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3个月前 作者: 阿瑟·黑利
    11


    在林肯国际机场大楼的主楼里,弗里曼特尔律师正感迷惑不解。


    他是在想,梅多伍德的居民目前把中央大厅占了一大片,大示威闹得越来越欢,可是至今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出头干涉。这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曾要求那个黑人警长允许他们举行一次谴责性的公共集会。他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而今他们在此集会,四周有一堆怀有好奇心的看热闹的人,却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露面!


    弗里曼特尔又想:这件事说不通啊。


    可是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令人难以置信。


    由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率领的代表团在会见了空港总经理贝克斯费尔德以后,从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回到主厅里来。电视工作人员在那里已经把他们的设备放好,这是弗里曼特尔在来机场的路上和他们讲好的。


    其余的梅多伍德居民——原先至少有五百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陆续前来。他们聚集在电视活动的周围。有一个电视记者对他说:“弗里曼特尔先生,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啦。”


    有两家电视台派了人来,计划分别拍摄采访的镜头,准备明天用。一贯非常敏锐的弗里曼特尔已经问清楚拍摄的影片将在哪个电视节目里播出,这样他可以根据情况来表现自己。他得悉第一个采访要放在观众最多的一个大众节目里播出,要求有争论,生动活泼,甚至令人震惊的处理手法。他准备做到三者俱全。


    那个电视采访记者是个漂亮的年轻汉子,头发的式样象罗纳德·里根(美国共和党右翼,当过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在几次竞当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后,于1980年获胜,成为美国第49届总统。原是好莱坞电影演员。译者注)。


    他问道:“弗里曼特尔先生,是什么事情惊动了大驾?”


    “因为这个空港是个贼窝。”


    “你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在梅多伍德居民区拥有住房的人被窃。有人偷走了他们的安宁、他们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偷走了他们用劳动换来的休息,偷走了他们的睡眠,偷走了他们对闲暇的享用,偷走了他们精神和肉体上的健康,偷走了他们的孩子们的健康和福利。所有这一切我们宪法规定的基本权利正在可耻地被运转林肯国际的人偷走。既不给赔偿损失,还不肯承认这一点。”


    采访记者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律师,这些可是战斗性的语言啊。”


    “那是因为我的当事人和本人目前正处在战斗的情绪之中。”


    “这种情绪是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而引起的吗?”


    “是的,先生。我们看到这里空港管理当局对我的当事人表现出麻木不仁的漠不关心。”


    “你们具体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在法庭上——必要的话在最高法院——请求关闭某些特定的跑道,在晚上有几个小时甚至要关闭整个空港。在欧洲,他们在这方面是来得比较文明的;譬如说,巴黎的航空港有宵禁。如果这办不到,我们要求对残酷受到委屈的房屋主人给予适当的赔偿。”


    “我看你们目前的做法是想争取公众的支持。”


    “对了,先生。”


    “你认为公众会支持你们吗?”


    “如果不支持我们,我就请他们到梅多伍德来住上二十四个小时——只要他们的耳膜和神志经受得起就请过来。”


    “大律师,凡是空港都有减低噪音的正式规划的,这错不了。”


    “那是假的,先生!是骗人!是在公然说谎!这里的空航总经理当面承认今天晚上就连那个微不足道的、所谓减低噪音措施也没有办到。”


    如此等等。


    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有点拿不定主意,他应否象贝克斯费尔德那样对减低噪音程序这个说法也加上修饰词,说明那是今天晚上风雪交加,情况特殊的结果。现在,即使有一半是说对的,他使用的语言是强烈了一些,弗里曼特尔担心是否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无论如何,他的表演是精采的,两次采访同样都是精采的。还有,在两次拍摄电影的过程中,摄影机好几次摇镜头,对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梅多伍德居民,拍下了他们聚精会神、富有表情的脸容。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他们明天在家里看到自己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会想起是谁帮他们出足这个风头的。


    跟着他去空港的梅多伍德居民——他们把他当作他们自己的皮德·派珀(皮德·派珀,英国十九世纪诗人勃朗宁一首诗里的人物,是个不负责任,崇向空谈的领袖人物。译者注)——为数不少,这使他感到惊异。在梅多伍德主日学校开会的人约有六百。


    由于晚上天气不好,时间又很晚,他原来估计会后再去空港的人有一半就算不错的了。结果是不仅大部分原来与会的人都去了,有人肯定还打电话约朋友和邻居一起去。甚至还有人继续向他索取印好的表格聘请他当法律顾问,他自然高兴地把这种表格分发给大家。他心里算了一下,他原来希望从梅多伍德弄到总共二万五千元的律师费,现在他认为要修改一下,可能要大大地超过此数。


    在接见电视记者以后,《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作记录)问道:“下一步怎么搞,弗里曼特尔先生?你是否要在这里举行某种性质的示威?”弗里曼特尔摇摇头。“不幸的是,这里空港管理处不相信言论自由,他们否定了我们举行一次公众集会的基本权利。不过,”他指指聚在一起的梅多伍德人,“我确实打算向这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介绍一下经过情况。”


    “这和开公众大会不是一回事吗?”


    “不,不一样。”


    话虽这样说,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暗中承认,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很微妙的,特别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把报告会变成一次公众性的示威。他的意图是先发表一项咄咄逼人的演说,空港的警察为了忠于职责,会命令他停止演说。他并不打算抵制,也不想被捕。只要警察阻止他讲下去——可能的话,在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正娓娓动听的时候遭到制止——就能树立起他为梅多伍德鞠躬尽瘁的形象,顺便还为明天的报纸提供另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他心里在盘算,晨报早些时候关于他本人和梅多伍德的一些报道现在已经截稿;下午版的编辑们会为能写上一段新的导语而感激不尽的。)


    更重要的是,在梅多伍德拥有住房的人会进一步认为他们是请到了一位强有力的律师和领导人,这钱花得不冤。这位律师希望过了明天,人们付出第一笔律师费的支票将要源源而来。


    “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早先在梅多伍德开会的主席,弗罗伊德·扎奈塔向他报告。


    在弗里曼特尔和《论坛报》记者说话的时候,有几个梅多伍德来的人赶紧把从主日学校大厅里搬来的扩音设备装好。其中一个人现在递给他一个手提话筒。他接过来开始向群众讲话。


    “朋友们,我们今天晚上是带着说理的心情和建设性的意见到这里来的。我们曾想把这种心情和意见传达给这里空港的管理当局,我们认为我们有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值得他们仔细考虑。我代表你们试图把这个问题,义正辞严地向他们讲清楚。我曾希望我能回来向你们汇报——最好,能取得某些缓和情况的诺言,最少,也能取得一些同情和谅解。可是我遗憾地告诉你们,你们的代表团一无所得。相反,他们给我们的只是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他们还作出了一项不管别人、令人难堪的保证,他们保证今后空港在你们头上和周围的噪音将会更糟。”


    人群中发出一片愤怒的呼声。弗里曼特尔举起了一只手。“你们可以问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会告诉你们的。”他指指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些人。


    “这里空港的总经理对我们说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他说了这话没有?”一开始,参加代表团的一些人有点勉强,接着又比较肯定地点了点头。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巧妙地歪曲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对代表团所作的开诚布公、坦率的发言。他接着说:“我看到这里除了我在梅多伍德的朋友们、当事人们之外,还有人怀着好奇心,停下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欢迎他们的关注。让我向你们报告……”他继续以他一贯的夸夸其谈的手法讲下去。


    这个人群原来就不小,现在更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去搭乘口的旅客们都没法通过,一片喧闹声把飞机起飞的广播通知都掩没了。在梅多伍德的居民中间,有人举起了在匆忙中写出来的标语牌。上面写道:是航空公司重要还是人重要?……应该宣布喷气机从梅多伍德飞出去为非法!……禁止害人的噪音!……梅多伍德也是纳税的!……弹劾林肯!弗里曼特尔一停下来,口号声和一般喧闹声就变得更响。一个头发灰白穿着风衣的人喊道:“让我们给航空港尝尝他们自己造成的噪音的滋味!”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的欢呼声。


    毫无问题,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报告”至此已发展成一个大规模的示威行动。他眼巴巴地盼望警察随时都会来进行干预。


    但是这位律师并不知道就在电视采访正在进行、梅多伍德居民正在集会的时候,空港的管理当局正开始为环美第2次班机的事伤脑筋。没等多久,机场的每一个警察都在集中全力寻找伊内兹·格雷罗。这样就无暇顾及梅多伍德的示威行动。


    即使后来找到了伊内兹,警长奥德威仍然无法分身,忙着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办公室里开会。


    又过了十五分钟,埃利奥特·弗里曼德尔有点着急了。尽管示威搞得有声有色,但如果有关当局不来制止,它就毫无意思了。他在想:我的天,空港的警察都到哪里去啦?为什么他们不来执行他们的任务呢?


    正在这个时刻,奥德威警长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一起从行政夹层楼面上走了下来。


    梅尔办公室里的会是几分钟前散场的。询问伊内兹·格雷罗已经完毕,向第2次班机也发出了第二次警报,让大家在一起等着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坦妮亚·利文斯顿以及环美地区客运经理和主机长,焦虑地回到机场大楼的环美办公室去,在那里等待有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其余的人都返回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只有伊内兹·格雷罗是例外,她被留下,市区警察局的侦缉人员要对她进行询问。坦妮亚答应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一有任何新的发展就通知他,他愁眉苦脸地替他甥女担心,因为她就在第2次班机上面。


    梅尔自己也决不定到哪里去等候消息,他和内德·奥德威一起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是奥德威首先看到梅多伍德来的人在举行示威,并且一眼就瞥见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那个讨厌的律师!我对他说了,不许在这里搞示威。”


    他赶紧向大厅里的人群走去。“我要很快地把他们驱散。”


    梅尔在旁边提醒他:“也许他正指望着你这样干——这一来他就成了个英雄啦。”


    等他们走近,奥德威挤进人群走上前去的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说:“尽管空港管理处今天晚上早些时候作出了保证,但是空中交通和往常一样,震耳欲聋,把人吵得要死,这么晚了,还仍然如此频繁。甚至就在眼前……”


    “别讲了,”内德·奥德威厉声地说,“我早就对你说了,不许在机场大楼搞示威。”


    “可是,警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什么示威。”弗里曼特尔手里仍然拿着话筒,他说的话清楚地传了出去。“我和空港管理当局会谈以后,接受了电视采访,我也许可以这样说,会谈非常不顺利,我对大家报告一下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到别处去报告!”奥德威转来转去,面对离他最近的一些人。“现在,大家散开!”


    人群中有人投以敌意的眼光,愤怒地在叽咕。在这个警务人员回身转向弗里曼特尔的时候,摄影记者的闪光灯啪啪地发出响声。电视的泛光灯,原来已经关掉,现在又亮起来了,电视摄影机又一次向这两个人对准。埃利奥特在想,一切总算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发展了。


    梅尔站在群众的边缘,正和一个电视人员和《论坛报》的汤姆林森说话。


    这位记者正在看他的笔记,把一段话重新念了一遍。梅尔怒容满面地听着。


    “警长,”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对内德·奥德威说,“我非常尊重你和你穿的制服。不过我还是要指出,今天晚上我确实是在别处开的会,在梅多伍德开的,但是因为空港的声音太闹,我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奥德威抢白道:“我不是到这里来开辩论会的,弗里曼特尔先生。你不照我说的办,你要被捕。我现在命令你把这些人带出去。”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要不走呢?”


    另一个人撺掇说:“我们就呆在这里!他们没法把我们全抓起来。”


    “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装得义形于色地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说!不要乱动,不要不服从。我的朋友们和当事人们——这位警官已命令我们停止活动,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要听从他的命令。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严重地限制言论自由,”……有人报以欢呼声和嘘嘘声……“不过可别让人家指责我们有任何不尊重法律之处。”他爽利地补了一句:“到了外面,我要对报界发表声明。”


    “等一等!”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尖刻地穿过了人群。他人往前挤。“弗里曼特尔,我对你的声明内容很感兴趣,倒想听听你是不是要进一步进行歪曲。那又是一个歪曲事实的法律报告,用来欺骗对法律不甚了解的人呢,还是又是你那纯粹是无中生有的老一套?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


    梅尔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说的话附近的人都能听到。人群中发出一片对此深感兴趣的嗡嗡声。刚要散开的人们又停了下来。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当即作出反应。“你这么说是恶意中伤!”他很快就感到情况不妙,耸耸肩说:“但是我可以不予追究。”


    “那为什么?如果确是中伤,你很清楚,该怎么处理。”梅尔直瞪瞪地对着这个律师。“要不,大概你是有点怕,怕我要讲的竟是事实。”


    “我什么也不怕,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事实是这样:这位警方人员对我们说,会不能开下去。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


    “我说不能开下去是冲着你说的,”内德·奥德威指出。“贝克斯费尔德先生要说什么,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在这里是掌权的。”奥德威走到梅尔身旁,两人一起挡住这个律师的去路。


    “如果你真是个警方人员,”弗里曼特尔抗议说,“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


    梅尔出乎意外地说道:“我看他说得有道理。”奥德威莫明所以地看着他。“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讲了话。我认为你不该结束这个集会,而是允许我也能有同样的权利对大家讲几句话。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当一个真正的警方人员的话。”


    “我看我要当个真正的警方人员。”这个魁梧的黑人警长,高出另外两人许多,笑眯眯地说:“我算是有点领会你的意思了——这也是弗里曼特尔先生的意思啦。”


    梅尔和蔼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说:“瞧,他想通啦。现在趁我们都在场,我们还是借此机会来澄清几个问题吧。”他伸出手来。“把话筒给我。”


    这会儿,梅尔显然不象一两分钟以前那么怒气冲冲了。方才《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根据他的笔记念了一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先在电视采访时和后来的讲话中的要点,梅尔当时反应强烈。汤姆林森和安排电视节目的那个记者都请梅尔对这些话加以评论。他对他们保证他是要说话的。


    “啊,不!”弗里曼特尔毅然决然地摇摇头。几分钟前他所预感到的不妙情况,突然临近而且应验了。今天晚上他已经犯过一次低估贝克斯费尔德这个人的错误;他不想重复这一错误。弗里曼特尔目前是牢牢地掌握着聚集在这里的梅多伍德居民的。他们必须继续处在他的掌握中,这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不可少的。目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家赶快散开。


    他以高姿态宣布:“说得够多的了。”他不去理会梅尔,把话筒递给一个梅多伍德的人,指指那些扩音设备。“把这些全拆了,我们走。”


    “交给我。”内德·奥德威伸过手来把话筒截了下来。“余下的设备也不要动。”他对另外几个警方人员点了点头。这些警察原来就都站在人群的边缘等着。他们现在往人群里移。弗里曼特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奥德威把话筒交给梅尔。


    “谢谢。”梅尔面对着梅多伍德的居民——他们中间许多人面带敌意—


    —还有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这些人在路过机场大楼的时候,驻足听他要讲些什么。虽然已过午夜,十二点二十分了,现在已是星期六的凌晨了,主厅里仍是人山人海,不见稍减。由于许多飞机脱班,在这个晚上还剩下来的几小时里,压力大概还会继续下去,加上又同高涨的周末活动会交织在一起,要到飞行班次的时间表恢复正常,压力才会解除。如果梅多伍德的目的之一是制造一些讨人厌的效果,梅尔认为它正在达到这一目的。这额外增添的一千来人在厅内能站人的地方来回走动,过往的旅客不得不使劲地挤进挤出,好象一股潮水突然碰上了一堆沙丘似的。显然这样的局面不应让它继续下去,不能超过几分钟。


    “我简单说几句。”梅尔说。他对着话筒告诉大家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今儿晚上早些时候,我会见了一个代表你们全体的代表团。我对空港的一些问题作了解释;我说了我们理解并且同情你们的问题。我原以为我讲的会传达给你们的,即使不是原原本本的,至少也会把它的精神实质转达给你们。可是我发现我讲的被歪曲了,你们受了骗。”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发出一阵忿怒的嚎叫。“这是说谎!”他的脸涨得通红。今天晚上他那纹丝不乱、梳得漂亮的头发第一次变得蓬松起来。


    奥德威警长紧紧捉住这个律师的手臂。“别嚷嚷,马上住嘴!你已经讲过了。”


    在梅尔面前,除了他正在使用的那个手提话筒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广播话筒。在他讲下去的时候,拍电视的灯光也打开了。


    “弗里曼特尔先生指控我说谎。他今儿晚上的用词都是强烈的。”梅尔看了看他手里的一个字条。“据我了解,他的用词里包括‘偷窃’,‘漠不关心’,说我会见你们的代表团的时候,采取‘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


    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实施的减低噪音的措施是‘假的,是骗人,是公然说谎’。好吧,让我们来看一看你所认为的,是谁在说谎——或者说歪曲了事实真相——又是谁不在说谎。”


    梅尔意识到他在早些时候光和那个小小的代表团说,没有找这一大群人说是失策的。他当时的目的是想取得谅解,避免机场大楼受到干扰。但是这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现在他至少可以设法取得人们的谅解。


    “让我简单介绍一下本港对取缔噪音方面的政策。”


    梅尔今夜第二次解说驾驶员以及雇用他们的航空公司在操作方面所受到的限制。他还说,“在正常的情况下,确实是执行了这种限制性的措施的。


    但在气候不正常的时候,譬如说,象今天晚上的风雪,驾驶员们必须要有回旋的余地,首先要保证飞机的安全。”


    至于跑道:“只要有可能,我们就避免从二五号跑道起飞,不飞越梅多伍德。”不过,他解释道,在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的时候,有时就需要用这条跑道,目前就是这样。


    梅尔坚持说:“我们为了你们,是尽力而为,我们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漠不关心。不过我们这里是个空港,这是我们的业务,我们不能逃避我们基本的职责,还要关心飞行安全。”


    听众中间显然还存在着敌意,不过现在人们对他讲的话也感到有兴趣了。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感觉到人们对梅尔的讲话发生兴趣,他在冒火,对梅尔直瞪眼。


    “根据我所听到的,”梅尔说,“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把我向你们的代表团就空港噪音的一般问题提出的一些看法传达给你们。我所说的话,”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字条,“并不是象他所说的那样‘不管别人,令人难堪’,而是企图开诚布公,坦率地把话讲清楚。我打算在这里对你们也同样采取坦率的态度。”


    他和早些时候一样承认在减低噪音这一方面,能办的事不多。他谈到很快就要使用更新式的飞机,噪音会比现在更大。这时人们的表情都很不高兴。


    但是他也意识到人们赞赏他的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外,没有人打断他,他的说话在机场大楼远处的喧闹声中还能听得见。


    “还有两件事我没有对你们的代表团讲,现在我想讲一讲。”梅尔的话声变得强硬了一些。“我怀疑你们听了是否好受。”


    他告诉他们,第一条是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区的。


    “十二年前还没有你们这个居民区。那是一片空地——地价低,随着空港的发展,离开空港又近,周围的地价开始飞涨。从这个范畴来说,你们梅多伍德,跟世界各地在空港周围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居民区是一样的。”


    有一个女的叫道,“我们来这里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喷气机的噪音。”


    “可是我们知道。”梅尔把手指点了点那个女的。“空港管理处知道喷气飞机要来,并且知道喷气机的噪音有多大,我们对大家提出了警告,对当地的规划委员会也提了警告,劝他们在许许多多象梅多伍德那样的地方不要盖住宅。那个时候,我还没来这里空港,但是在我们的档案里存有记录和照片。空港当时在现在的梅多伍德的地方竖立了告示:飞机将在本线路上起飞及着陆。其他空港也这样做。而哪里出现了这样的告示,那里的经营房地产的人和跑街就把它们撕掉。然后他们把地皮和房产卖给你们各位。对即将产生的噪音和扩大空港的计划却一字不提,这些事他们通常都是知道的,我看最后是这些搞房地产的人把我们大家都骗了。”


    他说到这里,没有人对他进行反驳了,剩下的是无数若有所思的脸容,梅尔琢磨他已讲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他有一种非常遗憾的感觉。这些人并不是他所要取胜的对立面。他们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面对着一个现实和迫切的问题。他们是街坊,他真想能为他们多做点事。


    他一眼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贝克斯费尔德,我看你是自以为手腕高明。”这个律师转过身来,不通过扩音器就对附近的人群喊道:“别听他这一套!他想软化你们!如果你们听我的,我们就能对付这些空港的人,好好地对付他们!”


    “也许你们中间有人没有听见,”梅尔对着话筒讲,“弗里曼特尔先生建议你们听他的。对这一点,我也有些话要说。”


    现在这个人群变得很注意听,他说:“许多人——象诸位这样的人——上了当受了骗,他们买进的地皮或房产就座落在不该这样开辟的地区,或者本来应该是开发成为工业用地的,因为空港的噪音对工厂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你们还不是全部亏了,因为地皮和房产总还是到了手的,虽然它们的价值是下跌了。”


    有一个男的忧郁地说:“说得对!”


    “现在还有一个要弄走你们钱的诡计正在进行中。整个北美洲,到处都有律师在忙着动空港居民区的脑筋,因为‘这个噪音里面出黄金’。”


    弗里曼特尔律师满面通红,脸也变了形,尖声大叫:“你再说——我对你提出控诉!”


    “控诉什么?”梅尔回敬了一句。“或者你已猜到我要说些什么了?”


    哦,他心里正在想,也许弗里曼特尔事后会对他提出诽谤罪的诉讼,不过他不大相信有此可能。不管是否引起诉讼,梅尔意识他过去老犯的鲁莽毛病,目下正在抬头——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在不顾后果了。这种意识在过去这一两年里,他是很少经历到的。


    梅尔申辩说:“有人对我提到的那些住宅区的居民保证,说对空港起诉——而且能胜诉。这种人还对住在空港附近的有住房的人作出诺言,说每一条跑道的尽头就是一大注钱。我不是说不能对空港起诉,也不是说同空港打官司的人里面没有优秀的、稳妥可靠的律师。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也还有好多是另外一种人。”


    那个原来喊过话的女的这一次比较温和了,她问道:“我们怎么知道谁是那种人,谁不是那种人啊?”


    “如果没有一个方案,很难说谁是谁不是。换句话说,除非你正好懂得一些有关空港的法律条文。如果你不懂,一纸片面的判例单就可以把你弄得信以为真。”梅尔在讲下去之前只是简短地顿了一顿。“我今儿晚上听到几个具体的判例。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对你们讲讲这些判例的另一方面。”


    一个站在前面的男的说:“这位先生,让我们听听你的说法。”


    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


    梅尔在迟疑,他知道用的时间已经超过原先打算用的了。不过他认为再花几分钟关系不大。


    他一眼瞥见坦妮亚·利文斯顿就在人群的边缘。


    “诸位和我听到的那些讲得头头是道的案件,”梅尔说,“对管理空港的人来说,是老掉牙了的。第一个提到的案件,我猜,说的是“美国对考思比案”。”


    这件案子——那是弗里曼特尔律师对梅多伍德群众介绍的主要案件——


    梅尔解释说,是二十多年前判决的。“它涉及一个养鸡场主和军用飞机。飞机不断地在这个人的房子上空飞过,低到六十七英尺,这比任何飞近梅多伍德的飞机要低得多。鸡受到惊吓,有的死了。”


    这场官司打了几年,最后告到美国最高法院。梅尔指出,“赔偿损失总共不到四百元——这是死掉的鸡的价值。”


    他又说:“那个养鸡的没有弄到大笔的钱,根据这个判例,你们也到手不了大笔的钱。”


    梅尔可以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呼呼的。


    内德·奥德威又一次捉住了这位律师的手臂。


    “有一件案子,”梅尔说,“是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提的。这件案子很重要,也涉及最高法院的判决的,是很有名的。不幸的是,对弗里曼特尔先生来说,它并不能支持他的论点,而是和他的论点相反的。”


    他解释说,这就是“巴登对巴登案”,一九六三年最高法院判决说,只有实际上构成“物质上的侵犯”的才产生债务。单是噪音不能成立。


    梅尔继续讲道:“还有一个判例,是同样性质的,那是‘洛马·普脱尔市民俱乐部对美国航空公司案’,一九六四年加利福尼亚最高法院判决的。”


    他向大家报告,在这个判决里面,法院判决说,产业主无权限制飞机飞越空港附近的房屋。加利福尼亚法院规定,公众维持空中旅行这一利益是至高无上、压倒一切的……


    梅尔引述这些案子的时候,一点不打顿,也没有笔记。这给他的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笑了起来。“法院的判例就象统计表似的。如果你掌握了它,你就可以拿它来证明一切。”他补充了一句:“我说的,你们没有必要就信。可以去查一查。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


    一个靠近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女人埋怨说:“这些你都没有对我们说。你就讲了你这一面的。”


    原来针对梅尔的一些敌意,现在正转过来针对这个律师。


    弗里曼特尔耸耸肩。他是这样想的,反正他手里还有一百六十多份签了字的聘请单,他早就很谨慎小心,把这些单子放进了一个加锁的包里,把皮包放在他车尾放行李的地方。这里所讲的一切都不能解除这一个事实。


    但是过了一会,他开始疑惑起来了。


    有好几个人问起梅尔有关他们今晚签的法律合同。他们的口气说明他们对此有所怀疑。显然,梅尔的举止和他所讲的已经颇得人心。人群分成好几堆,大多数正在热烈地议论。


    “有人问我有关某一合同的事,”梅尔宣布。人群中其余人停止说话,听他讲下去。“我想你们是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合同的。我看到过一份。”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你看了又怎样?你不是律师。我们早已定下来了。你在合同方面没有发言权。”这一次,弗里曼特尔离话简很近,他的话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梅尔反唇相讥:“我这个人就是在合同里生活的!每个承租人——从最大的航空公司到摆摊子卖头痛片的——都是根据经我同意的合同经营业务的,这些合同是我手下的人员磋商承办的。”


    他转身对着人群说:“弗里曼特尔先生说得对,我不是个律师。那好,我作为一个实务家,向你们进一言。在某种情况下,你们今晚签订的合同是可以要求执行的。合同嘛就是合同。你们可以被告到债务人的法庭上去。也可能要向你们收这笔钱。不过,我的意见是这样,如果你们马上提出适当的通知,这两件事都不会发生。有一条,你们没有收到货品,还没有为你们服务。还有一条,对你们每一个人只能一个一个地分别起诉。”梅尔笑道:“这本身可是一个大工程。”


    “还有一件事。”他对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看。“我不信任何一个法庭对法律上的服务收费共达一万五千元这一件事会表示赞同,这种服务,说得客气一点,也是暖昧不清的。”


    那个早先发过言的男子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已经真的改变了主意,我建议你今天或明天就写一封信。写给弗里曼特尔先生。信里言明你不再需要原先安排好的那种法定代理,并讲明理由。别忘了留一份抄本。同样,我认为,这事也就算了。”


    梅尔比自己原来设想的要冲得多,而且是非常的冒失,他知道他已走得相当的远了。如果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想动手的话,他是可以来找麻烦的。


    在牵涉到空港——这就是说梅尔——实际利益的问题上,梅尔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插上了一手,对后者的诚实可靠性提出了怀疑。从这个律师眼睛里发出的仇恨来看,他肯定乐意尽他所能来加害于梅尔的。但是本能告诉梅尔,弗里曼特尔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公众探索追究他笼络当事人的手法和他的工作习惯。一个对法律工作道德敏感的法官可能要提出令人发窘的问题,在这以后,律师协会为了维护法律工作者的准则,也可能会提出问题。梅尔越想到这里,就越觉得不必为此担心了。


    梅尔当然是没法知道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得出了同一的结论。


    不管弗里曼特尔在其他各方面的为人如何,他总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好久以前,他就认为人生有如对弈下子,有输有赢。有时,输得突然,也说不通。一种偶然的情况,偶一失慎,草堆里长出了荨麻,都能使功败垂成,功亏一篑。象弗里曼特尔这样的人还算是走运的,有时候竟是相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空港经理贝克斯费尔德已被证明象是一棵荨麻,原应避开的,但因粗心大意,竟招惹了他。就在他们两人第一次交锋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依然低估他的对手,不是知难而退,却仍然留在空港不走;他现在知道那第一次交锋早就对他敲了警钟。弗里曼特尔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但是为时已晚。


    那就是贝克斯费尔德其人,不但泼辣,而且还是个赌棍。只有赌棍才敢于冒那样的险,贝克斯费尔德方才就是那样干的。也只有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这一点上,心里明白贝克斯费尔德赌赢了。


    弗里曼特尔心里有数,律师协会对今夜这种活动是会有看法的。说得更确切一点,此人不想再惹事,因为他和协会的一个调查委员会已经发生过一次纠葛。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贝克斯费尔德果然料事如神。不能根据签过字的聘请辩护律师的单子去法院请求收费。风险大,钱却不一定能够到手。


    当然,他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决定明天起草一封信,发给所有签了这种单子的梅多伍德居民。信里面他要竭力说服他们继续聘请他为法律顾问,每人仍按原议收费。不过他怀疑许多人是否会理他。贝克斯费尔德此人胆大包天,真该死!竟然成功地在人们心目中引起了偌大的疑窦。也可能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外快,有那么少数几个人还愿意继续搞下去,但最后还必须作出决定,就那么几个人是否上算。不过,弄一大注钱这个前景是已经消失了。


    他琢磨还会出别的事。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内德·奥德威和其他几个警方人员正在驱散人群;大厅里又象平常那样,人来人往。人们已在把手提的扩音设备拆散运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方才曾一眼瞥见坦妮亚,现在看到她正在朝他这边走来。


    还有一个女的走到他的面前。她是梅多伍德的居民,梅尔有好几次注意到她。她有一张样子非常聪明的脸蛋,棕色的头发齐肩。


    这个女人温和地说:“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谈了许多。我们对一些问题比原先有所了解。可是我还没有听到任何我可以告慰我孩子的话。孩子们会哭着问我那个声音为什么还不停下来,好让他们睡觉,在那个时候我仍然无辞以对。”梅尔遗憾地摇摇头。这个女人两三句话就说明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知道他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在空港和住宅仍然毗邻的情况下,他怀疑能否找到一个答案。在坦妮亚交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片的时候,他仍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把纸片打开一看,象是匆匆忙忙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


    第2次班机在空中爆炸。


    结构受损,有人受伤。


    现在飞来此间准备紧急


    降落,估计抵达时间为一点三十分。


    机长说必须使用三○号跑道。


    管制塔台报告跑道仍然堵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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