概是指制陶工艺。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然后暗下决心,如果必须在购买绿芥茉牌汽车和走路之间选择,他们会买一双鞋。其实结果都—样。这辆车之所以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节油性能,正是因为它长期停在修车厂中,等待全世界唯一幸存的绿芥茉牌代理商把机轴或其他部件邮寄过来。此人住在日本生鱼寿司市。
大多数人开车时都会进入一种朦胧恍惚、仿佛禅宗入定的精神状态。牛顿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到底该怎么使用大头针。用不用说,“我有根大头针,我是不会不敢用它的”?大头针保镖……针侠……007之金针客……纳瓦隆大针④……
【④分别来自香港武侠片《保镖》、史蒂芬·金的小说《枪侠》、《007之金枪客》和又名《六壮士》的二战经典影片《纳瓦隆大炮》。】
牛顿也许有兴趣知道,在数世纪的猎巫史中,曾有三万九千名妇女接受过大头针检测,其中两万九千名说”哎呀”;由于上述回缩针的应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名女巫声称它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关节炎。
此人名叫艾格妮丝·风子。
她是猎巫军的奇耻大辱。
《精良准确预言书》中有个很靠前的条目,其中提到了艾格妮丝·风子的死亡。
英国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愚钝懒惰的民族,不像欧洲其他国家那样热衷于烧死妇女。德国人会以日尔曼民族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定期堆建火刑堆。至于苏格兰人,从历史上看,他们一直把主要精力用于和死对头——即苏格兰人自己——决战,但这些虔诚的人还是会设法点起几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国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心思。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与艾格妮丝·风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差不多为英国猎巫狂潮画上了句号。四月一夜间,一群被艾格妮丝到处抖机灵显医术的行为所激怒的暴民咆哮着来到她家,发现这位女巫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屋里等待他们。
“你們真磨蹭,”她对这些人说,“我十分鐘前就該被點著了。”
接着她站起身,慢吞吞地穿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人群,来到小屋外,走向小镇绿地间匆忙堆起来的火刑堆。传说中讲到,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后的木桩。
“捆結實點。”她对一脸震惊的猎巫人说。等村民们磨磨蹭蹭地聚拢过来后,她在火光中仰起漂亮的脸蛋,开口说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們。聚攏過來來,直到火焰灼傷汝等,因我要汝等見證英國最後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獲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責。讓我的死成爲傳達給世界的一個資訊。聚攏過來,好好記住胡亂插手未解之事者,會有何等下場。”
接着她似乎露出微笑,抬头看着小镇上的天空,又补充道:“也包括你,你這個愚蠢的老傻瓜。”
说完这句怪异的渎神之词后,她一言不发。艾格妮丝任由人们堵上她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里,等人们把火炬扔在干柴堆上。
村民们靠得更近了,有一两个人本来就不太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这会儿不禁又开始捉摸起这个问题来。
三十秒后,一场大爆炸轰飞了小镇绿地,扫平了山谷中的所有活物,远在百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这团火光。
这件事引发了许多争论,人们纷纷猜测降下灾祸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恶魔。但后来在艾格妮丝·风子小屋中发现的便条显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圣或邪恶干涉,本质上都来源于艾格妮丝裙子里的东西。她深谋远虑地在里面藏了八十磅炸药和四十磅长钉。
艾格妮丝还留下一个盒子和一本书,放在厨房里退订牛奶的便条旁。另外附有详细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个盒子,也有同样详细的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本书。它应该被寄给艾格妮丝的儿子约翰·仪祁。
发现这东西的人住在临近村镇,被这场爆炸吵醒的他,考虑着要不要无视这些指示,一把火烧掉小屋了事。他环顾四周,看着荧荧火光和布满长钉的废墟,决定还是别这么做。何况艾格妮丝的便条里还有精确得令人难以忍受的预言,详细描述了如果一个人忤逆她的指令,会有什么下场。
为艾格妮丝·风子的火刑堆点火的是一名猎巫人少校。人们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缝在一片相当大的帽带内侧:不可奸淫·帕西法,英国最勤勉的猎巫人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仅存的后裔——尽管是毫不知情地——正驱车前往艾格妮丝·风子仅存的后裔的所在地,可能会稍感慰籍。他也许会觉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终于要得以了结。
但如果他知道这两人相遇后会发生什么,恐怕要气得在墓地里辗转不宁,只可惜他没有墓地。
但牛顿首先要对付的是飞碟。
他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试图找到通往下塔德菲尔德的岔道口。飞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顿拼命踩下刹车。
它跟牛顿看过的卡通片里的飞碟—模—样。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窗外。飞碟上有扇小门滑到一边,发出令人满意的咝咝声,一条发光的通道自动落向地面。门内亮起耀眼的蓝光,勾勒出三个外星人的轮廓。它们走下斜坡。至少其中两个是走下来的。另外一个形似胡椒粉罐的家伙,应该说是滑下来的,到地面时还摔了一跤。
另外两个外星人没有理会胡椒罐疯狂的嘀嘀声,缓步走向牛顿——很像交警在脑海中构思罚单时广泛采用的那种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个身穿保鲜膜的黄蛤蟆,它敲了敲车窗。牛顿用老虎钳打开车窗。这家伙戴的那种磨光太阳镜,让牛顿不由联想起老片《铁窗喋血》里那种墨镜。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东西说,“这是您的星球,对吗?”
另一个绿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树林边。牛顿用余光看到它一脚踢在一棵树上,然后用腰带上挂着的某个复杂仪器检测一片树叶。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哦,对。我想是的。”牛顿说。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平线。
“已经拥有很长时间了,对吗,先生?”它说。
“呃。不是我个人的。我是说,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有五十多万年了。我听说。”
外星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开始产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说,“已经跟老伙计碳氢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对吗?”
“抱歉?”
“您能告诉我您这个行星的反照率吗,先生?”蛤蟆始终注视着地平线,仿佛这么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先生,你们的极地冰盖小于此类行星的标准面积,先生。”
“哦,天哪。”牛顿说。他捉摸着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随即意识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弯下腰。面对这个前所未遇的外星种族的面部表情,牛顿只能作有限的判断分析,发现蛤蟆似乎有点忧郁。
“这次就算了,先生。”
牛顿结结巴巴地说:“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说‘我’的时候,意思是说南极洲什么的应该属于所有国家,或是地区,而且……”
“实际上、先生,我们接到指示,要向您传达—条口信。”
“哦?”
“口信开始‘我们向您传达—条关于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谐之类的口信’口信结束。”蛤蟆说。
“哦。”牛顿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哦。十分感谢。”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您传达这个口信吗,先生?”蛤蟆说。
牛顿冷静下来。”哦,呃,我估计,”他说,“是因为人类,呃,驾驭了原子能和……”
“我们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计是因为某种现象。好了,我们该走了。”它略微摇摇头,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飞碟走去,再没说一个字。
牛顿把头探出车窗。
“谢谢!”
另外那个小外星人从车旁走过。
“二氧化碳上升了0.5个百分点。”它粗声粗气地说,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牛顿一眼,“您肯定明白,作为受冲动消费拜金主义影响的优势种群,你们可能会因此受到起诉的,不是吗?”
它们俩扶起第三个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舱门随即闭合。
牛顿等了一会儿,不想错过任何壮观的光线奇景,但飞碟只是停在那里。他最终只好开上路边的草地,绕了过去。当他朝后视镜看去时,飞碟已经不见了。
我肯定有什么事干得过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另外,这件事也不能告诉沙德维尔。他多半会破口大骂,因为我没数它们的乳头。
“总之,”亚当说,“你们对女巫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一个球门上,看着狗狗在牛粪堆里打滚。这只杂种狗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我读了有关她们的文章。”亚当略微提高音调,“实际上,她们一直都是对的,用英国宗教审判之类的玩意迫害她们才是错的。”
“我妈妈说她们只是一些很有智慧的女性,以这种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统治集团施加给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歧视。”佩帕说。
佩帕的妈妈在诺顿工学院教书。
“对,但你妈妈老说这种怪话。”过了一会儿,亚当说道。
佩帕和气地点点头。”她还说,那些人至多不过是思想开放的生殖法则崇拜者。”
“生殖法则是什么?”温斯利戴说。
“不知道。我估计大概跟五朔节花柱有关。”佩帕模棱两可地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崇拜魔鬼。”布赖恩说。但这话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他们”对恶魔崇拜毫无偏见。
“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偏见。“反正恶魔总比傻兮兮的五朔节花柱强。”
“这你就说错了。”亚当说,“她们崇拜的不是魔鬼,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儿。也长着角。”
“长角就是魔鬼。”布赖恩说。
“不,”亚当耐心地说,“人们只是把他们搞混了。他只是也长着角而已。他叫潘,是希腊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半是羊?”温斯利戴说。
亚当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终说,“没想到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没有下一半,”温斯利戴说,“它们只有前一半和后一半。跟牛一样。”
这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长时间的吱嘎声。
他们匆匆爬下球门,沿着小道跑到十字路口。—辆小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很长—段刹车胎痕的尽头。
其后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大洞。似乎这辆车曾试图躲避它。四人举目望去,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小脑袋迅速缩回洞里。
“他们”拉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牛顿拽了出来。因为英勇救援而获得市民奖章的情景在亚当脑海中云集,急救学实用知识则在温斯利戴的脑海中云集。
“咱们不该动他,”他说,“因为骨折。咱们应该去找人。”
亚当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只有一个屋顶隐约可见。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丝玛·仪祁坐在桌前。绷带、阿司匹林和各类急救用品已经在桌子上面摆一个小时。
安娜丝玛刚才—直在查看时间,心想,他随时可能出现。
但他最终到来时,却和安娜丝玛的期望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跟安娜丝玛的幻想有所不同。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顿挺高,但却是豆芽菜身材。他的头发无疑是黑色,却不具备任何时尚造型,只是很多从脑袋顶上长出来的黑色细丝。这不是牛顿的错。想当年,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街角的理发店,手里攥着从杂志上小心撕下的画片,那上面总有个发型超酷的人冲镜头微笑。他会把图片给理发师看,要求剪成这个样子,还说了谢谢。而经验丰富的理发师会看上一眼,然后给他剪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桶盖基本型。一年后,牛顿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与各类发型相配的面容。理过发后,牛顿·帕西法最殷切的期望,就是更短的头发。
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衣服上。能让他看起来温和、老练或是顺眼的衣服没发明出来呢。如今他早已学会满足于任何能够挡风遮雨、外加存放零钱的服装。
还有,他不帅,就算摘下眼镜也—样。
那么……高个、黑发但不帅。她耸耸肩。好吧,三分之二,还不坏。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安娜丝玛本性积极,素来习惯向前看。她压住失望的心情,开口说:“感觉如何?”
牛顿睁开跟。
他试图抬起头,但呻吟了—声,又把头放回枕头。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头撞到了方向盘,”把他唤醒的声音说,“但没骨折。出了什么事?”
牛顿又睁开眼睛。
“车还好吗?”他说。
“表面上没问题。里面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说‘请急上安卷带’。”
“看见了吧,”牛顿对并不存在的听众们说,“当年的人就是知道怎么造车。塑料抛光面几乎不会留下凹痕。”
他冲安娜丝玛眨眨眼。
“我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西藏人,被迫紧急转向。”他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可能是发疯了。”
那个身影绕到牛顿的眼前。她有黑发红唇和绿色眼眸,几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顿努力不让自己死盯着人家看。她说:“就算你疯了,也没人会发现。”接着她笑了笑,“知道吗?我还从没遇到过猎巫人呢。”
“呃……”牛顿开口说,女子举起她打开的皮夹。
“我必须察看一下。”她说。
牛顿感到极其尴尬,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沙德维尔给了他一张猎巫人正式委任卡,这东西给了他一项特权,可以要求所有教区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执法官免费提供干燥引火物,想要多少都可以。这张委任卡特别华丽,可以说是件书法杰作,也许还相当古老。他已经忘了这码事。
“其实这只是个业余爱好。”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是……”他不会说小职员,这里不行,现在不行,面对这样的姑娘不行,”电脑工程师。”他撒谎道。希望成为,希望成为;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是电脑工程师,只是大脑拖了后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丝玛·仪祁。”安娜丝玛说,“我是一名神秘学者,但那也只是业余爱好。我其实是女巫。干得不错。你迟到了半小时。”她说着递给牛顿一张小卡片,”你最好读读这个,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牛顿低头看着姑娘递给自己的卡片。
安娜丝玛似乎觉得这张卡片就足以解释—切了。
卡片中间有一条竖线。左半边貌似一首短诗,用黑墨水写成。右半边是红墨水写的评论和注解。结果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3819:當東方方的馬車翻轉,日本车?翻了。
四輪朝天,—人身帶淤傷车祸……伤得不重
在你床上,頭疼欲裂需要……进来……
柳木粉,他用針探察,但柳木粉=阿司匹林(见3757)
针=猎巫人(见102)
心底潔淨,卻又是我之宿好猎巫人??参考帕西法(见002)
敵子孫,勿忘將引火之物寻找火柴之类。在90年代!
從他身上取走,以保萬事……嗯……
平安,你們會在一起,直……不到—天
到末日來臨。(见712、3803、4004)
牛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干巴巴地说。
“你听说过艾格妮丝·风子吗?”安娜丝玛说。
“没有。”牛顿换上讽刺的口吻,作为最后一道绝望的防线,“你接下来要跟我说是她发明了疯子吧,我估计?”
“这是另一个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安娜丝玛平静地说,“不相信的话,去读读十七世纪早期的女巫审判记录吧。她是我的祖先。事实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烧死了,或者说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
牛顿心惊胆战地听她讲了艾格妮丝·风子之死。
“不可奸淫·帕西法?”故事结束后,他问道。
“这种名字在当时很常见。”安娜丝玛说,“显然他们共有十兄弟,出生在一个信仰虔诚的家庭。按照摩西十诫来排,应该还有贪恋·帕西法、伪证·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顿说,“天哪,我记得沙德维尔说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在军团档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奸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别想去伤害别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欢女人。”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牛顿说,“我是说,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许……这就是我遇到猎巫军的原因?可能是命运。”他满心期待地说。
安娜丝玛摇摇头。“不,”她说,“没这回事。”
“不过,猎巫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估计沙德维尔顶多也就干过踢翻女灵媒桃瑞丝·斯托克斯家垃圾桶的勾当。”
“这话只在咱们俩之间说说,艾格妮丝有点不好相处。”安娜丝玛闪烁其词地说,“她办事总走极端。”
牛顿挥了挥手里的纸片。
“这张纸片又是怎么回事?”他说。
“是她写的。嗯,最初是她写的。这是初版于1655年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中第3819条预言。”
牛顿看了看手里的预言。他张大了嘴巴,然后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会出车祸?”他说。
“是的。不,也许不知道。这很难讲。你要明白,艾格妮丝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预言家。因为她从不出错。所以这本书根本卖不出去。”
“什么意思?”牛顿说。
“她写出的预言,你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理解。”安娜丝玛说,“比如‘莫買Betamacks’①。这是一条为1972年写下的预言。”
【①索尼公司在1975年推出了Betamax格式录像机,但在80年代初期的市场大战中,输给JVC公司的VHS格式,最终退出市场,购买了Betamax录象机的用户陷入无片可看的窘境。】
“你是说她预言了录像机?”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条零散信息。”安娜丝玛说,“要命的就是这个。多数情况下,她会写出一条含糊其词的预言,让你永远捉摸不透;直到事情过去以后,你才会发现她说得严丝合缝。还有,她不知道预见到的东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她对1963年10月22日的预言是金斯林镇—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顿礼貌地显出一脸茫然。
“肯尼迪总统遇刺就是在那一天。”安娜丝玛提示说,“但你知道,在她那个时代,达拉斯还不存在,而金斯林镇则相当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孙,她的预言就会特别准确。”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关内燃机的知识,对她来说轿车只是样子奇怪的马车。就连我妈妈都以为这条预言指的是一辆皇家马车翻倒。你看,单靠这一条,你还是无法理解未来的具体情况,你得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才行。艾格妮丝就像用显微镜观察大图片的人,根据自己管中窥豹得来的些许信息,尽可能写出貌似良好的建议。
“有时你也可能交上好运。”安娜丝玛继续说,“举个例子,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的前两天,我的曾祖父解开这条预言,赚了笔钱。你可以说,我们是艾格妮丝·风子的职业后人。”
她紧盯着牛顿。”你看,直到两百年前才有人发现,艾格妮丝之所以写出《精良准确预言书》,是为了留下一件传家宝。很多预言都关乎她的后人,以及他们的福祉。她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照顾我们,差不多是这样。我们认为,这就是她写出金斯林镇预言的原因。我父亲当时就在那里,所以,在艾格妮丝看来,他不可能被达拉斯的圆锥形物体击中,但很有可能被—块砖头砸倒。”
“真是个大好人。”牛顿说,“你几乎可以原谅她炸掉了整座村庄。”
安娜丝玛没理他。“总之,就是这样。”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始终致力于解读这些预言。总体来看,它的频率平均是一个月一条。有关最近这一时期的预言多了些,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么时候?”牛顿说。
安娜丝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时钟。
牛顿特别难听地轻笑一声,试图显得文雅世故。经历了今天这些怪事,他感觉不是特别正常,而且安娜丝玛的香水味也让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运,现在还用不着秒表。”安娜丝玛说,“咱们还有,哦,大概五六个小时。”
牛顿思忖片刻。有生以来,他从未产生过喝酒的冲动,但有种感觉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回。
“女巫们在家里放酒吗?”他冒险问道。
“哦,是的。”安娜丝玛展颜—笑。艾格妮丝·风子打开藏在内衣抽屉里的秘密收藏时露出的大概就是这种笑容。“绿色冒泡的玩意儿,凝结的表面上还有些怪东西不断蠕动。你应该见过。”
“很好。有冰块吗?”
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是杜松子。冰块也是有的。安娜丝玛自小学习巫术,总的来说不赞成饮酒,但也不反对偶尔为之。
“我跟你说过有个西藏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吗?”牛顿略感放松下来。
“哦,我认识他们。”安娜丝玛一边说,一边翻找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俩昨天从我家前院钻了出来。这些可怜人相当困惑,所以我请他们喝了杯茶。后来他们借了把铁锹,就又下去了。我不认为他们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牛顿觉得有点败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西藏人?”他说。
“如此说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撞到他时,他说了唵②了吗?”
【②藏传佛教基本咒言六字大明咒的第一个字,代表天道。】
“哦,他……他看起来像西藏人。”牛顿说,“藏红袍,光头……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两位,其中一个英语说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钟还在拉萨修收音机,下一分钟就出现在地洞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你让他到大路上去,也许可以搭上一辆飞碟便车。”牛顿灰心丧气地说。
“三个外星人?其中一个好像小铁罐机器人?”
“它们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吗?”
“这里可能是它们唯一没降落过的地方了。听收音机里说,它们降落在世界各地,传达一条有关宇宙和平的陈词滥调。如果有人说:好吧,然后呢?’,他们就板起脸飞走了。征兆和预示,正如艾格妮丝所说。”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她也都预言到了?”
安娜丝玛翻了翻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这些输入电脑,”她说,“方便单词搜索之类的。你明白吧?会简单很多。这些预言的排列方式非常古老,但好歹还算有些头绪,比如笔迹什么的。”
“她把预言都写在一个卡片索引盒里了?”牛顿说。
“不,是一本书。但我,呃,放错地方了。当然,我们保存着副本。”
“丢了,嗯?”牛顿试图在对话中加入些许幽默元素,“我打赌她没预言到这件事!”
安娜丝玛瞪了他—眼。如果眼神能杀人,牛顿这会儿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
她继续说:“但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相当完备的字母索引表,我祖父还发明了一种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统……啊,在这儿。”
她把一张纸推到牛顿面前。
3988.當番紅花之人從……番红花=藏红(见2003)
大地而來,綠人從天……外星人……??
空而降,緣故無人知……伞兵部队?
曉,冥王的桶離開雷……核电站(见剪报No.798806)
電城堡,沈沒大陸重……亚特兰迪斯,
新升起,海中巨獸肆见剪报812——819
意遨遊,巴西是綠,……海中巨兽;鲸鱼(见1981)?
隨後三者齊聚,四者……南美是绿色?
顯身,騎上鐵馬駒。?3=4?铁路?
吾昭告汝等,末日近(“铁的道路”,见2675)
在眼前。
“不全是我事先解读出来的。”安娜丝玛承认道,“我是听了新闻以后才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长纵横填字游戏的人。”牛顿说。
“不过,我觉得艾格妮丝在这儿也有些计穷力竭了。关于海中巨兽、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报纸。你永远不知道艾格妮丝提到的东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浏览所有日报需要多长时间吗?”
“三小时十分钟。”牛顿不由自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