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婚礼

3个月前 作者: 安房直子
    《猫的婚礼》


    “说实在的,本来也没想这么铺张。”


    说是这样说,野猫银还是把一封请柬送到了我这里。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上的事情。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读着报纸。那只叫智衣子的猫,在我膝头上睡得正香。智衣子原本就是一只美丽出众的白猫,加上我每天早上用刷子仔仔细细地刷,那一身毛,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白色的天鹅绒。


    和智衣子比起来,别的猫可就是既粗野又肮脏了,根本就说不成话。特别是这只每天不经许可就进出我家门的叫什么银的野猫,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猫了,浑身上下都是伤,只有眼睛闪着一种叫人讨厌的光。


    可就是这个银,今天却像淋过了一个浴似的,干干净净地来了。


    “怎么了?究竟?”


    我一问,银前爪并到一起,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


    “我就要结婚了。”


    “哈,那好啊。”


    我点点头。猫也会结婚吗?我讨好地笑了笑,眼睛就又落回到了报纸上。这下,银用一种似乎是生气了的声音说:


    “请把那个信封打开哟!”


    我这才发现,右手拿着一个方才银给我的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黑字:“邀请”。


    “哎,还举行婚礼?”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于是,银眨巴着眼睛,一口气说道:


    “是的。不过说实在的,本来我也没想这么铺张,可是女方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披一次新娘的婚纱。”


    我一边嗯嗯地点头,一边打开了信封。里面放着一张四方形的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寿


    婚礼邀请


    3月23日晚10点开始


    于汽车库大酒店地下一层“汽车库大酒店……在哪里呢……”


    我正想着,银用下巴朝围墙对面翘了翘,小声说:


    “喏,就是边上的那片空地哟!”


    “空地?停车场吗?”


    “就是。那里的地下一层。”


    “可停车场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下啊。”


    “不,有的。从秘密楼梯下去,有一个秘密的宴会厅。因为只特别邀请了您去那里,所以请悄悄地一个人来。请作为惟一的一个人类,为我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祝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银变得这么神气活现地说话了呢?一开始,从围墙的洞里钻进这个家里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总是战战兢兢的。偶尔喂它一口智衣子喝剩下来的牛奶,就会用桃红色的舌头吧哒吧哒地舔个不停,不认生,总是往你跟前凑。可现在的银,突然变得敏捷起来了,那表情,别说牛奶了,就是一条鱼也能整个吞下去。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了。确实像是成为了一个头领。


    (是这样啊,一成为头领,就要结婚啊……)


    我伸了一个懒腰,回答道:


    “知道了。”


    银匆忙行了一个礼,就回去了。


    3月23日,不巧是一个雨天。


    究竟受到了什么低气压的影响呢?从早上起,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了黄昏,还刮起了风。


    哪一天不好,偏偏这样的日子举行婚礼……我一想起那天银的表情,不觉有点可怜起它来了。


    银可怜,被邀请的客人更可怜。再怎么说就是隔壁的空地,可说心里话,这样的晚上真是懒得外出,去还是不去呢,我正犹豫,电话的铃声响了。


    “喂喂,我是银。”


    刚一摘下话筒,就听到了银那急切的声音。我还没回话,银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


    “不巧碰上了这样一个坏天气。不过,披露宴还照旧举行,请不要来晚了。客人已经陆陆续续集中了。穿平常穿的衣服就行,请立刻就来。”


    “……”


    智衣子正蹲在我的脚上。最近这段日子,智衣子无精打采的,几乎都不出门,也没有什么食欲。我放下电话,对智衣子说:


    “喂,智衣子,我出去一趟。是银的婚礼啊。我很快就会回来,要是回来晚了,你就先睡。”


    智衣子的嘴巴稍稍张开了一点,轻轻地回应了一声,我找了一把伞,要出门了。我的衣服也太平常了,毛衣,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而且还穿着木屐,伞吧,还断了一根伞骨。


    到了外面,撑起那把伞,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上面,发出猛烈的声响。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可是,我出了家门,朝相邻的那片空地还没走几步,背后突然有谁说道:


    “这个鬼天气!”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团小小的黑影子“嗖”的一下,超过了我。


    仔细一瞧,是猫。


    黑猫戴着一个黑色的雨帽,正一溜烟地向相邻的空地跑去。我呆住了,这时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巧碰上这样一个坏天气,对不起,先走了。”


    回头一看,这回是三只结伴而行的白猫超过了我。三只白猫也都戴着雨帽。眼下,猫里头也流行戴这玩艺呢,我正想着,一只接一只戴着雨帽的猫,从我后头撵了过去。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对不起,先走了。”


    有白猫,也有斑点猫。有大的,有小的,还有中不溜秋的。不愧为是头领的婚礼,邀请了这么多的客人……


    我算是服了。


    停车场里亮着一盏街灯。被它那圆圆的灯光一照,惟有这一片,如注的雨丝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这块空地上,到底哪里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呢——


    我正不知所措,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边哟!”


    圆圆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只也戴着雨帽的淡咖啡色的猫。


    “请、请、这边。”


    淡咖啡色的猫像是专门来为我带路的,在我前头,飞快地走了起来。我跟在那个闪闪发亮的的雨帽后头,追了上去。猫在一辆蒙着苫布的汽车尾部一闪,不见了。追过去一看,车的影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窨井大小的洞,里面有一段通向地下的楼梯。


    洞下面透出一线桔黄色的光。蹲下来一听,竟听到了一阵庄严的风琴的乐曲声。


    “请、请、这边。”


    照咖啡色的猫说的,我在这里合起了伞,开始下楼梯。楼梯又窄又陡,水淋淋的都湿透了。


    恰好在下了二十级楼梯的地方,有一个不小的厅。桔黄色的光,是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亮着的灯。


    “这里是休息室。客人们已经都到宴会厅去了。”


    咖啡色的猫一边摘下自己的雨帽,挂到墙上的帽子架上,一边这样说。我注意到,那面墙上是长长的一列雨帽,数都数不过来。


    “这太让人吃惊了。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我把自己的那把伞,挂到了最边上的帽子架上,跟在咖啡色的猫后头,匆匆地向隔壁的宴会厅走去。


    宴会厅的门,“啪”的一声,自动从里面打开了。一定是被从洞上面灌进来的风吹开的吧!


    这个房间虽然不算太大,但上头悬着枝形吊灯,三排桌子边上端端正正地坐满了猫。


    “这边、这边。”


    带路的咖啡色的猫,把我带到了右边的座位上。这是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了,我想,这要算是最后一个位置了吧?这时,房间里的猫们一起“啪啪”地拍起手来。


    “新郎新娘入场!”


    正面的门,刷的一下向两边打开了。我坐了下来,慌忙拍起手来。银这小子,娶了一个什么样的新娘子呢?我定睛看去。


    踩着巴赫风琴曲的节拍,庄严地走进房间里来的银,穿着黑色的衣服,系着银色的领带。胡须也剪得整整齐齐,毛闪着光泽,更没有什么眼屎,简直就让人认不出来了。我用力地拍起手来。可是,当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低着头,静静地在银的后面走进来的时候,我只看了一眼,两只手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头上插着一朵朵白色的珍珠花、拖着长长的花边走进来的新娘子,千真万确,就是我的智衣子。


    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不管怎么化装,离开多么远,我一眼就能分辨出自己的猫来。因为智衣子的眼睛是绿宝石一样的绿,毛是天鹅绒一样的白。


    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如何是好呢……一定是理应呆在家里的智衣子,抢先一步赶到了这里……


    (啊啊!)


    我想起了刚才在雨中超过了我的那一大群猫来。那里面,确实是有几只白猫。这么说,临出门时银打来的那个电话……所谓的如果你不来,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实际上是为了让智衣子快点出来的行动计划啊……


    “智衣子!”


    我站起来,大声地叫着。


    “智衣子,到这里来!”


    我迈开大步朝智衣子的座位冲去。


    “你被骗了呀。你这么一只血统纯正、有教养的猫,和这样的野猫之类……”


    我怒视着银说:


    “好了,把智衣子还给我唷!”


    这时,身边的猫一齐站了起来。接着,就迅速地朝我的身边聚拢过来,嘴里一边“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地叫着,一边把我往原来的座位推。可别小看猫的力量。我的身体被猫按住了,眼看着,就被推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接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最后到底坐到了最后的那个座位上。接着,那只带路的咖啡色的猫,以及一只动作慢吞吞的黑猫、一只眼的斑点猫,都凑到了我的边上,七嘴八舌地压低声音叫道:镇定、镇定、镇定。


    “爸爸,请镇定一些。”


    黑猫在我边上清清楚楚地这样叫道。


    “爸爸?”


    “是的。你是新娘子的爸爸。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可是现在,请祝福新娘子!”


    一边这样说,黑猫一边硬是逼着我拿起杯子,无精打采地倒了一杯红酒。


    我这才发现,所有的猫的右手都拿起倒了红酒的杯子,摆出了干杯的架势。连智衣子也一只手拿着杯子,和边上的银幸福地对视着……我瘫在了那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输了,我是彻底被出卖了。


    干完杯,两、三只猫讲了话。内容无非是智衣子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猫、银是一只多么强壮的猫。我不想听这种话,头扭向一边,盯着杯子里的红酒。


    演讲结束,菜端了上来。


    一大盘接一大盘地端了上来,摆到了桌子上。我本以为猫的菜不过是生的鱼罢了,哪知我却大错特错了。生的鱼,只有比目鱼、鲷的生鱼片一样,余下的,则是红烧猪肉、香肠、虾、螃蟹什么的,还有连见都没有见过的贝的菜,排成了长长一列,色拉和冰淇淋更是任你随便吃。野猫可真是了不得,我想。这豪华的菜肴也好,秘密的宴会厅也好,也许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杂种的猫比有教养的猫更有办法。端到我眼前的这道“罗伦萨风味的奶汁烤干酪烙比目鱼”,味道真是不错,比我以前参加朋友的婚礼时吃的菜不知要好吃多少了。


    我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了,我东一盘子、西一盘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猛地朝正面看了一眼,只见智衣子在新郎边上,低着头,贝炒饭吃得满桌子都是。看着这情景,我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


    (随它去吧!)


    我喝了好多的酒。然后,听猫们唱起歌、看猫们跳起来舞来了。有猫的华尔兹,有猫的领唱和猫的混声合唱,随后是魔术。


    不过,这魔术却让我吃了一惊。


    黑猫从一个缎面礼帽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的东西,可这些东西,不论哪一个,都让我觉得眼熟,全是智衣子的所有物。比如,在走廊里玩的球呀、吃饭时用的红色的碗呀、喜欢的小毯子、刷毛时用的刷子……魔术师把从帽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漂漂亮亮地装到了一个白色的小旅行手提箱里之后,说:


    “好啦,新娘子的嫁妆准备好了!”


    这小偷猫!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别人家里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的……我坐立不安地把头转向了一边。这时,我突然可怜起智衣子来了。拎着那样一个箱子,究竟去什么地方呢……


    是啊,至少这个我要问一问吧,我站了起来。


    “那么,从现在起你们打算怎样呢?”


    我大声问银。


    “究竟打算怎样生活呢?你总不会让智衣子去小胡同里翻垃圾吧?”


    银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是让您担心了。从今天起,我们俩就要出远门了。我们要去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猫村。”


    突然爆发出了拍手声。说不出为什么,其他的猫们像是全都知道银和智衣子今后的安身之计似的。可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个什么猫村。我想,不是又要骗人吧?这时,银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您或许不知道,北方的大海边上有一个猫村。那里住着许多猫,过着自己织网、自己捕鱼的生活。不靠人的残羹剩饭,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有猫的公司、猫的工厂和猫的商店。我们俩人都想搬到这样的地方去住。”


    我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我本以为智衣子和野猫结了婚,会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在那里转来转去,让人难受,看都看不下去。


    不知是因为放心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我困得不行。


    头昏昏沉沉的,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成了彩虹。


    可是,那枝形吊灯突然摇晃起来。哎,我正奇怪,桌子上的杯子打翻了,红色的酒洒了出来。然后,从上头传来了“轰轰”的如同地鸣一般的声音,四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电了!”


    有谁叫了起来。这下立刻就乱了套。


    “地震了!”


    “不,是打雷!”


    “不管怎么说,危险!”


    “快逃!”


    猫们在黑暗中向楼梯口冲去。这么一来,场面就完全失控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朝出口跑去。


    “别推!”


    “别推!”


    猫们谁也顾不上雨帽了,一只也不剩,全都冲上了楼梯。我也连伞都忘了,惊惶失措地逃到了地上。


    外面还是倾盆大雨。


    猫们全都散掉了,消失在了雨中。


    就在这时,刷的一下,划过一道闪电,四下里一下子被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在那闪光中,我瞥见了银和智衣子。


    我确实看到戴着白色的面纱、拎着白色的旅行提箱的智衣子,和银牵着手,朝大路那边跑去了。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智衣子的身影,就宛如一朵百合花。


    我被淋成了一个落汤鸡,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然而一到大门口,就有气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


    我的确是酒喝多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我就唤道:


    “智衣子!”


    然而,这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徒劳地回响着。老房子里,已经没有智衣子的动静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


    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怪了,只是用字母写成的字,写着这样的话:


    上次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总算是在猫村开始了平安的生活。过几天,给您寄沙丁鱼鱼干。您也快点娶一个新娘子吧!


    智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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