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其他人以及敏敏
3个月前 作者: 王安忆
他们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的时期。他们又来到舒娅家里,甚至有两次,嘉宝也来了,坐在大家中间。南昌不禁疑上心来,他和她有过什么事吗?那一对泰国小象,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舒娅家中,这使南昌感觉小兔子和舒娅也发生过什么了。如今,小象被舒拉很粗暴地在天井地上划来划去,她是将它当滑石的用途。这对小象的游历大约到此就结束了。就这样,他们坐在一起,都像是没事人似的,其实呢,各人的事各人知道。这一阶段的话题是第四国际的兴亡。关于第四国际,他们有多少了解呢?所有的资料不过是来自批判文章里一些断章取义的概念,父亲们的理论学习文件,外加私底下传递的关于托洛茨基的小册子。这发生在异国的政治事件,由于社会主义阵营的同盟关系,使革命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开拓着他们的胸襟。在共产主义学说里面,那些拉丁文的人名和概念总是激起着科学进步的热情,还带有艺术的气质,特别能满足青年的想象力。他们将这些拗口的人名念得滚瓜烂熟,就像是他们的熟人。阐述概念也很流利,观点和论据信手拈来,因缺乏材料而断了逻辑推理,说不通的地方,他们就以思想的坚定性来克胜。有什么能挡住他们呢?他们如此的高昂,声音响亮,情绪热烈,充满着向往。他们认为,应当由中国来接替和重组第四国际,因为中国正在解决国际共运中的大问题,就是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之后的继续革命。这听起来和第四国际的“不断革命”宗旨相仿,但性质上却完全不同。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前提,一个是无产阶级已经掌握政权,实行了公有制,而另一个却是在资产阶级的阵营内部——所以,我们走在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前列,他们不禁热血沸腾。她们,这些听客,很难说有什么同感,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们对他们多少有了认识,他们的神秘感略有削减。有谁能确切知道她们心里发生的变化?看上去,她们都比先前淡漠了,只是,聚会,与异性相处,还继续吸引着她们。她们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哪怕是心静如水的丁宜男,也不拒绝隔三差五地与大家一起坐一坐。
丁宜男是旁观者。人在做,她在看。由于身在事外,她便比当事人都看得多,也看得清。这一年,从冬到春,从春到夏,眼看着夏季也到了尾声,蝉鸣就是证明。事态,就好像一条河流从她面前过去,她不明端底,但河面灼亮的反光表明,有一些事情在发生。她没有介入,而是从岸上走过。这些是非曲折单单留下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其实她并不惧怕的。只能解释为一种命运的选择,似乎是,有心不侵扰她的少女时光,让她保持洁净。有一些始末从她手里经过,比如,南昌让她送给珠珠的信,还有,嘉宝染了血的床单,事后,她在木盆里搓洗床单,转眼间,血迹泯灭在雪白丰饶的泡沫里了,清水淘过,挤干,展开晾在晒衣绳上,迎了阳光,竟然透亮。她的女伴们,貌似平静,可是她看得出来,她们人在这里,心却不知去了哪里,成了个透明人,就像个蝉蜕。只有她是个实心人,表里还未分离。她其实是有些不自知的力量的,在任何情况下,都按着自身的生长速度成熟,保持了和谐,那就是安宁的温煦的闺阁的保护力。这不是清心寡欲,而是顺从自然。她们这几个,如今就有了裂隙,这裂隙,不是由于龃龉,而是,成长的差异。本来,她们之间也有着些小小的派系,舒娅和珠珠最要好;嘉宝自以为和舒娅好,事实上,舒娅并不这么看;丁宜男呢,和那两个好虽好,却一直留有余地,和嘉宝的关系,则在最近发展起来了。但无论远近亲疏,她们原先是,怎么说,是同一种物质制造的,现在分离了。也只有丁宜男一个人才看得出,看出她们终要分道扬镳。坐在大家中间,丁宜男是孤独的,但这孤独并不使她凄然,相反,还有一丁点儿喜悦似的,倒不是孤芳自赏,她实在是一个谦逊的人。她的喜悦是,她自觉着身心内部在趋于完好,然后,将有一天,生活来临。
他们的热情的讨论,一贯是要受到舒拉骚扰——其实舒拉是真正对他们的话题有兴趣的人,但她不懂得用什么方式表示她的兴趣,往往是采取胡搅蛮缠。再说他们,为什么要特别排斥舒拉?舒拉有什么错呢?没有,只有一桩,就是她的年龄。要是让一个卜三岁的小姑娘参与进来,那还有什么神圣性可言?他们的深刻度无疑是要受到贬损的。舒拉的捣乱就那么一套,不外是捶门,叫喊,从窗户掷石头,他们本来已经不以为意,反常的是舒娅。以前舒娅是和他们一起对抗舒拉,可现在却有帮舒拉求情的意思,她对舒拉说:你把你的糖拿出来分给大家,就让你进来。舒拉有一个小糖果罐子,积攒着母亲分配给她们的糖。顺便说一声,舒拉是个小吝啬鬼,将自己的吃食守得很牢,舒娅则是散漫的,再说,她还有社交呢!此时此刻的舒拉却很慷慨,她立刻贡献出她的糖果。他们一边吃着舒拉的糖,一边嘲笑舒拉“小市民”,而且他们并不承认舒娅帮舒拉做的这一桩交易,这交易里有一种戏谑的意味,使事情变得不严肃。他们打着哈哈,有意不说正经话,让舒拉白等一场。于是,舒娅的建议就变成了一场骗局,舒拉自然很愤怒。舒拉的愤怒专对着一个人来,那就是南昌。有几次,她冲了他们背后骂“胆小鬼”,小兔子,七月,还要与她对几句嘴:谁是胆小鬼?南昌则头也不回,速速地跑了。
不止是舒拉的骚扰,舒娅的绥靖政策,珠珠有时候也会出点怪——正当他们谈得激烈的时候,插言道:你认识他们啊?这“他们”指的是第四国际抑或第三国际的成员,也有时候是这样问:他们认识你?这话里的轻蔑意味就十分清楚了。舒娅紧跟着就大笑,笑得十分夸张。嘉宝要是在场,也会跟着笑。她现在不像过去那么对他们有敬畏,这从她看他们的眼光里流露出来,她常常斜过眼瞥他们一下,其中藏着不屑。丁宜男倒没什么变化,可这没变化却更像是一种蔑视,因为他们对她不产生任何影响。就此,他们的讨论就渐渐涣散下来,他们的激情也涣散了,心里不免生出恨意,当面背后地使用“小市民”这个词汇,还有“市侩”和“庸俗”一类词汇。他们和她们之间那些爱恋萌生的纠葛,就此被归结到阶级的差别,其实是相当无理,也看得出他们的虚弱。最终,他们放弃了理论话题,转向一些具体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与权力的上层有着某些联系,也是在她们生活之外。这显然是出于用心,就是以轻蔑来还击轻蔑。但这用心很难说有什么效果,还是珠珠那句话:你认识他们?或者:他们认识你?这一回,她们虽然没说出口,可那满不在乎的表情将意思表露无遗。直到一个新情况出现,她们的态度方才有改变,那就是在他们的说话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个人,话题渐渐集中到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也是个女生,就是小老大沙龙里的成员,那名外交官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敏敏。他们新近与她又有了往来。还是小兔子起的头,他就像一个使节,串联与联络起各式各样的关系。前面说过,敏敏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文化革命开初方才回同,进人中学。以她的年龄,正是初二或者初三,反正都已停课,不必顾及教育上的差异,她只是跟了同学开会听报告,中文倒是进步很快,再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总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所在的一所女中,学生多出身干部和名流的家庭,同学间通用普通话,态度也多凛然,背景一般的同学亦难免有趋势之色。敏敏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这里一切都未曾开蒙的一般,其实她方一进校就被列入这小社会的上层,可她偏喜欢几个本性敦厚的,做了伙伴。那几个同学是工人和普通职员的孩子,凭学习成绩进入这所市级重点中学,虽是此,在学校里还是受屈抑的,总盖不过处境优越的孩子的声色。敏敏与她们做朋友,便也在了边缘。那些孩子对革命的作为大凡只是串走于校际之间看看大字报,敏敏也跟着去看大字报。小兔子就是在戏剧学院里,看见的敏敏。又有一次,是在音乐学院。女生常是要做艺术梦的,看大字报也挑选这类院校,而小兔子呢,又多是在市区的院校走动,在繁华闹市长大的他,革命也专挑华丽的空间进行。这一次遇见敏敏,敏敏是单独一人,骑一辆小轮自行车。敏敏又是一张圆脸,看上去很像维多利糖果的玻璃糖纸上,骑独轮车的小白熊。她骑车慢慢地徜徉在校同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却显然与周遭大字报无关,而是在另一些什么事情上。当小兔子一帮人迎面叫住她,她惊得几乎从车座上掉下来。她一时没认出小兔子,等想起来,就笑了。她的笑容很开朗,被太阳晒成浅褐色,瓷实的皮肤十分光洁,牙齿也是光洁的。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顶上,没留额发,露出饱满的前额。她长大了,先前还是个小孩子,转眼间成了真正的少女。小兔子问,在想什么呢?她说:你们听,“恰尔达斯”。小兔子们竖起耳朵,听见有小提琴疾迅的奏乐声,想:这就是“恰尔达斯”吗?敏敏下了车,推车与小兔子走了一段,他们那伙则骑车慢慢跟在后面,看起来,就像护卫队。他们都看出这女生的特别。走了一阵,敏敏回过头,向大家一笑。阳光下,顿时,就好像有万千金絮飞扬起来,简直令人有瑟缩之感。小兔子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国出使,因那里教育状况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还是留在国内——受教育。后这三个字她是迟缓一时说出,就有了谐谑的意思。小兔子笑了,后面那一伙也跟着笑了。这女孩,浑然不觉地,就成了女皇一般,受到他们的尊崇。
后来他们知道,敏敏时常来音乐学院,为的是听音乐。在凋敝的校园,这里,那里,偶尔会有乐声起来,敏敏要听的就是这个。她告诉小兔子们,小时候,随出使父母居住的国度里,晚饭后,由大人带着散步,不期然地,会遇到乐队演奏,桥头,街道,广场,甚而只是菜市——夏季里的黄昏非常明亮和漫长;她义说到白夜,彻夜地明亮着,却万籁俱寂,就有一种空旷的静谧;偶尔,她也会说到一些儿政治,东欧与苏联的关系,虽然不多也不深,但那是贴得很近很近的消息……小兔子们发现,敏敏的世界其实很大,可奇怪的是,她又给人离群索居的印象,这使她变得很神秘。小兔子向她承诺,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欢音乐吗?这有什么难的,何必到音乐学院来听壁脚,简直是乞讨。敏敏被小兔子的话逗得很乐,她说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机,原先也有唱片,文化革命中,自己破自己四旧,全砸烂了。但是,她问小兔子,你有什么办法搞到唱片呢?小兔子没有回答,但表情是胸有成竹。
敏敏怎么知道,小兔子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到手的!其实是这时代给予的便利,规章制度都卸下来,于是,一切都敞开了。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时代又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你不知道。马路边上,废品收购站里,《金瓶梅》的插页图画就随风翻。什么禁书不禁书的,小孩子手里都会扯到半本《十日谈》。主妇们相互间讲故事,讲的是马利亚没有同房就怀孕,在牛栏里生下了耶稣。小兔子们找唱片的地方是抄家物资的仓库,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手,借来钥匙。这样的仓库有无数个,有的是汽车间,有的是旧礼堂,也有的是真正的仓库。红木家具,樟木箱,摩托车,自行车,冰箱,电视机,各色乐器,书籍,字画,瓷器,绸缎布匹,绒线皮毛,香烛锡箔——来自那些从长计议的生活里。在如此庞杂的什物中找唱片委实不容易,可他们有的是耐心,还有热情。敏敏的出现,就好像开了一门新课程,其中有无数新鲜的知识。他们都是好学的人,学校关了门,可社会敞开了。他们在仓库里四散开,分头翻找。絮状的灰尘在光柱里飞快地翻卷,洞开几条隧道,底下是堆垒着的物件,沉寂着,像一个巨大的坟场。他们上下蹿动的身影,则像是古代的盗墓人。他们走在堆垒物的缝隙间,一不小心,碰翻一叠纸盒,一股霉气没头没脑盖来,是锡箔,年经月久,早已风化,稍一触碰,便碎成齑粉,这可真像是鬼钱。幸好他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邪。有谁挤到一架钢琴前,掀开琴盖敲一下,“哨”的一声,就像丧钟响起。怎么都有些毛骨悚然,他们彼此叫唤着,在屋顶下传递着微弱的回声。那些红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这是没落的光,正是他们要砸烂的旧世界。待他们走出仓房,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不由松出一口气。
最后,他们果然找到几张唱片,一张是民乐曲《送你一束玫瑰花》,一张是《匈牙利舞曲》,一张印尼民歌《宝贝》,再一张交响乐《梁祝》,还有一张歌曲集,其中一首很奇怪地叫做“狂人大笑”。于是,这一天,他们按敏敏给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住在静安寺附近。他们没想到她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那是一片杂弄中间一条略微齐整的短弄。和这城市大多的弄堂房子一样,从后门进入,走过灰暗的灶间,来到朝南的客堂;或者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敏敏家住二楼并三楼,三楼严格叫作三层阁,是一个阁楼,敏敏和弟弟就睡这里。他们跟随敏敏,登上一道木梯,木梯很陡,敏敏的凉鞋底几乎就踩在小兔子的头顶。阁楼的顶是一个复杂的立体几何形,本是向南切下去,形成一个斜面,可中途又在正面切开一个长方形窗洞。窗洞很深,因正南,前方又没遮挡物,光线充盈,将阁楼照得通亮。阁楼里放了几件旧家具,漆面都已斑驳,但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领圆纱帐,顶上与脚下都缀有蕾丝花边,这小小的阁楼就此变得华贵,像童话里公主的房子。相对的角落里是敏敏弟弟的床,是一领普通的单人棉布方帐,好像住着敏敏的仆人。但这仆人也很高贵,床头架了一座小型天文望远镜。敏敏说是邻国一个大使的孩子送给弟弟,后经上级批准,同意她弟弟收下。
在敏敏的房间里,他们几个竞都拘谨起来,他们从没这么老实过,在敏敏的一一照应下落了座,然后由主人放唱片给他们听。唱机是敏敏外公青年时听的,现在很旧了,唱针呢,秃了。他们带来的唱片,其中一张又有了裂纹,唱针就老也走不过去,反复打转。正是那张“狂人大笑”,于是,那“狂人”便大笑不止。阁楼里满是夸张又单调的笑声,竟有些让人悚然,敏敏关了唱机,方才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敏敏指点他们从窗洞看出去,眼前是浩瀚的屋瓦,一时都有些怔忡。这个姑娘真就像童话里的仙女,有着点石成金的方术,司空见惯的事物,由她指引,就变成不同寻常的景色。这一阵子,他们对敏敏几乎是狂热的崇拜,他们竞相对敏敏献殷勤,从抄家物资里淘出各种各样宝贝,送给敏敏,画报,书籍,八音盒,集邮册——那是给她弟弟的,这个文静的,白皙的,比他姐姐更像女孩的少年,也被他们爱屋及乌地纳入奉献的范围。奇怪的是,他们彼此并不生妒意,似乎敏敏所引起的是另一种心情,和舒娅、珠珠她们不同。她们是女生,而敏敏却不是,当然,她也是,那是另一种性质上的说法,或者说,她是超乎性别的。他们分别登上她的阁楼,有时碰个正着,也没什么,笑笑,坐下一起说话,或者一起告辞。这样纷沓地上门,挺引人注意的,敏敏的外公外婆表示了不悦。有几次将他们拦在门外,说敏敏不在家,可敏敏的小轮自行车就停在后门口。还有一次,是敏敏的弟弟在门口迎接他们,将前一日送他的一本小说还过去。然后有一天,他们来到这片庞杂的里弄时,看见敏敏推着自行车等候他们,说,我们出去玩吧!这就是这个严谨的家庭拒客的方式,温和却坚决。从此,他们与敏敏就是在外面会面,公园,电影院,某一个学校的操场,还骑车远足去过一次嘉定。照理,敏敏这样一个有胸襟的女生,他们应该多与她交流一些重大的思想,可是没有,他们甚至从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第三或者第四国际的话题。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怕露破绽。在一个来自国际共运前线的人面前,他们变得谦卑了。
就这样,在他们的言谈中,越来越热烈地出现敏敏这个名字,她们很难忽略了。开始,她们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意思是对这个敏敏的存在并无兴趣。他们谈他们的,她们转过头去谈她们自己的。当他们公然拿敏敏来对照她们,流露出轻蔑的时候,她们就不那么好惹了。她们说,她们当然是小市民,他们又是什么呢?明明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不是市民又是什么?市民还有大小之分?又凭什么分大小?他们回敬,小市民就是小市民,鹰有时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她们忍笑请教,谁是鸡,谁是鹰,总也不能自己说鹰就是鹰吧!她们很轻俏地就让他们语塞,男生总是嘴笨的,一着急,难免言过其实:我们的父辈抛头颅,洒热血,就是要革庸俗的小资产阶级的命!她们就换了冷笑:你们的父辈?你们的父辈如今在哪里呢?到底谁革谁的命?此时,他们和她们,终于各回各的阶层,原来之间是有跨不过的鸿沟。吵架就是这样,非要把对方说痛不可。他们当然不能就这样吃亏,换一个角度,把话回过去:哈哈,她们是吃醋了!这一回,她们是真的恼了,个个都白了脸,再不与他们多说。可他们就是那种厚脸人,下一回,笑嘻嘻地又上门来,坐下来说着说着,还是说到敏敏身上去了。你拿他们怎么办?渐渐地,她们不由对敏敏生出了好奇心,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尤其是,她从国外来。这城市的人,对国外总是很向往的。当然,按珠珠家邻居,那个欧家伯伯的说法,外国也不尽是好的,比如“罗宋”,就是苏联,就未见得怎样;直到文化革命前的上海,尤其虹口、卢湾的马路上,常见白俄张贴广告,教小孩子说英语,什么英语?洋泾浜英语罢了,耽误人家子弟,赚些个蝇头小利:“罗宋”的大菜,也很马虎,不过是卷心菜放汤,美其名曰“红菜汤”。敏敏所来自的国外,就属于那一带。但珠珠她们一代,毕竟是新一代,比欧家伯伯少偏见,她们内心是期待认识敏敏的。只是,她们已经表现出那么多对敏敏的不屑,又怎么好提出认识的愿望呢?而他们就好像猜出她们的心思,抑或是出自炫耀的心理,总之,这一日,事先没作一点预告,突然把敏敏带来了。
第一眼看上去,敏敏一般,与她们对比,还显得粗糙几分。然而,略过些时间,情形就变了。几乎不可挡地,敏敏逐渐明丽起来。她就好像有一种光亮,从内向外透出来,最终,将周围人都照耀了。她们甚至忽略了敏敏的衣着——看不出她在国外生活的痕迹,倒像是北地人的作派。白底黄花布方领衫,一条宽大的蓝布长裤,赤脚穿塑料凉鞋,光光的额头上顶一盘沉甸甸的发辫。她和街上的潮流毫不沾边,完全游离在外,却另有一格。她坐在她们中间,是有些别扭的,她和她们显见得是两类人。她们矜持着,怀了警惕,等待敏敏先开口说话,不晓得会是多么高和深的言谈。怪都怪他们,预先做了那么多的离间,使她们心存戒备。敏敏呢,对她们倒是没什么准备,乍一见,单是觉得她们好看和时髦,也是不知如何相处。两下相持一会,从丁宜男这里打开了局面。‘敏敏对丁宜男手里的钩花生出了兴趣,问她怎么做,丁宜男就教她,先从基础的辫子花开始,再钩图案,从简到繁,由小渐大,逐步就可做成一件织品。这本是他们攻讦她们“小市民”的口实之一,然而敏敏,钦佩地看着丁宜男的手指灵巧翻飞,一行行精致的花案越衍越长。丁宜男给了敏敏一根钩针,又交她一团线,指导她起头,运针,钩线,转眼间,敏敏也扎进女红里面。说来也奇怪,这并没有让他们对敏敏失望,相反,他们还有点高兴,因为敏敏终于显出和普通女生同样的性质,而这同样的性质在于敏敏,却又不是普通的了。似乎是,敏敏吸引他们,是因为她不像女生,而她实际上又是女生。事情就是这样复杂,他们怎么搞得清楚?现在,敏敏和她们做了好朋友,没他们的事了。他们这些局外人,坐在一边,带着恭敬地听她们讨论钩针活里的技巧,以及其他一些琐细事,还听见丁宜男邀请敏敏去她家,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绣活和织品,还有,一架幻灯机。
第二天,敏敏去了丁宜男家,当然没他们的份,丁宜男从不邀请男生上门。幻灯机,准确说是幻灯机放映的内容,果然使敏敏很兴奋。每一个影像,她都有无穷的问题,而要回答她的问题,必须叙述一整部电影的情节。在遮暗的光线里,敏敏的眼睛亮亮地闪烁着,而她们却渐生不悦。她对某些常识的无知和好奇心,在她们看来,多少含有着居高临下的意思。就好像她来自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另一种生活,但是,不要紧,这不妨碍她对你们的生活有所关注。于是,回答和解释就不那么热心了。敏敏感觉到她们的冷淡,不知个中原委,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女生,并不加以计较。如同所有女生之间的猜忌一般,这一点不悦便过去了。就这样,敏敏参加到她们当中,有些隔,有些合,这才是相处之道。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倘若真是亲密无间,或许倒要生隙了。敏敏的加入,其实很微妙地改变了一些她们,甚而是他们的气质。她天性敦厚,实是一种镇定,似是亘古万事万物在眼前,不变不惊,在这动荡的时日,将她的心安散播给周围的人。她们和他们也随她去音乐学院的校园走过,是在向晚的时分,校园里很宁静,偶尔掠起一阵钢琴的琶音,没有成章成句的旋律,但这静谧的本身就暗合着乐音的本义,那就是和谐与自然。敏敏对音乐并没什么了解,甚至算不上一个音乐爱好者,她到这里来,严格说也不是寻找什么音乐,就是享用一些儿,和谐与自然。敏敏还向他们和她们描绘她阁楼窗外的屋顶,夜深人静时,就会升起钟声。他们告诉她,这是谁家自鸣钟的报时声,敏敏却认定某一处有着钟楼。由这钟声的话题带引,他们一行人去到外滩,听海关大钟响起。海关大钟敲奏着那俗曲野调,因是大调式的,亦有着一种庄严,在天穹底下沉沉漫开,笼罩了旖旎蜿蜒的地平线。南昌想起那一日从江对岸渡来的情景,心中有一股哀恸,也是庄严的。他们沿着江边骑去,有几个车后架上带着人。江面在某一段上陡然开阔,又在某一段收窄,在天地间奔突。视野突破了城市的水泥壳子,伸延于浩淼之中。
天已入秋,这日下午,南昌往敏敏家去,是为给敏敏的弟弟送一只叫蝈蝈。这只叫蝈蝈笼很特别,不是通常用竹爿插成,而是光洁嫩黄的稻秸秆,交叠垒成正方的一座城池,十分精致。自从受敏敏祖父母委婉的拒绝,他们不好再上门,但是偶尔的,会给敏敏的弟弟送东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们似乎就不大好阻拦了。所送东西,无非是一些男孩子的玩物:风筝,自行车铃铛,电影票——不过是些时政性的纪录片,也是这年月的娱乐了。她弟弟未必看重他们的馈赠,这个矜持的少年和他姐姐是两种性格。他姐姐是热情的,而他相当冷静。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姐姐的新伙伴,使他们感到不安,好像被他看出了用心,那就是他们向少年示好,其实意在敏敏。他们不由软弱下来,说话都是嗫嚅着,真的,他们有些怕这少年。南昌来到敏敏家楼下,叫了几声她弟弟的名字,少年没有出来应,他们的祖父母也没应。于是,他推开虚掩着的后门,径直走进去,弯上楼梯。楼里面很静,南昌听得见自己蹑着手脚,像猫一样轻柔的足音。二楼前客堂的房门关着,敏敏的祖父母大约不在家,光线就暗下来。但顶上投下一方亮光,说明阁楼有人。他扶住木梯,上去了。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对着门,低头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颤动,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此时,他手中的叫蝈蝈突然响亮地叫起来,将他们两个都惊了一下。敏敏回过头来,只见她满脸泪光。南昌想问,又不敢问,敏敏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多一句嘴就是冒犯。在敏敏面前,他们就是这样卑微。他向前跨了一步,将叫蝈蝈笼挂在她弟弟望远镜的镜筒上,然后退回去。这时,敏敏说话了:南昌,我爸爸妈妈其实并没有出使,他们全在隔离审查,我们已经一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说话间,敏敏平静下来,泪水洗涤,她的脸显得格外光洁。停了一会,她轻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转回头,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顺她目光看去,连绵起伏的屋瓦,在炽热的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原先黑色的瓦变成一种灰白色,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股悲怆从屋瓦上升起,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怆。南昌在心里重复了敏敏的问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股悲怆似有缘由,又似是无所指,是面向整个的世界。敏敏,高贵的敏敏,她的痛苦也是高贵的。她将疼痛也罢,痛苦也罢,都提升了,提升到这世界全面性的哀伤。南昌站了一会儿,终于退下扶梯,走出这幢简陋的老式民居。
这片杂弄简直像蛛网,无数路径交织又错开,放射出去再收拢回来。南昌骑车驶在其中,从一条窄巷骑入另一条窄巷。他失去了方向,茫然却执着地骑着。这些路径十分粘缠地拉扯着他,裹挟着他。一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他正走在那连绵起伏的屋瓦底下。
不知什么时候,南昌转出了这片街区。日头略偏一点,林荫道上一片蝉鸣,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碎金碎银。这像是梦境呢!南昌从中穿过。两边人行道上,走着熙攘的行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人小孩都上了街,这城市突然就有了一股子享乐的空气。有一辆黄鱼车飞快地从后面骑上来,差点儿擦着南昌,南昌张口要斥骂,一群孩子紧追黄鱼车而来,将南昌撞到一边去。南昌稳住车头,继续向前,看见那群孩子中间就有舒拉。黄鱼车上站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向行人发放传单。这伙孩子紧追不舍显然刺激了青年,他戏耍地一张一张抛向他们,惹得他们彼此争抢。舒拉的长手长脚并没帮上她的忙,反而让她动作笨拙,但谁也没她固执,眼见得人家都有了收获,只她还空着手,跟了黄鱼车奔跑。车上的青年有意逗她,手上握一张传单,就是不放给她,舒拉就被他牵着,闷不吭气地跑。南昌低下腰,紧踩几脚,追上黄鱼车,用力推那青年一把。青年一下子坐在车板上,气恼地挣起身子要与南昌对打。南昌一边与他撕扯,一边扭头吼叫舒拉回家去。可舒拉完全没听见他,也没认出他,眼睛定定地对着前方,奔跑而去。南昌落在后面,看着舒拉在明晃晃的光斑影斑里越来越小。真是令人目眩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