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所有的爱情都已死亡
3个月前 作者: 西岭雪
1、
阮咪儿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里面是一叠照片——她和门海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打网球,喝咖啡,散步,最过分一张,是在合吃一杯冰激凌,阳光明媚,俊男靓女,笑得十分灿烂。照片拍得很清晰,没有任何猥亵的感觉,倒像是冰激凌宣传画。
咪儿第一反应是勒索——有人拍下了她和门海幽会的照片来勒索她。
然而快件里除了照片外,并没有任何文字。没有威胁的警告,没有交换的条件,甚至没有一个赎金的数额。
也许对方是不想留下任何字据。咪儿想,按照电影里的安排,下一步应该是电话铃适时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阮小姐,东西收到了吗?感想如何呀?我拍得还不错吧?哈哈哈哈……
然而电话也没有。
咪儿在等了半天电话之后,终于渐渐理清思路: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她应该找门海商量一下,商量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门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半晌,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什么螳螂?什么黄雀?”咪儿警觉,“你说谁是蝉谁是雀?”
“咪儿,我们私奔吧。”门海忽然抓住咪儿的手臂,“这件事早晚会暴露的,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私奔吧。”
“私奔?”咪儿匪夷所思,“什么私奔?我们为什么要私奔?这又不是拍电影。”
“咪儿,难道你不想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有很多办法,为什么要私奔呢?大不了我同李佳摊牌,离婚。何必私奔呢?”
“离婚?”这次轮到门海愣住了。
“是呀,离婚。”咪儿轻松地说,“就算真有人勒索我,借以恐吓的条件无非是把这些照片让李佳看到,最坏的结果就是李佳跟我离婚。那样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又何必私奔呢?”
门海显然没想过咪儿会是这样的回答,他迟疑地问:“李佳会答应吗?”
“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他未见得爱我有多深,不过是一时的激情,已经得到过了,满足过了,结婚再离婚,他还是钻石王老五,会有什么损失?不见得他要留住一个不贞的妻子在身边丢人现眼。”
“这么轻松?”门海十分茫然。
咪儿失笑:“你以为会怎样?他会为我痛苦颠狂?杀人放火?挥剑斩情丝,遁入空门?他才不会呢。他也不至于为难我,最了不起让我净身出户,不给一毛傍身钱,反正我也不稀罕。”
“可是,可是……”门海忽然口吃起来,“你真愿意为我放弃李家少奶奶的身份?”
“身份?”咪儿嘿嘿笑,“一个演员,她在什么样的戏份里,就有什么样的身份。我始终都不是个好演员,当不了女主角,更做不了导演或编剧。以前,我一直以为做女主角就是我的理想,享受镁光灯对着我的感觉,李佳向我求婚的时候,好像全城的记者都拥了过来,我想把那种虚荣维持得多一分钟,不甘心说‘不’,因为那样就等于否定剧本——可那是我第一次做主角。所以我答应了。我成了李佳夫人,成了许多公司和企业的老板娘,我还到‘素腰阁’来体验生活……可是我发现,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并不喜欢少奶奶的身份,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还年轻,我的身子、我的心,都还没有适应少奶奶的生活,我呆在李家的大园子里,躺在玫瑰花丛下,好像死了一样,好像也变成了那些玫瑰花中的一枝,晒着太阳,麻木不仁,无忧无虑,无思无欲——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身体里充满了激情和欲望,我是一个俗人,一个普通的小女子,我希望恋爱,喜欢做爱,这些,都不是李家少奶奶的身份可以带给我的。在安逸的生活和热烈的爱情之间,我宁愿选择爱情。门海,如果你愿意带我私奔,那就让我们在一起,一起面对李佳,跟他说清楚!”
面对阮咪儿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门海仿佛被吓到了,他沉思地望着咪儿,忽然问:“李佳会爱上你,就是喜欢你这份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豪气吧?很少女人可以像你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坦荡磊落。”
“连偷情都偷得理直气壮。”咪儿自嘲,“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心黑,胸大无脑。”
“肯说自己没脑子的女人往往才是最聪明的。”门海眯起眼睛说,“你的确赢得有道理。”
咪儿有些不安:“我赢了谁?你今天说话一直阴阳怪气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咪儿一下子就傻了。
晚上,咪儿在网上向好友们诉苦:“从私奔到分手,只用了半分钟。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你和李佳从不认识到结婚,也不到半个月。”陈玉嘲笑她,“速战速决,一向都是你的风格。门海也是为了配合你的节奏而已。”
可意却有点担心地问:“你现在等于是失恋了吧?怎么我一点也没欣赏到你的痛哭流涕、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呢?你好歹表现得正常些,至少也骂两句,说门海不懂得欣赏珍惜,没福气也合理呀。”她转而问陆雨,“你倒是给分析一下,咪儿这算是什么心理?”
“这叫哀莫大于心死。”陆雨笑:“咪儿的心思我不大好理解,你们的心思可是很明白——典型的酸葡萄心理。羡慕人家有艳遇,庆幸人家艳遇夭折,幸灾乐祸,推己及人,巴不得让朋友揭开伤口让你们参观,否则就像买了票进场却没看到好戏上演一样不甘心。”
可意大叫:“停!都像你这样心理分析,人们都不要活了,世上也剩不下半个完人——本来世上也没有完人,可是至少大家还可以有梦想,或者叫做面具也行,你以为是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其实是连梦想也砸碎了。”
陈玉也说:“以后我都不把自己的事说给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免费看戏,还要恶意点评。”
咪儿却不在乎地说:“我本来就是演员,有你们肯做忠实观众,我才巴不得呢。”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再问一遍,“你们说门海怎么会那么反常呢?前一分钟还热血澎湃地要和我私奔呢,后一分钟却说要分手。在我那么剖肝沥胆的一番表白之后,他非但不感动,反而退缩了,这算怎么回事?”
陆雨说:“无非是不想承担吧。艳遇就是艳遇,哪怕私奔都还是艳遇的一部分,可是你真想为了他离婚,那就等于逼他娶你了,就不是艳遇是婚姻,他大概还不想结婚吧?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喜欢引诱有夫之妇,就是因为少妇比较成熟,理智,因此也就安全,没有后顾之忧。可是一旦那少妇认了真,非他不嫁,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尤其像你这样儿的,要为了他离婚,那简直就成了他一辈子的把柄和罪证,所以他一定要在事态恶化前当机立断地跟你分手,以此为脱身之策。这样,即使你真的离婚了,他也会说不关他的事。”
陈玉瞟了陆雨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所以说少妇往往比少女更有桃花运,也就有很多人都喜欢打着少妇的旗号招蜂引蝶。因为和女孩子谈恋爱,她们总是希望对方将来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而男人大多是不愿意把恋爱与结婚联系到一起的;跟少妇谈恋爱,结果却不过是发展为情人,那正是男人最喜欢扮演的角色。不过也许门海是害怕李佳的势力,怕惹恼了李佳,说不定会发动黑社会找他算账,他看到事情败露,就想到快刀斩乱麻,溜之大吉。”
可意却说:“干嘛把人想得那么坏?说不定是门海担心咪儿将来吃不了苦,觉得自己跟咪儿在一起只会害了她,所以忍痛割爱,还给咪儿舒适的生活。”
“真是小说家言。”陈玉冷笑,“这世上还相信有完美爱情的人,恐怕就只剩下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了吧?”
陆雨却笑着说:“万事往坏处想固然安全,万事往好里想也不错,自欺欺人方能自得其乐。这证明可意还年轻,还保有童真。倒是你,老做出一副看破红尘历尽沧桑的样子,小心暴露年龄。”
咪儿有些动气:“人家跟你们商量正经事,你们就只会开玩笑。”
陈玉讽刺:“偷情算是正经事吗?我今天才知道。”
咪儿反唇相讥:“对,只有像你在桂林那样,不上床的爱情才算是正经事。”
陆雨赶紧扑火:“别呀,别自相残杀好不好?这世界已经处处荆棘,十面埋伏了,又是勒索又是敲诈,跟男人斗智斗勇已经筋疲力尽,哪里还禁得住我们自己人窝里斗?”
可意也说:“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女人的天敌是女人;女人的一半还是女人;女人最大的烦恼是,又想拥有安全的婚姻,又想拥有不断的激情,两者永远矛盾,于是狐疑狼顾,患得患失,心烦意乱,永远不快乐。说到底,每个女人都很孤单,物伤其类,也是因为孤单。”
“每个女人都很孤单。”这句话落在女友们的心上,都是猛地一沉,颤巍巍半天消化不良。
隔了许久,咪儿首先道歉:“我心情不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玉你大人大量,别跟我狗咬狗一嘴毛。”
陈玉气得笑起来:“你这个人,道歉也要把别人捎着,什么狗咬狗?”
咪儿笑嘻嘻:“你七零年,我八二年,都是属狗的,不对吗?”
陈玉更气:“干嘛无端端提人家年龄?真叫你说着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
陆雨又开始贩卖她的寻回爱情论:“咪儿,你不是一直说要出国旅游吗?不如这就开始安排吧。也许你和李佳会在二次蜜月中激发新的爱情。人在异乡时情商会提高,就当是替咱姐妹把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都体验一把,也不枉做了一回豪门少妇。把门海这一段忘了吧,还是把精力放在如何经营你的婚姻上,那才是你一生的幸福。”
陈玉悠然向往:“去巴黎吧。在左岸喝咖啡,在香榭里榭购物,在艾菲尔铁塔留影,多么浪漫——不过,这些都是和陌生男子一起做来才会有趣味,夫妻俩把臂同游可没什么意思。这个我有经验,所谓‘爱情在路上’,一定要蕴含着‘邂逅’和‘意外’两种因素,缺一不可。有计划的夫妻蜜月游可不包含在内。”
可意笑:“换言之,如果不离开上海也可以收获艳遇,那么上海就会比巴黎更具风情。我们的咪儿是恰恰相反,她在上海邂逅了艳遇,却要跑到巴黎去忘记。”
咪儿懒懒地说:“人们梦想巴黎,无非是因为迷信那里是酝酿罗曼史的发源地,哪有自备冰冻罗曼史急三火四地飞到巴黎去解冻的?再说,我发现我对开发李佳的性欲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爱不爱我,爱到什么程度,爱到何时为止,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他表达爱情的方式,无非是钱。我不是说我不在乎钱,而是他不在乎——即使是因为我红杏出墙而离婚,李佳也不会让我身无分文地离开的,好歹会拨我一点生活费。他太有钱了,所以不在乎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唉,会不会就是因为他太有钱了,得到感情太容易,所以情商就变得低了,不再会爱?”
陆雨沉思地说:“也许是因为他在爱情上曾经受过什么挫折,心里有一个结——如果你能找到症结所在,并且把这个结打开,就会重启他的爱情之门。爱情和性欲一样,都有个敏感点,得找对这个点,对症下药才成。有些人,即使没受过什么刺激,也会天生有个症结,自我囚禁,使情感的释放受到阻隔,人们通常谓之‘慢热’——但是慢热也还是可以热的呀,你要给婚姻生活多一点耐心和信心才行。”
可意总结:“要化失恋为力量,变外遇为内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现在已经变成无奈,就不如重新装修内部关系,再造激情。如果我是你,就去意大利,看庞贝古城。那真是我的理想去处,想一想都叫人震撼——时间大神在慢慢地踱步,每个人悠闲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那一个瞬间,火山灰铺天盖地,人们来不及思想逃避就变成了标本,一个姿势维持了一千九百多年而依然不变,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压在火山灰下的模型——真是太神奇了,甚至用伟大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
陆雨又开始分析可意的心理:“你怎么总是喜欢这些和现实生活距离遥远的东西?连旅游都想着回到封存的历史空间去。往好里说这是感性,往深里说却是一种逃避,是绝望的意象表征。你隐藏自己内心的绝望,却流露在时时刻刻的审美欣赏中,从风景里寻找与你与内心绝望产生共鸣的事物来回应自己,太悲观了。”
陈玉笑:“我没听出可意有什么悲观,倒是你的解释和分析才叫人觉得绝望。每个人都这样解剖分析,也就跟标本差不多了。不过我也不觉得一座两千年的空城有什么好玩,我就想去巴黎,啊左岸咖啡,啊艾菲尔铁塔,啊蒙娜丽莎……太让人羡慕了,哪怕结果还是离婚,至少也玩过用过了,谈资都比别人多一点。不像我,除了一对双胞胎之外,在婚姻中一无所获,一旦放弃,一无所有。”
陆雨也笑:“这个积极得多了,至少在享受现实生活,有物欲,就有兴趣。”
咪儿却仍然有些懒懒地说:“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呢?世上有两种角色不可以用过去时,一是‘妻子’,二是‘演员’。‘我曾经是某人的妻子’,‘我以前是个演员’,都一样地失败。因为这意味着你做妻子不成功,所以才被某人抛弃,还有,你做演员也不成功,才会要自己提醒自己,因为好演员人人都会认识,根本用不着自己说出身份来。”她神经质地笑起来,“现在,这两种情况很可能马上就要同时降临在我身上了。”
“亲爱的,没你说的那么惨烈。”可意安慰,“做过某人的妻子总比没做过好,曾经是演员也至少是种经历,毕竟你什么都享受过了,名,利,还有夫妻生活,外遇,甚至一次有可能的私奔,还有即将到来的世界游。你提早实现了许多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从此你有大把时间开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
“你可真会安慰人。”咪儿忽然哭了:“你们知道吗?当他跟我说要带我私奔的时候,我真的感受到了爱情。我好想谈一场完整的恋爱,真心诚意的,铭心刻骨的,就像可意小说里写的那样,痛彻心扉,不顾一切,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心血去爱一次,爱到粉身碎骨也不畏惧。可是他却退缩了。他退缩了,让我觉得不但这结果是空的,就连从前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空的了,让我怀疑他的爱,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就像李佳一样,虽然李佳娶了我,可是我同样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次完整的爱情……”
咪儿的话,让大家一齐沉默了,无论是安慰还是鼓励,在咪儿的泪水中都显得如此无力。谁不在渴望一场完整的恋爱呢?她们每一个人都在婚姻的路上举步维艰,走得提心吊胆又患得患失,可是同时每个人又都在期待着生活的变化与惊喜,然而婚姻的真谛便是安定,家和万事兴。
安定的婚姻和激情的恋爱是对立的吗?已婚少妇渴望恋爱是错误的吗?将人生的希望寄予婚姻,是否就代表着从此对爱情绝望?
陆雨敏感地发现,可意已经越来越少替她们的无厘头讨论做总结了。
2、
在咪儿飞去巴黎的时候,陈玉也飞到了敦煌。
她是去找龙冬冬的。鲁娜的那一番“情人论”刺激了她。既然无法放弃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一场没有婚姻的爱情呢?
陈玉打了电话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龙冬冬现在已经不做“地接”,改“领队”了,此刻正带团前往敦煌。于是她就来了,来寻找她一生中最纯美的爱情,并且完成它。
龙冬冬看到陈玉的第一眼时,着实地震惊,眼神中荡漾着那么无庸置疑的激赏与爱恋,话语却平淡:“是你?又见到你了。”
陈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这便是冬冬,害羞的纯良的冬冬。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隐隐地恐惧着,不知道龙冬冬是否已经变了另一个人,在现实的磨砺中变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调,那样,会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还有纯真的爱情。幸好,他没变,他还是那个心清如水的阳光少年龙冬冬。
“我来找你。”陈玉微笑,眼睛有点湿润,“我曾经让你不要联络我,可是我自己却违约了。”
龙冬冬张开手臂,陈玉便扑了进去。他们深深地拥吻,终于,完成了几乎是前生前世的一个心愿。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们应承了要吻别,却终于不曾相吻,今天,她来还愿。
陈玉的泪流下来,在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怀抱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亲切。他们几乎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却到今天才完成他们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虚掷。
咪儿和李佳飞抵巴黎的当天,咪儿就已经敏感地查觉李佳并非是第一次来法国。李佳并不否认:“以前谈生意的时候,也来过一两次,呆的时间都不长。”
“是谈生意吗?”咪儿半真半假地调侃,“可是以前你怎么一句也没提过?”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过什么地方,是谈生意还是旅游,毕竟都是小事吧?还没来得及一一汇报呢。”
“不过如果是和女朋友来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来过巴黎?”
李佳不说话。
咪儿双手叉腰做泼妇状:“你说不说?”
“说,说。”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个个数,还没数完呢。”
尽管是老段子,还是逗得咪儿哈哈大笑。两夫妻相拥着,给了彼此一个甜蜜的吻。
龙冬冬陪着陈玉看壁画,陈玉抬杠的毛病又发作了,批评着:“为什么那么多人大老远地飞来看这些画?平面,单一,说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饱满,身材又不惹火;说它写实吧,又千人一面,夸张扭曲,一点立体美都没有。要我说诗词歌赋是中国的好,论到画,却是西洋油画漂亮。”
龙冬冬不服气,先还同她辩论,举出“吴带当风”的动感,唐三彩的浓郁,但毕竟不如她口才便给,渐渐只有她说他听的份儿。但他仍会时不时指着一幅壁画问她:“这一幅呢?这一幅怎么样?还有这幅,难道表情不生动?”认真犹如孩童。
陈玉心上不禁震震牵动,益发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乌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楼出现,她脑海中掠过无限浪漫故事,立刻便嚷着要去看。
他犹豫:路很远的,往返总要一星期,海市并不是常有……然她坚持。他便不能拒绝,甚至担着违纪的风险把团队交给同行带领。
当一个人明知对方的要求无理却仍不能拒绝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爱了。
陈玉幸福地想:龙冬冬的确是爱她。这样地爱她。
咪儿坐在左岸咖啡馆,一边喝卡布奇诺一边让流浪画家给画像。
这咖啡馆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却因为座位不同有三种价格——外面的最贵,靠窗的次之,店内喝一杯就走最便宜。这大概是为了看风景比较方便——就好像店里卖的不是咖啡,而是风景。
然而咪儿天生不是看风景,而是要人家把她当风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钱有仇一样要选最贵的位子来坐,然后无聊地想:这位子为什么要这么贵?
流浪画家阅人无数,看见了咪儿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顾,于是上前揽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许天下的街头画家都是差不多的,这样的情形上海街头到处都是,可是,这毕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当然也包括流浪画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边,他说要去探访一位生意伙伴。
咪儿寂寞地想:如果来到巴黎而未能有艳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怜了吗?
陈玉终于来到了毛乌素沙漠。
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广袤,在沙漠中,种种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实本原的爱。天地间只剩下她同龙冬冬两个人,相依相偎从远古走入今生。
龙冬冬脸色忽然严峻,目光凝重地望着天际低而短促地说:“有风暴,不过别担心,很快会过去。”
话音方落,千军万马已排山倒海铺地而来,其势凶不可挡。在城市里从来想象不出大自然发起威来竟是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陈玉战栗地抓住龙冬冬,犹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严肃坚定,她放下心来。
这时候看出了骆驼的从容,它们自动躺下来交颈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风。
龙冬冬抱着陈玉躲在屏风后。沙子洪水一样地推进,风声如泣,仿佛诉说一个湮没在沙漠中的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陈玉伏在龙冬冬怀里,在他响而沉有节奏的心跳声中安心地睡去。居然无梦。
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照一对天涯同命鸟般,竟是凄绝艳绝。沙漠在这时候沉静下来,海水梳过一般起伏有致,无限温柔。龙冬冬安详的睡靥圣洁如婴儿,风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陈玉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龙冬冬这时睁开眼睛,她轻吻在他的额头,于夕阳下莞然微笑,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灿烂如玫瑰。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颈而眠的两匹骆驼雕塑般巍巍卧在夕阳下,在劫后余生的沙漠中,陈玉终于看到爱的极致。她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壮美的瞬间,美得令人心悸。如果她不能将这瞬间变成永恒,她会永远后悔。
她看着龙冬冬,在这场生死浩劫之后,终于做出那个可以改变他们两个人一生的决定:“你曾经说过:只要我离婚,你就愿意娶我。这句话,还算数吗?”
画家完成了咪儿的面像,在上面签了一句漂亮的法文。
咪儿端详着那幅似是而非的速描,最终对留言发生了兴趣,那一行法文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她用生硬的英文发问:“是什么意思?”
“献给我的爱。”流浪画家的英语比咪儿流利多了,“甜心,你真漂亮。”
咪儿的艳遇终于发生了,出自一幅价值五欧元的画像题跋。
兰州机场,龙冬冬看着陈玉,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终于要分开了。他交给她一幅镜框镶着的沙画,如果晃动镜框,里面的沙就会瞬息万变成各种图案;如果凝立不动,便是一幅海市蜃楼。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随时离婚,我随时娶你。”
“给我一点时间。”陈玉许诺,“我一办妥离婚手续就会找你。”
冬冬重重点头:“我会,我会一直等你。”
飞机升上天空,仿佛升入了时间隧道,落地的时候,已经从彼岸到此岸,完全另一个世界。
大漠斜阳顿成隔世风景,双胞胎飞扑过来喊“妈妈”的热闹叫陈玉心神恍惚,仿佛一下子从幻境跌入现实。在那一刻,她已经明白,她要辜负龙冬冬了,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更不可能离婚。
毛乌素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楼的神话。
咪儿带着她的画像和爱情留言回到宾馆,一路感慨着:这时代的爱情,太廉价了。完全是一句广告语。无论谁肯付五块钱,都可以让流浪画家称赞一句“甜心”;当然,如果男人肯付更多的欧元,也一定能买来金发女郎更热情的示爱。
在速描上留言,不知是所有法国街头画家的风俗,还是这一位的特有习惯?一定不是特有的,因为自己以前就见过一幅类似的画像,类似的留言。
咪儿突然站住了,等等,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幅画像,一句留言呢?是——是慧慧的画像!是慧慧藏在日记本封皮里的速描像!
那一句法文,可意曾经专门找人翻译过,正是“给我的爱”。一直以来,她们误会是慧慧交了一位法国男友,原来,不过是五欧元买来的广告语。慧慧也曾来过巴黎!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慧慧以前或曾经历——跟同一个人,来同一个地方,喝一样的咖啡,做一样的事,用一样的价钱,买一样的安慰!
咪儿的头脑中仿佛有巨轮碾过,经过处,泥沙俱下,血肉模糊,然而无数的思绪和回忆却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回避——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慧慧墙上的那张照片,那照片背景里的玫瑰园——难怪第一次见到时就觉得眼熟,那,正是李佳别墅的玫瑰园!
3、
可意在凌晨收到咪儿的电话:“可意,你能不能请几天假出来?”
“出来哪里呀?”可意睡意朦胧,“巴黎吗?一个多月,够绕地球一圈的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已经回来了,现在香港。你来香港同我碰头好不好?购物节,打折很厉害的。”咪儿循循善诱,“圣诞节购物狂欢,好歹也要送自己一点礼物吧?反正你平时买化妆品也是一笔开支,这里的价格又低来路又正,你光是买化妆品就可以省回机票钱了。”
“这倒也是。”可意不禁心动,暗暗筹算,“古建波最近好像有大动作,说要再创办一本杂志,也不知道哪里发的横财。前几天还说让我去一趟深圳,考察印厂,不如我明天就申请出差,然后抽两天时间去趟香港,与你会合。”
咪儿赞叹:“这就是职业女性的好处了,旅游都可以报公帐,还美其名曰出差考察。”
“你在香港做什么?李佳和你在一起吗?”可意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做电灯泡。”
“李佳已经回上海了。我有些事需要一个人静静想一想,故意说要参加圣诞购物节,才借故拖延在香港多耽搁两天的。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如果是婚姻烦恼,你最好去问陆雨,我自己都够失败的,可没什么意见提供给你。”
“是关于慧慧的,我有新发现。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聊吧。”咪儿焦燥起来,“你到底来不来香港?我包食宿就是了。”
“来。”可意痛快地答应,“一上班我就安排时间,不过最快也得明天起飞。”
刚刚订好机票,陆雨打来电话:“可意,你周末回西安不?我有事要过去几天,可以住在你家吗?”
可意算一算时间,说:“我明天一早飞深圳,最快也得下周二才能回来。我让钱老师去接你,你先在我家住下,我从深圳直接回西安跟你见面。”
“那不方便。我先住宾馆好了。”陆雨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吧。”
“何必那么见外?你不如把那份宾馆钱留着请我吃饭还合算些。反正我们家有客房,你就安稳住着,当钱教授是服务员好了,别客气。”可意不由分说,“就这么说定了,再犹豫就是怀疑我们钱教授人格。”
陆雨笑:“好好好,你们钱教授坐怀不乱,是正人君子;我怀疑自己行不行?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春心荡漾,看上你们家钱教授的翩翩风采。好了,别强我所难了,我最不惯和朋友的丈夫周旋。”
可意不再坚持:“那就只让钱老师接你好了,接风总是要的。对了,你去西安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吗?”
“见面再说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陆雨低沉地说,“我不是答应过早晚会跟你说明一切的吗?”
“这么神秘。”可意心痒,“到底是什么事吗?”
“关于童钢,关于慧慧,还有古建波……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再聊吧。”陆雨回答可意的话,竟然跟咪儿一模一样。
刚放下电话,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是陈玉,烦恼地说:“可意,你得帮我!”
“竟然连门也不敲。”可意半开玩笑,“你这位淑女少妇可越来越没风度了。”
“火烧眉毛了,还敲门呢。”陈玉坐下来,长吁短叹地说,“龙冬冬来北京了,现在宾馆里等我。”
“好呀,情人重逢,你应该高兴才对。从敦煌回来后,你不是一直在念叨他吗?”可意诧异,“龙冬冬在等你,你还跑我这里干嘛?”
“可他是来逼婚的。”
“什么?”
陈玉吞吞吐吐:“在兰州分手的时候,我答应他回来就办离婚手续,可是……”
“可是你一面对现实就改变主意了对不对?你爱龙冬冬,可是更爱衣食无忧的生活,更爱你辛苦经营了十三年的婚姻和家庭,更爱马局长夫人的身份,对不对?”
“当然不是。我是个母亲,我有一对双胞胎要照顾。”陈玉分辩,“我不能为了爱情失去儿子。”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意讽刺,“多么动听,多么感人,多么可歌可泣,可怜可敬,多么伟大的母亲!”
陈玉不悦:“我说的是真心话,难道我应该抛弃儿子吗?”
可意不客气地拆穿:“谁也不会怀疑你说的是真话,双胞胎儿子是你的心肝宝贝,不能割舍。他们的确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却并不是惟一的理由,而只是你可以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讲的最堂皇的藉口,最原始,却最强大,也最值得世人原谅。只不过,你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切的,甚至连自己都要骗,好让你心安理得地背叛爱情。”
“你要把我放到显微镜下解剖吗?”陈玉恼羞成怒,“朋友可不是用来趁火打劫的。”
可意也自觉过分,缓和了语气说:“好吧,朋友是用来当垃圾筒和灭火器的,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去见龙冬冬。”
“这不可能。”可意腾地站起来,“你太异想天开了!你自己承诺他要离婚的,却叫我去做说客说你反悔了,这种恶人,我才不要做,也没法做,你让我说什么呢?”
“就说我有苦衷呀,说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我是真心爱他的,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动真感情就是为他,在毛乌素的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我说要为他离婚,是真心的。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人有下辈子,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再爱我的丈夫,也不能爱任何人像爱龙冬冬那样。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段爱情,可是我不得不放弃它。”陈玉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可意,你一直理智又克制,你从不放纵感情或是欲望,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理解我。但是我告诉你,即使明知道结果,如果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他相爱,然后再选择将他背叛。这是性格,也是命运。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可意忽然叹息了,“每个女人的心里都同时隐藏着天使和魔鬼两种化身,我有时候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不管任何约束规则,只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放纵一回,也快意一回。我的名字叫可意,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顺从过自己的心意。婚姻如同鸡肋,但我不能舍弃它;工作已成嚼蜡,我同样不能辞职。你、陆雨、咪儿,你们每个人活得都比我精彩,比我任性,这就是我愿意和你们做朋友的缘故,因为我羡慕像你们那样生活。”
“可是你一直在批评我们……”陈玉有些口吃,一时承受不住可意这样的表白。
可意说:“我批评,是因为我自己做不到。人们对自己做不到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于是要用否定的姿态来为自己开脱。”说到这里,她忽然狡黠地一笑,“使用藉口来自我美饰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啊。”
陈玉不好意思:“也不全是伪饰。我的双胞胎儿子可是真实存在。我想没有任何母亲可以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只为了一场海市蜃楼的爱情吧?”她从古琦的包里取出那幅瞬息万变的沙画来,演示给可意看。“多么美丽,可是不长久,不真实。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暂时的,只有孩子是最真实的,不容回避的。就算有一天我死了,挫骨扬灰,回魂夜里最牵挂的,也还是我两个孩子。”
“那么龙冬冬呢?你刚才口口声声说真的爱他,难道那是假的?”
“那当然是真的,一瞬间的真实,但不永恒。就像这幅沙画,无论它堆出什么样的美景来,都不能长久。”陈玉将沙画翻倒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出她的至理名言:“爱情,就是建筑在沙画上的海市蜃楼。”
可意拿起沙画端详:“你要我把它还给龙冬冬?”
“你真聪明。”陈玉点点头,不知是对可意还是对自己说:“原谅我,我没有慧慧那么决绝,她可以抛下刚出生的孩子去死,而我,却必须为了我两个孩子好好活着。”
提到张晓慧,可意不禁默然,两天里,这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慧慧的名字,她有一种感觉,真相,可能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4、
同龙冬冬的见面比可意想像中的简单,她本来以为自己要扮演一个安慰天使的角色,去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伤心男生。然而她见到的,却是一个阳光、洒脱、虽然稚气却举止沉稳的英俊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在电话里预约见面地点的时候,龙冬冬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可意原想不是茶楼就是饭店。
然而龙冬冬却说:“我带了一点心意想捐给孤儿院,可是那里不能随便进出,也不会随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体的介绍信。所以……”
“我这就打电话预约。”可意干脆地说,“你等我电话,我们在孤儿院门口见。”
在孤儿院里陪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难怪陈玉,难怪陈玉。
她终于明白也终于完全地原谅了陈玉,爱上龙冬冬的确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诚、英气逼人,有着现时代罕见的正气和纯善。陈玉的生活里除了丈夫和双胞胎就乏善足陈,家庭给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丰富无可托付,只有寄望于一次又一次的旅游艳遇。她遇到了龙冬冬,他那么天真、热情,把幻想当现实,把瞬间当永恒,一旦动了真情就要开花结果,一方面这令她觉得为难,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动?
可意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却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浇熄龙冬冬的热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画交给龙冬冬:“陈玉让我转交你,或者,你愿意把它也捐出来?”
“不,这是我送给陈玉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以再收回。”龙冬冬憨厚地笑,英俊的脸上并没有受伤的表情。
惊讶的反是可意:“你不问陈玉还说过些什么?”
“她还我沙画,就已经是回答了。”龙冬冬低下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离开兰州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来找她?”
“我怕我不来,会忍不住要等她。”龙冬冬的声音低沉得像洞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头,想让自己绝望,就不如主动来找她,她不见我,我的等待就有结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惊讶极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纯真的大男孩竟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纯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爱情的真谛。她忍不住说:“我替陈玉向你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也有难言之隐。”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可意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你坚持要亲自来孤儿院捐助,是为了让自己了解陈玉的苦衷?”
龙冬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可意:“你真是聪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戏的孩子,苦笑说:“其实,就算陈玉离开家,她的孩子也不会变成孤儿的。”
“我知道。可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让自己看看这些孩子,然后就会心平气和,从心里真正体谅陈玉。那么,就算她愿意屡行诺言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让她抛弃孩子的。她可以是别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时是孩子的母亲,那她就永远是那对孩子的母亲,不能替代。”
可意感动极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如同一颗宝石,每一面都如此晶莹透剔,他的声音宛如天籁,每句话都似纶音,说着世界的真理。面对这大男孩,她觉得自己笔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显得空洞软弱,徒有虚表。她不禁叹息:“有本书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可是看到孩子,却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对这些生命,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责任只要承担就要背负一生,不容推卸。”
龙冬冬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承担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那一定是最好的母亲。”龙冬冬预言一样地说。
可意微笑:“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会给出这么宽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许,我只不过比别人更胆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担而已。”
龙冬冬摇头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过一丝稚气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写过许多爱情故事。我想问你,你相信你笔下的爱情吗?”
“我信。世界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爱情和灵魂一样,都是看不见但却一定存在的东西。”
“那么,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专一的爱情呢?”
“有,但不可永恒。”可意说,“时间,是爱情的死敌,好比浪淘沙,终究会将所有的棱角磨平。所谓美满伉俪,不过是抛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爱情是存在的,永恒就很可能也同样存在,你不是说,世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吗?那么‘永恒的爱情’这个词,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可意悚然动容,这个青年,固执地愿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却并不偏执于拥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诚无私地爱着陈玉,另一面,他却可以让自己毫不为难地放弃这爱情。虽然陈玉背叛了他们爱的誓言与承诺,他却仍不气馁,坚持相信爱情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是最虚幻的,应该存在于理想世界中、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让她相信,这样美好纯粹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美好坚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永恒爱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不是的。”可意轻拍陈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羡慕你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爱的人,和一段值得记忆终生的感情。”
陈玉不哭了:“你真的这样认为?你不怪我红杏出墙?”
“除了马局长,没人有资格评判你。”
“老马?哼!”陈玉用鼻子说话,“没有离婚,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让步。”
也许对很多夫妻来说,维持婚姻都是他们对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
然而这句厌世疾俗的话由陈玉说出来,便多少有种惊世骇俗的味道。因为她一向是那么热衷于自己的家庭,如果连她也对婚姻表示厌倦,那么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觉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儿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当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现实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对虚伪的婚姻,虚幻的爱情,还有虚浅的她自己。从今往后,她将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沉迷于自己永远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并且对有可能的艳遇失去盼望——因为她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过于曾经遭遇龙冬冬的爱,而冬冬的完美恰好是破灭的理由,成为她人生中永远不能超越的高峰。陈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完结了,完结得凄美而绝望。
可意不便置评,放下沙画,取出一张彩色复印相纸来:“这是我从孤儿院院长那里要来复印的,你好好看看这张脸。”
“这是……慧慧?”陈玉惊讶,“天啊,亏你认得出来,这太神奇了。简直如有神助。”
“也许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说,“也许,是慧慧想借这张照片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这幅照片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玄机,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