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

3个月前 作者: 沈从文
    落了一点小雨,天上灰濛濛的,这个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义。


    一切皆有点朦胧,一切皆显得寂寞。


    街道墙角的转折处,城市里每人的心中,似乎皆为这点雨弄得模糊暗淡,毫无生气。


    城中各处商人铺子里,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锣鼓声音,人家院落里有断续鞭炮声音,临河楼上有箫笛声音,每一家也皆有笑语声音。这些声音在细雨寒风里混合成一片,带着忧郁的节日情调,飘飏到一个围墙附近时,已微弱无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别它来处方向了。


    雨还在落。因为围墙附近地方的寂静,雨俨然较大了一些。


    围墙内就是被×城人长远以来称为“花园”的牢狱。往些年分地方还保留了一种习惯,把活人放在一个木笼里站死示众时,花园门前曾经安置过八个木笼。看被站死人有一个雅致的称号,名为“观花”。站笼本身也似乎是一个花瓶,因此×城人就叫这地方为“花园”。现在这花园多年来已经有名无实,捉来的乡下人,要杀的,多数剥了衣服很潇洒方便的牵到城外去砍头,木笼因为无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虽仍然称为花园,渐渐的也无人明白这称呼的意义了。


    花园里容纳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关鸡一样,把他们混合的关在一处。这些从各个乡村各种案件里捕捉来的愚蠢东西,多数是那么老实,那么瘦弱,糊里糊涂的到了这个地方,拥挤在一处打发着命里注定的每个日子。有些等候家中的罚款,有些等候衙门的死刑宣布,在等候中,人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只看到日影上墙,黄昏后黑暗如何占领屋角,吃一点粗糙囚粮,遇闹监时就拉出来,各趴伏到粗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裤子,露出一个肮脏的屁股,挨那么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起来向座上那一个胡子磕一个头,算是谢恩,仍然又回到原来地方去等候。


    牢里先是将整个院落分成四部,各处用大木柱作成的栅栏隔开。白日里犯人可以各处走动,到了晚上,典狱官进牢收封点名时,犯人排成一队站好,典狱官拿了厚厚的一本点名册,禁卒肩上搭了若干副分量不等的脚镣手梏,重要的,到时把人加上镣梏,再把铁锁锁定到木栅栏柱旁一个可以上下移动的铁环上,其余则各自归号向预定的草里一滚,事情就已完毕,典狱官同禁卒便走去了。此后就是老犯来处置新犯,用各样刑罚敲诈钱财的时候了。这种风气原是多年以来就养成了的。到后来,忽然有一天,许多乡下人在典狱官进监以后,把典狱官捆着重重的殴打了一顿,逃跑了一些犯人。因此一来,这狱里就有了一种改革。院中重新在各处用铁条隔开,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日除了早上点名出恭时,各犯人能到院中一次以外,其余时节所有犯人皆各在自己所定下的号内住下,互相分隔起来。院中空地留为典狱官进监点名收号来去的道路,从此典狱官危险也少了。新的改革产生一种新的秩序,铁条门作好后,犯人们皆重新按名编号,重新按名发给囚粮,另外也用了一种新的规矩,就是出了一点小事时,按名加以鞭打。因为新的管狱方法不同了一点,管狱员半夜里还可以来狱中巡视,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随同过去制度消灭了。


    新狱规初初实行时,每一个犯人在每天早上皆应在甬道上排队点名,再鱼贯而行依次到那个毛房去出恭,再各归各号。大多数犯人是乡下农民,不习惯这件事,因此到时总大家挤着推着,互相望着同伴微笑,有镣梏的且得临时把它解开,所以觉得非常新奇有趣。到后久一点,也就十分习惯自然了。


    这狱中也如同别的地方别的监狱一样,放了一批,杀了一批,随即又会加上一批新来的人。大家毫无作为的被关闭到这一个地方,每日除了经过特许的老犯,可以打点草鞋以外,其余人什么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阳光推移,明暗交替打发掉每一个飘然而来倏然而逝其长无尽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什么人被带去过堂了,什么人被打了,什么人释放了,什么人恭喜发财牵去杀头了,别的人皆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看得极其自然。


    每天有新来的人,这种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干净一点,神气显得慌张焦灼,一听到提人时就手足无措,白天无事,日子太长,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头一句话不说,想念家中那些亲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么难受起来时,就幽幽的哭着,听人说到提去的什么人要杀头时,脸儿吓得焦黄,全身发抖,且走过去攀了铁条痴痴的望着。坐牢狱稍久一点,人就变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没有这种神经敏锐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权利,虽因为制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为是老犯,在狱里买酒买肉,生活得还是从从容容。


    狱里发生什么小争持时,执行调解的也总是这一类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闹事,互相殴打,每到这种事件发生时,新来的乡下犯人,多吓怕得极其厉害,各自远远的靠墙根躺着,盼望莫误打到身边来。结果则狱吏进来,问讯是谁吵闹,照例吵闹的不肯说出,不吵闹的谁也不敢说出,于是狱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两下,算是大家应得的待遇。


    因为过节的习惯,在×城还好好的存在,故在这种地方,犯人们也照例得到了些过节的好处。各人把那从上面发下来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饭团上,囫囵吃下后,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黄昏雨景,听到远处的各种市声,等候狱官来收封点名。


    到后收号的来了,因为过节,狱官们的团圆酒还喝得不够量,马马虎虎的查看了一下,吩咐了几句照例的话,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团卧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的思索到花园外边的家中节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忽然吵闹了起来了。先是各人还各自占据到一个角隅里,在黑暗中互相辱骂,到后越说越纷乱不清,一个抛了一只草鞋过去,另一个就抛了一件别的东西过来。再到后来,两个人中有一个爬了起来赶过去理论,两个人即刻就在黑影里厮打起来了。


    只听到肉与肉撞触的钝声,拳头同别的东西相碰的声音,木头,瓶子,镔铁锅,以及其他抛掷的声音。骨节戛戛发声,喘息,辱骂,同兽类咬牙切齿时那种相似沉默的挣扎,继续着,不知在什么时节才可以告一段落。显然的,这里也有一些人,为了这个节日喝了不少酽冽的烧酒,被烧酒醉倒,发生着同别的世界也会同样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醉醺醺的犯人在一个角隅里翻天覆地的扑斗时,一时节旁边事外的人皆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卷着舌头的人,一面喘息一面辱骂:“×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婆娘们算个什么?……”似乎这个人正被压在下层,故话还在说着,却因为被人压定,且被人嘴边打了一拳,后来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喊着:“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点!”


    又有人说:“打死一个就好了。打死一个,另一个顶命,这里就清静了。”


    又有人说:“管事的头儿快来了,各人四十板,今天过节,我们不能为你们带累领这种赏!”


    还有人为别的事说别的话,似乎毫不注意身边附近殴打的。


    说话的多是据守屋角没有酒喝的人物。在狱中喝酒是有阶级身分的。


    一会儿,只听到一种钝声,一个人哎的喊了半个字,随后是一个打草鞋用的木榔槌,远远的摔到墙边铁条上复落在院子中的声音。于是一切忽然静寂了。


    两人中有一个被打晕了。


    于是就听到有人挣扎着,且一面含含糊糊的骂着:“×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要你莫扼喉咙你不相信,你个杂种,一下子就相信了。你个杂种。


    ……让开一点,你个杂种。“


    这仍然是那个卷舌头醉鬼说话的声音。名为四平的醉鬼,这时还压在他的身上,可是因为已经被那一榔槌敲晕了,这压在下面的醉鬼,推了一阵,挣扎了一阵,总仍然爬不起来,一面还是骂着各样丑话粗话,一面就糊糊涂涂,把脸贴在湿霉的砖地上睡着了。


    稍静寂一会。


    黑暗中许多人又说话了。大家推论着。


    “打死了一个。下面那个打死上面那个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夹板折磨断气了。”


    “一个晕了,一个睡了。”


    “杂种!成天骂杂种,自己就是杂种!”


    “把烧酒放烟头的才真是杂种!”


    “轻说点,酒店老板阎王来了。”


    各处有嘘嘘的声音,各处在传递知会,有些犯人就了悬在院中甬道上油灯的微弱灯光,蹲着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别的事情,怕管事一来知道,皆从这知会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来所据的地面草堆里,装成各已安睡的样子,让管事的在门外用灯照照,且用长杆子随意触撞一两个草堆里那一团东西,看看是不是还在那里。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着,一面照例的骂着许多丑话,一面听着这些丑话,于是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灯,检查一下各个铁门上的锁钥,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当真阎王来了。


    一个大眉、大眼、方脸、光头,肥厚的下颏生了一部络腮胡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个电筒,一根长长的铁杖,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另外一个老年人提了一盏桅灯,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时见得摇摇晃晃。提灯的虽先开了门,到里面甬道时却走在后面一点,因为照规矩阎王应走在前头。


    这人在外边开了一个酒铺,让靠近西城下等人皆为他那种加有草烟头的烧酒醉倒,也让这烧酒从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运送到狱中来,因此就发了一点小财。照××当地风气,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钱买得,这人为了自己坐过一阵监狱,受过了一些鞭笞,故买了一个管狱位置。这人作官以后,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酿的烧酒,就跑到这地方来巡查,乘了酒性严厉的执行他的职务,随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个人。有时发现了一些小小危险东西,或是一把发锈的小刀,或一根铁条,或一枚稍大的钉子,追究不出这物件的主人时,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点东西走去。


    这人的行为似乎只是在支取一种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复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点痛苦。


    阎王来时,大家皆装睡着了。各处有假装的鼾声,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侥幸逃避一次灾难。


    这人把电筒扬起,各处照了一下,且把铁条从铁栏外伸过去,向一个草堆里戳了几下,被戳的微微一动,这人便笑着,再用力戳了一下。


    “该死的,你并不睡,你并不睡。你装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抢犯,你正在想你过去到山坳里剥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头颅,把你这个会做梦的大头漩到田中去,让野猪吃你!”


    那个缩在草堆里成一团的乡下人,一点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只是吓得把鼻头深深的埋到草里,气也不敢向外放出。


    尽铁条戳了两下,又在臀部脊部各打击了两下,也仍然不作声。难关过去了,因为这铁条又戳到第二个人身上去了。


    第二个又被骂“把头丢到田里”,又被重重的敲打两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个人皆不免挨两下。


    大家皆知道阎王今天一定多喝了两杯,因为若不多喝两杯酒,查验不会如此苛刻。还没有被殴打辱骂的,皆轻轻的移动了卧处的地位,极力向墙边缩进去,把头部向墙边隐藏,把臀部迎向那铁条所及一面,预备受戳受打。


    到第五个时,那先前一时互相殴打,现在业已毫无知觉重叠在一堆的两个醉人便被阎王发现了。


    阎王用电筒照了一下,把铁条在上面那个人身上戳了一下。


    “狗×的。你做什么压到别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猪。


    我知道你们正在打架,我听到吵闹的声音。你见我来了,来不及分开,就装成吃醉了睡觉的样子,狗×的,你装得好。“


    一、二、三、四……


    这人一面胡胡乱乱的算着数目,一面隔了铁条门,尽是把那个压在上面失了知觉的犯人用力打着,到了四十后又重新再从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阵还是不见有什么声息。


    其余的人皆知道那是永远打不醒了的,但谁也不敢作声。


    跟同阎王来的老狱卒,把灯提得高高的照着,看看尽打不醒,觉得这样打下去也无什么意思了,就说:“大老,他醉了,今天过节。一定醉了,算了吧。”


    阎王把老狱卒手中的灯抢过手来,详详细细照了一下老狱卒的面孔。


    “你这家伙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明白他们送你的节礼吗?好,今天过节,既然醉了,多打两下不会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说。”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个刚被戳了一下时,老狱卒在旁边又说话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们,你也打累了,明天一总算帐吧。”


    “明天算帐,明天算帐,明天加一倍算帐!”


    阎王一面说一面又抢了老狱卒手中的灯,照了老狱卒的面孔一会,似乎想认清楚说话的人是不是这个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个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戳了一下,打了一下,才离开了铁栅栏,站到甬道中央去,大声的骂着一个已经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阎王走了,只听到外面牢门落锁的声音,又听到不知为什么原因,在外边大声骂人的声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静了,毫无声音了。


    黑暗中有人骂娘的声音,有逃过了这种灾难,快乐得纵声大笑的声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狱人的腔调来说话的,“妈的个东西,刀砍的,绳子绞的,妈的个东西。……”有人同鬼一样咕咕的笑着。


    有人嘶了个嗓子说着。


    “你妈的,你上天去,你那个有毒的烧酒终有一天会打发你上天去的!”


    远远的,什么地方响了一声枪,又随即响了两声。


    大家睡了。大家皆知道烧酒已经把狱官打倒,今天不会再挨打了。


    半夜里有人爬起走向栅栏角上撒尿的,跌倒到两个重叠在一处的醉鬼身旁,摸摸两个人的鼻子,皆冷冷的已经毫无热气。这人尿也不敢撒了,赶忙回去蜷卧在自己的草窠里,拟想到明天早上一定有人用门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两次。这是一个新来花园不久的乡下人,还不明白花园的规矩,在狱中瘐毙的,是应得从墙洞里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着了,只有这样一个人,缩成一团的卧在草里,想着身旁的死人,听着城外的狼嗥。


    ×城是多狼的,因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门中每天杀人,狼的食料就从不如穷人的食料那么贫乏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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