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3个月前 作者: 塞林格
    “嘿,你好福气!”


    “得了。得了,”她丈夫说。


    “哦,对不起,”伴娘对他说,实在是针对我们大家说的。“不过你没有待在那屋里,看到那可怜的妞儿哭了整整一个钟点,哭得眼睛都肿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你千万别忘了这一点。我也听说过新郎临阵脱逃这码事儿。不过从来没有在最后关头溜号的。我是说,不能这样做,以至你把一大群十足的好人弄得窘得要命,差点害得一个妞儿不想活命,诸如此类的事!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干吗不写信给她,并且至少要看在老天爷面上,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解除婚约啊。趁还没造成损害就解决了事。”


    “得了,别激动,你倒是别激动啊,”她丈夫说。他还在格格地笑,但听起来有点儿勉强。


    “哦,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干吗不写信给她,像个男子汉那样跟她直说,这就可以免得发生这种悲剧什么的?”她猛孤丁地对我看。“你是否正巧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她责问道,声音硬得像钢。“如果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你应该有点——”


    “我还是约摸两小时前才赶到纽约来的,”我怯生生地说。这时不但伴娘,连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都朝我瞪着了。“直到现在,我压根儿没机会去到电话机边。”说到这里,我记得,—阵咳嗽发作了,这倒是货真价实的,但我必须声明,我根本没有想法忍住了不让咳出声来,或者缩短这段发作的时间。


    “大兵,你这咳嗽去看过医生没有?”等我的咳嗽止住了,中尉问我。


    就在这关头,我又是一阵咳嗽——真怪,倒十十足足是货真价实的。我在中座上这时仍旧保持着半面或四分之一朝右转的姿势,但身体却扭转着,朝着汽车的前方,这样咳嗽才合乎礼貌,不致有碍卫生。


    看起来似乎非常不成体统,但我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插进一段说明,来回答两个难题。首先,为什么我一直坐在汽车里不下车?撇开一切次要的情况不淡,这辆汽车据说是命定将把乘客送到新娘双亲的公寓去的。不管我能从那极其伤心的、没举行婚礼的新娘或她那心乱如麻的(而且非常可能是怒火中烧的)双亲嘴里掏到多少第一或第二手的消息,也不可能抵销我出现在他们寓所里将引起的尴尬情绪。那么,为什么我一直坐在汽车里呢?为什么我不趁,比如说,等红灯时下车呢?还有,提得更尖锐一点,为什么我当初跳上车去呢?……我以为,对这些问题至少有十来个答案,而且不管怎样个明确,全都是讲得通的。然而,我想不提它们也不要紧,而仅仅重复—遍:当时是一九四二年,我—十二岁,新入伍不久,新近听人劝告,跟大伙靠拢是行之有效的——而最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寂寞。在我看来,一个人干脆看见坐满人的汽车就钻进去,坐好了就不下来了。


    且回头把故事说下去,我记得当时三个人——伴娘、她丈夫和西尔斯本太太——组成了联合阵线瞪着我,看我咳嗽,这时,我朝后座那小老头儿瞟了一眼。他仍然笔直地紧盯着前方。我留意到他的脚几乎碰不着地,这简直使我感激。这双脚似乎是我宝贵的老朋友。


    “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等我从第二阵咳嗽中恢复过来,伴娘对我说。


    “你指西摩吗?”我说。起初,根据她语调的变化,看来她显然想到了什么异常不光采的事儿。跟着,我突然想到——这纯然是出于直觉——她很可能秘密地掌握了有关西摩的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传记材料;就是说,那些关于他的低级趣味的、生动得叫人遗憾的并且(就我看来)基本上引人误解的情况。说他小时候有六年左右曾是全国广播界的“名人”,比利?布莱克。还有,再举一个例子吧,他刚满十五岁就进哥伦比亚大学念一年级。


    “对,西摩,”伴娘说。“他参军前干过什么来着?”


    我的直觉又在头脑里倏的一闪:她知道不少有关他的情况,但由于某种原因,她不愿透露。举个例说,看来她明明知道西摩应征入伍前教过英语——他当过教授。教授啊。说实话吧,我那时望着她,一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想法:她甚至可能知道我就是西摩的弟弟。这念头多想没有意思。我撒开了,并不对着她的眼睛看,就说,“他是个脚病医生。”说罢陡的掉过头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汽车静止不动已有几分钟,我这才听到远方,从列克早敦大街或第三街上那个总方向传来军乐队的鼓声。


    “在游行!”西尔斯本太太说。她也转身朝前了。


    我们这时在八十五号街到八十九号街之间。有名警察驻守在麦迪逊大街的街心,正在吩咐所有的南北向车辆停下。凭我看到的来判断,他光是叫车辆停下;这就是说,并不指挥车辆朝东或朝西拐弯。一共有三四辆汽车和一辆公共汽车等着朝南开,但是朝城北方向的车子正巧只有我们这一辆。就在最近的街角,还有北面那条通往第五街的横街上我看得见的那—段,路石边①和人行道上站着两三行人,显然在等着看一队土兵,或者士,或者童子军,或者什么什么的离开他们在列克星敦大街或第三街上的集合地点,列队走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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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毛注:①路石边:没有看到原文,不知这里指的是不是“路的右边”或者“街石”。


    “天哪。事先哪能知道啊?”伴娘说。


    我转过身去,我的头差一点跟她的头相撞。她正探出身子,差—点嵌进西尔斯本太太和我之间的空隙。西尔斯本太太也朝她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相应的、相当痛苦的表情。


    “我们在这儿怕要停上几个星期,”伴娘说,—面朝前伸长脖子,从司机座前的挡风玻璃望出去。“我现在就该到那儿了。我对穆莉尔和她母亲说过,我会搭头批开出的汽车,五分钟左右就赶到她们家里。天啊!我们难道—无办法吗?”


    “我也该早到那儿的,”西尔斯本太太相当敏捷地说。


    “是啊,我可是庄重地答应过她的。公寓房间里眼看要被形形色色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挤得满满的,所以我跟她说过,我要拿了九、十柄刺刀给她站岗,保证让她有一点儿安静,并且——”她打断了话头。“天啊。这太不像话了。”


    西尔斯本太太做作地轻轻笑了—声。“恐怕我就是这些傻姑妈之一吧,”她说。明摆着她给得罪了。


    伴娘对她望着。“噢——很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啊,”她说。她在座上朝后靠靠。“我只是说他们的公寓太小,如果大伙儿成打成打地涌进去——我的意思你也明白。”


    西尔斯本太太不作声,我也不朝她看,不想看她被伴娘的那句话究竟开罪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然而我记得,说也奇怪,我对伴娘为了“傻里傻气的姑妈、舅舅”这个失言所说的道歉话的口气印象颇深。这道歉是真诚的,但并不窘迫,说得更确切点,没有巴结的意味,因此我当时感到,尽管她那套舞台腔的义愤和装腔作势的怒容,她身上确乎有某种刺刀般的品质,这倒并不是完全不可钦佩的。(我要赶紧爽快地承认,我对这桩具体例子的看法,价值是非常有限的。我通常对不愿过分谄媚地道歉的人抱着相当过分的好感。)然而,重要的是,就在这会儿,—种针对那个失踪的新郎的反感像一阵小小浪潮第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对他那未作解释的缺席行为的非难像波峰上的白色泡沫般隐约可见。


    “我们来看看在这里能不能采取一点儿行动,”伴娘的丈夫说。听上去可说是一个在炮火下镇静自若的人的声音。我觉得他在我背后作了番部署,跟着,猛孤丁的,他的脑袋探进西尔斯本太太和我之间那点有限的空间。“司机,”他断然地说,等着对方回答。回音立刻来了,他的声音就变得更柔顺—点儿,更富有一点儿民主精神:“你看我们困在这儿要多久啊?”


    司机转过身来。“你把我难住了,老兄,”他说。他又朝着前方。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十字路口发生的事。—分钟前,有个小男孩,拿带一只漏掉了—些气的红气球,奔到出清了人和车辆的街心禁区。他刚被他父亲抓住,这时正被拖着回到路石边,这做父亲的松松地握起拳头,朝他两肩胛骨之间揍了两下。这—行动被富有正义感的群众报之以“呸”!


    “你们可曾看见这男人对那孩子干的好事?”西尔斯本太太对大家笼统地发问。谁也没有回答她。


    “去问问那警察我们可能在这儿耽搁多久好吧?”伴娘的丈夫对司机说。他还是探出着身子。他分明对他第—个问题的简短回答不完全满意。“你要知道,我们全都有急事。你看去问问他我们可能在这儿困住多久可好?”


    司机并不扭转身来,却粗鲁无礼地耸耸肩。但是他把引擎熄了火,爬下汽车,随手砰的关上这大轿车笨重的车门。他是个不修边幅、公牛般的人,司机的号衣没有穿全——身上穿着黑哔叽制服,但没戴制帽。


    他慢吞吞地走着,虽然说不上傲慢,却显得十分自由自在,不几步路就到了十字路口,那个呱呱叫的警察正在那儿指挥调度。两人于是站着交谈,谈了不知多少时间(我听见伴娘在我背后哼了一声)。接着,两人陡的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在交谈,而是在交流些很短的脏笑话。接着,我们的司机,还在没有感染力地笑着,对警察友好地挥挥手,走——慢吞吞地——回到汽车边。他上了车,砰的关上车门,从放在仪表板上面窗槛上的一包香烟中取出一支,夹在耳朵后面,这才转同身来向我们汇报。“他不知道,”他说。“我们得等游行队伍经过这里。”他对我们大伙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队伍过后,我们才能朝前走,没问题。”他转身朝前,从耳朵背后取下香烟,把它点上。


    伴娘在汽车后座发出—声音量十足的悲鸣,表示失望和恼恨。接着是一片静寂。这几分钟来,我第—次扭头去看那个手拿没点上的雪茄的小老头儿。这次耽搁看来对他毫无影响。他关于坐在汽车后座——行进中的汽车,停着不动的汽车,甚至(你禁不住这样想象)从桥上开下河去的汽车——该如何行动的准则看来是固定不变的。真是简单得无以复加。你只消直挺挺地坐着,在你的大礼帽和汽车的天花板之间保持四五英寸距离,并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就成。如果死神——他始终在外面等着,说不定就坐在车头上——如果死神奇迹般地穿过玻璃走进车来,前来接你的话——那十之八九你就站起身来,跟着他一起走,带着—副恶狠狠的模样,但一声不吭。很可能你还可以带着你的雪茄,如果它是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的话。


    “你们打算怎么办?只顾坐在这里吗?”伴娘说。“我快热死啦。”这时西尔斯本太太和我转过身去,刚好看到她自从上车以来第一回直接望着她的丈夫。“你难道不能把身了挪过去那么一丁点儿吗?”她对他说。“我给挤住这儿,都快压扁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中尉格格地笑笑,表情十足地把两手一摊。“我这会儿呀,简直是坐在挡泥板上啦,小兔子,”他说。


    伴娘然后带着诧异和不满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扭头望着另一个同座者,此人好像不自觉地极力要我高兴,在座位上占着的面积竟远比他屁股所需的面积大得多。在他右臀和靠窗的扶手之间足足空了两英寸。伴娘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尽管她很勇敢,她实在没有种来对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个子当面直说。她又扭头对着她丈夫。“你拿得着你的香烟吗?”她烦躁地说。“我们在这儿挤得紧紧的,我的香烟哪能掏得出来啊。”说到“挤得紧紧的”时,她又扭过头去,对那个侵占了她自以为理该属于她的地位的小不点儿犯罪者完全无保留地倏的瞪了—下。他还是崇高地保持着超然物外的态度。他继续瞪着前面,朝着司机面前的挡风玻璃。伴娘对西尔斯本太太望望,表情十足地扬扬眉毛。西尔斯本太太显出一脸理解和同情的表情,作为回答。这时,中尉已经把他全身的分量移到左臀,换句话说,靠窗的股部,从他的浅色军官制服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个折叠式火柴盒。①他妻子抽出一支香烟,等着点火,点亮的火柴马上凑上去了。西尔斯本太太和我看着点烟,拿它当桩有点迷人的新鲜事儿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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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①在这种包装的火柴盒内,一根根火柴的下端连在—起,用时需要把火柴梗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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