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最后,诸位:最好什么事也不做!最好是自觉的惰性!总之,地下室万岁!我虽然说过,我非常嫉妒正常人,不过我看见他现在所处的状况,我倒不想成为他这样的人了(虽然我还是嫉妒他。不,不,无论如何地下室更好!)在地下室起码可以……唉!要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是违心的!因为我自己也像二二得四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是地下室好,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渴望得到而又无论如何得不到的东西更好!让地下室见鬼去吧!


    甚至,最好是这样:这就是:如果我自己能够多少相信一些我现在所写的东西就好了。诸位,我敢向你们起誓,在我刚才写的东西中,我连一句话也不信,连一小句也不信!也就是说,我信倒是信的,不过与此同时,又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到和怀疑,我像鞋匠一样在撒谎。


    “那您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们问我。


    “比如说,我把您关在地下室里,一关就是四十年,什么也不让干,四十年后我又来看您,到地下室来拜访您,看您变成什么样了?难道能让一个人留下来四十年什么事也不做吗?”


    “这并不可耻,也不屈尊嘛!”你们也许会轻蔑地摇摇头,对我说道。“您渴望生活,于是您自己就用混乱的逻辑来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您的乖常的举动是多么令人生厌和多么放肆,同时您又是多么害怕啊!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还感到十分得意,您说了一些十分放肆的话,而自己又不断为这些放肆的话感到害怕,请求原谅。您硬说您什么也不怕,与此同时,又对我们的意见奉迎巴结。您硬说您恨得咬牙切齿,与此同时,又说些俏皮话想逗我们开心。您自己也知道您的俏皮话并不俏皮,但是您却显然对此很得意,自以为妙语连珠,字字珠玑。您也许的确受过苦难,可是您却丝毫也不尊重自己的苦难。您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是您动机不纯:您出于一种最渺小的虚荣心把您本来有道理的话拿来,拿来自取其辱,拿来做交易……您的确有话要说,但是您出于害怕又把您最后要说的话藏着掖着,因为您没有勇气把它说出来,而只是一味地无耻纠缠而又胆小如鼠。您以意识自夸,但是您只会动摇不定,因为您虽然不停地动脑子,但是您的心却诲淫诲盗,是闭塞的,而没有一颗纯洁的心——也就不会有完全的、正确的意识。您多么会唠唠叨叨,令人生厌,多么会烦人,多么会装腔作势啊!谎言,谎言,全是谎言!”


    当然,你们的所有这些话,都是我现在编出来的。这也来自地下室。我已经在那里连续四十年贴在门缝上偷听你们的这些话了。这些话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要知道,也只有这能够想得出来。因此它被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说起来头头是道……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难道,难道你们当真就这么轻信,以为似乎真要把这些印出来,还要让你们阅读吗?瞧,我还有一个任务:说真的,我干吗要称你们“诸位”,干吗我跟你们说话,似乎当真把你们当做我的读者了呢?我打算开讲的这篇自白,人家是不会印出来,也绝不会拿去给别人看的。起码,我还没有这么果断,也不认为非这样胆大妄为不可。但是你们知道吗: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幻想,而且我无论如何想把它实现。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任何人的回忆录中总有这样一些东西,除了自己的朋友外,他不愿意向所有的人公开。还有这样一些东西,他对朋友也不愿意公开,除非对他自己,而且还要保密。但是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东西,这人连对他自己也害怕公开,可是这样的东西,任何一个正派人都积蓄了很多很多。就是说,甚至有这样的情况:这人越是正派,这样的东西就越多。起码我自己才在不久前下定决心回忆我过去的一些艳遇,而在这以前我对这些事一直是绕着走的,甚至心里还带着某种不安。至于现在,我不仅回忆了,甚至还决定把它们写出来,现在我硬是要考验一下自己:能不能够哪怕对自己做到完全公开,不害怕披露全部真相?我想顺便指出:海涅断言,实事求是的自传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关于他自己肯定会说许多假话。在他看来,比方说,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肯定对自己说了许多假话,而且甚至于是蓄意这样做的,出于虚荣。我确信海涅的话是对的;我非常清楚,有时候,一个人纯粹出于虚荣会编出一整套罪行来自己诽谤自己,我甚至很清楚,这虚荣属于哪一类。但是海涅谈的是一个面向读者忏悔的人。而我把这写出来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并且我要铁板钉钉地申明,如果我把这写出来似乎是写给读者看的,那也仅仅是为了行文方便,因为我这样写要容易些。这不过是形式,一个空洞的形式,因为我是永远不会有读者的。我已经申明过这点了……


    在我这部《手记》的措词上,我不想受任何约束。条理和体系一概不要。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比方说:有人会挑剔我刚才说的话,并且问我:如果您的确不指望有读者,那现在又干吗(而且还写在纸上)自我约定,说什么条理和体系您一概不要,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等等,等等呢?您干吗要这样解释?干吗要表示歉意呢?


    “可不是怪事吗。”我回答。


    不过,在这里有一整套心理学。也许因为我不过是个胆小鬼。也可能因为我写这部《手记》的时候故意想像我面对的是广大读者,以便说话规矩些,彬彬有礼些。可能有上千个原因。


    但是还有个问题:为了什么,到底干吗我要写这部《手记》呢?如果不是为了给读者看,不是也可以这样:在脑子里想想,把一切都想起来,而不形诸笔墨吗?


    诸位所言极是;但是把它形诸笔墨似乎显得庄重些。这样做似乎有某种鞭策作用,可以较多地进行自我检讨,行文也可能更精练些。此外,我把这写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比如今天我回想起一件事就使我感到特别压抑。还在前几天我就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它,从那时起它就留在我的脑海,就像一个令人苦恼的音乐旋律,挥之不去。然而却必须驱散它。我有数以百计的这样的回忆;但有时常常会有一件事特别突出,使我感到压抑。我不知为什么相信,如果我把它写下来,它就不会再缠住我不放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最后:我觉得很无聊,我经常什九九藏书么事也不做。写写《手记》也的确似乎在工作。有人说,人有工作做就会变得善良而诚实。好吧,这至少也是个机会。


    今天在下雪,几乎是湿雪,又黄又浑浊。昨天也下,这几天都下。我觉得,正是因为这雨雪霏霏,我才浮想联翩,想起我现在挥之不去的那件意外的故事。总之,就把这故事叫做《雨雪霏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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