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字有英豪之气
3个月前 作者: 权延赤
印尼体育部长的女儿和我年龄差不多,是印度尼西亚代表队的队员,刚参加过二十六届世乒赛,有胜绩,也算是国手了。部长带着女儿来拜访我的父亲,在我家吃的饭,饭后出来,一眼看到乒乓球桌,兴致极高地问:“唔,你家里谁会打球?”
贺龙说:“孩子们都打着玩玩。”
部长的女儿望着我问:“你会打吗?”
我说:“我们是自己瞎打着玩。”
她说:“我跟你打。”
翻译是一名华侨,给我鼓劲说:“跟她打。”
我从未打过正式比赛,更不要说同国手比。但也有过同国手较量的纪录,是同庄则栋。那水平相差不异天上地下。庄则栋用左手,不用他那只令人生畏的右手,而且让我二十个球。就是说,我只要能赢他左手一个球,就可以赢得全局。可是,记不得比过多少次了,我从来不曾赢过一局,也就是从来没有赢过庄则栋左手一个球。
但是,我从不认为我的球艺太差,我只承认庄则栋球艺太高。因为我和同学打球,基本上都是赢球。
比赛开始了。几个回合下来,我信心更足。翻译用中国话对我说:“你要赢她!”我说:“能赢。”
三局下来,我很轻松地赢了这位印尼国手。三比零。
印尼的体育部长竖起拇指夸我。翻译告诉我,部长讲的意思是,类似中国那句成语:“将门虎女。”
贺龙不但影响了一家人“吃球饭”,更注意发动“群众”去吃球饭,他说的群众都是大群众,是指领袖群。动员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去看球,看体育表演。不久前王震副主席忆当年,还曾对我说:“你爸最会干这种事,会议一完就磨着主席、总理去看球,看体育表演。还不叫白看,看完了就磨总理,要钱,要总理批地皮……”
其实,父亲这样做是一举两得。一方面让党和国家领导人更多地了解、关心和支持发展体育运动,另一方面,对运动员也是一种鼓舞。记得有次父亲动员毛泽东、周恩来来看望运动员,先看陈镜开举重。陈镜开刚创造过世界纪录,但那天试举,第一次没成功,贺龙马上拦阻说:“不要再举了,今天主席和总理来了,运动员太激动,容易发生事故。以后再举吧。”
主席和总理都笑着表示赞同。主席还风趣地说:“老总真是爱兵如子啊。”
父亲贺龙,业余生活丰富,爱好十分广泛。游泳打球之类即兴活动不算,经常性的活动我们给总结了六项三句话:读书看戏、钓鱼打猎、下棋玩牌。
贺龙读书有瘾,半张床放书,半张床睡觉,决非摆样子,睡前若不看会儿书,那是睡不着的。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桌前,点燃一支雪茄烟,放一杯热茶,备一支红笔,静悄悄一个人读书。这种时候往往读的是政治理论书籍。我曾观察过他读书,也看他读过的书。他读过《资本论》、《反杜林论》等马列经典著作,上面标过各种红的蓝的重点线和一些感想。但读得最多,真正读出兴趣的还是《毛选》,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每次读都要划几条线,写几个字,久而久之便把全书都画成重点线,写满了感想。
我曾问:“爸爸,你全画满了,那还叫什么重点啊?”
父亲摘下眼镜,笑呵呵说:“每次读都有新体会,读到最后就发现句句好,句句重要,毛主席写东西没废话。”
我问:“是不是毛主席的书浅显易懂?”
父亲将书一折,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摇头:“你不懂哪。练功、练字、写文章,天下事都出一理:功夫到家,自然返璞归真;练字练成气候,必然返老还童;文章写到极处,只是一个淡字。高楼万丈平地起,故弄玄虚,标新立异很容易;而淡中知真味,非大家伟人做不到。”
“爸爸最喜欢主席哪篇文章?”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父亲说这个话的神情给我留下极深印象,我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许多没有说出的想法,“越往后,社会越发展,人们越会认识到这篇文章的意义……”
还有一次父亲给我留下印象极深。他读书沉静,忽然扑哧笑出声,将书一折一合,摘下眼镜,像秀才吟诗一样仰起头来,独个儿念念有词:“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文不在奇而在用,用好就是奇!”
一旦躺上床,父亲便极少看政治理论书,怕用脑造成失眠。这种时候他多是读些消遣书。他喜欢看《杨家将》、《说岳全传》、《说唐》、《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以及《三侠五义》这些斗智斗勇、英雄侠义的书。他天资聪颖,读这类书尤其过目不忘。读一本《罗成》,看一遍就能讲,给我们从头讲起,可以一章不丢。
至于上厕所,他更多是拿本小人书,书看完了,解手也完了。有时吃饭也不释卷,或拿一张报,或翻一本书,边吃边读,乐在其中。偶尔也抓狼毫写写大字。大凡文人写字怕落个匠气,匠气便是俗气,只宜民间流传;文人写字追求书卷诗文气,书卷气就是雅气,诗文气就是洒脱之气。我曾问过一些文人出身的高级领导干部和将军,贺龙的字是什么气?他们说:“非匠非书,绝对是英豪之气。古人云,文若其人。非英雄豪杰,一代风流,写不出这种虎骨龙筋,敢放敢收,自由自在的大字来。”
父亲贺龙,看戏和看书一样容易进入角色。常言道,英雄气,儿女情。贺龙戎马一生,大小战役战斗,何止经历万千次?越是吃枪药多,越是感情细腻充沛。那种种表现,有时决非常人所能理解。
父亲爱听《走西口》,百听不厌,他对我说:“你妈唱走西口唱得最好。”
我问:“怎么好?”
他说:“土腔越浓越好,你妈唱得土味足。”
我问:“为什么土腔越浓越好?”
他说:“没有土就没有人,没有我们民族。”
父亲作报告都是直来直去,出口明意。但是聊天时,常能出人意外地说几句极富哲理的话,令你回味无穷。
他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五朵金花》。我家住的是座长条楼,实际分成四个独立体,是四家合住。每次放电影,轮流由四家首长选,一轮到贺龙选,他必然说一声:“看《五朵金花》。”第一遍他选《五朵金花》,第二遍还是,第三遍仍不改,其他三家就有反映了。有反映他也不改口,轮到他仍然是《五朵金花》。看到后来,再请他选片子,他索性只笑不言,放映员便明白他的心思,不再问,到时候就放《五朵金花》。这部电影他看了十几遍,有时其他首长向他打趣,他就笑:“可不是我点的啊,我没吱声。”放映员明白,他不吱声就是想看《五朵金花》。
类似的电影他都喜欢看。比如《刘三姐》,比如《阿诗玛》,都曾看了又看。他去云南视察,张冲副省长陪他参观石林,向他介绍:“阿诗玛的传说就来自小石林,现在小石林还有阿诗玛的头像。”
父亲贺龙立住脚,望着石林神思悠悠,半晌,忽然叹口气,发出议论:“可惜我当时不在啊!如果我给阿诗玛一辆水陆两用坦克,她就死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