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约翰·克利斯朵夫》
3个月前 作者: 王安忆
我们现在开始讲《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个作品非常长,有四部。有趣的是,我了解到,在法国文学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不是很高,对罗曼·罗兰(1866—1944)这个作家的评价也不是很高。但是这部由傅雷先生翻译的作品,在中国的影响非常巨大。有人说,中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傅雷“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因为我们无法去看原文,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语言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比如,福楼拜在法国文学史的地位非常高,可是由于文字的隔阂,我看福楼拜的东西怎么也领会不到那种精致的语言上的魅力。
因此翻译的作用是很大的。所以我今天不去谈罗曼·罗兰,就谈现在的中译本《约翰·克利斯朵夫》。
这本书我准备分四步来说。第一步是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心灵世界命名。第二步简要描述一下故事的内容。第三步详细地分析这个心灵世界。第四步是要解决那个关系问题。以前我们的提问是,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在这部作品里,我要换一种提问方式,就是一部真正的传记和这部虚拟的传记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很多人都说这部作品是为贝多芬作传,随后便以传记的眼光去看它。我就想告诉大家它和真正的传记的区别在什么地方,这个区别就是我一直强调的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关系。
第一步是为它命名。我用一个很现成的名字,就是“一个天才的世界”。第二步是简述这故事的内容,即这个天才走过的成长道路。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从混沌走向混沌。他是从混沌出发,那就是一个婴儿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世界是黑暗的,蒙昧的,在他眼睛里全是一些光影,光刺激他的眼睛,影子是很神秘的。他又听到钟声,他觉得钟声里包含了很多内容,可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觉得世界是一团雾。当他走到生命的终点,他看到爱和恨,朋友和敌人,天和地,将来和过去,全部又融为一体,又成为一个混沌。这个混沌就是永恒。
听起来很像是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可是这里面有根本的区别。
这个境界在中国哲学里是靠顿悟来发现的,而无论发现不发现,它总是存在的,是永存的现实。而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怎样达到的呢?他是经过行动,一口气都不停的行动,倘若他有一片刻软弱下来,他就达不到这个混沌一体的世界,这是个终极世界。于是,混沌到混沌之间便充满了奋斗。
第三步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将要详细分析这个天才世界的形成。
他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是生理、心理的成长阶段,我把它看作是一个物质性质的成长阶段,就像是一个盛器、一个碗,它做好了。它是怎么样铸造成功的呢?全书分为十卷,我以为前三卷是写这一过程。
我再给它一个命名,就是本能的形成。这个孩子出生在莱茵河边的一个历史久远的小城,从他的祖父开始就是宫廷里的乐师。他的祖父是个善良的老人,他应该说是有天才的,可是他的天才像光一样,一闪即逝,他没有能力把这些闪烁的灵感连接成章。天才的灵感在他身上就像周期出现的病症,折磨他,他想抓总是抓不住,他内心很痛苦,可是他是真的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正好相反,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人,可是他的生命力却很盲目,所以他呈现出的是疯狂的状态。在他那种蓬勃的热情一涌而上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厨娘,违背他家庭的心意娶了这个厨娘,生下了克利斯朵夫和他的两个兄弟。可当他们真正结合以后,他却把他的爱情忘记掉了,好在他心地还是善良的,因此他对这个家庭也还不坏。克利斯朵夫就生长在这样一个血缘之下。这个血缘第一是有生命力的,第二是有天才的,可是这两者在此之前始终不能在一个人身上完满的结合,始终没有获得结合的契机。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水到渠成,而他们好像总是水不到渠不成,就差那么一点火候。但是克利斯朵夫生下来了,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我们都不知道。
他睁开了眼睛,听到了莱茵河边教堂的钟声,那一团浑浑浊浊的光和影逐渐清晰,他慢慢地醒过来,看见了一个和谐的世界。但这和谐很快破裂了,他遭到了第一次打击。一个孩子总是非常自然的感觉到他的家庭是合理的,他的爸爸妈妈是受人尊敬的,当他有一次穿着母亲给他做的整齐的衣服,到母亲工作的地方去看他母亲,他发现他母亲只是在厨房里工作,恭恭敬敬地听主人使唤。那个主人让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家的孩子去玩,那家的孩子一眼就指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衣服是他穿旧的衣服,他和这些孩子起冲突的时候,他母亲又当着众人的面揍他,让他认错。这一切给了他非常大的打击,他认识到世界的不公平,认识到父母的软弱,认识到自己的不幸。在这个和谐的世界在他面前开始破裂的同时,有一样东西也为安慰他而降临了,那就是音乐。他们家有一架钢琴,他有一天很偶然地,手触摸到了琴键,他听到了琴键发出的声音,感到非常的喜悦,感到很宁静。这些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不成章,不成句的,使他感觉到神秘,觉得这不是人间的声音。当他在摆弄钢琴的时候,他父亲的热情又上来了,他想我可以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一个神童,让他去为家族争得荣誉。于是就开始训练他弹钢琴。一旦进入训练,克利斯朵夫便觉得他那个音乐的世界破灭了。他不知道他每天坐在那儿是干什么,可在他父亲的拳棒之下,他必须要这么做,练音阶,练琶音,练练习曲,这一切的训练都非常枯燥乏味,将他所领略的来自天国的声音消灭掉了。但此时有一件事情,是助他承受了枯燥的训练。他时常到祖父家去,总喜欢一边玩一边瞎哼哼,有时候会发现祖父在门外偷听,他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祖父把他带到钢琴旁边,给他一份乐谱,说:“克利斯朵夫,你弹一弹上面的曲子。”他就开始弹,弹出以后他发现这个乐曲非常熟悉,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在哪听到过,就问这是谁的曲子。祖父说克利斯朵夫,这就是你写的,当你在玩的时候,哼的时候我就把它记录了下来。祖父很伤感地说,这些东西我追求了一辈子都没有得到,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伟大的人,成为一个神童。于是克利斯朵夫沉浸到一种极大的虚荣心里去,他练琴就有了目的,他的祖父和父亲开始策划在宫廷里召开他的作品独奏会。可是他的天性是完全不受束缚的,他有着不被自己所知觉的对音乐的理解,所以勤奋的练琴又不时被他内心的反抗而扰乱。经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挣扎、哭泣、吵闹,音乐会上演了,结果虽然扫兴,可他确实成了这个小城有名的神童。
我以为在这时候,他经历了两件足以影响他的事情。第一件事是祖父带他去听大歌剧,一开始他很为那些女演员和布景分心,但慢慢他开始沉浸到音乐里去了,觉得非常兴奋,激动。祖孙两人非常满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祖父告诉他这个歌剧的作者是某某人,他一听就大吃一惊,他说这难道是人写出来的吗?我曾经碰到一个景颇族的孩子,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读中学的时候住在镇上,在一个棺材店里寄宿,每天晚上有个汉族的老师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就坐在棺材板上听,有一天老师说现在我给你们讲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这个孩子一下子跳起来了,大声问道书是人写的吗?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动人的蒙昧时期,以为一切存在都是神圣无上,都是神制造的,从来也没想到人也有机会,也有可能,也有使命承担神的义务。爷爷所说的这个简单的事实使克利斯朵夫感到有一天也会轮到他去做神明而造物。这是一件于他很重要的事情。
第二件重要事情是由于他的舅舅,一个四海为家的小贩,有时会到他们家里小住几天。他们全家除了他母亲都是自视很高的人,父子们都以耍弄舅舅为乐事。这个舅舅却以非常安详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从来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怀着一种冥冥之中和谁在对话的表情。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胡闹够了,就开始卖弄地大声唱他的那些曲子,舅舅静静地听完之后说,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这真是难听啊。
他很不服气,又唱另一首更好的,舅舅说这个更难听。舅舅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怜悯地问,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谁逼着你去写呢?他回答说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财舅又问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呢?他说因为我要写好听的东西。他舅舅就说,你这样就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狗。这使他想起了他最初在钢琴上按下琴键时候的声音,音乐是这样的,而现在的情况却是那样的。这两件事情都是在帮助他调整他与音乐的关系,为他的成长奠下基础。
他慢慢长大,祖父死了,母亲非常善良,可是她的智商和才能只是一个厨娘,父亲酗酒更加厉害,越来越没理智,两个弟弟都是坏孩子,和他没有话说。他在这个家庭里非常孤独。而他这样小小年纪也到宫廷里做了一个提琴手,为了能够挣点钱养活撑持这个家庭。他的童年进入了这么一个惨淡的时期。但是他所继承的血缘是强壮旺盛的,他身体非常棒,经得起折磨,而且非常怕死,渴望生活,所以这一切都不会妨碍他健沟地成长,长成一个强壮的孩子。然后,恋爱的时期到了。
他的恋爱走过漫长的道路。首先是一次预演。他有一次去参加一个亲王的Party,在渡船上遇到一个男孩子,名叫奥多。奥多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认出了克利斯朵夫,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小名人了。克利斯朵夫生来缺少朋友,一下子遇见一个男孩子,而且是个干干净净有礼貌的男孩子,对他那么巴结,自然非常激动。这两个孩子就开始了比爱情还要热烈的友谊。他们俩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还要互相写信,他们信上写的话比情话还要情话,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我的灵魂”、“我的我”,说“你来杀我吧,你把我杀死了,我的灵魂还留出一线光明来爱你”。因为他们俩的纯洁,这些过火的表达却也并不显得肉麻。其实他们完全是两种人,只是在这共同的年龄里有一种共同的感情需要,这份需要把他们的眼睛全都蒙住了。他们的关系最终是被克利斯朵夫的两个弟弟破坏的。这是两个很庸俗,很卑鄙的小子,偷看了他俩的情书,嘲笑他、讽刺他,把他哥哥的这种感情说得非常污浊。克利斯朵夫天性是有洁癖的,他绝不能容忍这种污辱,所以就和奥多断了关系,这是一次热烈的友谊,其实也是一次爱情的前奏。
接着,他得到一次爱情的操练,就是他的初恋。他们家附近的空院子里,有一天搬进了一对贵族母女,母亲是一个寡妇,女儿叫弥娜,和克利斯朵夫一般大,那位母亲请克利斯朵夫给她女儿做钢琴教师。
这个女孩子很骄横,也很无聊,但她也很可爱、娇嫩,喜欢做媚眼,好像为她将来走进社交圈作准备,这些媚眼落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自然是产生一些影响了。有一次克利斯朵夫给她上课时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从此以后,这个女孩子就等着克利斯朵夫再来吻她一下手背。克利斯朵夫可是吓坏了,再也不敢了,这女孩子就非常勇敢地把她的手背贴到他嘴唇上。他们就这样爱上了,非常热烈。这是一次很正式,也很完整的爱情,从热恋开始,以失恋告终。弥娜的母亲非常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并不横加指责,但是以一种极度的礼貌,使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卑微地位,因此他们的爱情只是游戏,是玩笑。这种态度对克利斯朵夫的刺激是很强烈的。他的第一次爱情遭到失败,同时他的父亲又死了,双重打击之下他不禁陷入迷茫。在他陷入迷茫中是谁来救他呢?还是他的舅舅,他的舅舅就像承担了一个先知的使命。这时他是来告诉克利斯朵夫你的责任还没完成,你必须要生活下去,你还不能垮下来。克利斯朵夫心里的力量是很强的,他不会垮下来的,但必须有人不断提醒他,才能使他清醒。因此他又把这个难关咬着牙挺过来了。
建构他身心的硬件部分还有两个任务没有完成。一个任务是宗教。
克利斯朵夫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是他自己并无意识,因为这于他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家境一下子衰落得很厉害。
两个弟弟都跑了,一个跟着亲戚去学做生意,另一个不知去哪里浪荡了,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又孤独,又伤心。他们离开了老房子,搬到一个比较小的房子里去,房东姓于莱。和于莱这一家作邻居,使他进入了这个小城的贫民生活。在这些底层的生活里,他开始去想宗教是怎么回事。于莱这一家人的特点就是吵闹,每天天一亮就听到他们吵闹的声音,好像他们有着很重大的人生任务。实际上他们的人生任务只不过是要把地板擦一擦,可是却喧哗得不得了。他常常想他们为什么而生存。于莱家里有一个男孩子,长得非常清秀,很孱弱,很安静,是一个在神学院学习的学生。克利斯朵夫就对这个孩子感到很奇怪,在这么一个嘈杂的,充满了俗世的繁琐事务的人生里,有一个人在潜心学习宗教,必定是这个宗教给予了他什么指示,使他来承受这种生活。有一天晚上他就和这个男孩子作了一次非常恳切的促膝谈心。这个男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平时这么骄傲,傲慢,这时却愿意和他说话,感到很高兴,也就滔滔不绝,很愿意说话。一上来他就说“太吵了”,这句话真说到克利斯朵夫心里去了,他已经被这家人吵得没有办法了,听到他们自己家里人能说出这句话来,觉得真是找到知音了。接着他就问男孩是怎么来看待宗教、上帝的,这个男孩子就向他叙述了上帝给他的东面。上帝给他一个安宁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太嘈杂,太没有秩序,太乱了,而上帝使他到达一个很和谐,很美丽,很有秩序的天地里去。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失望,他想这算什么宗教?这个宗教那么软弱,甚至于比于莱一家的生活更软弱。他觉得这个男孩所要藏身的和谐的世界甚至比嘈杂的世界更没生命力。他觉得如果宗教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信上帝了。这完全是一种逃避。他让男孩子叙述他在那个宗教世界里看到的景色,他看到的都是很虚幻的景象,看到云端,看到一片祥和。克利斯朵夫绝对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当他从混沌走向混沌,也可以说是从虚无走向虚无,在此过程中他要求非常严格,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可以含糊过去的说法,须是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这个男孩子的宗教绝对不是克利斯朵夫能认同的。男孩的宗教完全不足以抵抗人生,因为人生的压力是很沉重的,而他这个上帝太软弱了,所以克利斯朵夫要找一个更强大的上帝。但这时候他不知道他的上帝在哪里,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上帝扔掉,抛弃掉。这是他在宗教上的建设,它是以一种丧失的形式出现的。
身心建设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欲念。这个欲念任务是由两个女人来帮他完成的。第一个叫萨皮娜,是一个有夫之妇,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卖卖钮扣,针头线脑。小杂货店正对着他的窗口。这个女人具有一种典型的女性气质——那就是懒。她就像一只猫一样老是在睡着,从来没看她把衣服穿整齐的时候,任何一件衣服在她身上都像是一件睡衣。
老是见她在那儿梳头,可是从来也没有把头发梳好过。别人来买扣子,因为放在高架上她就回答别人说没有。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慵懒的形象。
她非常有吸引力,非常打动克利斯朵夫的欲念,但是他最终没有和萨皮娜真正地做爱。他们有过一次机会,那是去郊游,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他们的房间中间隔了一扇门,可谁都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人走向欲念其实很不容易,克利斯朵夫的欲念是真正的欲念,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上了床就是的轻薄之举,他是经历着很强烈的情感。结果萨皮娜就在这天晚上受了凉,死了。她几乎是一种幻觉,像烟雾一样,一碰就散掉了。但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那就是从心理上启发克利斯朵夫的欲念。紧接着就有一个女人在生理上来开启他的欲念。这个女人叫阿达。一个店员,有着丰满的身体和鲜红的嘴唇,彻头彻尾的一个小市民——健沟,粗鲁,精力旺盛。她很渴望也很熟练地和克利斯朵夫上了床,她把克利斯朵夫欲念的盖子真正地揭开了。等到他和阿达的事情做完以后,我以为克利斯朵夫生理、心理的基本建设就完成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器具的话,这个器具就已经做好了,接着就要看我们往里面放什么东西了。这时他的物质性的准备都已做好。这些准备:亲情、爱情、宗教、性爱、包括音乐,全都是以丧失为结局的,可是,要做的都做成了,而且非常坚固。这种制作方式,带有着锻打和锤炼的性质。接下来是第二个阶段,我叫它“思想的成长阶段”,我给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理性”。他将开始寻找思想,把思想输入健全的身心中去。我觉得书中的四、五、六、七卷是描写这个阶段。
他首先经历的就是否定的过程。这是很自然的,每个人在他少年的时候总是力图反抗,并且往往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也是从最身边的反抗起,他反抗他的祖国。他认为德国的思想全都是腐朽的垃圾,根本不能供给新鲜的血液。他四处看去都是痛苦,简直不能忍受。他苛刻地评价德国的历史、文化、政治,德国成为他少年时代反抗的对象,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对象,如果他生活在法国他就反对法国了。他对德国的要求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要求,是一种非常严格的自我否定。克利斯朵夫在这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无情无意地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武器去还击母亲,将来他才会发现他受到了母亲多少好处。这种反抗就好像是一种蝉蜕,旧的躯壳小了,要挣脱它,换一身大的躯壳。
他否定了他的祖国,当然还须寻找一个能够替代的东西作他的思想。他很盲目地到处乱找。首先他找到犹太民族。他认识了一个犹太人,他很想到这些犹太的家庭里去,看看这个民族能不能给他一些新鲜的、有刺激的,可以帮助他的东西。可当他和他们接触下来,却感到非常失望。他发现这些在德国的犹太人比德国还德国,将来他还会发现在法国的犹太人比法国还法国。他发现这个民族非常能接受它所在的环境的特性。所以当他和他的犹太朋友结下友谊,深入到他的家庭去以后,他对这个民族就再也不抱幻想了,他认为这个民族不可能给他什么东西,于是他就退了出来,重新投入茫然的寻找中。然后就发生了具有预兆性的事情,一个法国的戏班子巡回演出到这个小城里来了。他对法国并没什么好感,他觉得法国人是一种很轻飘的人。但因为它演出剧目里有歌剧《哈姆莱特》,当然莎士比亚的东西他总是要去看看的。他很快就被演奥菲利亚的女角吸引住了。这个女演员给他极有才气的印象,他看了戏以后就去找这个女演员。他发现她天性里就有一种对戏剧,或者说对音乐的领悟力,她根本不学习,不用功,不想问题,只是玩,只是吃,只是谈恋爱,可她有艺术的天性。这个女演员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洋娃娃,却是一个很有生命的洋娃娃,那么热情,很会调情。她的调情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懂,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对他来说要就是爱,要就不是,没有调情这一说。所以她和他调情便得不到回音,她也并不生他的气,反和他结下了很愉快的友谊。
然后这个女演员对他说我下一站要去法兰克福演出,你来看吧。其实她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说过就忘了,但是克利斯朵夫很认真地接受了邀请。
这里还须回述一个情节,就是他去看这个法国戏班子演出,是他那有钱的犹太朋友给他的包厢票子,他在戏院门口看见一个等退票的女教师样子的法国女孩,就把这个法国女孩子一块带到包厢看戏了,其时他并没有对这个女人留下印象。他从法兰克福看完演出,在回去的火车上,当两列火车并排在一个站头上临时停车时,他却看见了另一列火车里坐着那个与他一同看戏的女教师。这交臂而过的一瞬间,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法国以两个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充满活力的,无忧无虑的;另外一个则是那么忧郁,那么深沉,那么安静。法国是以这样不同的两个女性出现在他的印象中,从此他对法国就怀有了一种向往。然后这段时间他是在混乱中度过。他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他根本不了解《社会党报》和王室唱对台戏的背景,他一直是拿着王室乐队的薪俸,却去给《社会党报》写文章。亲王非常愤怒,把他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通。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一些道歉的话,觉得这是我的自由,我想在哪儿发表文章就在哪儿发表文章,于是就和王室断了来往。《社会党报》的人则趁虚而入,又来找他,他自然说了很多亲王的坏话,报纸上立即登出来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无谓的政治纠纷。而他发现忽然之间冒出了那么多的敌人,那是因为失去了王室的保护。他又是一个性子非常暴躁的人,难免到处树敌,搞得焦头烂额。在这些孤独的日子里,他四处寻找着可以支持他的东西。他去探望一个儿童时期非常崇拜的作曲家,这个作曲家在他儿童时代的印象中英俊、聪明、潇洒、才华横溢,充满激情。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作曲家身上。他坐火车去他住的城市,找到他家,经过多少次闭门羹之后,终于见到了这位作曲家,可是作曲家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还保持着一股锐气,可是他这股锐气只是埋怨、牢骚和不满,而且什么都看不上眼,年轻人,音乐会,新作品全都看不上眼,百般指责。自视很高,可是创造力已经消退了。他对克利斯朵夫也表示了露骨的蔑视。为什么蔑视他?只是因为他蔑视所有的人,虽然心里对他的作品是有好感的。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有很共同的地方,他们都是有才能的人,都是锐利的人,孤独的人,想要自由的人,但是他们俩都因为情绪化的影响没有成为朋友,失臂而过。他从他童年偶像那儿离开的时候,感到很伤心,他唯一的渺茫,脆弱的偶像都没有了。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一个曾经给他写信的音乐爱好者住在这儿,就给他发了一份电报。这个音乐爱好者是一个大学教授,没有孩子,妻子死了,一个人很寂寞地生活,唯一的安慰就是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他非常喜欢他的音乐。一收到电报,马上就在约定时间到火车站去接。他想当然地到头等车厢接,但克利斯朵夫是坐四等车厢,两人就错过了。然后这个音乐爱好者就满城地去找,找到田野里,看到一个人躺在大树底下,很悠闲。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像,但也不敢冒昧地打招呼,就悄悄地走近他,唱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来吧,来吧”,克利斯朵夫一下子跳起来,他们就这样见面了。接着他就陷入了一群音乐爱好者的包围。这些人都做着普通的职业,在乡村里生活,长得也粗俗,胃口且非常旺盛。其中有一个大胖子,宣布要演唱克利斯朵夫的曲子,克利斯朵夫顿时感到灾难来了,他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唱,可是办不到,因为这人是被他们远道请来专门演唱的,他必须要唱。他唱出来的第一个声音却把克利斯朵夫镇住了,他怎么会那么理解他呢?他唱得非常好,是心灵里的声音。他的赞许的眼光鼓励了胖子,胖子开始大加发挥,事情开始变糟了,克利斯朵夫为了使他停止,差不多就快打起来了。在那里他过了很愉快的几天,又回到他的小城里,依然一无所得。这时候他心里有一个向往渐渐清晰了,他要去法国。可是他走不了,妈妈不让他走。母亲半夜里起来走到他床边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走的话,我就完了。
可是没料想,机会来了。这一段时间他就像一个游魂,一个幽灵,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样的到处乱走。有一天他走到一个乡村,这个乡村正在举行晚会,喝酒,跳舞,唱歌,他就参加进去了。然后来了一群大兵,和农民因为争夺一个女孩子起了纠纷。克利斯朵夫是那么骚动,心里憋了一股热情和力气没有地方用,就一下子挑起了殴斗,并且打得非常勇猛,造成了惨案。这时候整个村庄的人开始怨恨克利斯朵夫,说如果不是你在里面挑,这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很小的事情,经常发生的,军民之间的一点小冲突,可是你进来之后事情变得复杂了。只有那个因她而起事的小姑娘感激他,说我帮你走,你不能回德国,你再也不能回你的城市了。她把他送到边境,然后让他过了境,这时候他迫不得已,只能走了。当他踏上开往法国的列车,对着他要去的方向大声喊道:“巴黎,救救我!溉救我的思想!”这时候他终于挣脱了他的反抗时期,去往巴黎,开始他的寻求和建设了。
他要找法国,找法兰西的精神,可是法兰西的精神在什么地方呢?在这里我特别想说一点,罗曼·罗兰写了整整三卷关于他寻找法国的故事,但是我以为他绝对无意要对法国的历史、政治、文化作什么评价,他只是要把法国这个地方作为克利斯朵夫思想或者精神的救援,他只是让法国承担这个援助的任务。而我觉得法国在那个时代足够有条件,有资格成为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家园,因为它是一个艺术的国家,聚集了很多艺术家,是一个艺术大都会,有着悠久的文明。他进入法国是由表入里。他一下火车看到巴黎的情景感到非常伤心,满目凄凉,是那种日常抑郁的生活,马陷在泥浆里拉不动车,妇女提着篮子匆匆忙忙地走路,天非常的阴沉……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寻找法国,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在这里寻找。他身边没几个钱,只有两个认识的人在这儿,一个就是从小竿他进行过爱情预习的奥多,这时候已经成为一个商人,已经不能习惯克利斯朵夫那种粗声大气说话的方式,那种过分的热情,完全没有绅士的风度,所以对他很冷淡,可以说是把他拒之门外。他只得再去找另一个熟人,高恩,是个出版商,专门出版通俗小说,什么黄色他出版什么,所以生意做得挺大的。这个人其实对克利斯朵夫也受不了,况且明显就是找他吃口饭的样子。可是摆脱不掉,因为克利斯朵夫那么热情。不得已高恩带他见了一些音乐家。可是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流亡者,别人叫他去教小姑娘弹钢琴,他觉得是对他的污辱。但是不管怎样,他把这个高恩给缠上了,高恩带着他进入了法国的音乐界。法国音乐界给他的印象是什么呢?“音乐在巴黎就像两个穷苦的工人合租一间房子,一个人从床上起来,另一个人就钻进他的热被窝。”就是这样一种情景,到处都是音乐会,多得简直是泛滥了。每个人都在听音乐,演奏的也是那么回事,但是没有想象,就凭着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机械的技术在那儿演奏。整个的情形就像赶集,一个星期里同时有好几个地方在举行音乐会,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会的海报,到处都是制作和弦的铺子。音乐在法国变成一种遍地皆是的,工匠性质的技术,因此整个空气里都充满了音乐。法国的音乐批评界也是很热闹的,到处都掀起很激烈的争辩,流派简直多得吓死人,其实都很无聊,譬如说有横读派和竖读派(音乐总谱有十几行,和弦是坚的,旋律是横的)。也涌现了很多当代的新艺术。他非常认真地去听当代的新艺术,这些东西却给他重复的感觉。他总是对高恩讲你再带我去看看。高恩说你要看什么。他说,我要看法兰西。高恩说你看到的不就是法兰西吗?他说这不是的,一定有更好的东西,否则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有这么多文化在这儿诞生。他非常执著地去找。他抛开音乐界,进入了文学,情形同样令他扫兴。他很刻薄地讽刺法国当红的女作家,说这些女作家不过是把在客厅里撒娇的方式拿到书本里来撒娇,向她的读者传送媚眼,把她的私人小事像雨点一样洒给读者。整个文学界充满了这样的女性的气质,一种委靡的、衰退的、伤感的气质。他也不能忍受,觉得文学和音乐同样糟糕。但是他也承认在这么乱七八糟、像赶集一样闹轰轰的情景之下,古典艺术还是始终支撑在里面。是一片废墟,那也是古典艺术的废墟,也是罗马的废墟。可是他还是不满意,和高恩讲你还是要带我去看,我还是觉得没有看到法兰西。高恩说那么你只能自己去看了,我没有办法再带你了,我已经尽我的力把我所有能够企及的艺术界的东西都向你展览了,而你还是不满意。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只能单枪匹马自己去看法国了。他能看到些什么东西呢?
他首先走进了一些沙龙,去研究女性。他发现这些形象各异的女性说到底只有一种类型,就是漂亮、时髦、擅长谈情说爱,但缺乏鲜活的生命力。他也接触了犹太人,就像前面说的,他觉得法国的犹太人比法国还法国。他认识了社会党人,参加到社会团体的阵营里去,参加他们的一些疯狂的讨论。他就发现在这些政治里充满了资产阶级虚伪的气味,平民全都给资产阶级腐蚀了。后来他生病了。睡在一所公寓里,孤苦伶仃,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来往,只有一个住在顶楼的女佣人来照顾他。这个女佣人是一个没有什么人生目的,对生活也不去思考,只是凭着本能在那儿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生活。她说了一些很简朴的话,譬如说,你看到的法国是一些有钱人的,而我们才是真正的法国,她只会说这些很淳朴的话。这使我想起张贤亮的小说《牧马人》,一个右派考虑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怎么都不能解决问题,一个四川逃荒来的小姑娘,说了两句很简单的话:犯了错误改就行了,以后我们不犯就是了,问题就解决了。在这里情况也有点相似,克利斯朵夫就是从一些非常淳朴的人生里开始领悟到法国精神的微光。但是不同的地方在于克利斯朵夫是从这种最低级状态,最淳朴状态起步,他还要出发的。可是“牧马人”就到这儿为止了,永远是那么朴素的道理要来解答我们这么复杂的人生,其实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而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个女佣人给他的启示上重新出发了,他终于找到了出发点。以前都在浮面,而现在终于找到了根,从根上重新出发寻找法国。
然后他在一个Party上认识了一个青年,是个诗人,很敏感的气质,叫奥里维。他觉得奥里维和他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后来才知道他的姐姐安多纳德,就是前面所说的法国戏班子来德国小城演出时,他带去包厢看戏的那位法国女教师,后来在一个车站,火车交车时,他们又见过一次。她的姓叫耶南。作者这么描绘这个家族:“耶南是它的姓,耶南是那些几百年来驻守在法国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庭。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庭在法国还比一般预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
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安多纳德家的家史几乎可以说是法国的近代史。最初他们的祖先是农民、佃户,然后作了工匠,或者乡下的公证人。她的爷爷是一个很精明的买卖人,最终成为一个银行家,他很顽强,很规矩,很正派,喜欢享受,头脑很实际,也很潇洒,然后把这个家业传到她父亲手里。她父亲人缘很好,感情充沛,对政治没有兴趣,作为一种时髦而反教会,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投资在一件投机买卖里,结果破产。他自杀了,留下妻子带着安多纳德和奥里维姐弟俩到了巴黎。他们是真正的贵族,被巴黎的粗鲁吓坏了。这么乱,这么多的人,马路上的马车声、人声,就像一个咆哮的大海。他们在旅馆里住下来,然后去投奔亲戚,亲戚都非常冷淡,将他们拒之门外。于是只能去找工作,贵族的面子又拉不下来,觉得他们去做家庭教师很丢人。母亲只能去修道院教弹钢琴,收人非常低,勉强维持三口人的开销,最后母亲去世了,将姐弟俩孤苦伶仃地抛在巴黎。安多纳德为了能使弟弟受高等教育,就到德国去做家庭教师挣学费。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克利斯朵夫在德国的家乡遇到安多纳德的背景。当他在法兰克福回去的路上,从并列停车的车窗内看见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安多纳德正是被她的东家解雇了回法国。因为她被克利斯朵夫请进去的包厢,正是她东家的包厢。东家的包厢里坐着他家的女教师和一个狂妄的音乐家,被认为是小城里面一件很大的丑闻,完全不能接受,就让她回家了。姐弟俩苦苦挣扎,他们的贵族气质在平民的生活里压榨到极点,地位、财富、尊严、骄傲,一切都没有了,可是却保留了贵族血统里最好的气质,那就是精神的高贵。安多纳德她才是真正体现了法国的精神,然而这种精神的生命实在是太微弱,时间延续得太久,变故消耗得太剧烈,他们姐弟两个人的生命力只够一个人用的。安多纳德把她全部心血倾注于弟弟一身,结果她死了,奥里维一个人活着。当克利斯朵夫看到奥里维时,他从奥里维的眼睛里看到安多纳德的眼睛。这时候法国开始向克利斯朵夫展现它的面目。
这里我还要说一句,事实上克利斯朵夫遇到过很多女人,可真正有过爱情的是安多纳德,也正因为这是爱情,所以他们永远没有握过一次手,只是在包厢里看过一场戏,隔着车窗和隔着马路见上一面。安多纳德是寄托在奥里维身上,与克利斯朵夫相爱。这是灵魂之爱,只有天才才配领受,却是以痛苦与寂寞为代价的。
法国终于向克利斯朵夫展现了面目,主要有这么两大段情节。第一段是,他和奥里维认识后马上就变成很亲密的朋友,两个人在贫民区里租了一间公寓,公寓住的全都是平民。于是他看见了法国的平民精神,这种平民精神是以贵族精神作底的,所以它有一种永远不会堕落的性质,再难,再挣扎,也总是立着。他周围有电气工人,有受过罗马教庭处分的神父,工程师和他的家人,他们互相不来往,保持着精神的孤独,这是法国潜藏的生机。这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法国的优秀分子其实是隐藏在暗处,这是一种收到盒子里的精神,收敛起来的。
法国贵族的传统全都被现代工业打碎了,流落到了巴黎就藏在一个个盒子似的公寓里。他终于接触到了法国。
第二段是与奥里维的长谈。专辟一章,写他们两人在房间里,整整八天,足不出户,讨论法国的精神。奥里维向他叙述了法国,法国有美丽的灵魂,但法国的生命力却慢慢衰微,由于它缺乏行动。这时候克利斯朵夫开始意识到德国的优势,德国具有一种强悍有力的平民的力量。法国具备了优美、高贵、精神的想象,而德国充满了现实的力量。我是这么来看的,当罗曼·罗兰塑造克利斯朵夫时,他想让德国作他物质性的盛器,里面盛的是法国的思想精神。其实,无论是法国也好,德国也罢,只是个命名而已,其间的内容给它命名什么都可以,按照罗曼·罗兰的方式,我们暂且称它为德国和法国。这时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已经基本形成,他已经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就开始了他成长的第三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我称之为“理性和本能的合作”。他的整个物质性的本能和他的精神思想在双方都成熟的时候,是严重起着冲突的,要把它们协调起来,必须经历一个艰难的,痛苦的融合过程。这就好像把新鲜血液输进身体,会产生强大的排斥力,何况克利斯朵夫又是一个本能极其健全和粗野的人。他是怎样达到灵与肉的合二为一的呢?首先他经历了一系列的女朋友们。有专门的一卷,卷名就叫“女朋友们”。这些女人实际上都没有可能成为他的归宿,只是作为他的一个暂时停泊地。我想女性是和本能与精神都有直接关系的,她们往往会成为本能实现的载体,同时她们又具有精神化的虚无的特质。所以,这时候,他很希望在他的女朋友里找到一个使他的精神和肉体能够结合,寄存的家园。这些女朋友各种各样。先是雅葛丽娜,也是一个贵族,很娇弱,有很多幻想,最后她和奥里维两人结成了夫妻。他们俩的爱情纯洁、高贵、美丽,可是这两个真正的法国人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最后他们是互相折磨,两人的婚姻以失败收场,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女朋友吸引过克利斯朵夫,但他觉得她太柔弱,有一些无聊。又有一个女朋友叫赛西尔,是个钢琴家,像个工匠一样的机械,可是以她的技术也能达到很好的境界,能把音乐表达得相当完美。她的才能是和技术连在一起的,她给予克利斯朵夫安宁的心境。有一晚她和克利斯朵夫睡在两个房间里,中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墙壁,互相之间也没有一点骚乱。可是她对于克利斯朵夫来说,欠缺了激情,还是无法安置他的灵与肉。然后他碰到一个法国女演员叫弗朗索阿斯。这弗朗索阿斯很有才气,经历过苦难,心里充满了骚动。可是这个女人和克利斯朵夫实在太相像了,在一起是骚动加骚动,痛苦加痛苦,都是做加法的,没有一点互相替补和缓解,也不行。还有一个悄然露面又悄然消失的女朋友。她的露面是有预示的含义的。那是在一个奥地利大使馆的晚会上,克里斯朵夫作为一个著名音乐家也被邀请参加,他在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女人的面容,觉得很面熟。长期以来他一直感到有一个人在支持他,帮助他,在批评界里给他开创局面。其实就是这个女人,叫格拉齐娅。我们最后再说,她的含义要在最后才体现,但是她已经在这时候登场了。就这样,他接触了很多女朋友,可始终没有得到一个身心合一的境界,但是他也没有付出太大的痛苦。
太大的痛苦紧接着就要来了。他参加了工人运动,而且把奥里维也带了进来。在一次激烈的暴力行动里,奥里维丧身,他被迫逃亡,达到靠近瑞士的边境地带,投奔一个乡村医生。乡村医生的妻子叫阿娜,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苟言笑,呆板,严肃,足不出户。他们没有孩子,生活得很平静。克利斯朵夫来了后,激起她极大的热情。
这其实是克利斯朵夫很虚弱的时候,奥里维的死和逃亡生涯使他身心分离,一切空虚,阿娜就此进入了他的生活。阿娜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这种通奸的事情是她深恶痛绝的,可是她阻止不了这种热情。
而克利斯朵夫天生是有洁癖的,满心都是对她丈夫的感谢,他的道德,他的良心都不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可是也同样阻止不了喷薄而发的热情。他们俩的偷情真是太痛苦了。再加上他们家有个女佣人,非常爱管闲事。有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到阿娜房间去,发现地上铺着很细很薄的沙子,他们就知道是这个女佣人干的,企图抓到证据。他们感到非常紧张,愚人节紧接着就要来了,在愚人节里允许人们把最丑陋的东面都揭露出来,可以用玩笑、调侃的方式来揭露,而且他们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佣人和她的朋友在设计让他们当众出丑的节目了。他们只能决定去死。一切准备都已做好,手枪也偷到了,可子弹生了锈,打不出来,死也死不成。最后阿娜病倒,他只能逃走,逃到瑞士的山里,住在一个农民的小屋子里,谁都不见。他和这尘世断了一切的联系,什么都没有了。而就当他绝对孤独的时候,他身心开始结合,就像是从炼狱里脱生。他觉得有一个力量在驱使他,他停不下来,必须写作。
他完全不去考虑写出的东西是好是坏,只感到身心的一种冲动使他必须写。我想,此时此刻,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理性和本能的融合,在他离开了所有的女朋友,在他孤独一人的身上,两者协调起来。而紧接着,死亡来临了。
在他死亡以前他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巴黎,也回了自己的家乡。
这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老音乐家,以前攻击过他的报纸开始吹捧他,而且以他来压制下一代的音乐家。剧院的音乐会里到处在奏他的音乐,他已经被推崇为一代宗师了。可是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他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些都无法左右他了。奥里维死了,可是奥里维有一个小朋友成长起来了,也开始在写诗。这是个工人的孩子,是个驼背,他的祖父是个鞋匠。他的诗里透露出奥里维的灵光。奥里维的孩子也长大了。他心里宁静下来了。我们前面所说的格拉齐娅,再一次地也是正式地登场了。这个女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克利斯朵夫,她以一个儿童的心去爱他。她出生于一个意大利世家,她具有宁静、和谐、高尚、纯洁、仁慈的特质,她是克利斯朵夫心目中的罗马女神,而罗马始终被克利斯朵夫认为是最高的艺术殿堂。克利斯朵夫非常想和格拉齐娅结婚,可是格拉齐娅始终不同意。
她说我非常庆幸我们两人始终是很好的朋友,没有成为夫妻,而成为夫妻后那种日常的琐事会把我们的感情磨蚀掉的,而我们现在却保持得非常好。克利斯朵夫只能承认这种关系,和她做一个好朋友。在克利斯朵夫临近死亡时,格拉齐娅和他说了一句带有总结性的话:你已经越过火线了。
现在,我可以进行第四步,也就是为我的分析作出结论,我的结论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天才,比如通常以为的贝多芬作传,而是写一种自然力,这是所有的生命里最好的一种生命力,原力里面最好的原力,是自然力的精华,它的光辉使它超越了真实,成为一个神话。
我还想要再进一步地证明一下我的结论,我觉得在那个时代,在20世纪开始之前和开始之初,艺术家是下苦力下死力的,而不是技巧性的。今天的艺术,则是另辟蹊径。就像扛一个重东西,以前都是用力气来扛的,后来发现了杠杆的原理,学会了巧力。因此在《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这类作品中,你很难找到显著的特征来表明构造的用心和含义,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日常和真实,但是我觉得还是能找到一些提示,来证明我刚才的观点:不是写一个具体的天才,而是在写一种永恒的、自然的、生命的最精华。书中给了我们几点提示:一是这个名字,“克科斯朵夫”实际上是一个圣徒的名字,这是在3世纪的一个著名的圣者。主人公克利斯朵夫经常想到在古罗马教堂门前的圣者克利斯朵夫的浮雕像,他想到哪一天才是他生命的终点:我和这个浮雕像合而为一的时候就是我的终点。圣者克利斯朵夫传说他身材高大,专门背人过河,有一次他背一个小涪过河听到一个声音说,你背负的是全世界和创造世界的基督,他在宗教里是旅行者的主保圣人。约翰·克利斯朵夫接近死亡时,脑子里最后的幻像是他背着一个孩子,这孩子拉着他的头发,一直在说“向前走,向前走……”,他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这个孩子说:“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第二点提示是,克利斯朵夫忠诚地勤恳地毫不偷懒地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书中有许多人,好人,善人,软弱的人,都是早死的,夭折的,不等走到生命终点就死了,而克利斯朵夫顽强地努力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在他最后死亡时,他还看到了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的像,下有拉丁文铭文:当你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用中国话说是善始善终。
他忠诚地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没有“早退”,终于和圣者克利斯朵夫合二而一。
第三点提示,作者为克利斯朵夫规定的辉煌的定义是:音乐。音乐可说是一切创造物中最最虚无的东西,它最难物化,它是附在时间的流程上,转瞬即逝。而它的圣灵之光也就在此,它最具有神的特征和灵魂的特征。
我要说的观点在分析它的全过程中已经说明了,但我要找到提示性的东西作为我们的引导。现住我可以更肯定无疑地说它不是一个具体人物的传记,不是一个反映现实的作品,而是创造圣者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