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一生

3个月前 作者: 石钟山
    平静而通俗的日子,常常让于守业感到不真实。他时常陷入到回忆之中,回忆特工科那个年轻的梦想,有时还会想起怡湘阁。这一切都如同梦一样,在他眼前溜走了,恍惚中,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树下埋着那张委任状,而委任状也时常让他感到莫名的虚假。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份委任状吗?


    白云苍狗。儿子于定山上中学了,儿子的唇上已生出了一层茸毛,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做特务的日子里,一切都是水波不兴,没人与他联络,他也无法和别人联络,只能忐忑地等待。有一阵子,他曾惧怕有人找他联络,这时他就会想到刘习文校长,他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起初,他还做着少将专员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梦想只是一个梦了。偶尔的,他借着给树浇水的机会,偷偷地取出委任状,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委任状还在,他的心境却是另一番模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于守业只是今天的于守业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城中心学校的一名资深老师。


    如果没有1966年的到来,于守业一家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但是随着1966年的来临,于守业就有了新的故事。


    那一年,于定山初中毕业,怀着少年的梦想升了高中。著名的1966年迈着坚实的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切都乱了,先是红旗和标语布满了大街小巷,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绽放着早春二月般的气色。


    学校停课了,红卫兵的袖章戴在了于定山这帮孩子的手臂上,停课后的孩子们没事可干,便给老师贴大字报,还把老校长剃了阴阳头,推到大街上游斗。在这些激进的学生中就有着于定山。


    一直低调过日子的于守业,预感到这个世界要变了。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抖,发冷。他搞不懂眼前的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到老校长被儿子于定山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腿,踹在屁股上,倒剪着双手的老校长一头栽在地上,眼镜掉了,鼻子里流出了血。于守业看不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


    老校长是在刘习文被捕后来到学校的,是新政府派来的,在于守业的印象里,老校长是个好人,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乌黑,讲话很有底气,对人也很好,见面就握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校长很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平时没事就会找人聊聊,搬一张椅子坐老师跟前,聊会儿家常,又说些闲话,很可亲的样子。校长也找于守业聊过,问了生活,又问身体,每次都拍着他的肩说:小于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咱们有组织,一定帮着解决。


    每次,于守业都摇摇头,笑一笑,心里挺舒服的,就想:校长是个好人。


    看见老校长被儿子踹倒了,他浑身哆嗦着,咬了咬牙。


    晚上回到家,他看到意气风发的于定山也从外面回来了。他盯着儿子,又咬了咬牙道:你不该那么对待老校长。


    儿子梗着脖子道:他是封资修,我们就要把他砸烂。


    儿子的话噎得他半天没有喘过气来,他哆嗦着身子,用手指着儿子说:你、你这么做伤天害理。


    儿子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你少管,我要革命。


    他真的怒不可遏了,竟挥起手,扇了儿子一个耳光。手从儿子的脸上落下来时,他感到五指火辣辣的,半边膀子都在发麻。儿子从小到大没让他费过什么心,一直都很乖巧。这一耳光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小莲,她甩着手跑出来,看见儿子捂着半边脸,不认识似地盯着于守业。小莲毕竟是女人,看到两个男人这副样子,一脸的惊慌:你怎么打孩子?


    打完于定山,于守业就后悔了。他蹲下身子,抱住了头,一抬眼就望见了院里的那棵树,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我是特务,我是特务啊,我怎么就打人了?


    也就是那一巴掌,儿子于定山从此不再与他说话,每天梗着脖子在院里进进出出,臂上的袖章依旧光彩夺目。也就是从那以后,于守业很少去学校了,反正学校也停课了,去不去一样。他经常蹲在院子里晒太阳,然后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那棵树。


    他做梦也没有料到,厄运会发生在小莲身上。


    一天傍晚,小莲披头散发,神情低落地从外面回来了。回来后的小莲,跑到卧室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问:怎么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说:他们说我在旧社会干过不干净的营生。


    说完,又呜呜地哭。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立在一边,心里说:怎么会是这样。


    小莲忽然不哭了,坐起来,一张泪脸望向他:你知道我干净不干净,你给我去做证明,告诉他们我是干净的。


    他愣在那里,想自己又能替她证明什么呢?


    小莲曾是怡湘阁的姑娘,这是事实。他们这样讲小莲,是冲着怡湘阁来的,干不干净并不重要。他不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起怡湘阁,他都快把它忘记了。


    从此,小莲便成了靶子,很快被人剃了头,标准的阴阳头,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鞋子。针织厂的造反派和一群红卫兵举着拳头,喊着口号随着小莲的身后走街串巷。他们还让小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是怡湘阁的妓女,我不干净——


    小莲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自己是妓女。“妓女”的字眼,在那个年代里是那么的新鲜和刺激,很快就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


    梗着脖子的于定山,一下子就蔫了,他已经被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开除了,失去了革命的权力。前些日子,他还踢出了革命的一脚,没想到,转眼就被革命了。


    那年秋天,于定山报名下乡了。其实不报名也会轮到他下乡。临走那天,他一句话也不说,狠狠地看了母亲,又看了父亲。小莲从床上爬起来,扯着儿子的衣角说:孩子,到了乡下给爸妈来个信儿。


    于定山狠狠地把母亲的手甩在一边,丢下一句:这个臭家,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完,背起背包,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莲趴在床上,捂着嘴,压抑着哀嚎起来。他立在床边,看着小莲,不知怎样去安慰她。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日子就还会是日子。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纺织厂工宣队的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他们把他带到工宣队,让他交待是怎么和妓女小莲勾搭上的。这个问题一经提出,他整个人就垮了,更不知如何招架。如果从头说起,他就要从特工科说起,那样的话,他还能有活路吗?


    那些日子里,“特务”的字眼满大街都是,许多“特务”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胸前挂着牌子,写着特务的名字,走街串巷,以示众人。有许多被指认的“特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偷听敌台广播,或者在家里翻出一些老东西,这些老东西和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不是特务,谁又是特务?!


    于守业感到吃惊,一夜之间怎么冒出这么多同类埋伏在各个角落。他望着被称为“特务”的这些人,竟发现一个也不认识。是真是假,鱼龙混杂,只有天知道了。


    “特务们”的下场很惨,革命者和特务是敌我矛盾,于是下手就特狠。鼻青脸肿算是轻的,重者当街被打得骨断筋折,然后交给人民政府去宣判,量刑自然很重,轻者十几年,重则无期徒刑。


    杀鸡给猴看,于守业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触目惊心。从工宣队回来后,半夜里,他摸到那棵树下,把委任状挖了出来。委任状被他保存得很好,外面先是裹了塑料布,里面又用几层牛皮纸包了,虽然长年在地下深埋,却仍是完好无损。


    他几把撕碎了委任状,纸裂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惊心动魄。他手里一边哆嗦着,一边汗如雨下,然后,一口吞下撕碎的委任状。陈年旧纸的气味和墨水味道,让他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少将专员被他吃到了肚子里,碎纸残屑滑入食道进入胃部的瞬间,一个幻想破灭了,生的欲望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


    每天,小莲被拉出去游街,他就在工宣队员面前反省。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沉默着,这时也只能沉默了。他无法面对过去,只要一张口,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时,他想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老话。工宣队员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们让他交待认识小莲的过程,而他不说,就表明是对抗,对抗的后果就是受皮肉之苦。只简单的几回合,他就被撂倒了,鼻青脸肿,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他又一次被放了回来,明天还要去工宣队报到,彻底交待他的问题。


    走出工宣队的大门,他被一个人叫住了。那个人喊了一声:老于。


    自从到了工宣队,还没有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他循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呆怔片刻,他认出来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学生可能姓赵,也可能是姓李。


    那个学生就说:老于,别死扛着了,没用!他们会把你折磨死的。


    他茫然无助地望着昔日的学生,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学生又说:和你老婆离婚吧,只要离了婚,和她划清界线,你就没事了。


    学生说完,左右看看,匆匆地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老于,信我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学生最后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他热泪盈眶了。这时候,还有人说他是好人,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真的是无法形容。


    他一脚高一脚低、头晕脑胀地回到了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内心既惊惧,又难过,还有着委屈。这一切,他只能用痛哭发泄心中复杂的情绪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下来,一把掀开了被子。这时,他就看到了一张脸,那是小莲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麻木的。她的头被狗啃似的剃了,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望见小莲这般地看着他,他不禁惊叫起来。以前那个文静秀美的面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此凄惨的容颜。


    小莲说话了,她说:老于,是我连累了你。


    她说这话时,他察觉到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是我配不上你,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你,我是个婊子。


    他听着耳边女人的哭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仅连累了你,还连累了咱们的孩子,我不是人呐,我该死。


    说完,她疯了似的用手去抽自己的脸,皮肉的击打声,惊心动魄。他惊醒过来,去劝小莲,小莲顺势扑在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老于,我对不起你――


    哭过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她仍然伏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拥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们一动不动,天苍地老的样子。他的心里荡漾着一层暖意,他想到了过去,他们曾真心相爱过,又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后悔过。虽然,她是怡湘阁出来的姑娘,可她在他的心里是干净的,只有他知道她是冰清玉洁般的无瑕。倒是自己配不上她,以前他曾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会牵连小莲和孩子,于是他慎之又慎地生活,生怕说漏了嘴,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些年来,他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没想到自己没出事,却是小莲出事了。


    她突然在他怀里挣扎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泪痕,说: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她起身的时候,甚至还冲他笑了笑。他目送着她走进厨房,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小莲很近,无论如何,他离不开她。她是他的伴儿,他的支柱。孩子离家出走,下乡去了,他要和她风风雨雨在一起,即便是死。他这么想过了,竟为自己的决心,有了一点点的感动。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小莲一直在厨房里忙了许久。当小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小莲用一条蓝色白花的头巾蒙上了乱糟糟的头发,还换了一身旗袍,那是她在怡湘阁时最喜欢的一件旗袍。这么多年,她的身材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旗袍穿在身上还是那么合体。他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冲他嫣然一笑,开玩笑地说:怎么,傻了?


    他的眼里又有了泪。小莲还开了一瓶酒,倒在两只杯子里。他记得她从来都是不喝酒,即使当姑娘的时候,也只是喝茶。


    她冲他举起了杯子,冲他道:来,咱们高兴才是。


    几口酒下肚后,他的身子有些飘,头也有些晕了,可他感觉从里到外很放松,从来没有的放松。于是,他抓过杯子,主动地说:来,小莲,咱们干杯。


    后来,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她款款地站起身,回到里间,拿出了那把琵琶:我给你弹一曲吧,很久没弹了。


    一曲轻柔的弹奏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他醉眼蒙眬地望着她。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怡湘阁――小莲低头弄琴,他倚在那儿闭目聆听,一动一静,如梦似幻。一瞬间,他忘记了现实,灵魂倏忽间飘然远去。


    半晌,又是半晌,他喃喃道:小莲,你真好。他想伸手去拉小莲,自己却轰然歪倒在床上。接下来,他似乎看见了小莲的一张泪脸,一点点地向他伏过来,然后在他耳边说:老于,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女人。小莲还说:老于,你不是商人,也不是老师——他一惊,想去捂住小莲的嘴,可手还没有伸出来,脑子一沉,他就醉过去了。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出了一些异样,忙爬起来,叫了声:小莲。


    没有回应。


    他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小莲坐在那里,手里还抓着一截裸露的电线。接着,他大叫了一声:小莲。人就晕了过去。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得小莲最后对他说的话:老于,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教师。每次想起小莲最后留下的这句话,他的心都会颤抖。看来小莲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但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临走时,她才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小莲预谋了自己的死亡,从他认识小莲那天,一直到小莲离去,她在他的心里,一直是美丽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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