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婚财产公证

3个月前 作者: 王绪松
    白忠诚坐在省公证处大厅的沙发上,一副神情颓废的样子。他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只丧家犬。


    公证处的大厅很热闹,跟超市一样,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改革开放了,出国留学、经商旅游、探亲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办理各种各样公证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还有,近几年,随着全民普法教育活动的深入开展,大家的法律知识、公证意识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强。这样,人们在经济交往、商务活动中,为了防止将来节外生枝,或者有备无患,也都开始羞羞答答地运用公证这个法律形式来保护和捍卫自己的权益。然而,人家来公证处不论是办理什么样公证的,也不论是少男少女,还是老夫老妇,一个个不是满面春风,就是笑语欢声,惟有白忠诚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既孤独又落魄。


    白忠诚突然身子一仰,把头躺靠在沙发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白忠诚仿佛感到有人在他的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并轻轻地推了推他,随着一阵芬芳的气息,一声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遥远的话语轻轻地鸣响在他的耳畔:“忠诚!”


    白忠诚睁开眼睛,原来坐在他身边并向他发出亲切呼唤的是昨天还是他妻子,今天已经不是他妻子,明天即将是人家妻子的仇小红。


    白忠诚现在在省公证处要等的人,就是仇小红。他们昨天办理了离婚手续,今天来办的是财产公证的手续。


    “真对不起,路上遇到塞车,让你久等了!”尽管是在这样的场合,是在办理这样人生旅途中最为痛苦、最为黑暗的一种手续、一份公证,但仇小红仍然保持着她知书达理、娴雅端庄、待人有礼貌、有教养的素质。仇小红不愧是一个出自于书香门第之家的闺秀。


    仇小红穿一身米色西装套装,显然她对今天的穿戴做了低调处理,显得很简朴。然而尽管如此,那合身的服装依然勾勒出她那楚楚动人的身姿,三围显示出勃勃的生机。仇小红今年已经32岁了,但无论她的体形还是面容,都可以与23岁的女性相媲美,实际上很多23岁的女孩还不如她。仇小红的风韵和气质,时常令同龄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与仇小红相比,白忠诚简直是另类,如果用囚犯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头发长而乱,乱得没有个形状;胡子密而长,长得没有个章法。眼镜片后面的两道目光迷茫而又迟钝,既无亮点也无生气。真的应了那句成语“蓬头垢面”。他上身穿一件休闲西装,按理说这西装多少还有点洋味,有点派头,可是他身上穿的这件西装,不仅没有洋味,同时也没有派头,有的只是粗劣和肮脏。西装的质料是百分之百化纤面料,胸前的纽扣,袖口上的纽扣,没有一处是完整无缺的。衣襟上还残留着两种污渍:一是墨水,二是油污。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皮鞋,虽然是皮鞋但款式很陈旧,且上面没有一点光泽。如果你是一个细心者,你仔细地阅读一下这双皮鞋,你定能在这双皮鞋上诠释出风雨的印记和岁月的风采。在白忠诚的身上惟一能给你一点亮色和触动的就是他身上穿的那条牛仔裤。


    说起这条牛仔裤,白忠诚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和仇小红热恋时那段纯洁无瑕的美好时光。


    这条牛仔裤是仇小红跟他谈恋爱时送给他的惟一的一件礼物。那时候,牛仔裤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像现在这样被大众青睐和接受。牛仔裤那时候是属于一种新潮服饰,只有一些赶时髦、追新潮的年轻人才穿着。为此,每次仇小红当着白忠诚的面要替他买都遭到白忠诚的断然拒绝。后来,还是仇小红背着白忠诚买下这条牛仔裤。牛仔裤虽然买了,但是白忠诚却死活也不肯穿,他作为一个来自东北吉林农村的青年,无论是生活观念还是审美观念,都从思想意识深处难以接受。后来仇小红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她非常明确地向他发出这样的通告,如果拒穿由她送给他的这条牛仔裤,她将不再与他一齐同行,一齐共进餐饮,并且随时有中断恋爱关系的可能。在仇小红这样高压和恫吓之下,白忠诚最后终于妥协,为了仇小红,勇敢地穿上了这条牛仔裤。


    这牛仔裤不穿还真的不知道,穿了以后白忠诚才发现这种裤子优点简直太多了,好处甚至数也数不完,他深感自己过去对牛仔裤在认识上的偏见不仅十分无知,而且非常幼稚。首先牛仔裤不需要经常洗涤,这对于懒散的白忠诚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最大的长处。还有这种布的面料十分结实,一年四季皆能穿着,什么场合也都能适应,这对于家庭经济非常窘迫的他来说,又是一个很大的好处。可以这样说,自从白忠诚穿上这条牛仔裤以后,一直到他大学毕业,甚至到跟仇小红结婚,他几乎就没有脱过。如果偶尔脱过的话,也是在盛夏之季穿短裤时,让牛仔裤短暂休息几日。现在这条牛仔裤磨得已经发白了,脏得连布纹也看不清了,裤脚上磨得都起了毛。真的很酷!


    白忠诚身上这条牛仔裤的历史,不仅蕴含着白忠诚对仇小红昔日那段难忘恋情的留恋,同时也折射出中国人服饰与国际接轨观念的变革。


    白忠诚和仇小红的爱情及婚姻基础,跟现在那些速战速决的年轻人相比较,不仅具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同时还具有一定的思想基础。仇小红跟白忠诚一样,两人都在国家机关供职,公务员的薪俸虽然不高,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过得可谓是风调雨顺。那么,今天他们两人为什么从轰轰烈烈走向偃旗息鼓?从山盟海誓发展到劳燕分飞呢?究其根源,问题主要出在一次同学聚会上。


    这几年同学聚会的活动越来越频繁,规模档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这种现象的出现与国民收入的不断提高,人才交流的不断扩大,人际交往观念的不断转变,信息平台的不断延伸,有着密切的关系。别的同学都喜欢这种聚会,可是仇小红却特别害怕这种聚会,尤其是怕那种要求带夫人、带丈夫的同学聚会。因为每次这样的聚会,白忠诚都损了仇小红的面子、伤了仇小红的自尊。人家女同学的丈夫,职务最低的是国家机关处长、国有企业老总,最高的有的已经爬到厅座,最美的有的已经在外国拿到绿卡,而她仇小红的丈夫呢,仅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科长。科长算什么东西,充其量跟大街两边开杂货店,开小饭馆的小老板一个级别。过去同学聚会都是在母校的教室里举行,后来升格到会议室,现在已经开进了星级饭店。在学校开,你骑个自行车去参加也就算了,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到了星级大饭店,人家都是开着公家车、私家车去赴会,而你夫妻俩还是骑个自行车,一下子就相形见绌了。后来仇小红为了保面子,为了护自尊,对每次举办的同学聚会都千方百计地寻借口,找理由,逃避参加。在一次仇小红没有找到理由逃避参加的同学聚会上,仇小红偶尔看到了已经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钱杰。也就是从那开始,她与白忠诚之间的感情急剧恶化。


    那是一次高中同学聚会,钱杰是一个人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车来的。


    钱杰是浙江人,脑子很灵活,在班上是典型的那种爱耍小聪明的人,他平时很少复习,但考试成绩却一直在班上前10名。据说他父亲是做生意的人,所以家里很有钱,他那时身上就开始穿名牌,还经常请同学下馆子。钱杰虽然很大方,也很聪明,但女同学都不太喜欢他,认为他不稳重,爱表现自己。仇小红对钱杰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后来钱杰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外贸专业。聚会上,钱杰对仇小红说,他现在已经辞职下海了,自己办了一个公司,仍然做外贸生意。他还告诉仇小红他在东郊买了一幢别墅,欢迎她和丈夫去他寒舍做客。仇小红问钱杰为什么夫人没有来,钱杰坦率地告诉仇小红,他和夫人已经离婚,他们没有孩子,他现在是单身一族。


    那天聚会上,仇小红同钱杰说了很多很多,谈了很久很久。现在在仇小红的眼里,钱杰比以前成熟多了,也稳健多了。过去仇小红对钱杰印象很不好,可是现在仇小红对钱杰的印象转变了。因为仇小红跟钱杰是同学,而白忠诚跟他们两人不是同学,所以白忠诚就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他们,离开了会场。


    聚会结束后,仇小红跟钱杰互换了名片,从那以后,他们两人就开始经常地联系。在这种经常联系之下,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开始逐渐升温,并逐渐失控。乘着钱杰的奔驰车,仇小红开始频繁地光顾钱杰在东郊的别墅了。遗憾的是,她每次去都是一个人去的,她从来没有带过白忠诚,钱杰也没有再提起过要仇小红带着她丈夫一块去的邀请。


    仇小红过去跟白忠诚在结婚前没有想到过试婚,如今,她跟钱杰却开始试婚了!


    “我们现在去办理离婚财产公证吧!”仇小红的细声细语在白忠诚的耳畔悄然响起。


    白忠诚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在仇小红后面朝走廊走去。


    突然,白忠诚停住了脚步,他对仇小红说:“我看我们还是不要作这个公证了吧!”


    “为什么?”仇小红转过身来问。


    白忠诚说:“我们两人的家产,实际上都是你一个人的财产。你看,大到房子,中到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小到电饭锅、收音机,哪一样是我买的?不都是你买的吗?在法院我就声明过,我们离婚了,我一样也不要,既然一样也不要,那我们还要公证干什么,再说办公证还要花钱!”


    仇小红说:“我不是不相信你,钱杰说还是办个公证比较好,你放心,办证的费用不要你付,一切都由我来办!”


    仇小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白忠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个多此一举的公证,就是她未来的老公出的主意。白忠诚心想,钱杰不愧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外贸生意的,人家的法制意识就是比自己强。机关里的干部虽然嘴上整天喊依法办事,加强法制,但是一遇到实际问题,关键时刻,就会使出权大于法的伎俩。


    白忠诚跟着仇小红走进办理财产公证的办公室。


    办理婚姻财产公证的人不多,连他们一共有三对。第一对是中年夫妻,办完以后女方就开始骂男方。这一看就晓得是办理离婚财产公证的。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那个男的,说他良心被狗吃了,被第三者勾去了,给小妖精抢去了。那男方只是笑,一句也不回,因为他是胜利者,作为胜利者被女人骂几句又有什么大碍呢?反正她现在也不是自己的女人了,对吧!白忠诚认为,凡是有第三者插足的婚姻,结果都是悲惨的婚姻。自己不也是这样吗?白忠诚很是同情那位女人,但他又很反感那个女人在公众场合骂出那些下流的话来。白忠诚还注意到当那个女人骂“第三者”这句话时,仇小红的脸色很难看,因为她的良心也是被第三者勾去的、抢去的,也是给狗吃掉的。


    第二对是新人,他们是来办理结婚双方财产公证的。离婚财产进行公证不是新闻,但结婚财产也进行公证,在中国绝对是新闻。白忠诚过去听说过,在媒体上也看过,但他有点不相信,认为是媒体的炒作,如今他眼见为实,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简直都疯了。那一对新人办完公证以后,互相簇拥着,卿卿我我,说说笑笑地走出了公证处。


    轮到白忠诚和仇小红办了,公证员看了他们递上去的材料感到很惊讶,那个公证员的眼睛不时地瞟着白忠诚,那意思是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一点点财产也没有?白忠诚脸红了,他一句话也没说,整个操作过程都是仇小红跟那个公证员进行运作的,只是后来在交公证费的时候,白忠诚争着要付钱,但被仇小红制止了。


    在平静而又祥和的气氛中,白忠诚和仇小红办完了离婚财产公证。


    公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相对的公证,但没有绝对的公证。也许法律对离婚双方当事人的财产分割能够作出公证的判决,但是对离婚双方当事人的道德、情操、良知,法律也能作出公正的判决吗?


    白忠诚走出公证处办公室,他突然感到他今天跟仇小红做的这件事情不仅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很无聊!


    白忠诚和仇小红回到大厅,他们两人相视而立,默默无言。财产公证作为他们离婚需要办理的、需要处理的所有手续中的最后一个手续,现在也已经顺利处理了。此时,他们该是道一声“再见”分手了。


    7年夫妻,也许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它在一个人有限的一生中,却是一段漫长的光阴。7年里,他们曾拥有过幸福和快乐,也品尝过忧伤和苦涩,如今,无论是幸福还是快乐,无论是忧伤还是苦涩,随着最后一份公证的诞生,都一并消逝了。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他们两人将开始选择新的生活,追求新的理想了。白忠诚这位曾撰写过多部宏篇巨著的作家,此时却变得词穷理绝。他脸憋得通红通红,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仇小红很大气地把手向他伸了过去,说:“来,握一下手,祝你今后交好运!”


    这时,白忠诚赶紧把手伸过去回道:“谢谢,衷心祝你走进新时代!”


    仇小红再一次真情地邀请道:“新婚喜宴请你一定光临!”


    白忠诚回答:“有请必到!”


    就在仇小红的手跟白忠诚的手分开的时候,仇小红感到白忠诚的手朝她手里塞了一件硬硬的东西,她不禁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串钥匙。


    白忠诚说:“这是你房子的钥匙,现在物归原主!”


    仇小红立即把钥匙又塞给白忠诚说:“这怎么行呢?那你住什么地方?”


    白忠诚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住你的房子,我们既然已经离婚了,财产也公证了,我就应该履行我对法律的义务和承诺。你千万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是一个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单身汉,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能安下身来!”


    仇小红深知白忠诚为人的品质,他这个人向来都是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于是她就换了一个角度说:“你就是找地方,也需要一段时间、一个过程,再说那个房子我也不住了,空也是空着。还有,你现在的东西还在屋子里,不管怎么说你身上也得要留套钥匙啊!”


    白忠诚指了指大厅的墙角说:“我的东西已经全部拿出来了!”


    仇小红顺着白忠诚手指的方向,这才看到,大厅墙角那里放着一只大编织袋和一卷被褥。


    仇小红的目光从白忠诚的行李上掠过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白忠诚的脸上。倏地,她把白忠诚塞给她的钥匙猛地又朝白忠诚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但白忠诚追上去拉住她的包,将钥匙塞进了她的包里。


    仇小红气得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冲去。这时,一辆白色的奔驰轿车嗖地一声开了过来,停在门前,仇小红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大奔驰又嗖地一声开走了。


    白忠诚走到墙根,从地上拎起大编织袋,扛起铺盖卷,走出了省公证处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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