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使的眼泪

3个月前 作者: 西岭雪
    1、


    卢越要离婚的决定,遭到周围人的一片声讨。


    卢家两老先就通不过:“你是中了邪还是成心要气死我们?你妹妹这个样子,我们老两口已经担心得只剩半条命,好在还有天池隔三差五地过来陪陪我们,比你这个儿子回家都勤。你还要把她休了去,你是嫌我们死得太慢?”


    卢越头大如斗:“爸,妈,什么时代了,休不休的?我们是离婚,两厢情愿的事,没有谁休了谁。”


    程之方也大不赞成:“天池有什么错,你要做得这么绝?那个冷焰如真把你的魂收了去了?”


    “她怀孕了。”卢越在老朋友面前说了实话,“我是个男人,不能袖手不理。”


    “怀孕?真的假的?”程之方表示怀疑,“她这种女人,肯为你怀孕?我看八成是作戏。”


    “就算是假的,她这么说了,我也得当真的来听。一个女人,出到怀孕要胁这一招,那是打定主意不肯善罢甘休的了。她已经刺激天池一次,你也看到了,天池完全不堪一击。我怕不同意离婚,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怪招来对付天池呢。”


    “你都把我弄糊涂了。”程之方双手抱头,“这样说来,你离婚还是为了天池好?你到底是偏向天池还是向着那个冷焰如?”


    “别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嘿!”程之方不再理他,气呼呼摔门而去。


    最能接受现实的,反而是天池本人。听到卢越的决定,她只是静静看着他,轻柔地问:“卢越,你决定了?”


    卢越点头,心沉重得如同灌铅。他没有想到爱天池是这样沉重的一回事。离婚,并不是因为不再爱她,正好相反,是因为自己很清楚,实在是爱她,而爱不起她。她的复杂与沧桑,的确不是他可以承载,他适合娶的,是一个丰满的身体和一个单薄的头脑,不是冷焰如,但也绝不是纪天池。


    “是为了冷焰如?”天池问,即尔自行否定,“是为了你自己的心。”


    她低下头,卢越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他感到心痛,替她心痛。他知道天池是爱自己的,如果她出声恳求,他未必有毅力坚持己见,但是天池从来不是肯求人的人,她默默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尊重你的意见。”


    大局已定。一场姻缘竟这样轻易地画了句号。


    可是自己当年追求她追得那样辛苦。


    卢越茫然,不知道这多年奔波所为何来。本来最担心就是天池不堪刺激,可是现在她这样平静,又令他忽忽若失。他在她心目中,终究是轻如鸿毛的吧?


    反而是程之方大抱不平,上门来劝导天池:“怎么这么轻易答应离婚?你不要以为卢越这样提出来是因为绝情。那小子根本没主见,冷焰如逼一逼他他就想离婚,但是你劝一劝他他肯定又会回头。这种时候,他好比掉进一个深洞里,可是还没完全掉进去,挂在沿上,你往前推一把,他就滑下去了,可是你拉他一把,他说不定就起来了。你可不能往下推他呀。”


    天池摇头不语。


    程之方不以为然:“如果你把骄傲看得比婚姻还重,那我的确没话说。可是你成熟理智,不该是一个任性的人。”


    天池终于开口说:“不,不是为了骄傲。我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弄琴。”


    程之方动容。


    天池轻轻叹息:“冷焰如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卢越已经变心,如果我再纠缠下去,就成了第二个许弄琴。你也说了,卢越并不坏,只是没主见,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再给他压力,让他难过。”


    程之方发愣,天池竟如此大方潇洒,到了这一步还一心替别人着想,本以为这样高尚的情操应该只在小说里出现,忽然生活中遇上真人,还真叫人有些不习惯。他忽然想起卢越取笑他有前科,总是容易爱上自己女病人的话,脱口而出:“卢越说得对。”


    天池诧异:“卢越什么说得对?”


    程之方老脸涨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在天池并不打算追问,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三个人的悲剧已经看得太多了,琛儿至今下落不明,难道我还没有受到教训吗?”


    话说到这一步,程之方也无可奈何。再见卢越,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早晚会后悔,到时候,不要找我哭诉。我做心理医生,可是开不出后悔药。”


    卢越无言。他已经在着手办理离婚手续。作为政府公务人员,他自有他的法门与关系网,手续很快办妥。


    唯一的一个小插曲是,到了签字的时候,天池忽然折断了笔尖。


    寂静中那“扑”的一声轻响让卢越的心一阵揪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天池,我们回家吧。”可是这时天池已经回过头来,平静地说:“谢谢可不可以借笔给我用一下?”卢越木然地递过去,看到纸上稳稳地落下“纪天池”三个字,心底一片清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场夫妻,修了千年的缘份,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走出公证处,卢越同天池客客气气互道珍重分了手。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新房钥匙还不曾归还,便又随后追来叫了一声:“天池。”


    天池回过头来,竟是泪流满面。


    卢越一愣,要说的话就此咽住,只是呆呆望着前妻一脸泪痕呆若木鸡。原来她是在意的,原来她不愿意离婚,原来她竟这般隐忍,原来所有的坚强只是伪装。他忽然想起程之方的话,“潜意识她要掩藏这种恐惧,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还要坚强镇定。”“一方面会比普通女孩坚强独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胆小怕事。”白白做了一场夫妻,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天池所知甚少,也许,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天池,才见天池的真心。


    天池自知失态,再忍不住,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身形踉跄,却强撑着再不回头。


    卢越望着她孤独的白色背影越走越远,想叫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秋风打着旋儿把落叶吹到他的面前,天气已经彻底凉了,同他的心一样。


    2、


    离婚后的卢越并没有同冷焰如在一起。


    不出程之方所料,冷焰如果然明白地告诉他:“我是骗你的,我并没有怀孕。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你那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的模样,故意激一激你。没想到你倒真够魄力,立马回去离了婚。这倒让我看明白了,你其实也不是为了我,是早就在等这样一个measure(藉口)。你根本不适合纪天池,你们在一起,你不自在,所以拿我当挡箭牌,饶是离了婚还好像是为了对我负责,我才不要给你做这枪把子,怎么样?我们要不要来个goodbyekiss(吻别)?”


    卢越不怒反笑:“什么时候我周围的人个个都成了心理专家?走吧,都走,走了就清静了。”


    他没有再找程之方,找也没用。他知道老程不会同情他。自从与天池离婚,老程看了他就像看仇人似的。为了天池,他如今已是众叛亲离。为了天池。


    卢越哈哈大笑,坐在酒吧里,将啤酒像水那样灌下去。人人都说天池为他而憔悴,可是谁又知道,他混到今天这样狼狈,也正是为了天池呢?


    家已经回不去了,爸妈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心灰意冷的样子,连波波都对他呲牙,他只得住到开婚纱摄影楼的那个朋友处,权当替人家看店。外加打扫卫生。


    天才的御用摄影师竟然沦为清洁工,卢越真是可怜自己。


    现在他唯一的朋友是钟小青,常常一同骑了车去海边兜风,怀念她的爸爸他的妹妹,先是各说各的,说着说着就互相攻击起来,对骂一通,然后分道扬镳。隔几天再聚。有时候是他找她,有时候是她找他。反正他的烦恼只有她最了解,而她的隐痛也只有他最懂得。


    “想不到我们俩倒成莫逆。”卢越感慨。


    小青答:“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同病相连,相濡以沫,同是天涯沦落人……”


    卢越哈哈大笑:“连你说话的腔调也和我一样。”


    他想起天池和妹妹一直指责他乱用成语,心中凄凉,于是更进一杯酒。


    小青从不劝,只会陪他一起喝,喝醉了便吐,吐过了倒头便睡,醒来时人已不见,有时是回了宿舍,有时是约了别的小朋友继续玩。


    同他一样,小青也是有家难回,所以常常跑到卢越这里来借宿。


    卢越警告:“你再这样子同我在一起,名誉坏了,小心嫁不出去。”


    小青不在乎:“杀人犯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名誉?我压根儿没打算嫁人。”


    “你猜你爸爸我妹妹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涯海角,谁关心?”


    “波波关心。波波天天一到晚上就哭,比人还惨,我都不敢听。”卢越解释,“波波是只狗。”


    “你连狗哭都怕听?”小青嘲笑,“我还夜夜听到鬼哭呢。那才叫惨。”说着说着哭起来,“我再也不敢回家,那里闹鬼,真的。”


    卢越拥抱小青:“小青不哭,可怜的小青。”


    他们倒是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小青甚至提议:“我们拜把子吧。”


    卢越笑:“去去,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辈。”


    “你不过大我几岁罢了。”


    “你没听人家说过,五岁一个代沟呢!”


    这天,两人正窝在酒吧里胡说八道,卢越的传呼响了,他只看了一眼,已经脸上变色,郑重地看着小青,说:“是警察局,你爸有消息了。”


    3、


    钟楚博同琛儿历时四个月,终于躲躲闪闪地逃到了梅州。可是公安早已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终于泮坑山上一阵混战,钟楚博被当场击毙,琛儿无恙归来。


    在警局,面对警察的种种盘询,琛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哭泣。警察束手无策,毕竟她只是人质不是逃犯,不能对她强行审讯,只得将她送回原籍。反正钟楚博已经毙命,人质安全营救,事情可以画上圆满句号,这报告并不难写。


    琛儿在警察陪护下回到大连。一下车已看到天池和卢越站在接站口等候,眼中写满盼望。


    琛儿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与天池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天池紧抱着琛儿,鼻端嗅到她发际已有淡淡馊味儿,更觉心酸。“琛儿琛儿,你吃苦了。”


    琛儿不说话,只是哭着摇头,满脸哀伤重得泪洗不去。天池知道,那是伤悼钟楚博的泪。她毕竟还是爱他。


    回到家,波波迎上来,见到旧主人,迟疑地嗅了又嗅,终于想起来,兴奋地拼命摇尾巴,疯狂地冲上来示意要抱。琛儿急忙抱起,眼泪又不由流出来。


    接着卢父卢母彼此搀扶着颤巍巍走出来,数月不见,竟苍老许多,流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琛儿更加心酸,扑进母亲怀里痛哭失声。卢母哽咽着,摸着女儿的头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家人拥着哭了半晌,才想起进屋坐下。琛儿做了近半年野人,再次回到家竟然不习惯,只差没有从头学习刷牙洗脸,连喝咖啡端杯子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翻。


    卢母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又不时伸手出去摸摸女儿这,摸摸女儿那,怕得而复失似。


    天池坐在对面,一声不出,可是眼中满是痛惜关切,却不肯发问催促。


    琛儿说:“纪姐姐,今晚,你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天池重重点头。两姐妹随之站起,再次紧紧拥抱。


    卢母瞪了卢越一眼,似乎在说:“多好的儿媳!这个家里,只有你才不懂得珍惜天池。”


    天池始终不敢告诉琛儿自己已与卢越离异。


    两人联床夜话。琛儿较以往迟钝许多,眼神略显痴呆,稍有响动,便惊异地四处打量,仿佛仍在逃亡。天池怜惜不已,忍不住一次次陪着落泪,又告诉她:“许峰来过许多信,一再问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了,我没有告诉他,等你自己对他说吧。”


    可是琛儿根本听不见,只是自己说自己的:“纪姐姐,只有你知道我,我不后悔的,虽然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活在世上二十几年,只有这四个月里我是最真实的,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爱。每一分钟,我都知道他是爱我。我不后悔……”她哭泣,每一滴,都是天使的眼泪。


    四个月,分分钟都在逃亡,躲避每一个人,为了不上厕所而尽量少喝水,昼伏夜出,住在最简陋的小旅馆,每天换一个地方,害怕暴露行踪,很多时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要靠步行,甚至故意走弯路。


    半梦半醒间,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走,走,走,不知道到底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倒下来,间或交换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躲人,躲野兽,每有危险,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对方,仿佛一个身子化成两个,合了分分了合,自己的生命不再重要,对方便是整个世界。


    最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停下来不再逃,躲开所有的人,彼此相伴着安静地睡上一觉,哪怕死在梦中也已心足。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失去对方更可怕。


    然而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们逃跑,抵抗,然而无济于世,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开枪,警察还击,他挡在她面前,身子被射成马蜂窝,没来得及交待一句话,就那样死在她怀里。但是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吧?他死之前,那样痴情地看着她,似乎还带着笑。那样痴情,那样平静,那样专注。他的口型,分明在叫:小鹿,小鹿……


    她知道他爱她。爱得连死也忘记。她也爱他。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她仍然选择与他同行。


    他的身子在她的怀抱中冷下来,连同那双粗砺的大手。哦,以后都不可以向其寻求温暖了。


    琛儿再次流下泪来,她说:“我永不后悔……”


    然后她睡着了。


    反是天池,抱着膝坐在床头,眼睁睁地一直坐到天亮。内心之中,她甚至有些羡慕琛儿呢。她也从不后悔自己付出的所有感情,可是她没有得到过。吴舟是那样,卢越又是这样。这一生,她的感情总是被辜负。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弟弟,也都一再地辜负她。她始终是一个人走在风中,走不到边际。她不后悔,可是,又怎能不心痛?


    天一点点亮了,天池的泪,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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