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节选)-7
3个月前 作者: 萧红
小军用水瓶到底是让约瑟背上了,而且是头朝下地背着。
虽然都出了点小毛病,但大体上还是不差的,精神都非常的好。
而精神最好的是约瑟,他又在伸胳膊卷袖子,好像又要开始举手就打了。他四处看了半天,没有对象。
母亲看他舞舞招招的,怕是他惹了什么乱子,因为车厢里虽然不太挤,但是过路的人就迈不开步,每一伸腿就要踏到别人的脚上去,何况约瑟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口。
母亲看约瑟如此伸腿伸脚的,就招呼着约瑟:
“约瑟,到妈这儿来。”
这工夫正有一个白胡子老头上了车厢来,手里哆哆嗦嗦地拄着一根拐杖。左边的人一拥,右边的人一挤,恰好这老头就倒在约瑟的旁边了,其实这老头并没有压到约瑟,只不过把他的小军用水瓶给撞了一下子。这约瑟就不得了啦,连脚带拳向那老头踢打了过去。
全车厢的人看了,都赞美这小英雄说:
“这小孩可真厉害呀!像一匹小虎。”
母亲连忙过去把约瑟拉过来了,并且说:
“这不是在青岛呵,在青岛家里你可以随便打人……在上海你可不行了,快回来,快回来……”
约瑟打人打惯了,哪里肯听母亲的话。母亲已经把他拉了回来,他又挣扎着跑了出去,跑到老头那里,把那老头的胡子给撕下几根来,这才算略微地出了一口气。
过了不一会儿,约瑟又跑了,跑到车厢的尽头去,那里有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孩坐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约瑟跑到那里就把那四五岁的小孩子给拉下来了。拉下来就打,不问原由。
过后马伯乐就问为什么打小孩子呢?
约瑟说:
“他看我嘛!他两个眼睛盯盯地看我。”
于是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
并没有因此教训约瑟一番,反而把他夸奖了一顿,说:
“约瑟这孩子真不了得,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要打就打,真有点气魄呢,不怪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莫索里尼。”
太太把手在约瑟的头上转了一圈,两个眼睛笑得一条缝似的,又说:
“中国的小孩,若都像约瑟似的,中国亡不了,管你是谁呢,一律地打过去。”
约瑟一听,心里非常满意,虽然母亲所说的希特勒他不大明白,但他看神色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赞美他了。
经过一番赞美,约瑟才算休息下来,才算暂时地停止了打人的念头。每当约瑟打人的时候,旁边若没有人叫好,他就总觉得打的不够,还要打下去。若是旁边一有人叫好,他就打得更有兴趣,也是非打下去不可。只有他的祖父或是他的母亲在旁边的时候,稍加以赞美,他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他亲信的人赞赏了。
但做母亲的始终不大知道约瑟的这种心理,所以有时惹出来许多乱子。比方约瑟打人的时候,母亲就阻止他,他就要非打不可,闹到后来,就是打不到那对象,也要躺在地上打滚的,或是气疯了,竟打起母亲来。
现在约瑟是非常和气的,伸出手去向他的哥哥大卫借了那热水瓶的瓶盖在喝着热水(因为他的瓶盖在火车上挤丢了)。喝完了过去好好地把那瓶盖给盖在水瓶上了。这在平常都是不可能的,平常他用人家的东西的时候,伸手就抢。用完了,随手就往地上一抛。大卫若说他抛得不对,比方这水瓶盖吧,他过去就敢用脚把它踏扁了。
马伯乐他们的全家,到现在火车都快开了,他们还是很整齐的,精神也都十分良好,虽然约瑟出了两次乱子,但这两次乱子都出在穷人身上,不要紧。因为那个老头,无子无妻,穿得又那么破烂,显然他不是个有钱有势的,是一个穷老头子,打一打又怕什么的。还有那个小孩,更不算什么了,头上留着一撮毛,身穿红夹袄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孩子,就专看她头上那撮毛,打了她也不要紧。
所以约瑟虽然出了两次乱子,但在全家人的精神上,并没有一点坏影响。同时因为他们干粮充足,武装齐备,所以在这一辆车厢上,只有他们是最OK的。
他们对面占着两排椅子,三个小孩,两个大人,而又那么整整齐齐的,穿得全身利落,实在是使人羡慕。
三个孩子,一律短裤。一看上去,就起一种轻捷便利的感觉,就好像说,到了淞江桥,在那一场斗争里,他们的全家非优胜不可。因为一开头他们就有了组织了,就有了准备了,而这种准备和组织,当面就可看到的。不信就看小雅格吧,那精神是非常饱满的,右手按着干粮袋,左手按着手电筒,并且时时问着,淞江桥可什么时候到呢?
母亲也只好说:
“快快。”
其实火车还没有开呢。
第三章
马伯乐的这一次上火车,并没有喜,也没有忧,而是很平静地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箱子、网篮也都放好了,孩子们也都很规矩地坐在那里了。
“虽然说约瑟总有点不大规矩,但有他的母亲看管着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觉得非常的凝炼。虽然他坐的是三等车,未免要闹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乱乱杂杂的闹得人头发昏,眼发乱。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马伯乐,他是静静地坐着,他的心里非常沉静,他用眼睛看着他们,他用耳朵听着他们,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没有看见,听也没有听见的样子。那些吵杂的声音绝对不能搅扰着他。他平静到万分了。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桥,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伟大了似的,好像也并没有在他的眼下了。
他是平静的,他非常舒服,他靠着窗子坐着。他时时张大了嘴,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且从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风景。
因为马伯乐的心境变得非常宽大,有人把东西从车窗抛进来,抛在他的头上了,他也并不生气,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一歪,他就把那东西发落到地上去了。
他向太太说:
“你看,你看那些人带着多少东西!到了淤江桥他可是要倒霉的。”
过一会,他又叫着太太:
“看着吧,这火车还不开,人越来越多了。”
过一会,他又告诉太大:
“你看那些来的晚的,到了火车上,还能有地方坐?就是站着也怕没有地方了。”
过了一会,他又用手指着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车外边挤倒了一个小孩,那小孩跌的满鼻子流血。
马伯乐看了这种景况,他一点也不慌张,困为他觉得他们自己是绝没有这种危险的了,已经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马伯乐安安然然地坐着,安安然然地看着,安安然然地听着。但都是看若未见,听若未闻,他已经达到了一种静观的境界。
火车一时还开不出站去。他们上了火车差不多有半点钟的光景了。这若在平常,马伯乐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里骂着:“真他妈的中国人。”但是今天,他觉得一切都合适,一切都是很和谐的,所以那种暴乱的感情根本就不能发生。像今天这种情形,并不是他自己镇定着他自己,并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经害怕了,他的脸色已经吓白了,他还嘴里不断他说: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并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地平静。
这都是因为一上手他就顺利了。
太太,孩子,东西,一样未丢,这不是顺利是什么?
火车一开了起来,马伯乐就顺着地平线看风景。
黄昏了,太阳快要落了。太阳在那村庄后边的小竹林里透着红光,水牛在水田里慢慢地走着。火车经过人家的旁边,那一家里的小孩三两一伙地站出来看着火车。那孩子们呆呆地站着,似乎让那轰隆隆响着的火车把他惊呆了的样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们这里看不出来什么痕迹,或者再过一会有运兵的车开来。马伯乐这样地想着。但是不一会天就黑了,天空是没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车厢里是没有灯光的,只有吸烟的人们的烟火。马
伯乐想看那运兵的军车,终究没有看到,他就睡着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里一般的,打着鼾,做着梦,有时也说了一两句梦话:
“真他妈的中国人……”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太太听了,没有答言。
火车就一直向前轰隆轰隆地跑着。太太是一眼未合地在旁边坐着。因为大卫已经睡着,雅格已经睡着了,约瑟也睡着了。
雅格睡在妈妈的怀里。大卫像他父亲似的靠着那角落垂着头睡着。至于约瑟可就大大方方地独占了多半张椅子,好像一张小床似的,他睡在那上边,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来,时时用那硬皮鞋的脚跟踢着大卫的膝盖。约瑟的习惯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亲怕他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所以要时时留心着他。
睡到了八九点钟,寒气就袭来了,这个孩子打一个喷嚏,那个孩子咳嗽一声,做母亲的给这个用外套盖一盖,给那个用绒线衣裹一裹。又加上很多东西,怕是人都睡着了给人家拿走,所以马怕乐太太是一直连眼也未合的。
到了更夜深的时候,不但马伯乐的全家睡的不可开交了,就是全车厢的人也都大睡起来。打呼的打呼,打哼的打哼,咬牙的,骂人的,说话的,各种声响都响起来了。
全车厢里似乎只有马伯乐的太太没有睡,她抬头一看,各个人的脸上都呈着怪现象,咬着嘴唇的,皱着鼻子的,使人看了很害怕。而马伯乐太太,从来又未见过。
马伯乐太太从来没有坐过三等车。这都是马伯乐主意,他说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车。
太太越看越怕,想要叫醒了马伯乐为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样恋恋不舍,几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还是自己忍耐着。
忽然就是背后那座位上有一个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原来不是什么神奇鬼怪,而是一个包袱从高处掉落在他的头上了。但是可把马伯乐太太吓坏了,她拉着马怕乐那睡得仍旧很好的身子叫着:
“保罗,保罗!”
马伯乐正是睡得很好的,哪里会能醒了过来,于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着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膊说: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太太说:
“保罗,你醒一醒……”
马伯乐连听也没有听见,就又格格咬着牙睡着了。
那淞江桥可不知他在梦里完全忘了没有。
等马伯乐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经有点近于震天震地的了。
马伯乐那垂着的脖颈,忽然间抬起来,他听太太说淞江桥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没有,就说:
“抢呵!”
大概他还没有十分醒透,他拿起他那手电筒来,他的背包和干粮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车门口一看,那下火车的人,早已缕缕成群的了。
马伯乐一看:
“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还要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那时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刚刚睡醒,身上觉得非常寒冷,而且不住地打战。马伯乐想,在家里这不正是睡觉的时候吗?马伯乐于是心里也非常酸楚,好像这车厢里若能容他再睡一觉的话,他就要再睡一觉再下车的,但是哪里可能,这真是妄想。
于是马伯乐也只得随着大流,带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车厢来了。
一走出车厢来,只听得远近叫喊,喊声连天。至于淞江桥在哪边呢?是看也看不见的,只好加入到人群里去,顺着人群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桥边。在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连哭带叫的就一齐到了这桥边了。
马伯乐在最前边已经到了。太太和孩子还没有到。
既然到了桥边,停无处停,等无处等。在后边的要挤着那在前边的,挤倒了之后,就踏着那在前边的越过去了。
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地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渲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地听着,分辨着,寻找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的大箱子提不动了,他的雅格抱不动了,他的干粮袋之类,他也觉得好像大石头那么重了。而那手电筒又特别的不好,特别会捣乱,在身上滴滴溜溜的,迈一步打在胯骨上,再迈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电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紧的,而最要紧是这大箱子和雅格,这两样之中必须要丢一样的,或者是丢大箱子,或者是丢雅格。
偏偏这两样又都不能丢,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西装怎么可以丢呢?西装就是门面,人尽可以没有内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这种年头,谁还看你的内容,有多大的学问,有多大的本领?内容是看不见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见的,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来遮住坏内容的吗?
马伯乐非常痛恨这个世界,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已经累昏了,他的脑子不能再想那些“内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论了,方才他想了一想的,那不过是早已想定了的议案,到现在刚一撞进头脑里来,就让那过度的疲乏给驱走了。
马伯乐的全身,像是火烧着似的那么热,他的心脏跳动得好像一个气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阵一阵冒着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觉地在说着什么,也好像在喊着大太,或是喊着大卫。但是不知这声音该多么小,似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马伯乐好像有点要晕,好像神经有点不能够自主了。
马伯乐从铁道的枕木上往旁边闪一闪,好给那后来的汹涌得非常可怕人群让开一条路。
但是这火车道是一个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铺在这上崖上,而上崖的两边就都是洼地了,下边生着水草,还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类。马伯乐只这么一闪,就不知道把自己闪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非常的热,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红的一块火炭被浸到水里去似的,他那滚热的身子就凉瓦瓦地压在那些水草上了。马伯乐滚到铁道下边的水里去。
马伯乐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而那些抢过淞江桥的人们,也不知道在他们那一群中有一个名叫马伯乐的掉下上崖去了。人们还是一直向前走着。那桥上的手电筒横一条竖一条地闪着光。路警们也每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维持着秩序。他们向那逃难的人群说:
“不要抢,慢慢走。”
“不要抢,要加小心。”
“不要抢,一个挨着一个地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的随着旅客,并且用手电筒给旅客照着路过桥。但是半里路长的一个大桥,路警只有三五个,何况那路警又认清了他的职责就是打电筒,其余的他管不着了。
所以有些挤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当然马伯乐躺在水草上的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马伯乐不能够呼喊了。他的大箱子也无声无息地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小雅格受惊得非常可怜,在那水草上面站着,哇哇地哭着
但是这种哭的声音,一夹在许多比她哭得更大的声音里去,就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向前进的那人群,依然还是向前进着。
等人们都走光了,都过了桥去,那车站上才现出一个路警来,沿路视察着这一趟列车究竟出了几次乱子,因为每一次列车的开到,必然有伤亡的。
年老的人一跌就断了气。小孩被人挤死了,被人踏了。妇女还有在枕木上生产的。载着马伯乐的这趟列车一过完了桥,照例又有路警们打着手电筒出来搜寻。
那路警很远就听到有一个小孩在桥头那地方哭着。
那路警一看见这孩子就问:
“你姓什么?”
果然小雅格回答不出来了。
在上火车之前,那种关于姓名的练习,到底无效了。
那路警又问她:
“爹爹呢,妈妈呢?”
那路警说的是上海话,小雅格完全不懂,又加上他拿着手电筒在那小孩子的脸上乱晃,所以把小雅格吓得更乱哭乱叫了起来。并且一边叫着就一边逃了,跑的非常之快,好像后边有什么追着她似的。
那路警看了,觉得这情形非常好玩,于是又招呼来了他的几个同伴,三四只手电筒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亮。
小雅格在前边跑着,他们就在后边喊着,他们喊着的声音是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觉得她自己就要被他们捉住了,于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哪一方面水深,哪一方面水浅,就在水草里边越跑越远,也越跑那水越深。那三个站在土崖上看热闹的警察,觉得这小孩实在是有意思,于是就随手拾起泥块或石头来,向着小雅格那方面抛去。他们抛的都是很准的,一个一个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点都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从四边溅起,那水是非常凉的,溅了小雅格满脸满头。
他们一边抛着,一边喊着:
“站住!站住!”
雅格一听,跑得更快了。她觉得后边有人要追上她了。
等雅格跑到水深处,快没了脖颈了,那在高处喊着的人们才觉得有些不大好。但是雅格立刻没在水里了,因为她跌倒了的原故。
等雅格被抱到车站的房子里去,马伯乐也被人抬着来到站房。
车站上的人们,不知道马伯乐就是雅格的父亲,也不知道雅格就是马伯乐的女儿。因为当路警发现了雅格的时候,雅格就已经跑得离开她的父亲很远了。何况那路警用手电一照,雅格就更往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远,所以当时人们只发现了雅格这一个孩子,而根本没有看见马伯乐。
车站上的人没有人晓得雅格和马伯乐是一家。
马伯乐躺在担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怀里。
雅格哭着,还挣扎要跑。
马伯乐刚昏昏地睡着。他的热水瓶打碎了,他背着一个空空的瓶壳;他的干粮袋完全湿透了,人们都给他解来了。他亲手缝的那白色的背兜,因为兜口没有缝好,好些东西,如牙刷、肥皂之类,就从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来瘦许多。因为也浸了水,人们也把它给解下来了。
马伯乐前些时候,那一百多斤的负担,现在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里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雅格丢不得,雅格是小宝贝。大箱子也丢不得,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到了现在两样都丢了,马伯乐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医院里,或者是在旅馆里,或者是在过去读书的那学校里。马伯乐从前发过猩红热。那发猩红热的时候,热度一退了,就有这种感觉的,觉得全世界都凉了,而且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鲜,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世界。对于这世界的不满和批评,完全撤销了。相反的对于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绝了他
他想喝一点水,他觉得口渴。他想起来了,他自己似乎记得身上背着热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非常懒惰的,于是他就开口喊了出来:
“我要喝点水。”
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馆里。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屋里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
马伯乐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对了,莫不是自己已经受了伤吗?
他立刻来了一个很快的感觉,难道自己已经是个伤兵了吗?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药布敷着。
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们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悲痛,他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口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换过的。惟有袜子不知放在哪一处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脱下湿袜子之后,就只好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地不喝,他闭着眼,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恶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他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没有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哭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的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
再说那干粮袋,原来是个个饱满,现在是个个空虚。一则是丢了,二则是三个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实在大多,奶油,面包,通通吃光了。不过那里边还有点什么东西,从外表上看是看不出来的了,只见那干粮袋空虚得不成体统。
再说那三个孩子,大卫无聊地坐在那里,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约瑟虽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没有出去打,困为脚被人家在昨天夜里给踏肿了,肿了脚,不同肿了别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办,惟独肿了脚,打起人来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约瑟几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脸还是发烧,见了什么都害怕,总是躺在妈妈的怀里,手在紧紧拉住妈妈的大襟。
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团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
第四章
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地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怕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明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江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江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淞江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江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去?”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人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奸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奸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是他妈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雅格瞪着眼睛:
“妈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毛,若没有毛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
鸭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说:
“馆子太小了,小馆子哪能有好玩艺。”
马伯乐说:
“这种眼光是根本不对的,什么事情不能机械的看法……烤鸭子是南京的特产,若在咱家那边,大馆子你给他一只鸭子,问问他会烤吗?”
马伯乐正说之间,把个鸭子大腿放在嘴里,一咬,咬出血来了。
“好腥气,不能吃。”
马伯乐说着,于是吐了出来。
他吃烤鸭子是不大有经验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红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试一试,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夹,是无论如何也夹不下来一块肉的。于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着。割下来的那肉,虽然没有多少血,但总觉得有点腥气,也只好多加一些酱油、醋,忍耐着吃着。吃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是那胸脯割到后来也出了血了。
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帐,并且叫那堂棺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大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的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
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固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唾。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大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苦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大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汽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岂不知它已经保了险了呢!而他们却没有。
这船载得客人也实在载得大多了,无孔不入,就连机器房里边也有客人坐在里边抽着烟卷。
约瑟因为身体好,精力过剩,到处参观,就来到了机器房的旁边。机器房是在船底,里边格格哒哒地响着。约瑟觉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无奈那个小楼梯像个洞似的,约瑟有点害怕。那在机器旁边坐着的旅客就招呼着他,觉得这小孩穿的可怪整齐的,就说:
“小孩下来看看,我给你照个亮。”
于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间就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约瑟下去了。觉得那里边只是汽油的气味,并且热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来。
这时,那划火柴的人,拿了一个小圆东西放在约瑟的手里。约瑟觉得这东西热忽忽的,一看,是一个螺丝转,六棱的,觉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随便摘了两个。
那管理机器的人,满脸油呈:走过来了,把约瑟吓了一跳,他往约瑟的手上看着,并且问约瑟:
“你拿的什么?”
约瑟把手张开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并且抚摸着约瑟的头顶:
“这小孩交关干净……拿去玩吧。”
约瑟拿着四个螺丝转,雅格两个,自己两个,大卫没有。大卫刚要一看,约瑟过去就是一掌,打在大卫的脸上。约瑟说:
“看,看到你眼睛里去怕拿不出来。”
大卫正想哭,却让母亲拉过去了。
母亲一看约瑟玩着的那东西,就问那东西是哪里来的?
约瑟说机器房里来的。
母亲说:
“这孩子,还得了,什么地方你都去,机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险。”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吧,别打仗!”
船老板来了。母亲怕船老板来了不愿意,这不是损坏人家的船吗?母亲就假装刚刚看见,说:
“约瑟,你真是太淘气啦……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拿来的,赶快送回去……”
岂不知这船老板可不同别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满不在乎。说:“玩吧,玩吧……够不够?不够可再到机器房去拣,那边多得很呢。”约瑟的母亲,觉得船老板这人随随便便的很不错,于是就向约瑟说:
“好好玩去吧,别打仗。”
大卫也想要去拣那螺丝转,但是因为胆小,那机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让约瑟下,约瑟下去就拣了一把来,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铜板大,小的钮扣大。
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白天,刚好像一家人们都在吃饭,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厨房小,碗筷少,只得轮流着吃。每日三顿,再加上这一轮流,就闹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饭的现象。
因此苍蝇忽忽的飞着,饭粒掉在船板上的,人们用脚踩着,踩成了烂泥之后,就在那里发着气味。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大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地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只坐着小汽艇来到了江心,老远招呼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地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也不反对。惟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他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粘性,把船底给沾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仍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炫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假若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觉得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俩个,十分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