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兄妹

3个月前 作者: 托马斯·曼
    时间是十二点差七分。温德林来到二楼的前厅,鸣起锣来。他穿着披到膝头的紫色短裤,叉开双腿站在一块年久褪色的跪毯上,用槌击打这个金属圆盘。洪亮的锣声响彻整座屋宇,听去粗犷而野蛮,远远不像是召集家人集合的一种信号:声音传到左右两侧的客厅,传到弹子房,传到藏书室,传到冬天的花园,传到房子的上上下下。整幢屋子的气氛和谐而温馨,洋溢着某种甜蜜的、带有异国情调的香气。最后锣声停了,温德林又忙着张罗别的事达七分钟之久,而弗洛里安在餐厅里刚好把早餐安排舒齐。可是十二点钟时,杀气腾腾的锣声又一次鸣响起来,这时家里的人一一出现了。


    阿伦霍尔德先生本来在藏书室里忙着同旧书打交道,这时他蹒跚地走了出来。他经常收集各种文字的初版古书,这些书有的很珍贵,有的已经发霉。他一面轻轻地搓搓手,一面悄声用稍带苦恼的声调问:“贝克拉特还没有来吗?”


    “没有,但他马上就到。他干吗不来呢?他在饭馆里可以省下一顿早餐哪,”阿伦霍尔德太太回答丈夫说,说时悄然走到铺有厚地毯的楼梯口,楼梯的平台上摆着一架教堂用的古老小风琴。


    阿伦霍尔德先生眨眨眼睛。他的妻子真是异想天开。她是一个矮小丑陋的女人,未老先衰,好像被热带的太阳晒枯了似的。在她的萎缩的胸口,挂着一串宝石项链。她那灰白的头发本来有许多地方曲曲折折,凸进凸出,后来却挽成了一个大髻;在头发一侧的某处,插了一枚闪闪发光的大别针,别针上嵌有珠宝,并饰有一根白色的羽毛。阿伦霍尔德先生和孩子们不止一次地用婉言劝阻,希望她别留这种发式。可是阿伦霍尔德太太坚持己见,不肯放弃这种趣味。


    孩子们来了:他们是孔茨和梅丽特,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孔茨是一个脸膛黑黝黝的美男子,穿一身镶边的制服,嘴唇往上翘,还有一个使人望而生畏的砍伤的刀疤。他在轻骑兵团里服役六个星期。梅丽特露面时,穿的是一件没有紧身胸衣的长袍,她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姑娘,年已二十八,头发是金灰色的,长着一个鹰爪鼻和灰色的猛禽般的眼睛,一张嘴巴看去也很冷酷。她在学法律,一举一动显得我行我素,目空一切。


    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最后从三楼手挽手下来。他们是双胞胎,年纪最小,只有十九岁,像树枝那样优雅娇柔,稚态可掬。女孩子穿一件红色的天鹅绒上衣,衣服在她身上似嫌笨重,是仿照十五世纪佛罗伦萨衣服式样裁剪的。男孩子穿一件灰色茄克衫,一条生丝领带呈深红色,瘦长的脚上套一双漆皮皮鞋,袖口的钮子上嵌有小小的宝石。他的黑胡子十分浓密,但剃修整洁,因而他那双眉紧锁、瘦削苍白的脸儿同他的身材一样,看去仍保持一副少年气概。他的脑袋长着又黑又浓的头发,头路单边分开,一直披到太阳穴上。姑娘的头发却是暗棕色的,头路深而光滑,鬈曲的头发盖住耳朵,头发上有一个冠状金头饰,一粒大大的珍珠从那儿垂到额角上,这是亲哥哥给她的礼物。在小伙子一只手的手腕上,则有一条沉甸甸的金链条,这是姑娘给他的赠品。他们两人十分相像。两人的鼻子都向下弯,嘴唇都十分丰满,柔软地贴在一起,颧骨凸出,黑眼睛炯炯有光。最相似的莫过于两人又长又小的手了,小伙子的手不比姑娘的更有男子气概,只是颜色稍稍红些。他们经常手挽着手,也顾不上两只手凑在一起是否容易产生湿气……


    家人们在大厅里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冯·贝克拉特来了,他是西格林德的未婚夫。温德林替他开了门。他进来时穿黑色的燕尾服,一跨进门就向周围的人们道歉,说自己来迟了。他是一个官员,是名门世家之子,身材矮小,脸色发黄,胡子尖棱棱的,举止彬彬有礼,每讲一句话以前,他总从张开的嘴巴里迅速吸气,而下巴则压在胸脯上。


    他吻了吻西格林德的手说:


    “嗯,西格林德,您也原谅我吧!从部里到动物园的路多么远哪……”对于她,他不得以“你”相称,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很远哪。不过,如果您考虑一下路程,早一些离开部里不是更好吗?”


    孔茨附和她,黑眼睛眯成一条缝,一闪一闪的,说:


    “这对咱们家庭的经济情况肯定大有好处。”


    “哦,天哪……事务嘛……”冯·贝克拉特干巴巴地说。他现在三十五岁了。


    这一对兄妹口若悬河,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似乎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也许这只是一种自卫的本能,也许有意出口伤人。也许他们仅仅是因为爱说话才这么饶舌,因此只有书呆子才会生他的气。贝克拉特这句可怜巴巴的回答,他们就轻轻放过,似乎他们在他面前显得很有分寸,他也不必卖弄什么聪明了。这时大家向餐桌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阿伦霍尔德,他想让冯·贝克拉特知道,此刻他正饥肠辘辘哩。


    大家都坐了下来,把浆硬的餐巾铺开。餐厅非常大,地上铺有绒毯,四壁都是十八世纪的护墙板。天花板上悬着三盏枝形吊灯,可供七人同膳的家庭餐桌在灯光下显得白茫茫的一片。餐桌的位置靠着一扇落地长窗,窗脚下低矮的铁栅门后面有一个喷泉,银花四溅。花园里仍是一片冬景,凭窗眺望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墙壁的上部饰有哥白林双面挂毯,毯上是一片田园牧歌景色,这些挂毯盖住墙壁的上半部分,以前是一座法国城堡的装饰品。人们坐在桌边有宽大软垫的椅子上,软垫上铺有哥白林毯。在洁白的、闪闪发光而熨得十分平直的花缎布上,摆着一些餐具,每套餐具旁都有一只画有兰花的尖脚杯。这时阿伦霍尔德先生举起他瘦骨嶙峋的小心翼翼的手,把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放到一半高度,同时用猜疑的神情看起餐桌上的三份菜单来。他的腹腔丛有病——所谓腹腔丛,是指胃下的一丛神经——能引起严重病症,因此吃食物时很爱挑剔。


    菜倒是有一些:肉汤,牛骨髓,白酒加盐水,野鸡和菠萝,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过是家常早餐。可是阿伦霍尔德先生十分满意,这些都是受用的佳肴呀。汤端上来了。与餐具架接在一起的送菜升降机把它从厨房里默默地传递过来,仆人接过去后就弯下身子把它放在桌上,神态既专注,又殷勤。小杯子用精致透明的陶瓷制成。一块块白色骨髓,在热腾腾的金黄色液汁里漂浮。


    闻到汤汁的热气,阿伦霍尔德先生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小心地伸手把餐巾凑到嘴边,一面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把心里想说的话抖出来。


    “再喝一杯,贝克拉特,”他说。“这个有营养。只有工作的人才有资格讲究饮食,好好享受一番。您乐于吃吗?您吃起东西来津津有味吗?如果没有味,那就更糟了。对我来说,每一顿饭都像一次小小的宴会。有人说过,生活毕竟是美好的,上苍安排人们一天能吃四餐。讲这种话的人真能称我的心。为了不辜负一日四餐,一个人还得保持适当的青春。不过,这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得到。……每个人都会老,哼,这点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但问题在于要使事物保持新鲜,别老是习惯于某一事物。……比如说,”他继续说下去,说时把一小块牛骨髓放在小面包上,再在上面撒些盐,“您想改变一下目前的处境,您要大大提高您目前所处的水平,”(说到这里,冯·贝克拉特微笑起来)“要是您想享受生活乐趣,真正享受一番,有意识地、艺术化地享受一番,那末就得注意千万别使自己习惯于新的环境。习惯无异于死亡。它就是麻木不仁。别生活在这里面,别以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对生活的幸福应当有孩子般的趣味。您瞧……好几年来,我总算能享受到一些生活的乐趣,”(说到这里,冯·贝克拉特微笑起来)“我可以向您说一句实话,每天早晨上帝让我醒来时,我的心头总怦怦乱跳,因为我的床单是丝绸做的。这就叫做返老还童……我知道我是怎样才能做到这点的,可我能像一个人了魔的王子一样,环顾四周……”


    孩子们彼此肆无忌惮地交换了眼色,连阿伦霍尔德先生也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显然十分尴尬。他知道孩子们一致反对他,而且蔑视他:看不起他的出身,看不起他身上流的、后来又传到孩子们身上去的血液,看不起他发财致富之道,看不起他的癖好(在他们眼里,这些癖好是不合时宜的),看不起他那种独善其身的养生之道(他们认为他是没有资格的),看不起他那软绵绵而想入非非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他们认为他的话格调不高,没有情趣……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并认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他对孩子们并非一点没有歉意。可是毕竟他得维护个人尊严,过自己的生活,而且对此津津乐道。他有权这么做,而且事实证明,他这种考虑是值得的。他本来是一条蛆虫,不错,是一只虱子,可是他能安之若素,唯其如此,所以他能坚韧不拔,勇往直前,因而他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阿伦霍尔德先生生在东部一个偏僻的区域里,后来同一个富商的女儿结了婚,由于他采取了聪明而果断的行动,又施展了一番阴谋诡计(他着眼于一座矿山,目的是开发煤矿),终于使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腰包……


    这时仆人端来一道鱼。仆人从餐具架上把鱼搬来,在餐厅里兜了一个大圈子,他们又同时送来了奶油般的沙司,还斟上了莱茵葡萄酒,这种酒对舌头有些刺激性。大伙儿谈起西格林德和贝克拉特的婚事来。


    婚期临近,一星期后即将举行。大家谈起嫁妆来,还在筹划去西班牙的蜜月旅行。实际上,只有阿伦霍尔德先生一个人才在谈这些事,而冯·贝克拉特却唯唯诺诺,为他撑腰。阿伦霍尔德太太狼吞虎咽;她像往常一样,一般不开口,回答人家的问题时往往提出不着边际的反问。她的话中有许多古怪的词汇,喉音很重,夹有许多孩提时代的方言。他们准备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梅丽特默默地表示反对,她认为这有损于她极为开明的信仰。阿伦霍尔德先生对教堂里举行婚礼也表示冷淡,因为冯·贝克拉特是一个新教徒。新教徒的婚礼没有任何美学价值。如果冯·贝克拉特信奉旧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孔茨什么话也不说,因为冯·贝克拉特在场时,他常常对母亲发脾气。西格林德和西格蒙德对此事都不感兴趣。他们各自坐在椅子里,彼此握着又小又湿的手,有时他们目光相遇,心心相印,外人都不在他们眼里。冯·贝克拉特坐在西格林德另一边。


    “只要您愿意,”阿伦霍尔德先生说,“花五十个钟点就能到马德里了。人类在大踏步前进。我呀,抄最近的路程却花去六十小时呐。……我想,您宁可走陆路,不愿取道鹿特丹乘船吧?”


    冯·贝克拉特急忙说,他宁愿走陆路。


    “可是您别错过巴黎呀。您本来有可能直接经过里昂……西格林德认识巴黎。可您不该错过机会呐……您事先愿不愿意在那里逗留,我完全听您的便。蜜月旅行开始的地点,我完全让您自由选择……”


    西格林德抬起了头,第一次掉过头去望望未婚夫。她的神态无拘无束,不管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用又大又黑的眼睛瞅着身边那张温和而又殷勤的脸,炯炯的目光显得十分严肃,目光中饱含着审察、期待和询问的神情。她像一头小动物,茫然看着他足足有三秒钟之久。在他们的椅子中间,她紧握着孪生哥哥的小手,这时西格蒙德紧蹙双眉,直到在鼻梁上形成两道黑黑的皱纹……


    话题转换了方向,有一会儿东拉西扯,漫无目标。后来提起运送一批新到的香烟。这种香烟用锌纸包装,是阿伦霍尔德先生在哈瓦那的一批定货。接着,他们又绕圈子谈到一个问题,那是一个纯粹的逻辑问题,是孔茨随便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如果a是b的一个必要而充分的条件,那末b也必然是a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人们为此争论不休,而且机智地分析起来,还举出一些例子。他们谈得天花乱坠,相互用有力而抽象的论证攻击对方,而且争得面红耳赤。在争论中,梅丽特提出一个观点:真正的原因和因果关系两者在哲学上是截然不同的。孔茨翘起脑袋教训她,说“因果关系”只是一种烦琐哲学。梅丽特坚持己见,用怒气冲冲的答词为自己的用语辩护。阿伦霍尔德先生直起身子,把一片面包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自告奋勇要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结果他惨败了,孩子们都傻笑他,把他压下去。即使阿伦霍尔德太太也不让他多讲。“你说些什么?”她说,“你懂得这一套?你读的书少得很哪!”当冯·贝克拉特把下颏靠在胸口,用嘴巴吸气想发表意见时,人们已转入另一个话题了。


    西格蒙德说话了。他用讥讽的语调谈起一位熟人,这个人头脑如此简单,连衣服中哪种叫上装,哪种叫晚礼服也茫无所知。这个拜火教徒竟谈起什么“有格子的晚礼服”来……孔茨也认识这么一个没有头脑的人,这个人的情况更叫人啼笑皆非:他居然穿着晚礼服去喝下午五点钟的茶!


    “下午穿起晚礼服来!”西格林德说时翘翘嘴唇……“这只有畜生做得出!”


    冯·贝克拉特大笑起来。可是他心里记得,他本人有一回曾穿过晚礼服去喝茶……大伙儿从家禽一直谈到一般的文化和艺术问题,还谈起造型艺术,冯·贝克拉特在这方面倒是一个鉴赏家和业余爱好者。他们还谈起文学和戏剧。阿伦霍尔德家里的人对这方面倒颇有偏爱,尽管西格蒙德经常画画。


    谈话十分活跃,涉及的题材也很广泛。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插进话来,十分卖劲。他们谈得很好,还神经质地、自负地做着种种手势。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劲头十足,而且不知厌倦。他们对目的、意念、梦想和孜孜以求的愿望均不屑一顾,而是冷酷无情地坚持这样的看法:在残酷的权力争斗中,唯有才能、成就和成功才是最可贵的。尽管他们认识到艺术作品的价值,但同时又以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阿伦霍尔德本人又对冯·贝克拉特说:


    “您的心肠真好,亲爱的。您为良好的愿望辩护,可是结果呢,我的朋友呀!您说:他干得虽然不太好,可是在从事这门技艺之前,他只是一个农夫,所以成绩已很惊人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奥秘,成就是绝对的,不能模棱两可。要么做第一流的工作,要么干下贱的活儿。像您这样善意的念头,我还该忍受多久呢?我也许能对自己说:您原来只是一个骗子,要是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出人头地,那才动人哩。这样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我要迫使世界认识我。——嗯,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认识别人的。哦,洛杜斯来了,请跳舞吧!”


    孩子们笑了。在这个瞬间,他们不再蔑视他了。他们坐在餐厅里的餐桌边,坐得又低又软,姿势懒洋洋的,脸上带着任性的、宠坏了的神色。他们坐得十分舒坦安逸,而谈锋也十分犀利,仿佛坦率冷酷、随机应变和机智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他们的赞美不外是一种颇有分寸的同意,他们的责难干脆利落,毫无顾忌,并能在一转眼间解除别人的武装,把对方的热情压抑下去,使之黯然无光。头脑清醒的知识界认为是无懈可击的作为,他们只说一句“很好”了事。此外,他们对情欲嗤之以鼻,认为它是误入歧途的蠢事。冯·贝克拉特很容易因情感冲动而不知所措。当时他也陷入了困境,尤其是因为他是一个年长的人。他坐在椅子里显得越来越矮小了,只是把下巴压到胸口,而且通过张开的嘴巴茫然若失地呼吸着——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真的要沉不住气了。他们对每件事都加以反驳,仿佛在他们看来,每件事都是不可能的,微不足道的,可耻的,无可反驳的。他们反驳得十分出色,他们的眼睛眯成一条亮晶晶的缝。冯·贝克拉特每讲一个词,他们就牢牢抓住不放,把它乱批一通,并且用另一个词来代替,这个词以排山倒海之势击中了要害,使对方坐立不安,不寒而栗……当早餐快结束时,冯·贝克拉特的眼睛红了,目光也有些迷乱。


    人们在一块块的菠萝蜜上撒糖。这时西格蒙德突然说起话来,说话时像往常那样扭歪了脸,仿佛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头晕目眩似的。


    “哎,贝克拉特,您听着,趁咱们还没有忘记,还有一件事……西格林德和我对您有一项请求……歌剧院里今天上演《英雄传唤使》……西格林德和我两人想再一次听听……我们可以去吗?……这个当然要得到您的恩准……”


    “您考虑得真周到!”阿伦霍尔德先生说。


    孔茨在台布上敲出洪丁主题的旋律。


    当别人向冯·贝克拉特提出任何请求要他答应时,他总是手足无措。他热诚地答道:


    “西格蒙德,那还用说……您,西格林德……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们就准定去吧……我准备和你们一起去……今天,演员的阵容可强咧……”


    阿伦霍尔德一家人都笑着在盆子前面垂下了头。冯·贝克拉特感到自己是局外人,不由环顾周围眨巴起眼睛来。他千方百计想分享他们的欢乐。


    西格蒙德又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嘿,亏您说得出,我倒认为演员都是一些蹩脚货呢。此外,您还是接受我们的感谢吧,不过您误解咱们的意思了。西格林德和我,咱们都希望在举行婚礼以前能再一次单独一起听听《英雄传唤使》。我不知道现在您是不是……”


    “那当然喽……这个我完全理解。真是好主意。您非去不可……”


    “谢谢。咱俩真感激您。那末就叫佩尔西和莱厄曼准备马车。”


    “让我说一句,”阿伦霍尔德先生插嘴了,“你们的母亲和我就要乘马车到厄尔兰格家吃晚饭,让佩尔西和莱厄曼驾车。你们只好屈就一下,让巴尔和赞巴准备马车,乘棕色的双座马车去。”


    “你戏院里的座位呢?”孔茨问……


    “我早已定好了,”西格蒙德把脑袋往后一甩说。


    大家瞅着贝克拉特,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阿伦霍尔德先生伸出尖尖的手指头,把颠茄粉的小管子打开,小心地把它倒在嘴里。然后他燃起一支胖鼓鼓的香烟,室内顿时烟雾缭绕,令人心醉。仆役们急忙前来收拾他和阿伦霍尔德太太的椅子。主人吩咐在“冬天花园”里准备咖啡。孔茨拉直了尖嗓门,要马夫准备好他那辆单匹马驾驶的马车:他想到兵营去。


    西格蒙德为了看戏,先梳妆一番。他打扮了一小时光景。他对盥洗的需要异乎寻常,而且连续不断,以致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洗脸盆上了。此刻他站在白色镜框的一面皇家大镜子面前,把粉扑浸在一只匣子里,在刚剃修过的下巴和脸颊上敷粉,因为他的胡子长得很快,如果晚上外出,总得再修一次面。


    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油头粉面。他穿的是粉红色的丝内裤和丝袜,摩洛哥红拖鞋,上面是一件有深色图案的软填料茄克衫,领口上翻出浅灰色的毛皮。他在一间很大的卧室中,室内尽是琳琅满目、涂过白漆的实用物品,窗后则是动物园里光秃秃的、雾气弥漫的树梢。


    天色黑下来了。他把白色的天花板上圆圆的吸顶灯开亮,室内顿时泛起一片乳白色的光。他拉拢了暮色朦胧的玻璃窗面前的天鹅绒窗帘。衣橱、盥洗台和梳妆台的玻璃晶莹透明,这时发出了反光,铺有瓷砖的书架上一些光洁的小玻璃瓶,这时也灿然发光。西格蒙德继续为自己打扮。有时他心血来潮,鼻梁上的眉毛又紧紧锁起,后来又形成了两道黑黑的皱纹。


    这一天也像平日那样,无聊而迅速地流逝。剧院要在六点半钟开门,而他已在四点半开始打扮,因此他这个下午几乎是虚度了。两点钟到三点钟,他在沙发榻上躺了一会,以后就去喝茶,剩余的时间又呆在与哥哥孔茨共有的书房里,他一屁股坐到皮椅上,伸手伸脚歇了一会,随手拿起新出版的几本小说,每本书各翻了几页。他认为这些书都写得不太高明,不过他却拣了几本寄到钉书商那儿要他们好好装订一番,以便为藏书室增添光彩。


    上午他可工作了一会。上午十时至十一时,他是在他教授的书房里度过的。这位教授是欧洲享有盛名的艺术家,他培育西格蒙德的绘画才能,阿伦霍尔德先生每月给他二千马克,但西格蒙德画出来的东西还是幼稚可笑。他本人对此也有自知之明,一点也不指望在艺术上能有所成就。他的头脑十分机灵,不会不理解他那生活条件对艺术才能的发展是不怎么有利的。


    生活的陈设是如此丰富多彩,生活本身几乎没有容身之地。它的每一件陈设都是如此珍贵和美丽,因而高高在上,比它所服务的目的更高出一筹,人们为此感到眼花缭乱,精疲力竭。西格蒙德从小就生活在富裕的生活环境中,他对这样的环境无疑已习以为常。可是事实是:这种富裕的生活一刻不停地刺激他,使他忙碌,而且经常给他欢娱。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像阿伦霍尔德先生一样,“永远不习惯于某事”是他的处世之道……


    他爱读书,琢磨着每个字句和它的精神,仿佛琢磨他所醉心的某种用具。可是他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去钻研过书本,不像某些人那样把书籍看成是生活中的至宝,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小小的世界,人们置身于这个小天地里会忘乎所以,并从文字的最后一个音节中吸取养分。各类书籍和杂志源源而来,这些他都能买到,它们在他周围高高堆起,他想读时,一想到还有许许多多的书没有读,心头就忐忑不安。不过他要把书本装订得好好的,封面用压过的皮革,上面有“西格蒙德·阿伦霍尔德”美丽的标号。这些书得意洋洋地排成一列,无比华丽,它们像一笔他无法占有的财富那样,使他的生活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光阴是属于他的,每天他都能逍遥自在。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每时每刻都属于他所有。然而西格蒙德却没有时间下决心干什么事,更不用说付之实践了。他不是英雄,并不拥有巨人般的力量。他本来可以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一些工作,现在却专在装璜门面上大用功夫,他的精力都耗尽了。要把自己打扮得地地道道,完美无缺,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不知需花去多少心机。在观察衣帽间,配备香烟、肥皂和香水等存货时,他又是那么专心致志;而一日两三次反反复复选择领带时,他又需要几多的决断力啊!确实需要。这是他生活中至关紧要的事。金发的市民可以穿着有弹性的靴子和翻领衣,无忧无虑地在外面走。可是他呀,他的外表从头到脚,都必须是无懈可击的,无可指摘的……


    最后,人们除此之外对他再也别无指望。有时,他稍稍怀疑起事物的“真实性”来,因而惴惴不安。有时他也感到这种浑浑噩噩、对前途不抱期望的生活失去了活力,土崩瓦解……事实上,家中的作息时间是根据这样的观点来安排的——希望日子能过得快些,不要明显地虚度过去。下一次开饭时间总是很快就来到。家里的人在七点钟以前晚餐。晚上尽情消闲的时刻很长。白昼消逝,一年四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一家人在湖边的别墅里消夏两个月,那边有风光旖旎的大花园,修剪一新的草坪上还有网球场以及清凉的、绿树成荫的小径和铜像。第三个月是在湖边高山的旅馆里度过的,那边的开支比家里大得多……不久前,在冬天的一些日子里,他还利用适当时机上高等学校听艺术史课,可后来又不去了,因为根据他嗅觉神经的判断,听课的人们除了他本人外,都是不大洗澡的……


    他不去听课,而是同西格林德一起散步。从幼时起,她就不离他的左右。当他俩牙牙学语、开始学步时,她就依偎在他的身边。他除了她外,再也没有别的朋友——她同他一起出世,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衣饰华美,黑黝黝的脸色十分娇美可爱。当他握着她那纤小而潮润的手时,既充实又无聊的时光就这样流逝了。他们在散步的途中摘起鲜花来,是一束紫罗兰或铃兰花,两个人你嗅嗅,我闻闻,有时甚至一起嗅。他们一面走,一面神魂颠倒地吸着花儿的清香。他们像自私自利的病人那样只顾自己,像失去希望的人们那样自我陶醉;他们内心作出姿态,要把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拒于千里之外;他们认为自己一钱不值,因而彼此要相亲相爱。可是他们说的话却犀利有力,闪闪发光。对于他们所遇到的人,对于他们所见到,听到,读到以及别人所做的事,他评论起来都能一针见血,对于容易听到流言蜚语和受人非议的事,他们都能打中要害……


    这时贝克拉特出现了。他在部里工作,而且是名门出身。他向西格林德求婚。阿伦霍尔德先生对此保持善意的中立,阿伦霍尔德太太表示支持,而轻骑兵孔茨则竭力拥护。贝克拉特一直耐心,殷勤,彬彬有礼。最后,在西格林德向他说够了“她不爱他”的那种话后,开始用严肃的、炯炯有神的目光默默地审察他,而且满怀期待地端详起他来,这种目光像一头小动物的眼神那样,茫然不知所措——终于答应了他。西格蒙德处处听命于她,现在也只得表态了——他蔑视自己,可他并没有反对这桩事,因为贝克拉特在部里工作,而且是皇族出身……有时他去梳妆打扮,一想起这事就紧皱起眉头,鼻根上形成两道黑黑的皱纹……


    北极熊在床前伸出了爪子,毛皮落在地上。他就在皮上站着,两只脚隐没在毛皮里。他用香水洒了一通后,就拿起折着的礼服衬衫来。他黄澄澄的上身披了这样一件浆硬的、亮晶晶的亚麻布衬衫后,看去像孩子那样瘦棱棱的,一头黑发也显得很蓬乱,接着他又穿上黑色丝衬裤,黑丝袜,系上银扣带的黑袜带,再穿上一条熨平的发出丝绸般光泽的长裤,把白绸背带系在狭狭的肩膀上,然后一只脚踏在小板凳上,把漆皮靴子扣好。有人敲门。


    “我能进来吗,哥哥?”西格林德在门外问。


    “进来吧,”他答道。


    她已打扮好了,走进屋来。她穿一件海绿色的闪闪发光的绸衣,领口有棱角,领口周围是阔阔的一层米色刺绣。有两只面对面的刺绣的孔雀,腰带上面孔雀嘴里各衔有一个花环。西格林德的头发是暗棕色的,没有什么装束;可是在她光裸的脖子上挂有一串薄珠链,珠链上有一颗卵形大宝石,赤裸的脖子上的肤色像海泡石一般。她手臂上挂着一条嵌有许多银丝的围巾。


    “车子在外面等着,”她说,“这个我不想瞒你。”


    “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你还得耐心等上两分钟。”他针锋相对地说。至少还得等十分钟呢。她坐在白天鹅绒沙发榻上,看他煞费苦心地打扮。


    他在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领带中好容易选出一条凸纹的白领带,在镜子前面打起结来。


    “贝克拉特哪,”她说,“系彩色领带时仍旧按照去年的风尚,打个横结。”


    “贝克拉特哪,”他说,“是我生平见到的最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他转身向她又补充一句,说时扭歪了脸,像给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一般:


    “我能不能向你提一个请求,今晚别再提那个德国名字好吗?”


    她干笑一下答道:


    “你可以放心,做到这点并不难。”


    他套上短短的凸纹背心,再穿上礼服,试穿五次才算穿好。当双手套进袖子时,软绵绵的丝绸衬里轻轻擦过,使他产生一种痒酥酥的感觉。


    “让我看看,你用的哪种钮扣,”西格林德一面说,一面向他走去。原来是紫水晶钮扣。衬衫、袖子和白背心,用的都是同样的钮扣。


    她用惊异、自豪和虔诚的目光端详他,她那亮晶晶的眸子中流露出无限柔情。她的嘴唇妩媚地合在一起,他不禁在上面吻了一下。他们又坐在沙发榻上,再亲热一会儿——他们常常喜欢这样。


    “你的皮肤又多么嫩啊,”她说着又抚摸起他剃得光光的面颊来。


    “你的小手臂像棉缎一样,”他说,一只手顺着她柔嫩的下臂抚摸,同时呼吸着她头发上那种紫罗兰的香气。


    她吻吻他紧闭着的眼睛;他吻着她挂宝石的脖子。他们又相互吻起双手来。两个人怀着甜蜜的热情倾心相爱——他们耗去了巨大的费用,把自己打扮得这样娇柔可爱,香气四溢,他们所爱的就是这种娇柔和香气。最后他俩像小狗一样各人咬着对方的嘴唇,闹着玩。不一会,西格蒙德站了起来。


    “今天咱们不能去得太迟,”他说。他再一次把香水瓶口按在手帕上,又在狭长的红红的小手上擦了几滴,接着拿起手套,说自己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熄了灯,于是两人一起走了。他们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廊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红彤彤的,两旁挂有古老的暗沉沉的油画。两人经过管风琴旁,来到楼下。温德林站在底层的前厅里,拿着大衣等待他们。他身披一件黄色的长外套,看去像一个巨人。


    他们给她披上了大衣。西格林德黑黑的小脑袋,倒有一半给狐皮的大衣领套住。在仆人陪同下,他们穿过一条路面铺石子的走廊,来到门外。


    天气并不太冷。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间或飘起棉絮似的雪片来。双座马车就停在大门边,马夫的一只手托住圆毡帽,在驾驭台前稍稍弓起身子,而温德林则护送兄妹俩上车。车门砰的一声,温德林自己纵身上车,坐在车夫身边。马车立即迅速行驶;它辚辚地驶过花园门前的石子路,穿过敞开着的高门,灵活地向右拐了个弯,随即向远方奔驰……


    他们坐的地方又小又软,有一股温馨的暖气。


    “我拉上窗帘行吗?”西格蒙德问。她同意了,于是他把磨光的玻璃窗上棕色丝窗帘拉好。


    这时他们来到了城市中心,无数灯光闪过窗帘,退向后面。急遽的马蹄声有节奏地在他的周围响起,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颠簸前进。城市生活处于一片沸腾和喧嚣之中。他们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棕色的绸垫上,手挽着手。


    马车继续前进,终于停住了。温德林站在车门旁,准备扶他们下车。在弧光灯照耀下,一些面色灰白、瑟瑟发抖的人们注视着来到剧场的两个青年人。他们走过走廊时,人们投以好奇而憎恨的眼光。仆人跟在后面,这时已经晚了,场里已开始静下来。他们登上露天台阶,把大衣扔在温德林的胳膊上,在一面高大的镜子前停立一秒钟,然后经过一扇小门走入包厢。他们过去时,人们正好啪嗒啪嗒地坐到椅子上,谈话声也渐趋沉寂。当剧场服务员把天鹅绒靠椅推到他们下面时,全场已是一片黑暗,乐队已用粗犷的音调奏起序曲来。


    风暴,风暴……西格林德和西格蒙德是优哉游哉地到达剧场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一点也没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因此精神十足,一下子就能集中精力。森林里狂风骤雨,天公在大发雷霆,上帝怒不可遏,一而再、再而三在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隆隆的惊雷应声而起。幕布唰地一下揭开了,像被风暴扯开似的。台上出现了一个有些异教风味的大厅,黑暗中闪出一抹炉火的光亮。中央部分,是一株轮廓分明的梣树。这时脸色红润、蓄有稻草胡子的西格蒙德在台上的一扇木门旁出现了,他激动地、精疲力竭地倚在一条木柱上。然后他可怜巴巴地拖动那裹着毛皮和带子的腿,移步向前。在他那金色的眉毛和披在额前一绺金色的假发下面,有一双蓝澄澄的大眼睛,失神的眼光恳求地瞅着乐队指挥,最后乐队的调子变了,音乐和起他的嗓音来。他的嗓音洪亮,铿锵有力,尽管他竭力把它压低,听去像在喘气。他只唱了短短几句,大意是不管炉子是哪家的,他一定要休息一下,唱到最后一句时,他沉甸甸地倒在熊皮地毯上,躺在那儿,脑袋枕在丰满的胳膊上。他的胸脯在睡眠中一起一伏。


    过了一分钟,又响起了一阵如歌如诉的音乐声,悠扬的乐声像波涛那样流到舞台上……西格林德在左边出现了。她有一个雪花石膏般的胸脯,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纱衣,外面又披了兽皮,胸脯一起一伏,显得十分动人。看到这个陌生男子,她十分惊诧,于是把下巴压到胸口,使下巴起了一道皱纹,同时还噘起嘴唇来。为了表示这种惊愕之情,她雪白的喉间涌出了委婉动人而又热情洋溢的声音,她的舌头和翕动的嘴儿使这些声音变成了有形的歌曲……


    她前去照料他,向他弯下身子。从她身上披着的兽皮里,他看到她胸口上还有绽开的鲜花。姑娘举起双手,把盛水的角状容器递给他。他喝了起来。音乐奏出了描绘姑娘好心地给他喝清凉饮料的旋律,令人回肠荡气。接着两人用萍水相逢就一见钟情那种喜不自胜的眼光相互注视着,台下也响起了深沉而悠扬的乐声……


    她给他喝蜂蜜酒,用自己的嘴唇咂咂角状容器,然后眼看他慢慢喝完。这时两人的目光又融合在一起,台下也奏出情意绵绵的音乐……忽然他沮丧地站起身来,十分痛苦地掉过头去,耷拉着两条光裸的胳膊走向门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苦恼、孤寂和那被人迫害、受人憎恶的形象,准备再回到原野里去。她叫他,可他没有听见,于是她毫无顾忌地举起双手,向他表白了自己的不幸。他站着,她却垂下了眼睛,台下响起了阴郁的旋律,诉说两个人遭遇到共同的苦难。他驻足不前,叉起胳膊站在炉子前面,等待命运的安排。


    洪丁进来了,大腹便便,双足八字开,像一条母牛。他的胡子是黑黑的,还有一丝丝棕色的毛。一段尖利刺耳的主题曲宣布他的来到。他站在那儿脸色阴沉,笨拙地靠在自己的那条矛上,用一双牛眼注视着客人,然后按照原始的风俗,热情地向对方表示欢迎。他的男低音粗而洪亮,有些火气。


    西格林德动手准备晚餐。她忙着干活时,洪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慢慢地在她和陌生人之间游移。这个傻乎乎的年青人清楚地看出,他和这个姑娘十分相似,属于同一个类型,放荡不羁,超脱不群,倔强而富于反抗性,他恨这样的个性,同时又自愧不如……


    接着他们坐了下来。洪丁三言两语作了自我介绍,把自己简朴、刻板、有规律的生活方式说明了一番,这就迫使西格蒙德也不得不表明自己的身份,而这却要困难得多。于是西格蒙德唱起歌来,他用洪亮而优美的歌声唱出他的生活和痛苦,还用歌词表明自己出世时是一对双胞胎,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而他自己……他像某些不得不处处小心翼翼的人们那样,用一个假名字,还极其生动地叙述了别人怎样怀着仇恨和嫉妒迫害他和怪僻的父亲,家里的大厅又怎样被火烧了,而后来妹妹失了踪。他又唱起一老一小怎样在树林里过着自由自在、走投无路而又声名狼藉的生活,最后,他的父亲又神秘地失踪了……这时西格蒙德唱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来:他对人群的向往,他的渴望和他那无穷无尽的寂寞。他歌唱男人和女人,歌唱一度获得过、后来又化为乌有的友谊和爱情。他处处碰壁,他那古怪的出身在他身上始终打下了烙印。他的语言与别人的不同,别人的也跟他的不同。凡是他认为好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讨厌;人家尊重的东西,他都看不顺眼。无论他在哪里,他都始终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心里异常恼火。他到处受到蔑视、憎恨和羞辱,因为他的出身不可救药地与众不同……


    洪丁对他所讲的一切,抱一种充分体现他那性格的特有态度。他回答的话中既无同情之心,也无体谅之意。对于西格蒙德可疑而荒诞不经的生活经历,他不但嗤之以鼻,而且满腹狐疑。此刻,当他清楚地领悟到在他家中的那个被唾弃的人正是他所追捕的对象时,他就像迂腐的书呆子那样行动起来了。他恶狠狠而不失礼仪地说,他的屋子是神圣的,今天暂时庇护了一下逃亡者,明天他就有幸在战斗中杀死西格蒙德。他粗暴地命令西格林德,要她在晚上的饮料中加一些调味品,并且把饮料端到床上。他再威胁她几句,然后把所有的武器统统带走,让西格蒙德一个人灰心绝望地单独呆在那儿。


    西格蒙德坐在包厢的靠背椅里,上半身俯在天鹅绒栏杆上,两只红红的小手托住他那长有一头黑发的孩子般的脑袋。他的眉毛形成了两条黑黑的皱纹。一只脚焦躁不安地不住动来动去,只有漆皮皮靴的后跟着地。当他听到身旁有人悄声地喊他“哥哥”时,他的脚才停下来。


    他转过头去时,嘴角露出傲慢的表情。


    西格林德递给他一只珠母盒,里面有浸过白兰地酒的樱桃。


    “酸樱桃巧克力豆在下面,”她轻声说,可是他只吃了一粒樱桃。当他从管状软纸里取出樱桃时,她又一次弯下身去,咬着他的耳朵说:


    “她马上会再回到他身边去的。”


    “我对这事不是一无所知,”他的声音这么高,好几个人免不了怒气冲冲地朝他瞧……在一片黑暗中,身材魁梧的西格蒙德仍旧独个儿在唱。在内心深处,他大声疾呼渴望拿起那柄剑来。当有朝一日他心头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终于爆发出来时,他真想拿起锃亮的剑柄,挥舞起来。还有他的憎恨和渴求……他看到剑柄在树间发光。看到光辉和炉火渐渐熄灭,于是又满怀着绝望的心情沉沉入睡。然而当他见到西格林德在黑暗中慢慢向他走来时,他惊跳起来。


    洪丁睡得很沉,像一块石头,他们居然能施计瞒过这个大傻瓜,不禁暗自庆幸。两人笑起来眼睛都一模一样地眯成一条缝……这时西格林德偷偷瞧了乐队指挥一眼,对方会意了,于是她鼓动嘴唇,唱起一支长歌来,把一切情况都交代清楚。歌声令人肝肠寸断。她诉说人们如何不讲情由地迫她这个孤独的、身居异乡的姑娘委身于一个性情阴郁、动作笨拙的男人,自以为光荣地完婚以后能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忘得一干二净……她用深沉而甜润的嗓子歌唱庇护她的那位老人,还唱起插在梣树树干上的一支剑,等待将来有人把剑柄拔出。她忘我地唱着,但愿拔剑的人就是她所熟识的、心目中梦寐以求的人儿,这个人既是她患难中的知友,又能在苦难中给她安慰,为她报仇雪耻。这个人,过去她曾一度失去了他,她在羞辱中曾为他悲哭,这就是她受苦受难的哥哥,她的救星和使她恢复自由的人……


    可是这时,西格蒙德张开红通通的胖胖的胳膊把她抱在怀里,把面颊紧紧靠在他胸口的毛皮上,在她的头上用激昂而洪亮的嗓音纵声高歌,唱出他的欢乐之情。他的胸口为一种要与可爱的同伴共生死的誓言所激荡。他一向追求追奔逐鹿的、使他的名声受到玷污的生活,现在却在她身上找到了安息;他向男男女女企求时遭到拒绝的一切,现在都在她身上找到了——他意识到自己出身低微,因而感到羞愧,曾厚着脸皮向别人求取友谊和爱情。她受尽羞辱,他也挨苦受难;她受到屈辱,他也不受别人尊敬。要赢得兄妹之爱,只有复仇!


    狂风怒号,掀开了屋子的大门,一片白色的电灯光倾泻在大厅里。他们两人突然从黑暗中露出了脸,站在台上歌唱春天和兄妹之爱。


    他们蹲在熊皮上,在灯光下四目相对,并且唱起情意绵绵的歌曲。他们裸露的双臂碰在一起,太阳穴也贴在一块,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唱歌时嘴儿十分接近。前额也好,嗓音也好,相比之下都一模一样,他心中升起一股迫切的愿望要与妹妹相认,因而情不自禁地喊起父亲的名字来,她也喊起他的名字:西格蒙德!西格蒙德!他从树干里把剑拔出,在头顶上挥舞,而她则欣喜若狂地向他唱起一支歌来,告诉他自己是谁,原来她是他的孪生妹妹西格林德……他如醉如痴地向她这位情同新娘的妹妹伸出胳膊,她却扑向他的怀里,这时幕布沙沙地拉拢了,音乐声转为高亢激越,热情洋溢,以后就急转直下,最后戛然而止。


    全场响起热烈的鼓掌声。灯光又亮了。成千的观众站起身来,人们不知不觉地伸直了腰,拍手叫好。他们的身体虽已在出口处,但仍掉头转向舞台,观看这两位歌手。这时这两名歌手像集市货摊前的假面具一样,在幕布前肩并肩地出现了。洪丁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无视刚才发生的一切……


    西格蒙德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他热血沸腾,刮得光光的面颊本来瘦削而苍白,如今颧骨处一片绯红。


    “就我而论,”他说,“我此刻倒想透透新鲜空气。依我看,西格蒙德是一个相当软弱的人。”


    “我也这么看,”西格林德说。“乐队奏起春天之歌时,声音开始拖得长长的。”


    “很伤感,”西格蒙德说,耸耸他燕尾服里狭窄的肩膀。“你出去吗?”


    她迟疑了一下,依然靠栏杆坐着,目光仍停留在舞台上,当她站起身来拿起银丝围巾,准备同他一起离开时,他凝望着她。她那丰满的微微叠在一起的嘴唇在颤抖……


    他们走到休息厅里,同慢慢走动的人群一起挨肩前进,见了熟人就打一声招呼。后来又走上楼梯,不时手挽着手。


    “要是冷饮还有点儿意思,”她说,“我倒想吃一些。”


    “不行!”他说,于是他们吃起盒子里的糖食来。这里既有白兰地酒浸过的樱桃,又有一粒粒酸樱桃甜酒心巧克力豆。


    铃声响了,他们用蔑视的目光眼看人们急急忙忙赶到座位上去。门廊里显得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两人一直等到长廊里完全静下来,才在最后一刻踏进包厢。这时灯光已经熄灭,活跃的剧场笼罩着一片黑暗……又轻轻地响了一次铃,乐队指挥又扬起胳膊,在他的指挥下,人们刚才稍稍休息过的耳际又响起了激昂的音乐。


    西格蒙德瞅着乐队。听众坐着的地方一片黑暗,而乐队那个凹陷的所在却显得十分明亮。演奏的人们有的弹指,有的扬弓,有的鼓起腮帮吹号,干起来非常卖劲。他们都是一些纯朴而勤勉的人,兢兢业业地从事他们的创作——这是一种伟大而痛苦的力量所孕育的创作,它使舞台上单纯而崇高的形象栩栩如生……创作!人们是如何完成一项工作的呢?西格蒙德的胸中满怀着痛苦,这是一种心力交瘁、在痛苦中又带几分甜蜜的渴望:上哪儿去?为的又是什么?周围多么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感到心里萌起两个词儿:创造……热情。他的太阳穴热辣辣的,而且怦怦乱跳。他在如饥如渴的追求中省悟到,创造出自热情,后来又以热情的形式出现。他看到一个面容苍白、精疲力竭的女人伏在一个逃犯的胸脯上,让他悬空抱着,这个女人早已委身于他,他看出她的爱情和苦恼,感到生命应当是富有创造力的。他省察了自己的生命,这生命是由软弱、机智、娇生惯养、无所作为、奢侈、矛盾、恣情作乐、清醒的理智、富于自信心、恨恨地虚度光阴等组成的,这样的生命中没有奇特的经历,只有合乎逻辑的刻板活动,没有情感,只有死气沉沉的标记,因而他胸中燃烧着烈火或某种缅怀之情,与甜蜜的苦恼有某些相似之处——上哪儿?为了什么?去创作吗?去体验生活,还是投身于激情之中?


    戏演到最后一幕,幕布又窸窣作声地垂落了。灯火通明,一片喝彩声。各扇门都打了开来。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像往常那样度过这段间歇。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慢慢顺着过道和楼梯前进,有时手挽着手。她给他白兰地樱桃吃,但他再也不去取了。她呆望着他。当他注视起她来时,她的目光连忙缩了回去,只是拘谨地、默不作声地在他身旁走,让他凝神望着她。她那孩子般的肩膀披一条银丝围巾后,看去似乎稍稍高些,身材也似乎扁些,活像埃及人的雕像。在她的颧骨上,升起了他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虚火。


    他们一直等到大伙儿都走完,最后一刻才重新坐到扶手椅里。狂风暴雨,彤云密布,响起了一阵狂野的欢呼声。八个外貌并不怎么出众的女人在舞台的岩石嶙峋的布景里欢笑嬉闹,十分狂野。她们正在欢笑的当儿,布伦希尔德怀着恐惧突然出现了。沃坦怒不可遏,眼看即将大发雷霆,于是这些女人逃之夭夭,而他的怒火也只好向布伦希尔德发作。这位天神几乎要毁灭她,后来总算发泄出了,慢慢镇静下来,又慢慢变得温和而忧郁。这个场面到此结束。这时出现了一个宏丽的场景,像史诗般地庄严肃穆。布伦希尔德睡着了,天神登上岩石。一大团、一大团火焰升起后又蔓延开来,在木板周围熊熊燃烧。瓦尔古蕾伸手伸脚躺在青苔床上,头枕铠甲和盾牌,周围是一片红光和黑暗,火舌乱窜,火星飞溅,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犹如一支催眠曲,使她入迷。可是她却救了西格林德,在女人的腹内,受憎恨的、不受尊敬的和上帝选定的种子顽强地发起芽来,由此,这对孪生兄妹的不幸与痛苦同自由的幸福结合起来……


    当西格蒙德和西格林德走出包厢时,温德林已站在外面等候。他裹着一件黄色的披风,看去硕大无朋。他已把他们的大衣准备好了。于是这个巨人般的奴仆跟着这两个娇弱、黝黑、怪僻、衣服裹得暖暖的少爷小姐一起下楼。


    马车已停在门口。两匹优种的、彼此相似的高头大马,在冬夜的雾气里依旧娴静地、闪闪发亮地挺立着,四条腿又细又长,而且不时骄矜地摇晃着脑袋。于是这对孪生兄妹上车,置身于又小又暖铺有丝绸坐垫的座位里。车门在他们后面啪的一下关上了。双座马车又停了片刻,因为温德林一跃上车,坐在马车夫身边时,车子像平时那样微微有些振动。然后马车疾驰而去,把戏院的大门抛在后面。


    车轮滚滚,马车风驰电掣般前进。马蹄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辆柔顺的、有弹性的运载工具经过许多崎岖不平的道路,这里远离城里喧嚣的生活。他们不吭一声,似乎与现实生活隔绝。他们的情绪正像刚才在天鹅绒靠背椅上那样,此刻他们仿佛还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两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剧场里那个热情奔放、激动人心的世界,它在他们身上有某种吸引人的魔力……这时马车停了,但他们一下子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路上有障碍物呢。可是他们终于来到了爹娘家的屋子前,温德林出现在车门边。


    看门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为他们开门。


    “阿伦霍尔德先生和太太已回家了吗?”西格蒙德问他。他越过看门人的脑袋往前瞧,脸孔像一个被太阳照得头昏眼花的人那样七扭八歪……


    他们在厄尔兰格家里吃饭,还没有回来。孔茨也不在家。梅丽特也不在屋里,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因为她一向自行其是。


    他们在底层的休息室里,让仆役们脱去了大衣,然后上楼,又经过二楼前厅,走入餐室。餐室在半暗不明中显得豪华、宽敞。只有在餐室一隅一张铺有台布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枝形灯,弗洛里安就等在那边。他们迅速地、不声不响地走过地毯。他们就座前,弗洛里安把椅子挪到他们身边,这时西格蒙德向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桌子上摆着一盆三明治,一盆水果,一瓶红葡萄酒。在一个配备齐全的大型银茶盘上,一把电热式茶壶此刻正发出嗞嗞的声音。


    西格蒙德吃一小块鱼子面包,又举杯匆匆喝了几口酒,轻巧的酒杯闪着暗红色的光。接着他用气恼的嗓音发起牢骚来,说盆子和红葡萄酒的成分有损文明。他急遽地从自己的银烟匣里取出一支烟,抽了起来,身体往后仰在椅子上,两手插在裤袋里。这时他的嘴角扭来扭去,香烟也从一边歪向另一边,显得怪模怪样的。在弯弯的颧骨下,他的面颊又变得黑龊龊的,长满了胡子。他的眉毛又在鼻根上形成两道黑皱纹。


    西格林德烧好了茶,又加上一滴勃艮第葡萄酒。她那丰满而又柔润的嘴唇咂着茶盅薄薄的边缘,喝茶时,乌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西格蒙德。


    这时她放下盅子,把那乌黑、可爱而带有几分异国情调的脑袋托在纤小红润的手上。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目光深邃而富于表情,好像心中的话都透过眸子表露出来了。


    “你不想再吃别的吗,奇奇?”


    他答道,“我抽烟,也许并不能看作我还想再吃些什么。”


    “可是你喝茶后,糖果以外什么也没有吃。至少吃一只桃子……”


    他耸耸肩膀,像一个顽固的孩子那样把燕尾服拉来拉去。


    “嗯,这没有什么意思。我要上楼去了。晚安。”


    他把剩下的红葡萄酒喝光,将餐巾扔在一边,然后站起身来,嘴里依旧衔着香烟,两手插在裤袋里,闷闷不乐地一摇一摆走了出去,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大厅里。


    他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开了灯——开得不多,只两三盏,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了很大的光圈。他让灯开着,自己呆呆站着不知做些什么才好。这一回,他同西格林德并不是最后的告别。他们分手时一般不说“晚安”。她肯定还会来的。他脱去衣服,穿上皮领的茄克衫,又点了一根烟,然后伸手伸脚躺在沙发榻上,一会儿又直起身子,想侧靠一会儿,让腮帮子贴在绸枕垫上,可最后又背靠沙发榻躺了片刻,两手搁在头下。


    烟草一缕缕的苦涩的气味与化妆品、肥皂和香水的气味混在一起。西格蒙德吸入弥漫在这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的香味,觉得沁人心脾,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甜蜜。他沉醉于这样的气氛中,于是闭上眼睛,像某些受到命运严酷播弄的人们那样在痛苦中稍稍享受一番官能之乐……


    突然他仰起身来,把香烟一扔,走向三门嵌有大镜子的白色的衣橱面前。他贴身站在中间的一面镜子前,眼睛对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脸,而且仔细而好奇地审察自己脸上的每一特征。然后他打开衣橱的两扇侧门,站在三面镜子中间打量起自己的身段来。他站在那儿,仔细察看他那族人的每一标记——稍向下弯的鼻子,丰满、柔润地贴在一起的嘴唇,高颧骨,浓密、乌黑、头路一侧分开并且一直长到太阳穴的鬈发,他那紧皱的浓眉下那双眼睛却又大又黑,炯炯有光,有一种伤感的、懒洋洋的表情。


    在他身后的一面镜子里,他看到了床前伸出脚爪的熊皮。他转过身去,向那边伤心地挪动沉重的脚步,迟疑一会儿后,就扑倒在熊皮上,脑袋枕着胳膊。


    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一只纤小、红润的手托住面颊,对着橱镜里自己的影子陷入沉思。有人在敲门。他惊跳起来,脸刷地一下红了,想撑起身来,可是他又躺了下去,脑袋朝下靠在伸出的胳膊上,不吭一声。


    西格林德进来了。她的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看他究竟在哪儿,但没有立即发现。终于她在熊皮上看到了他,大惊失色。


    “哥哥……你做什么?……你病了吗?”她向他奔去,朝他弯下了身子,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角和头发,同时又说了一句:“你没有病吧?”


    他摇摇头,支着胳膊,从下面朝她凝望,一面仍任她抚摸。


    她本来已准备睡觉,此刻穿着拖鞋从卧室里走来,她的卧室同他的面对面在同一条走廊里。她披散的头发一直落在那没有扣好的围布式的白衣上。在她那紧身胸衣下面,西格蒙德看到她小小的乳房,肤色像海泡石一样。


    “你的脾气多大,”她说,“你这么走了,真不应该。我真不想来。可是我还是来了,因为没有好好分手道晚安,刚才……”


    “我一直等着你,”他说。


    她仍弯腰站着,脸儿由于痛苦而变形,清晰地显示出他们那一血统的面部特征。


    然后她又用往常的那种语调说:


    “我现在这样的姿势,背脊免不了会大大酸疼的。”


    他把身子扭来扭去,想把她推开。


    “算了,算了……别这样,别这样……决不能这样,西格林德,你明白……”他怪声怪气地说,连本人都觉察到了。他的脑袋热烘烘的,四肢又湿又冷。现在她在熊皮上面他的身边跪下来,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微微仰起身子,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脖子,望着她,凝望着她,像刚才凝视自己一样,凝视她的眼睛、太阳穴、额头、面颊……


    “你跟我完全一样,”他用疲乏的嘴唇说,由于喉头发干,又咽了一口唾液。“你所有的一切……和我一样……为的是……同贝克拉特打交道……对我都是一样……这样就是公平交易了……西格林德……总而言之……都一样,特别是关于……复仇,西格林德……”


    他努力使自己说的话合乎逻辑,可是说出来的却荒诞不经,像梦魇中发出的呓语。


    可是这些话在她听来不以为怪。听到他的不加修饰的胡言乱语,她不以为耻。他的话像烟雾那样笼罩着她,使她昏昏然。听了这些话,她神态又回复到来时的那样,同时又进入另一个她从未达到过的很高的境界。自从她订婚以来,这样境界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可望而不可即。


    她吻着他闭起的眼睛,他也吻着她紧身胸衣花边下的脖子。他们彼此吻起手来。两个人怀着甜蜜的热情倾心相爱——他们耗去了巨大的费用,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娇柔可爱,香气四溢,他们所爱的就是这种娇柔和香气。他们贪婪地、忘我地吸入这种香气,像自私的病人那样,像绝望的人们那样麻醉自己,沉湎于爱抚中,这种爱抚后来变为沸腾的激情,终于泣不成声……


    她仍坐在熊皮上,张开嘴唇,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掠去眼睛前的头发。他反剪双手靠在白色的五斗橱边,把臀部扭来扭去,茫然望着前方。


    “可是贝克拉特……”她开口说,想把自己的思绪理理清楚。“贝克拉特呀,奇奇……他现在怎么啦?”


    “嗯,”他说。一刹那间,他那种族的特征在他脸上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来。“他应当感激我们。从现在起,他的生存已不再那么微不足道了。”


    (钱鸿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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