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法的颜色(3)

3个月前 作者: 特里·普拉切特
    “或者说,就像押赌注。”


    “那您做这个什么‘保先’能赚钱吗?”


    “投资有返还,这是一定的。”


    裹在酒意泛起的黄黄的暖意中,灵思风努力思索,想在环海话里找个词儿替代这个“保先”。


    “我可不——不懂什么‘保先’……”他坚定地说,顾不上舌头打结,眼前有点儿天旋地转,“魔法,咱说魔法,我懂——懂魔法!”


    双花咧嘴笑了。“魔法是一回事,荆棘是另外一回事。”他说。


    “啥?”


    “你说什么?”


    “您刚说——说——的那个词儿!”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荆棘!”


    “没听——听说过!”


    双花想给他解释清楚。


    灵思风也想弄个明白。


    整个下午,他们都沿着河的顺时向在城中游览。双花走在前头,脖子上拴了条带子,吊着那个奇怪的画画儿匣子。灵思风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看自己的人头是否依然健在。


    他们身后还跟着别的一些人。在这样一座城里,公开死刑、决斗、群架、魔法斗殴以及各种各样的怪事每天层出不穷,于是,城里居民将看热闹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人说,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没有谁比得上这些人。无论见着什么,双花都兴致勃勃地照下画片儿,说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活动”。照完画片儿,一枚四分之一利努便换了主人,因为——按双花的话来说——“给人家添麻烦了”。于是,他身后立刻跟上一队又迷惑又开心的暴发户。


    “跟着他,说不定这个疯子会突然爆炸,炸成一片金雨呢!”


    在七手塞克的庙宇里,神甫和工匠紧急召开会议,他们一致认为这尊一百掌高的塞克雕像太过圣洁,绝不能摄进魔法小画儿里去。可这批人震惊地发现他们得到了两个利努,于是纷纷表示塞克其实或许也不是那么圣洁。


    在妓女窑子游览的时间比原计划要长,他们搞到了许多丰富多彩又有教育意义的画片。灵思风把其中一些藏在身上,以便独自细细研究。从醺醺然中清醒过来以后,灵思风开始认真观察这个画画儿匣子的工作原理。


    就算没什么本事的巫师也知道,有一些物质是感光的。是不是那个玻璃片经过某种神秘手法的处理,能够把穿过去的光线冻在上面?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灵思风一直怀疑,某些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比魔法更加高明的东西,可惜现实通常会让他大失所望。


    不久,他便抓住每个机会抢着操作那台机器。


    双花正巴不得呢,这样一来,这个小矮子就能出现在自己的画片儿上了。操作一段时间之后,灵思风发现了古怪。无论是谁,只要拿起这个匣子,就会被它染上一点法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一站在那个能催眠的玻璃眼睛前面,都会听从他的摆布,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让摆什么表情就摆什么表情。


    正当他在残月广场上全神贯注研究匣子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了。


    双花在一个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神符贩子身旁摆好姿势,新近跟上来的那批追随者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盼着他再做出点什么怪事,逗大家一乐。


    灵思风一条腿跪下,方便取景,随后按下那个施了法的操纵杆。


    匣子开口道:“不管用。粉红色不够用了!”


    匣子上开了一扇小门,这门灵思风之前压根儿没注意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人儿,青绿皮肤,长着好多瘤子,丑陋极了。小人儿指着爪子一般的手里一块铺满颜色的调色板,冲灵思风大叫大嚷。


    “粉红色没有了!没看见吗?”这个小人儿尖叫着,“没有粉红色,你看看哪儿还有粉红色?你老按那个手柄也没用!现在想要粉红色了?谁让你刚才一个劲儿光照年轻小妞的?朋友,从现在开始都是黑白的,听明白了?”


    “明白了。行,好的。”灵思风说。他觉得透过小门能看见黑匣子里面阴暗的一角,有一个小画架子,还有一张小床,铺都没叠。他宁愿什么都没看见。


    “听明白就行!”这小鬼儿说,把门撞上了。


    灵思风听见匣子里面隐约有抱怨的声音,还有三脚凳从地板上拖过去的摩擦声。


    “双花……”他叫,抬头望过去。


    双花不见了。灵思风往人群看去,刺骨的恐惧感爬上他的后脊梁。就在这时,有东西轻轻戳上他的后背。


    “慢慢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冰冷,仿佛一匹黑绸,“否则就别想要你那副下水了。”


    围观的人兴致高涨。今天可算赶上好看的了。


    灵思风慢慢转过身,感觉刀尖划过他的肋骨。


    他认出拿着刀的人——斯特恩·威瑟——大盗、残酷的剑手,争当全世界最大的坏蛋,但目前还没有成功,所以他是个十分不满的人。


    “嗨——”灵思风颤巍巍地打招呼。他看到几码之外,一些没良心的人正掀开双花的箱子盖,兴奋地对那些装着金币的袋子指手画脚。威瑟笑了笑,那张刀疤脸更吓人了。


    “我认得你,”他说,“一个不入流的巫师。


    这东西是什么?“


    灵思风意识到箱子的盖子正在微微发抖,而这会儿一丝风都没有。还有,他手里还拿着画画儿匣子呢。


    “这个?这个东西会画像。”他高兴地说,“嘿,就这么笑,别动。”他飞快地退后几步,把匣子对准他。


    威瑟一时有点犹豫。“什么?”他问。


    “很好,就这样别动……”灵思风说。


    大盗顿了顿,喉咙里哼哼着,把剑收了回去。


    只听“噼啪”一响,两声可怕的尖叫同时响起。灵思风没敢往四周看,生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等威瑟反应过来,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冲到广场的另一头了,而且还在不断加速。


    信天翁大展双翅,慢慢滑翔着下降。着陆的时候却略失威严,羽毛乱飞,“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王公鸟园的平台上。


    鸟园的管理员在太阳地里睡得正香,怎么也想不到早上刚收到一封长途信,这么快就又来一封。他赶忙站起来,往上看去。


    不一会儿,他便一路小跑,手举信筒,穿过宫殿的走廊。由于事情太突然,干活粗心,他一边跑,一边吮着手背上被鸟狠啄出来的伤口。


    灵思风冲进一条小巷,不理会画画儿匣子里传出的一阵阵怒号。他翻过一道高墙,破袍子飞扬起来,仿佛一只羽毛凌乱的穴鸟。他跳进一家地毯铺子的前院,撞散货物、推开顾客,直冲向店铺的后门,边跑边陪不是。


    随后,他又飞进另一道巷子,一个急刹,身体歪歪倒倒地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没有一头冲进安科河。


    据说存在着一些神秘河流,一滴水就能要人的命。安科河的浊流经过双城,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杀人河。


    远处的怒吼声变成了惊恐的号叫。灵思风疯狂地四下寻找渡船,或者,要是两边的高墙上能有扶手让他爬上去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胡同。


    一句咒语不请自来,涌到他脑中。若说他学过这句咒语,也许有点不确切,因为其实是这句咒语缠上了他。这段轶事与他被幽冥大学开除有关。当时,因为和人打赌,他斗胆翻开了创世者所撰的“八”开本天书①仅存于世间的惟一一份副本(当时图书馆管理员在忙别的事情)。这句咒语从书里蹦了出来,随即深深地扎进他的脑子里。医学院的骨干集思广益,也没能把它骗出来,也无法确定这是一句什么样的咒语,只知道是与时空结构精妙结合的八大基本咒语之一。


    【①也称“黑书”,指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关于魔法和巫术的教科书,据说是用超自然的力量编写成的。——译者注。】


    从那时开始,这咒语便显出一种让人担忧的倾向,每当灵思风情绪低落或是生命受到威胁,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


    灵思风咬紧牙关,但第一个音节已经从嘴角冒出来了。他左手下意识地抬起,魔法的力量把他带起来,转了个圈,手上冒出第八色的火花……


    双花的行李箱奔过墙角,箱子底下几百只脚活塞一般动个不停。


    灵思风张开嘴。咒语消失了,没出来。


    箱子上草草裹了一张毯子,颇具装饰作用,还拖着一个一只胳膊卡在箱盖中的小偷。无论毯子还是小偷都没能拖住它的脚步。“死沉死沉”这个词用在这个箱子上,真是再恰当没有了。


    它真的能把人弄死。箱子盖儿上还别着两根手指头呢,不知是谁断在那里的。


    行李箱在离巫师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随后把小腿儿都缩回去了。灵思风看不见它身上哪儿长着眼睛,可他老觉得这东西正盯着他看呢。直觉。


    “嘘……”他轻声轰赶它。


    箱子没动,只是盖子“吱呀”一声开了,把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小偷放开了。


    灵思风想起里面的金子。这箱子也许必须有个主人。双花不在了,或许它就随他了?潮水的流向变了,午后余晖下,河面的垃圾漂向下游几百码处的“河口门”。不一会儿,那个小偷的尸首就被河水吞噬了。


    即便尸首不久被人发现,也不会引起任何议论。再说,入海口的鲨鱼向来按时用餐。


    灵思风看着尸体漂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行李箱子应该有浮力,他只需静待暮色降临,然后顺着潮水漂出城去。下游有不少荒野,他可以爬上岸去。再接下来……假如王公真的已经把他的样子通报给别的城市,换换衣服,刮个胡子,或许能瞒天过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灵思风又有语言天赋,干脆去火兽城或是高尼姆,伊加尔滂也行,五六支军队也追不回他。等出去了——有钱有乐,又安全……


    可是,双花怎么办?灵思风决定为他默哀一阵子。


    “完全可能更糟,”灵思风诀别道,“死的甚至可能是我自己。”


    他刚想动身,发现自己的袍子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扭头往后看,他发现袍子边被箱盖紧紧咬住了。


    “啊,果法尔,”王公高兴地说,“快进来,请坐。来点儿蜜饯海星尝尝吗?”


    “乐意为大人效劳,”老者静静地说,“但腌制的棘皮动物还是算了。”


    王公耸耸肩膀,指指桌子上的卷轴。


    “念念这个。”他说。


    果法尔拿起羊皮纸,当他看到金色帝国那熟悉的象形文字,一根眉毛挑了起来。他默读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把纸卷过来,又花了一分钟检查正面的封印。


    “关于这个帝国,你是最著名的专家。”王公说,“你能解释这回事么?”


    “要了解这个帝国,重要的不是记下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掌握人的想法。”这位老外交官说道,“这封信确实有点怪,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


    “今天早上,该国皇帝特别指示我,”王公皱起眉头,“指示我要保护好这个什么两朵花的人。


    现在看起来,好像又让我杀掉这个人。这还不值得惊奇吗?“


    “不。那个皇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很激进。对他的人民来说,他就像一位神明。下午这封信,除非我判断失误,是从‘九转镜’——他们的高级大臣那里寄来的。他曾为多个皇帝效劳,年事已高。他认为,若想成功治国,‘皇帝’的角色必不可少,同时也麻烦多多。他见不得出乱子。出乱子是建不成帝国的,这是他的一贯看法。”


    “我有点明白了……”王公说。


    “确实是这样。”果法尔的胡须中透出笑意,“这个访客就是个‘乱子’。我敢肯定,这位九转镜会表面上遵从皇帝的命令,实际却自作主张,确保这个到处乱跑的人回不了国,不会在国内传播不满足于现状的恶症。这个国家希望它的人民一辈子待在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地方。所以,如果这个什么两朵花在蛮夷之邦销声匿迹,他们就省事了。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大人。”


    “那么你的建议是?”王公问。


    果法尔耸了耸肩膀。


    “您什么都不必做。事情往往会自行解决。但是,”他挠挠耳朵,若有所思,“也许‘杀手行会’能……”


    “是啊,”王公说,“杀手行会。他们目前的首领是谁?”


    “是毛脚兹洛夫,大人。”


    “跟他打个招呼,行吗?”


    “当然可以,大人。”


    王公点点头,如释重负。他与九转镜所见略同——生活本来就够不容易的了,老百姓嘛,还是让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好好待着吧。


    美丽的繁星照耀着碟片大地。店铺一家接一家关门打烊了。而此时,骗子、小偷、妓女、幻术家、混混儿和梁上君子则纷纷起身吃早饭。巫师们奔走忙碌他们在多层空间的事务。两大星球将在今晚相接,最早施放的一批咒语已经使魔法营地上空烟笼雾罩。


    “你看,”灵思风说,“你这样对咱俩谁都没有好处。”他往边上挪着步。行李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盖子吓人地半张着。灵思风只简短地想了想奋力一跳、逃出生天的可能性,然而箱子盖仿佛猜到了似的,“啪”地一下咬紧了。


    灵思风的心沉了下来。但他安慰自己,就算逃掉,这箱子迟早也会再跟上来。瞧它那副倔模样就知道了。他有个不祥的预感,即使他能找到一匹马,这箱子还是能按自己的步伐跟上他。永远跟下去,飘洋过海也不怕。每当他夜晚停下休息,它便会从后面慢慢地赶上来。即使到了异域蛮荒,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会永远听见身后的路上几百只小脚加速,加速……


    “你跟错人了!”他发出哀鸣,“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把他拐走的!”


    箱子往前逼近两步。这时,灵思风的脚后跟与河水只隔一窄条油乎乎的堤道。他脑中闪出个念头:也许这箱子比他游得还快。他努力不去想像淹死在安科河里是个什么惨状。


    “它不会罢休的,除非你听它的。”一个小细嗓子对他发了话。


    灵思风低头看着那只还挂在他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那扇小门开了,里面的小人儿倚着门框,抽着烟斗,看笑话一般关注着事态发展。


    “我至少还能拖个人下水。”灵思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小鬼儿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要下水,你也别想岸上待着,该死的!”


    “随你的便!”小鬼意味深长地拍拍匣子边,“到时候咱看谁先沉底儿!”


    箱子打了个呵欠,又往前挤了一寸。


    “行了行了,”灵思风生气地说,“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


    箱子慢慢往后退了退。灵思风重新回到能与河水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靠着墙根坐下来。河对岸的安科城灯火通明。


    “你是个巫师,”画画儿的小鬼说,“你肯定有办法把他找回来。”


    “恐怕我算不上什么巫师。”


    “你完全可以冲到别人面前,把人变成虫子啊。”小鬼给他鼓劲儿,没理会他之前的回答。


    “不行。‘化兽’是专业八级水平的咒语。可我甚至没完成训练。我只会一句咒语。”


    “一句,一句也管用啊。”


    “估计不行。”灵思风绝望地说。


    “那你会的这句是干什么用的?”


    “没法跟你说。现在不想说这个。不过,说实话,”他叹了口气,“咒语没什么好。最简单的你都得花三个月才能记住,可只要你用一次,噗!什么都没了。魔法就是这么个傻事,你明白么?你花二十年学会一句咒语,在卧室变出个裸体少女来,可那二十年里,你早已被水银雾毒个半死,读那些古老的天书让你几乎成了半瞎子,少女来了,可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我倒是从来没想到。”小鬼儿说。


    “嘿,你看,本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双花跟我说他们国家就有更高级的魔法,我还以为……还以为……”


    小鬼儿期待地望着他。灵思风骂了自己一句。


    “你要是非要知道的话,我还以为他指的并不是魔法,不是我们这种魔法。”


    “不是魔法是什么?”


    灵思风开始自伤自怜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是更好的办事方法吧,理智一些的办法。能够驾驭……比如说能够驾驭闪电,或者别的什么。”


    小鬼儿看了他一眼,很友善,然而目光里饱含怜悯。


    “闪电是暴风巨人战斗时的飞矛,”他慢吞吞地说,“这是气象学上的已知事实,你怎么驾驭它?”


    “我知道。”灵思风难受地说,“举例失误。”


    小鬼儿点了点头,钻回画画儿匣子。过了一会儿,灵思风闻到里面传出煎咸肉的香味。他忍着忍着,直到胃再也无法忍受,于是敲开匣子。小人儿又出来了。


    “我刚才一直在琢磨你说的话。”灵思风还没张嘴,小人儿倒先发了话。“就算你能驾驭它,把马鞍子放在它上面,你能让它拉车吗?”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闪电啊。它上下乱蹿,可你却想它直着走,别上下跑。再说,它很可能把马鞍子给烧了。”


    “我不管什么闪电不闪电的了!我空着肚子怎么思考?”


    “肚子空,吃东西填饱它嘛。这就叫逻辑。”


    “我怎么吃?我一挪动地方,这鬼箱子就冲我扑腾盖子!”


    恰在这时,箱子把盖子大张开来。


    “看见了吧?”


    “它不是想咬你。”小鬼儿说,“它那里面装着吃的呢。你要是饿死,对它也没好处。”


    灵思风往箱子深处看去。真有吃的,在乱七八糟堆着的匣子和钱袋之间,有几个瓶子和油纸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晃晃悠悠登上废弃的堤道,找到一块长度合适的木头,尽量动作轻柔地把箱子盖支稳,这才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扁平纸包。


    纸包里面装的是硬得像钻石木材的饼干。


    “妈的……”他咕哝着,抚摸着牙齿。


    “这是埃潘瑟船长牌旅行消化饼。”小鬼儿边说边往匣子里走,“在海上,这东西救过不少人的命。”


    “哦,当然。你们是不是用它当救生筏?或者用来砍鲨鱼,然后看着它沉底儿?这瓶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水。”


    “到处都有水!他带水干什么?”


    “信得过。”


    “信得过?”


    “是啊。比如这里的水,他就信不过。明白吗?”


    灵思风打开一个瓶子。里面的液体也许曾经是水,但现在尝起来没有任何滋味,连点活气儿都没有。“什么味儿都没有。”他闷闷地说。


    一箱子“吱呀”一声,引起他的注意。懒洋洋地,仿佛有意要恐吓他一般,盖子慢慢压下来,灵思风临时支在那里的木头仿佛干面包一般被碾了个粉碎。


    “好的,好的,”他说,“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伊默尔的老窝在“斜塔”里,就在白霜街和霜冻巷的交叉口上。午夜,一个警卫孤零零地站在暗处,抬头看天上两个星球相接,漫不经心地琢磨者这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运气。


    传来一丝非常微弱的声响,音量如同蚊子打呵欠。


    警卫沿着无人的街道看去,目光停留在几码之外的一处泥淖,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迎着月光闪闪发亮。他过去把它捡起来。月光照出了金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回音足够传到巷子里去。


    又有响动,又是一枚金币,滚进街对面的排水沟。


    刚把它捡起来,又来了一枚,远了点儿,还在滚动。他想起来了,据说金子是星星光芒的结晶。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才不相信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能随便从天上往下掉昵。


    走到对面的巷口,更多的金币正一个劲儿往地上掉。有的还是成袋成袋的呢。那么多那么多……


    灵思风把一袋金子重重砸到警卫的脑袋上。


    警卫恢复知觉后,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怒目相向的巫师,手持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黑暗里还有个东西咬住他的腿。


    这咬劲儿不是一般的,他觉得这东西要是愿意,还能咬得更狠。


    “那个有钱的外国人在什么地方?”巫师小声问道,“快说!”


    “什么东西夹着我的腿?”警卫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他想挣脱出来,可那东西咬得更紧了。


    “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说,“好好听着,那个外国人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他们把他带到布罗德曼那里去了。人人都在找他!你不是那个灵思风吗?对了,是那个箱子,那个会咬人的箱子……哦别别别别……求求求求你了……”


    灵思风走了。警卫感觉黑暗里咬他腿的那个东西也松开了……他开始害怕……那东西自己放开了他。当他挣扎着站起来,一个又大又沉、方方正正的东西从黑暗里冲出来,撞开他,飞奔着追上巫师。那东西长着几百只小脚。


    仅凭自制的那本常用语录,双花努力地向布罗德曼解释那个神秘的“保先”是怎么回事。肥胖的店老板认真地听着,小黑眼睛闪闪发光。


    桌子另一端,伊默尔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偶尔拿片盘里的肉喂自己的乌鸦。威瑟在他身旁走来走去。


    “别转来转去的,”伊默尔说,两眼仍旧望着对面那两个人。“不看都知道你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斯特恩。谁有胆子在这儿袭击咱们?那个不入流的魔法师肯定会来的。他不敢不来。他还会跟咱们讨价还价。咱们趁机把他抓住,然后金子、箱子全扣下。”


    威瑟一只眼瞪着他,一拳击在戴黑手套的掌心里。


    “谁能想到碟形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智慧梨花木?”他说,“咱们哪儿想得到?”


    “别转来转去的,斯特恩。这一次,你准能干得更漂亮。”伊默尔心平气和地说。


    他的这位副手厌恶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屋子对面找他手下人的茬去了。伊默尔接着看那个观光客。


    很奇怪,这个小矮子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处境危险。伊默尔好几次看见他环视四周,脸上带着非常满意的表情。他还跟布罗德曼侃侃而谈,无休无止。伊默尔注意到他们在交换一张纸片,然后布罗德曼给了这外国人一个金币。这太奇怪了。


    布罗德曼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伊默尔坐的地方。贼头子伊默尔突然伸出一只胳膊,仿佛钢钳弹出,一把拽住胖老板的围裙。


    “哥们儿,刚才说什么哪?”伊默尔平静地问他。


    “没……没什么,伊默尔。一点私事。”


    “朋友之间可不保密的哦,布罗德曼。”


    “是啊。可,说真的,我自己也还不是太明白。这东西好像就是一种打赌,你能明白吗?”


    老板紧张地说,“他们管这叫‘保先’,好像就是打赌说破鼓酒家不会着火。”


    伊默尔望着他,把布罗德曼盯得心里直发毛,浑身打抖。随后,贼头子笑了起来。


    “这么个虫子蛀的破地方,随时都能烧起来。”他说,“这人肯定是疯了。”


    “是啊,但就算疯,也是个有钱的疯子。他说他现在拿到了‘保……保……’想不起那个词儿了,反正打头是个保字,意思相当于咱们的押下赌注。假如破鼓真给烧没了的话,他在阿加丁帝国工作的那个地方就会付给我钱。我倒不是希望真烧起来。破鼓,我是说……我是说……这里是我的家,破鼓……”


    “看来,你还没傻到家嘛。”伊默尔说着,一把推开老板。


    酒家的门猛地打开,几乎拍进墙里去。


    “嘿,这可是我的门!”布罗德曼吼道。接着便看清了站在楼梯最上面的是谁,于是飞快地一弯腰,躲到一张桌子后面,将将躲过飞来的一把短黑镖。黑镖“砰”的一声,插在木桌上。


    伊默尔又开了一瓶啤酒,动作放得很慢。


    “来跟我喝几杯吧,兹洛夫?”他淡淡地招呼道,“快把剑收起来,斯特恩。毛脚兹洛夫是咱的朋友。”


    杀手行会头子手里灵活地转着吹镖筒,随即利落地把它塞进皮套里。


    “斯特恩!”伊默尔喝道。


    身穿黑衣的二号强盗嘴里咝咝作声,把剑插回鞘里,但手仍然放在剑把上,眼睛盯住杀手头子。


    当上杀手行会的老大可不是件容易事。杀手行会内部职位竞争十分激烈,最重要的就是“实践经验”——当然,杀人的,除了实践经验,还有什么呢?所以,兹洛夫那张宽大老实的脸膛干脆是由道道伤疤拼合起来的——多次近距离搏斗的结果。


    不过,那张脸原本也帅不到哪儿去。据说兹洛夫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穿黑衣戴黑帽、在夜间潜行的职业,都是因为他父母有巨怪的血脉,怕光。要是这话传到兹洛夫耳朵里,传话的人就得用帽子托着自己的耳朵回家了。


    兹洛夫慢慢走下楼梯,身后跟着几个杀手。他朝伊默尔面前一站:“我来找那个观光客。”


    “这有你什么事儿,兹洛夫?”


    “当然有。格林尼欧,厄尔蒙德——抓住他。”


    两名杀手走上前。斯特恩挡住他们,手里的剑出现在离他们喉咙一寸左右的地方,速度快得仿佛空气没有阻力。


    “我一次估计只能杀一个。”他低声说,“你们自己合计合计,谁先来?”


    “抬头看看,兹洛夫。”伊默尔说。


    房梁上头的暗影里,一排凶狠的黄眼睛正往下看。


    “你再往前一步,回去时就得少只眼睛。”贼头子说,“还是坐下喝一杯吧,兹洛夫,咱们好好谈谈。我记得咱们原先都说好来着:你不抢人,我不杀人——就是说,不为钱杀人,不挣这份儿钱。”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


    兹洛夫拿过递上来的啤酒。


    “又怎么样?”他说,“我就是要杀了他,杀完之后你再抢他好了。那边那个怪模怪样的就是他吧?”


    “是的。”


    兹洛夫盯着双花,双花冲他露齿而笑。兹洛夫耸耸肩膀。他从不琢磨为什么有人会希望别人死,这只是自己的差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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