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朵万朵压枝低(1)

3个月前 作者: 王安忆
    “文化革命”开始那一年,郁晓秋十三岁,正临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突然就中止了学业。先是欢喜了一阵,因为不必上学,而且街上有热闹可看:大字报,破四旧,游行。再接着,情形就有些不妙,因为热闹看到自己家里来了。母亲剧团里上门抄家,人却被圈在剧团里不让回家。头两个月连工资都停发,后来才开始按人头发生活费。哥哥在门上贴了大字报,直呼母亲为某某某,加上“社会渣滓,封建余孽”的名称,声明与其划清界限,然后再抄家一遍,把母亲旧时的照片,以及自己旧式穿扮的幼年照片,付之一炬,拿了些过冬的衣服走了。在这当口,姐姐患了肝炎,住进医院。这年她刚过十八岁,母亲单位依规定不承担半劳保。于是,郁晓秋便跑到母亲剧团里找母亲。她可算是在剧团里长大的,平素都是叔叔伯伯,阿姨阿姐,可此时变得陌生了,少有几个人正眼看她,不认识似地擦肩而过。她说要找母亲说话,人们说不可。她就在传达室里坐着,坐到下班,第二日再去。一直坐了四五天,终于有人与她交涉。那人也是认识的,学馆里出来不久,本来就不“噱”,如今加倍板一张脸,公事公办地说话。交涉的结果是,母亲不能见,某某某正交待历史问题,她亦要有正确态度对待。鉴于她们家目前实际困难,给她开一张证明,凭证明可到银行取出冻结存款五十元。她这才打道回府。家中只剩她一个人,难得没有人差使她,她从小又会照料自己,生活不成难事,倒别是一番清静和自由。她将母亲剧团恩准取出的五十元钱交给姐姐,姐姐名下那一份生活费是分为两半,一半买饭菜票给她,另一半则作营养用途。所谓营养是从邻里大人处听来,肝炎要补糖和精肉。她很会计划的,糖呢,就买清粽子糖,瘦肉是牛肉干和猪肉脯。这两样都带有闲食的性质,是女孩子喜好的零嘴。每周一次,她带了这些去肝炎隔离病房探视。家属站在走廊里,隔了道窗台,与病人见面,交割东西。姐姐慷慨地分出一点给她,姐妹两人面对面嚼吃一阵,然后分手,一个回病房,一个回家。家中无人,余下这对姐妹,怎么也要生出些相濡以沫的心情。


    郁晓秋一个人走在街上,落叶扫尽,已是这一年的深秋。秋阳高照,亮晃晃的。她穿一件格子线呢的外衣,也是姐姐穿下来的。其实她已经比姐姐高和丰满了,所以衣服总是窄小的。她穿了方口系带塑底黑布鞋的脚,偶有一回,踩在枯叶上,枯嗞嗞一响,她走过去了。在这个凄凉的时代里,她显得格外鲜艳,而且还很快活。这是生长本身滋养出来的,多少是孤立的,与周遭环境无关,或者也有关,只是不那么直接。健康的生命,总是会从各样环境里攫取养料,充盈自己。略有些向晚的光,从斜侧的角度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一些影,她的脸部显得很明丽。在她渐入少女时期,由于内分泌的活跃波动,她的脸部会呈现绝然不同的情景。有时候,它笼罩在阴霾之中,陡地暗淡下来。皮肤的肌理颗粒,绽现突出。五官的线条本来就复杂,现在则有些乱。她眼睛里的褐色的瞳仁,被晦暗的气色遮盖住,光芒便弱了。此时此刻,她变得丑,粗陋,而且招人议论。议论是晦涩的,似乎是,这脸色中隐着怎样私秘的病症,又与品行有暗中联系。人们暧昧地说: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色?说真的,这气色确是类似成年女人的含有情欲意味的憔悴,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内里是生长激素的不平衡运动。各种因素竞相增长,互相催促,经过激烈的调整,一旦达到和谐,她的脸部便焕发出灿烂的光彩。这时节,真是每个人都会看她几眼。她的美丽却又超出了少女的好看的范畴,也不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美。是有一种光,从她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这种亮,将她的脸型,鼻型,双睑的线条,唇线,勾勒得清晰,而且均衡协调,肤色匀和,眼睛放出光明。少女的五官轮廓多是不那么肯定的,有些含混不明,而成年女人清晰是清晰了,却又圆熟了。她既是鲜明,又是清新。就这样,荷尔蒙在寻求稳定的过程中,颠覆与平衡,在高xdx潮低潮之间来回摆动,影响到她的外部,便是在阳光与阴霾中交替。这情景总起来看,其实是瑰丽的,包含着生命的奥秘,可推而广之于世间万物的由嫩到盛。


    由于身心内部的活力充沛,所以郁晓秋几乎注意不到外部世界的荒凉。那突然多出来的大片大片闲暇时间,她总是能够填满它。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做弄堂里的玩耍游戏了,可她当然还不能承担大人的谋生的事务。即便是在这尴尬的空闲里,她也不生惆怅之感。她时常去到学校里,虽已停课,老师却还来上班,对待她不再像以前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会与她谈些家常,还向她讨教生活常识。比如几点钟去菜场可买到黄鱼带鱼,哪一家早点铺的豆浆比较稠厚。有女老师的小孩生病不能去托儿所,带到学校来,她就接去自己家里带半天。将饭煮得稀烂,拌上炖蛋,糊糊地往小孩嘴里送。小孩子都是隔锅饭香,竟也肯吃,还比在托儿所过得满意。她呢,因为能带老师的小孩回家,在邻里间也能获得尊敬,有人特特地过来看望。到了下半天,双双都很自得地往回去办移交。有时,她还会去少年业余体校,那里更空寂些。训练自然已经停止,教练们都集中到上级部门去上班,只余下门房的老伯伯。因认得她,她又向来嘴甜,所以也放她进去。体操房里软垫统倚墙叠起,器械拆走,只从天花板垂下几个吊环。落地窗锁着,透过窗玻璃可看见前边的篮球操场。久不铺细沙,地面粗而硬,还不平,有几处汪了前几日的雨水。她在吊环上荡了几下,吊环的栓扣生锈似地,嘎啦啦响,因没抹滑石粉,掌心不一会儿就磨得生痛。她又到扶把上做几个动作,扶把上的灰印下了手印子。她看见阳光里自己的身影,有几分陌生的好看,便盘旋一时。有时,操场上翻墙进来外面的野孩子,拾捡起废弃的破篮球,将篮板砸得砰砰响。等老伯伯发现来驱赶,立即翻上墙头,骑在墙上,唱几句辱骂老人的歌谣,然后消失在墙后,重又安静下来。地板上她的身影也拉长了。


    偶然,郁晓秋会在这里遇上几个人,也是过去少体校的同学,篮球班,或体操班,高班或者低班。他们有的是进来看看还有没有革命的遗漏,好再补上一笔。有的也是像郁晓秋这样,到体操房来玩。还有一些则单纯是碰熟人来的。总之,都是没事。多来几次,勿管熟不熟的,总能碰上几个,这时也都觉着亲近。渐渐地,就有些相约而来的意思了。空旷的体操房里有了声响,老伯伯过些时就会探头张张,并不干涉,再退出去。都是昔日来这里训练的孩子,使他想起那时候喧腾的情景,他心里是喜欢有些年轻的动响的。三五个人一处聚了几回,忽就萌发了做点什么的念头,最自然的,就是成立文艺宣传队。他们学体操的,都能跳舞,又是来自各个学校,关系就广泛了。他们下一次就各自带了新人,再下一次,新人又带新人,如此递增,人员迅速壮大起来。唱歌的,演剧的,吹拉弹奏的,体操房里正好留有一架钢琴,原是为训练伴奏的,蒙了帆布罩,推在角落里,这时也见了天日。他们将体操房打扫一番,挂上宣传队的招牌,为起名很费了一番脑筋。因此时可谓是揭竿遍地,什么样的名字都用尽了,都有重复之嫌疑,最后,几个高中生拍板决定,索性就事论事,就叫少体校宣传队。牌子挂上,少体校就像重新开张,门房老伯伯也有了事做,一早就烧茶炉,开门开窗,洒扫庭除。这帮少年正逢精力充沛时节,热情高涨,索性将几个办公室辟为男女宿舍,拖过训练用的软垫做地铺,不回家了。夜里,体操房灯火通明,歌声琴声大作,简直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季候已是入冬,枝头的叶子落净,疏阔地伸向寒素的天空,灰白的日头将建筑物投下淡薄的影。西伯利亚的寒流数次侵袭这个地处江南的城市,将空气中的水汽冻成冰霜,四下都泛白。可是,这里,热火着呢!他们在地铺上冻得麻雀似地挤成一堆,哆哆嗦嗦地起来,缩着脖子跑过冷风飕飕的走廊,去公共卫生间洗脸。水管子都冻上了,浇上开水,才有水出来。然后,被支使去买早点的人也回来了,只这一会儿,刚出炉的大饼油条就冻硬了。那受支使的人多半是郁晓秋,她是这伙人里不多几个小字辈中的一个,还滞留在小学,不知何时方能升入中学,也没有红卫兵运动的阅历。他们中间的高中生,所受教育程度最高,革命的资历也最深,年龄又最长,自然就成了首脑人物。郁晓秋很乐意为大家支使,不支使她还要争着做。她拿了食堂里一口大号钢精锅,锅里盛豆浆,翻过来的盖上,搁大饼油条。双手戴了半截的毛线手套,露出的手指头冻得通红。又怕豆浆凉,又怕豆浆泼洒,只敢小跑着,跑进院子。她从心底里喜欢,甚至感激这日子,为有这日子,她甘愿为大家做奴仆。


    冻硬的大饼油条啃下去,再喝几碗温吞了的豆浆,身上就已热了。年轻的身躯只需要一点点燃料便可点起火来。等到弦管歌舞起来,就要热到冒汗,需要脱去棉衣了。他们都十分卖力和认真,将那些简单、甚至幼稚的动作反复练习。在这些刚直生硬的舞蹈里面,也微妙地藏有一些婀娜的姿态呢,它们出其不意地体现出少女的窈窕的天然。就是这,使舞蹈的女生显出差异。令人惊讶,同一种性别竟会有如此不同程度的性别含量。在这些朴素以至乏味的衣服底下,被羞怯和偏见拘束着的身体,都在以各自的个性方式生长性别的特征。在那些坦然的天性之下,它们得以尽情的发展,于是显得格外妩媚。那些男孩子们,远没有长到了解女性的年龄,他们只是本能地受吸引。这里的女孩子,因为从小受过形体的训练,都要比较其他孩子更具有自我的意识,站在人群中都触目得很。可是,当她们这些人聚拢一处,便立即有了不同。这又要归于天赋,人们所拥有的自由和热情都是不同等的,那不是按照平均原则分配,而是取决于本人生命的元素是否活跃。郁晓秋在其中显得突出。无论举手或是投足,都有一种别样的意思。那些较为年长的女生称它为“造作”,总是企图纠正,却不知从何纠正。其实她们也并不能认得清,那不是“造作”,只不过是性别特质过于率真的流露,与革命的歌舞很不符。这种气质似有些腻,其实也不是腻,而是多少有一点肉体性。她们背地里讨论过是不是不要她参加舞蹈,派她去干别的,可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她那样热忱地排练,还为大家服务,而且,她真的有一点迷人呢!在排练的空档里,她一个人在空场子里旋转,大跳,裹着一团蒸腾的汗气,在玻璃长窗映进来的阳光格子里,像一个毛茸茸的雌性的小兽,四肢有力,弹跳敏捷,神采奕奕。


    然而,不久,郁晓秋却自己提出不跳。问她缘由,她抵死不说。然后,过了几天,郁晓秋不经劝说,自动回进舞蹈队列,跳起来。再过几天,又不跳了。这么罢跳与复跳来回几次,人们便见出端倪来,原来这都与一个人有关。这名男生是辗转找来的,从小练过钢琴,如今在乐队拉手风琴。排练的间歇,郁晓秋一个人自编自舞时,总是他弹钢琴伴奏,弹的旋律亦是即兴自编,或是从某一支名曲中攫取,倒很和谐。他是高三年级学生,在这一伙里面,属最年长的。人长得很高,看上去有一米八十以上,虽是瘦,可骨架宽大,所以还撑得起。照理是魁梧的,然而他神色里有一种怯意,透过琇琅架的近视眼镜,目光闪烁不定,这就使他奇怪地缩小了,变得委琐。他就住在少体校附近的一条小马路,林xx道边花园小楼中的某一间。家境很好,倒不是资产者,而是殷实的职员,家中只他一个孩子。从他七岁开始,家中便每月付出二十五元薪水请钢琴教师授课,这笔钱是可供穷人家过半月一月的。却有人传说他是领养的,大约因此才显得惴惴,似乎不安于所得所受。他琴学得很正规,程度也相当深,有时,排练间歇,人们要求他演奏一个西洋曲子,他就弹萧邦的协奏曲《悲怆》。大家静着,并不听得很懂,只听得一串赶一串的音符,轰然作响,并且久不散去。在休止与停顿里面,就听弹奏者粗重的喘息,让人觉出弹琴的吃力辛苦。他显然没什么情调,乐器在他手下就像机器,只因刻苦认真,一板一眼,就操作得很好。他不太说话,人家说话,他亦向隅而坐,似听非听,手在键盘上兀自爬行。所以,这机器又像是他的喉舌,喉舌也是枯燥的。但性情孤僻的他,并不反对与大家共处。他不过宿,吃在这里,逢吃饭时,他用自带的饭盒装了饭菜——饭菜是粗糙的,偶有请去演出的工厂企业给一点劳务费,或者到某组织去筹要一点经费,宣传队的财政是清简廉洁的——他一只手平托饭盒,另一只手持一把勺,一口一口送进嘴。吃相很规矩,但因是这样军旅生活的食风,又是混迹在一群看起来比他幼小的少年人里面,就有一种沦落的样子。他穿军服的样子也很不像。军服都是东一件西一件搞来的,有真的军服,比较旧,洗得发白,又因年头军衔不同,旧和褪色的程度,以及款式也有所不同。领章肩章的钉痕,流淌出历史的风貌。也有假的,就是剧团演出用的服装,成色比较新,裁剪则更精心仔细,看上去就齐整得多。因他身材特殊,找不到合适的,其实他不穿也罢,可他偏去买了布,在裁缝铺做了一套,颜色是生生青的绿,身腰是人民装的款。他却还郑重地系一根皮带在腰里,又找来一顶军帽戴着,那样子很是古怪。因军服总是草莽气的,是这时候的摩登,而他是陈旧保守的气质,两下里很不符。总之,他在宣传队里显得落落寡合,形单影孤。


    就是这样一个人,影响了郁晓秋的情绪。人们发现,凡他在场,郁晓秋就不肯跳舞,而要打钹镲,他有几日没来,郁晓秋又站进去跳了,等他来,又不跳了。经几个女生盘问,郁晓秋才秘密地告诉说,她跳舞时,他总是看她,看她的胸和臀。本来是答应保密不说,可女生们的保密就是那么一回事,总是要讲给最要好的人,最要好的人又总是有更要好的人。开始还只是在女生中间传,后来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似乎是在他们中间,已经有了更为亲密的异性关系——少年人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于是,便传往男生那边,终至哗然。这时,他们这一支宣传小分队,已经挺像模像样,去到工厂,学校,体育馆,街头,演出频繁,小有影响。所以内部的建制和管理也进入日程,日益健全。这事就上了决策层,进行认真的讨论。讨论的结果是,此事万不可等闲视之,它将会损害大家的思想品质,以至堕落风气。过了几日,经过紧张的筹备,甚至停歇掉一场演出,就宣布在某一晚,召开民主生活会议,专门批评和自我批评。会议的内容大家心下都明白,这一天里,人们奇怪地沉默着,不晓得这个即将来临的晚上,会发生什么。似乎是令人害怕的,还令人难堪,可是,多少有些兴奋呢!郁晓秋从下午就不见了,人们并不去找她,格外对她宽容。其实她哪里也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呆在更衣室里。更衣室的衣柜都空着,也不锁,她无聊地一扇一扇打开,有一格里还团着件紫红的球衣,上写三十七号,发散出一股没洗净又隔了日子的捂熟气。想那时,这里是最嘈杂拥挤的地方,女生们只能单腿立着换裤子,一个倒下来,连带一片都歪了。更衣室通淋浴室,并不是每天有热水,只是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烧热水。这一天可就挤出浆来了。小女生们剥去衣服,裸露出雏鸡般的身子,所谓“肋排骨可以弹琵琶”,互相抱紧了,挤在莲蓬头底下,淋得透湿,青白的皮肤泛出红来,又变成了“剥皮老鼠”。现在,一切都沉寂下来了。郁晓秋终于感觉到时代的荒凉了,可这荒凉,其实又不全是从时代生出来的,还有一些,来自于成长,成长的某种阶段。她没敢跑出去吃晚饭,不好意思,其实没有她的错,可就是不好意思。她在浴室里,将水管当扶把,练功,旋转,大跳。地砖长久干涸,很粗糙,磨着鞋底。她跳累了,就停下,不多会儿却觉着冷,站起来再跳。这里,白天也需开灯的,但从浴室高处的气窗上,看得出天色转暗,最后变成漆黑,甚至还可看见一颗寒星。这里真是冷了,那时的人气已经收干收尽,从地,顶,四壁,渗出森凉的寒意。她将那件遗忘的球衣套在身上,蜷缩起来,鼻子埋在陌生人的气味中。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她无法想象外面正发生什么。


    体操房里灯光大亮,却没有歌声琴声,气氛格外严肃。队长宣布开会,作了一个冗长的发言,不外是革命的形势,国家的命运,青年的责任,洋洋洒洒,很像一篇社论。人们都很耐心,虽然有一时,大家以为会议并不像事前所以为,要涉及那样的题目,心下有些轻松,又有些扫兴。终于,队长的发言有些暧昧起来,他说到年轻人的情操,就是“情操”两个字,眼见得要接近那题目了。人们重又紧张起来,可他却又迟疑了,让大家发言,开展自我批评,结束开场白。接下来有几个人发言,检讨多是排演中怕苦怕累,或者风头主义。队长插言道:谈谈生活作风方面的。这一句点题,意思很明白了,但还是不敢进入正题似的,几名女生抢先检讨了饮食起居上的骄娇二气,将话题又拖延一时。已经有一小时多过去了,队长终于点了他的名,说:某某某有什么要说的呢?畅所欲言嘛!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此时,人们方才发现他今天所坐的位置就不寻常,他与几个领导坐在有数几把椅子上,在席地而坐的男女少年中间,本来就是人长,其时更显得突兀,几乎顶在天花板下。他的一双瘦手在并拢的膝上,相交握紧几回,嘴也闭紧又张开几回,然后发出一个音:我——这一声引起笑声,因人们是不大惯听他声音,听见很觉滑稽。队长立即阻止道,严肃些,可气氛还是略微松弛下来。他自己也笑了,脸上浮起些红晕。他又说:我——这一回人们不再笑,他才继续下去。他说,我坦白,我的思想意识有问题。他的相握着的手在膝上解开,平放着。我思想意识不健康,他继续说。人们不由惊讶了,惊讶他能坦荡,并且准确地切入主题,大家围绕着这主题兜了多少圈子啊!可是,还是有一些滑稽的东西,是他的声音?语调?措辞?这些分明是严肃的,可是在他这么一个人身上,却如此不相投,多少是故作,或者说硬装,就有了讽刺的效果。又有人笑了,接着是哄堂大笑,连队长都掌不住,也笑了。这一阵尽情的笑过去后,其实就可以顺势下台,结束,散会,睡觉。他呢,回去他那个花园洋房某个房间中的,养父母的家,也睡觉。郁晓秋已经溜出更衣室,上了二楼临时宿舍。她又冻又困又饿,也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自己铺上,钻进被窝,转眼便睡熟。楼下体操房正开锅呢!


    笑过了,有些人意阑珊,月亮也到中天。可是不,他继续往下说。因为突破了开头难这一关,他说得流畅起来。他说他的思想意识不健康,主要源自于所受的教育,什么教育呢?他读的那些课外书籍:中国古典的有《红楼梦》,外国的,大多是十九世纪俄国小说,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报上长长一串书单,那些外国人名从他嘴里流利地淌出来,不过带有阿宝背书的意思,脸上表情也是木呆的。报完书单,他开始讲书中的内容,队长提醒说不要扯远,但也有人主张让他说。他为难地两头看看,委决不下,最后选择折衷。于是依旧介绍内容,但只拣有关的细节:《贵族之家》里边,那位有妻室的贵族最后到修道院看望爱人,她从他身边低头走过,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但有一瞬间,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渥伦斯基在火车站遇见安娜,忍不住回过去再看她一眼。还有安娜在舞会上,以一袭黑裙,把吉蒂击败,落荒而逃。再有,包法利夫人一早从家出发,乘着马车进城,到小旅馆去和情人幽会……这些细节均是与男女情爱有关的,事情正在引向最主要却也是最危险的边缘,四下里肃静一片。他的双手离开膝盖,时不时打几个手势。他的脸型由于亢奋而改变了,变得比较胖和圆,咬嚼处的肌肉因活动而显发达,脸相有些粗鲁。他的眼睛在近视眼镜后面睁圆,转动灵活,并且发出灼亮的光。人们躲着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却搜索个不停。这一节在带了些猥亵感的气息中过去了,他似乎累了,手落回到膝盖上,脸上的光泽褪去,暗淡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似乎觉着了难以启齿,可还是坚持说下去:我就是受了这影响,思想意识起了变化。有一回,他的表情又回到原先的木然,很像是一部说话的机器,一旦开启,便运作起来,不刹车就不停止。有一回,我走过女生宿舍,看见一个女生,正在穿衣服,她的胸部很丰满,我突然有了冲动,从此,我总是从女生宿舍门前来回,有时关了门,有时没有人,还有时,有人,在睡觉,我确实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可是,很困难,我克服了困难。他实在是说多了,而且说得这样暴露。并没有人让他说这么多,可是,也没人阻止他,而是任他说下去。他继续说着,当他看到这女生时,目光由不得自己会去看她的某些部位,激动难已,并且,身体会起反应。他机械的声音里,有一股惯性,一路向下走着,无所阻挡。吐字间“咝咝”作响的齿音,颇像机器运作的金属摩擦声。多么怪异的晚上啊!男女生排排坐,听这样淫荡的自白,而没有人离开。简直挡不住他说,他越说越放肆,竟然还说到了“梦遗”一类的。他渐渐气馁,身体和脸又瘦缩下来,瘪了似的,终于,他收尾道: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训,我愿意做反面教材。他抬起头,出乎人们意外,竟是轻松的,他颇为舒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脸因是不多见,就也显得不同寻常,几乎有一种明朗。笑过之后,又回复了木然的原状,没有人敢再看他一眼。第二天,他没有来,以后也没有来。大家不再提起他,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不久,新找的手风琴手就来报到了。也是从小学钢琴,这时候,速成手风琴的,一个较为年幼的初中生。他完全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说话行动都很随便。不晓得他来此之前的经历,他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曾加入过的宣传队又是什么样的宣传队。他言语中有一些全然陌生的措辞,不知何指,极令人茫然。人群就是这样,聚久了,便产生出内部的特定性语言,同一个字词里,也许是截然不同的含意,是由群体中的默契而定。这名新人既使大家感到新鲜,也感到不惯。有一日,排练中间,大家坐在地板上歇息聊天,此时,冬天已经过去,落地窗推开,初春的阳光洒满一地。他忽然指了郁晓秋说:我给你起个绰号。自从有过上回的事,人们,尤其是男生,对郁晓秋的态度都相当谨慎,以至于疏远,他这么一说,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他自是不觉得,一径被自己的想象兴奋起来,从地板跳将起来,伸长手臂在空中大大地画一个弯势——就叫一个字:S。先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停了一刻,忽就都明白过来,无端地,众人都红了脸。他立在那里,四下左右地看,不晓得为什么都不做声,以为不理解,还想作一番解释,不料郁晓秋扑上前去,照脸就是一个耳光。他的脸因挨打加恼怒,顿成猪肝色。他才不管什么男不与女斗的规矩,迎上去就要还手,被拖住了,只能张口开骂。骂出的话全不着边,什么“气焰嚣张”,“反扑革命”,还有什么“美女毒蛇”,“糖衣炮弹”等等。看来这一记耳光确实吃得冤枉,他并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么,而且,他的孩子相全冒了出来。他被几个大男生按倒在地上,踢着腿,委屈与羞辱地哭起来,绝望道:被人打了耳光是万不能再做人了!大家忍着笑又将他拖起来,笑他小小的人,脑子里污七八糟不知装了些什么。这边闹着,那边郁晓秋转身出去,噔噔地上楼,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包,复又下楼,跑过走廊,出了少体校。


    少体校所在的这条背静的马路上,两边多是带花园的独幢小楼,院子里,围篱下,迎春花爆出一骨节一骨节的黄花,人行道上的梧桐树长出巴掌大的嫩叶。有三两个行人走在路上,看见这个头发毛茸茸的小姑娘从梧桐影里跑出来。因为全力奔跑,她的四肢和身躯舒展开来,舒展到每一节姿势都有一时停滞,停滞在空中。这小姑娘多么好看啊!这三两个路人想,禁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想把这神奇的景象保存久一些。


    这天,简直就像一报还一报,郁晓秋跑回家,上了楼,迎面看见母亲站在楼梯口,照脸给了她一巴掌。母亲从单位解除隔离回家已有多日,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等得心焦,都想到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活了这一层上去了。终于等到她回来,则是用一记耳光来欢迎。房间内,姐姐靠在床上,嘴里嚼着牛肉干,看一本书。她是早一日从医院回来的,这一日,则是母亲烧给她吃。郁晓秋一到家,东西未及放下,烧饭锅已塞到手里了。此时,母亲歇下来,在窗前方桌边坐下,点起一支烟,慢慢吸一口。这些日子里,又有了点变故,三楼的房间被封,母亲搬下楼来,睡在哥哥的单人床上。母亲的头发早已没了电烫的痕迹,剪短了齐齐梳往耳后,穿了方领的蓝卡其布外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新派的老妈子。只有从她擎烟的手势上,还看得出一个名优的气质,经历过摩登的开放的生活。


    郁晓秋的自由生活,就此告一个段落,她担负起所有的家务,母亲认为这是管束她的最有力措施。现在剧团里既不演出,也不排练,上班只是学习开会,生活反倒比较正常。母亲早出暮归,晚上便是和两个女儿在一间前客堂度过。先是闷了几晚,不到八点便各自上床就寝,只有大女儿开一盏床头灯看书。书都是从她同学处借来,书脊上有公家藏书的标签编号,书页里爬行着针尖大的蠹虫。几晚下来,那一对母与女都感到了闷,可她们之间又是不惯于交谈的,总是训斥与被训斥,就更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了。后来,是郁晓秋向邻居女孩讨了些纱头来拆。这本是出于生计,向工厂称来棉纺编织物的碎料,拆成回丝,交回厂里,挣一些收入。但却成了孩子们喜爱的手工游戏,谁家中有纱头拆,就像有了宝,极大的面子才可讨得几片来拆。郁晓秋是以教授跳舞为条件交换来的。她坐在床沿,膝上铺一方手绢,用一只汽水瓶盖做工具,将一片棉织物拆成一缕缕。这略有些接近女红的劳动启发了母亲,她令女儿把纱头放下,端一张凳子到墙角落里,摞起的樟木箱跟前,站上去,打开顶上一只,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她在底下接着,摊到床上,一床的绫罗。她一手托着另一手的肘弯,吸着烟,眼睛眯缝着透过烟雾打量,然后从中拎起一件,说,改件衬衫。


    这是一件人造丝,月白底上蓝圆点的旗袍,短袖,下摆及小腿。虽然母亲身材丰腴,可因为剪裁合体,料就紧得很。这一母一女都没受过什么家教,从没沾过女工,谈不上裁剪的规矩,只是取一件短袖衬衫,来回反复地在旗袍上比,比来比去,无论如何也容纳不进去。后来终于想到,可将一件衬衫拆成多件零部件,横竖左右地嵌拼,就能凑成一件。于是又找出旧报纸,正反检查没有领袖政要像片的,依样画葫芦描下衬衫的各个部位:领,袖,前襟,后襟。头天晚上虽没什么成果,可却激发起她们极大的兴趣。待到报纸剪的样片填进旗袍的面积内,又用圆珠笔划好,就要拆线了。家中连一把小剪刀都找不到,日子其实过得粗得很。母亲是不做家务的,这个家先是在女佣人手里,后是在郁晓秋手里,中间又没什么交割,一段和一段接不上,是凑合着。最后找了个削铅笔的刀片,却是锋利得很,须格外小心。这一点,女儿要比母亲有能耐,母亲性子急手又重,没拆半行已割破几处,于是郁晓秋将拆工全揽下,母亲只在一边抽着烟看和批评。这一对母女难得这么安静融洽,这个家也难得像个家的样子,有了一点居家的闲情。等到所有的接缝全拆开,连贴边都拆了,为多争取一点布料,一件旗袍分为几张形状各异的裁片,就要下剪子了。这一回,轮到做母亲的上阵。她嘴角依然衔了烟,眼睛略斜,躲开烟雾,将袖管卷一卷,操起剪刀,这把剪刀对于裁衣又小了点。她咔嗞咔嗞一行过去,留下些锯齿状的剪痕。几下子剪罢,将剪刀一扔,完事了。活计又回到女儿手上,先从另一个墙角拖出缝纫机。这是一架价格不菲的柜式缝纫机,专买给那个余姚女佣人用的,自她走后,就没再碰过,上面放了茶盘饼干盒的杂物,都想不起这是一架缝纫机。给轮盘上皮带亦费了功夫,是整个人钻进底下去,用手硬掰上去的。这母女都有些蛮劲的。坐下来,将大大小小抽屉拉开一看,原来什么都有。大小剪子,划粉,大头针,各样的线和针。等到有一日,母亲叫老大哥、她们称老娘舅的人一来,看她们这样没有章法,略介绍了些剪裁缝纫的常识,她们才又大悟到,走了多少弯路,费了不必要的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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