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个月前 作者: 阿耐
    安弯着眼睛瞄了严肃认真的王洛阳一眼,也没着恼于他的不理不睬,继续鬼头鬼脑地笑着说她的:“十天前,哈哈,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嘿嘿,我想,我只要每输一局,你便叫我背二十个棋谱,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想要我好看,拿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来整一个小姑娘,嘿,你大香肠心比蛇蝎啊。”听到这儿,王洛阳忍不住“哼”了一声,以示反对。安一见他终于有了动静,兴奋得眼睛一亮,继续道:“可你没想到你碰到的是个千年不遇,不,是万年难求的天下奇才。你没想到我会一狠心一天连背一百个棋谱,只为抓你连下五盘输棋。五天后你背着身子与我下盲棋以打击我自尊的行为才有所收敛,我知道你心里不知道滴了多少壶血,那几天你一直又哭又笑的,可见心中矛盾斗争之激烈。”听她这么颠倒黑白,王洛阳那一声“哼”显然比前一次重,但还是没有分辨。因为那几天他又哭又笑实在是因为能发掘到这么块棋坛瑰宝而欣喜若狂,哪有安说的那么卑鄙无耻了。这小东西自从把她从麻将桌揪出来断了她大好财路后,就一直对他竭尽歪曲诬陷之能事,一直苦于没对手,寂寞得发疯的王洛阳也只好逼自己习惯了。但多尔衮却说:“那王洛阳看来要进小姑娘的圈套了。”


    这会儿安却端了张脸很正经地道:“可我纳闷了,为什么我背了一千多高明无比的棋谱却还不是你的对手。那一天月黑风高,我输得焦头烂额之余躺在床上,终于决定不再以君子之心度你这小人之腹,我才明白一个至要紧的原因。原来我背的棋谱都是你提供给我的,这些谱你几十年来颠来倒去读得滚瓜烂熟,怕是叫你倒背你都不会为难。所以我依着这些套路每下一子,你心里滚滚涌涌不知会自动冒出多少后招来制我。我若一直循着你的路子走下去,那便永无出头之日。因此从那天起我决定另辟蹊径。”说到这儿,因棋局吃紧,只得收了口专心应付,倒是王洛阳双眼难得地脱开棋盘看了安一会儿了,若有所思。


    终于解开一劫,安小嘴儿一开,继续说下去:“我当时想啊,人说世事如棋,那如果换一种说法,是不是也可以说棋招常向世事求?”王洛阳听到这儿忍不住点点头,终于改“哼”为“嗯”,下手也滞了下来。安见此略瘪了下小嘴,不露声色地道:“于是我到书局找历史上仗打得最昏天黑地的书来读,一位书生向我推荐了《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我又捎带了一本《资治通鉴》,因为我想有时候官场之险尤胜战场。等我昨天看到魏晋南北朝时,才终于想出制胜之两大法宝。这两招其实说出来一文不值,但对付你大香肠却是正中要害。”


    说到这儿故意顿了顿,长长喝了口水。然后斜睨着王洛阳,看他反应。几天相处下来,安已知道此人棋痴一个,平时怎么激他他都不会怎么放心上,惟有与棋有关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关注,如今她欲擒故纵,抛出制胜法宝这个噱头,一定能把多年不输已不知输为何物的王洛阳吸引过来。果然王洛阳眼神炯炯射向她,道:“别人说出这话来我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不过你例外。但你今天所下还是平平常常,未见有异军突起,难不成还有后招?”


    安笑道:“我早知道你要问这句话。你试想,我如果一上来便使出奇招,被你这种高手一照面还不露底,我后面还怎么办?高招自然是要到最后要紧关头才使出来的。我的高招之一,哎呀,名字先不告诉你,但我绝不瞒你,一定会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的。”边说边胸有成竹地飞快落子,倒是王洛阳下子前考虑又考虑。“我与你对了那么多盘棋,已经知道你造势能力独一无二,你的布局一成型,便如铜墙铁壁,我怎么狂轰滥炸都拿你不下。这便好象如今明清两国对垒。满人擅长马战,不擅攻城,于是汉人广筑城堡,坚壁清野,满人盛气而来,一攻不下,再攻而气衰,三攻而力竭,以至军心涣散,不战而退。我以前犯的也是这个错误。”这一席话不只王洛阳听得频频点头,连里面的多尔衮他们也相顾惊诧,诧异一个小姑娘竟能说得出这么一席大道理来,而且又正切中满汉对垒之要害。


    只是后面棋盘形势吃紧,安边要思索怎么下子,因此话说得断断续续,听着分外吃力,但这些话说的合情合理,寸寸符合王洛阳平日所想,他不禁听得心旷神怡,喟然而叹。止不住地催安赶紧说下去。安等了好久又才说:“如今我卷土重来,审时度势,知道我兵力虽强,气势虽盛,但与你相比,还是稍嫌不足。而且你以城为据,进可攻,退可守,活络非常。但你忘了一点,我脑子比你好。”说完吱吱而笑,虽然是一付小女儿天真烂漫状,可里外四个大人已一个都不把她当小孩儿看了。


    又等得一会儿,安等一子落下,吃掉王洛阳一小片黑棋后,才得意洋洋地说:“瞧,如今我布局已成,虽是散散落落的,但都克制着你援助巩固大龙的要害。这是因为我兵力有限,不可能铁桶也似地围你。但我扼住你的进出要道,施出的这招叫”围城打援“,于是你的大龙进不得出不得,怎么动,都有我的军队以逸待劳等着你,你发一队人马从别处来救援,我就乘机打掉你一队,然后我再乘机发展壮大,此消彼涨,直至把你困死,让你储备耗尽,易子而炊,于是你只好推盘投降。”这一席话还是说得断断续续,王洛阳直至费力听完这才恍然大悟,再看局面,正如安所说,已成围城打援之势,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若干年不败金身被破,很是有点难过,但听了安的一席高论又觉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得臻另样化境,再是感慨安小小年纪却轻易得棋中大道,实非他所能及。因此脸上阴阴晴晴,忽喜忽悲,竟是呆了。一边是安一个多月来终于得赢,高兴得拍桌打凳,大呼小叫,欢声连连。屏风里面三人也是目光热烈交流,虽没说出来,但也看得出欣喜异常,因是安无心插柳,解了他们连年与明军对阵之大难。


    不曾想,楼上竟然也爆出一阵更为畅快的笑声,笑声颇有歇斯底里,似多年积怨终于得脱的意味。笑声中,只见一道白影自楼上飘然而下,往棋桌悠然而落。一路裙裾飞扬,如同一朵硕大盛开的百合,光是那曼妙的姿势已是摄人心魄。待她坐下看真了,见那容颜真如幽谷百合一般,要不是亲耳听见她笑声不歇,否则还真想不到如此容貌的人会笑得这般放肆。这美妇人未坐下便出手如电,安也不知她动了什么手脚,把本是醒悟过来拔腿欲溜的王洛阳定在桌边,只得一双眼珠子闪闪烁烁地躲避着那美妇人。而那美妇人此时也不再狂笑了,只是傻笑着痴望着他,看着看着,两串眼泪便断了线般飞涌而出,从她莹白光洁的脸上一路滑下,顷刻便湿了一片衣襟。王洛阳等了半天没见动静,忍不住转回眼瞧,一见美妇人泪如飞瀑,一时也不知道是把眼睛移开好还是看着她好,目光游移了好半天才鼓着勇气干咳了一声道:“不错,我输了,你说怎么办吧。”


    美妇人抽抽答答咽了半天气才说:“师兄,十五年前你发誓说哪一天只要你输一局棋,你马上与我结婚,以后唯我是从。我其他不要求,你只要和我结婚就好了,我再不嫌你脏嫌你臭,也不在你面前杀人了,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和我一起回盘丝谷,好不好?”


    安本来美滋滋地看着美女,但见她说出这么私人的话来,觉得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听下去,回头见大喇嘛探着头向她招手,便跳下凳子想过去。王洛阳本来是灰心丧气,心里很不想跟师妹回去,但发过誓的事,又不好赖掉,只得垂眉不语,但见安要走开,忙喊住她:“小姑娘,你说了一个绝招叫围城打援,还差一个绝招没告诉我。”


    安回头微微一笑:“不急,等你与这个美丽大姐姐解决完问题,我再告诉你。人家等了十五年,还是先解决的比较好。”王洛阳见她只顾走自己的,怕她一走,这得以击溃他的绝招便不得闻,心一急,痴性发作,回眸对他师妹急急地说:“好,我答应你,你先解开我穴道,等我问完这件事就和你一起走。”他师妹闻言大喜,顿时破涕为笑。这一笑顿如春花盛开,美不胜收,连棋痴王洛阳都看得呆了一呆。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喜欢这美妇人,见她好事得谐,心里也替她欢喜。笑嘻嘻地道:“那我先恭喜两位了。这绝招嘛,说出来也不值一文,一般高手过招,最忌分心,我专挑你上心的事来说,又控制说话的节奏,让你听得欲罢不能,在棋上考虑的心思便少了一分。所以我这一招叫做声东击西。其实若真论棋力,我还是大大不如的,今日我胜在狡计,你不用太难过。”


    王洛阳听了大摇其头:“罢了,罢了,今天你说赢得有点其他成分在,但下棋又何尝不是斗棋斗心力了?而且纯论棋艺,以你的悟性和聪明,不出一月还是可以胜我,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以后这千子劫的名号该是你的了。对了,我说过答应你三个要求,并传你所有功夫,你先说说什么要求吧,功夫等我结完婚出来再教你。”


    安见他神情有点沮丧,也不好多说,只简单地道:“我只提一个要求,以后你要放出风声去,谁想动我一根毫毛,你便与他作对到底。其他就不用了,我最怕吃苦,武功的事还是算了吧。”


    王洛阳点头道:“这事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人来与你为难的,象你这样的棋友我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其他两个要求先寄着,你想好再与我说。”说完一扯他师妹就走。他师妹虽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可手被师兄牵着,心里欢喜得紧,边随出去边眉开眼笑地对安道:“如果有人与你为难,你只要说你是万人屠花春花的好妹子,保证有大半人买你帐。”


    “万人屠?”这个血淋淋的名字实在不好与这么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联系在一起。安第一次对莫名其妙的江湖人起了兴趣。可等她走到屏风后见到三个人,她的兴趣再也集中不到“万人屠”这三个字上。三个大男人明显是在这儿找她有事,会是什么事呢?


    见她满脸疑问,多尔衮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和气地道:“小妹妹不要害怕,我们是来谢谢你帮我们捉住要犯的。”


    安不信,因问道:“我早上进城时听说当今皇上薨了,是真的吗?我还听说众人都拥戴王爷您做皇帝,这也是真的吗?如果以上两条都是真的,王爷您还会有时间有兴趣来这儿专门找我只是为了谢谢我这一件小事,我就不能不有什么想头了。我不能不怕。”


    多尔衮听了莞尔,轻抚她的头皮道:“你再前前后后仔细想一想,捉住黄大块只是小事吗?”


    被他一提醒,安立刻恍然大悟,把皇帝突然去世而没立即公布和全城明松暗紧抓黄大块联系了起来,两眼圆睁刚想惊呼,忙自己捂住嘴巴,眼睛左右前后巡了一遍没见异常才放心。可心里还是有疑问:“我觉得他傻傻的,不是那块料啊。”


    多尔衮赞许地道:“你想得不错,他不是那料,但他是个重要线索。”见安噘着嘴脸上有点丧气样,笑笑安慰道:“你也别泄气,有的事情单靠聪明是没用的,重要的是社会处世经验和看问题所站的角度。目下你最好是跟我回王府,与劳亲做个伴。”


    这回多尔衮虽没明说,但安也猜出来了,叫她进王府才不是与劳亲作伴那么小儿科,而是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放她在外面有人不能放心。只是这么件小事叫个人来把她捉进去就得了,何必劳动王爷大驾呢?她想不通。但她觉得与多尔衮斗脑筋很有意思,所以她也不想象早上那么怕惹事上身避之不及了,干脆大大方方牵着多尔衮的手道:“好吧,我跟您回去,劳亲我会常去看看他的,但我最想跟在王爷身边长见识,我喜欢与王爷这样的聪明人相处。”


    多尔衮自十六岁建功封王以来,一直睥睨风云,高高在上,连妻子儿女都不怎么敢在他面前说话,如今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软软地握着他的手,说着没大没小的话,他只觉得很异样,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造次,反而喜欢得紧,一把把安举起来放上他的坐骑,与她一路谈笑着回府,连松阳先生都偷偷与大喇嘛说:“这小姑娘恁的好人缘,连我都喜欢她。”


    第三章


    吃完晚饭,安又被多尔衮拉着去见等在议事厅的范文程,害她都抽不出时间去看看劳亲。她不明白多尔衮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叫人在他书房边给她腾了个房,着人把她客栈里的行李都搬过来,又允许她随便出入放着很多机要文件的书房。不用说是她了,连大喇嘛和松阳先生都莫名其妙,而多尔衮却笑吟吟没一句解释。


    范文程看到多尔衮携前日见过的少年进来,眼神中略有诧异。但他是个精细人,人家不说,他就不问,何况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谈。两下见礼后,多尔衮开门见山:“范先生,你找我说话,是支持我争取皇位呢,还是反对?如果是前者,请讲,如是后者,免谈。”话说得不重,但自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范文程早已料定他有这态度,端容一拱手道:“今天私自来找王爷,没想过要说这些该朝堂上决定的大事。下官是想有好几年没跟王爷议论历史了,今天下官找了几个故事想和王爷聊聊。”


    多尔衮一笑,转首对自说自话坐在下首的安说:“我们满人看汉字费劲,但又很想了解汉人的历史,所以我从小就请范先生给我讲解。范先生说是跟我议论,那是客气话了。范先生胸有锦绣,又是高瞻远瞩,见解与普通人很是不同,反正不是议论国是,你听听也好。”待见安人小椅高双脚够不着地坐得很是费劲,却又一本正经“噢”了声表现出一副严肃相,不禁又是一笑。


    于是范文程开说。第一个说的是晋文公与兄弟夺位的事,安听到这儿心想这个我已经看到过了,但当时看过就算,也没深入去想,此时听范文程就此一分析,才知道原来凭小小几页文字,一个有治国经验的人竟然可以推演出那么多的可能。越听越是佩服,越听越是欢喜,不知不觉中把垂着没着落的双腿盘到椅子上,两手按着椅把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听。多尔衮虽没她那么忘形,但看上去也听得很认真,因范文程这一讲正切到了他的要害。第二个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明玄武门杀兄弟夺位的事,第三个讲的是明成祖朱棣以清君侧起兵逐走侄儿的事。绕了半天,还没等安回过味来,范文程已经收题一揖告辞了。


    多尔衮送走范文程回来,心神有点恍惚。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才牵着安回到书房,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灯发呆。好久才道:“小小安,你听范夫子想说的话中之话是什么?”


    多尔衮自与安一起骑马回府起,便开始叫她“小小安”了,可安觉得她已经不小了,心智更是非寻常大人可比,前面加一个“小”尤自不可容忍,何况是一加两个。但抗议无效,值得直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见问,知道现在不是抗议的时候,忙道:“我想老夫子想说的是夺位必然杀戮,很伤国力,而且即使那三个国君后来都有非凡的建树,最后还是抹不去青史上那一个污点。”


    多尔衮双手支额伏在桌上也没点头也不说话,安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又不敢打扰他,起身想悄悄退出。才轻手轻脚走出几步,便被多尔衮叫住:“小小安,你去看看劳亲也好,出门给我把门带上,吩咐外面人没我吩咐一个都不许进来。一个时辰后你再来和我说话。”安心想,范老夫子一说就是近两个时辰,现在或许是三更天了都难说,劳亲还会不睡等她去吗?但去看看也好。旋即又想到劳亲宝贝多尔衮赏他的蓝袍子的态度,忍不住对多尔衮道:“王爷,劳亲这回立了个大功劳,您赏他点什么好吗?”


    多尔衮一怔抬头,两眼迷茫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随手拿过一把短刀说:“这个赏他,说我说的,他是个好样儿的。”安虽与多尔衮接触时间不多,但已知他是个精明强干的厉害角色。如今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点怕,忙接过短刀谢恩跑出。


    下人们都见了多尔衮对安的态度,自是不敢怠慢她。见她要去劳亲处,忙跟了个人过去忙前忙后地引路。安从来没被人如此殷勤地伺候过,很不习惯,也很过意不去,一到劳亲那里,立刻掏出一小块碎银出来打赏,算是补偿一下内疚。待那人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走后,她才抓起小门环敲门。


    开门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见安就笑问:“是安姑娘吧?咱们福晋等了你好久了,快请进来,外面风大,别着凉了。”几句话说得安心里暖烘烘的。进去里面,果见福晋穿着家常衣服等着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才走到近前,便被福晋一把抱住,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劳亲回来一直念叨着你,睡醒过来后知道你进府就一直不肯再睡,说是要等你来看他,我们怎么劝都不听的。这可好了,你一来他不知道多开心呢。来,小妹妹先吃点东西,跟着爷儿忙了那么久,一定饿坏了。”被她这么一说,安才觉得肚子是有点饿了,不客气地抓了块糕点装了个鬼脸就吃,福晋还是搂着她,顺便还替她顺了顺头发,象母亲对自己顽皮回家的孩子一样,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吃完糕过去劳亲房间,果见劳亲趴在床上与一个小厮玩。他一见安进来,高兴地大叫:“安,安,我就知道你会来。他们还不信,我说你是我好朋友,一定会来看我的。”说得安心里有点内疚,她觉得自己好象没劳亲说的那么够哥儿们。她跑过去坐到劳亲床沿,问道:“劳亲,你还痛吗?”


    劳亲摇摇头道:“我们男子汉是不能喊痛的。我阿玛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


    安忙把短刀掏出来给他,说道:“你瞧,你阿玛叫我带这把刀赏你,还让我跟你说你是好样的。他现在很忙不能过来看你,你要自己老老实实地养伤。”后面两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但她心里并没有说假话的感觉。


    劳亲伸臂接过刀,还没仔细看,旁边陪着他们的福晋先惊叫了一声:“天,这把刀是王爷几十年不离身的宝贝,当年据说是他阿玛努尔哈赤大汗送给他的。劳亲,你阿玛这个赏赐可不得了,你以前得到过的赏赐全加起来还不如这一把刀,你阿玛这是夸你是个男子汉了,配使他使过的刀啦。”


    劳亲大喜,痛也不知道了,大笑大叫着跳下床来,举着这把短刀乱转。安本来也替他欢喜,但转念忽然一想,不对,这刀是多尔衮神思恍惚下随手交给他的,万一他清醒过来找起来可怎么办?劳亲到时一定会非常失望难过的。看着劳亲欣喜的笑脸,她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使计让多尔衮认了赏刀的事实。


    聊了会儿出来,丫环送安走到大门边时,福晋安顿好劳亲赶出来。她握住安的手轻轻的道:“小妹妹,谢谢你。我知道这把刀一定是你替我们劳亲讨来的恩典。王爷现在这么忙,一定没时间想到这些小事,而且赏的还是他非常珍视的宝贝。小妹妹,我们娘儿俩都很谢谢你。”


    安抬头仰视福晋,见她在月光下的脸柔美顺滑,再年轻几年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可惜近来可能生活不如意吧,她的脸上有一股孤寒相。但她看着安的眼神是真诚的,与前面刚见面时和蔼的眼神有所不同,现在她似是把安当作同龄人看,甚至有些许依赖。这可能是个柔弱的女人。安知道真相真的如她所说,而且还要悲观一点,但她不能说,劳亲和她未必能经受得住事实。于是她端着脸很认真地说:“阿姨你猜错了,劳亲这回立的功劳不只是抓一个人那么简单,劳亲也不知道,现在我不好说,以后我把事情说出来你准保会吓一跳的。但请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事非同寻常,牵涉很大,王爷未必会高兴事情传得太广的。”


    安并不信誓旦旦,而是故意稍微夸张事情的严重性,以让福晋充分相信。福晋果然信了,她高兴地双手合什低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满眼都是欣喜,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这还是站在外面和人在说话,忙拉着安说:“小妹妹,如果没事,你今儿也别回去了,咱们娘儿俩说说话一起睡好不好?赶明儿起来阿姨替你量个尺寸做几身冬衣,这儿冬天天冷,可千万别把我们小劳亲的好朋友给冻着了。”


    安人虽小却是精灵一个,一听就知道她是真高兴,而且难为她还会真心替自己想到那么多,忙笑道:“阿姨不客气,王爷只给了我一个时辰来探望劳亲,叫我即刻就回去呢,估磨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是明天逮空再来烦扰阿姨吧。”福晋见说也不好再挽留,只得舒臂又抱住安,轻轻地道:“好孩子,我们劳亲要有一半分聪明就好了。”安没回答,也紧紧抱了抱福晋才告辞。


    多尔衮书房所在的小院是全府的禁区,没他自己的允许,便是连大福晋和儿女们都是不允许进院的。但安现在正得志,进出自如。才进院门,松阳大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神情严肃地矗在安面前,把安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大师,晚上做这种小动作并不好玩的,你会吓死一个天才的。”


    但松阳神色一点都没变动,依然很严肃地缓缓伸出大掌,一把夹到安肋下把她举起与自己平视,行动迟缓仿佛中了邪一般,把安吓得小嘴微颤,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捏着个什么有都没用的小拳头发抖。半晌,松阳才下定决心似的问:“你说你是不是很羡慕千子劫空中翻转的轻身功夫?”


    安见他双眼迸出,脸上肌肉虬结,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狰狞,吓得想说话都发不出音,想点个头表示同意,又怕他有什么想法一怒之下稍稍使力就一把捏死了他,只得挣扎再三,语不成声地道:“我我我是羡慕,但但听说大师能翻得更高高,这”


    松阳不等她说玩,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满脸激动,可看在安眼里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满脸肌肉抽动那么恐怖。只听他也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小小姑娘,大大师我早看出你是个可造之才,你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功夫比他强,你有眼力,好!好!,大师我想了很久,即使头可断血可流,你这样的徒弟也一定要收。”很奇怪,前面说得艰难万分,后面两句却说的斩钉截铁杀气腾腾,表情更是咬碎钢牙那一种。


    安全部听完这才松了口气,全身软瘫。心里暗想:天哪,还有人这么收徒弟的,简直比杀人还凶,这种人我怎么能做他的徒弟,这以后他神经一紧张我还不给他吃了?但面对他恐怖的表情,她可没胆把话实说,只得敷衍道:“大师,这么重大的事情怎能仓促就决定的,改天等我备了好酒好菜再细细商议所有细节也不迟。这可是松阳大师您收徒,不是别人呐,如此月黑风高草草拟就,说出去简直是塌大师您的台,以后你我都成人家的笑柄,还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里面的,所以我为大师您着想,咱别慌,赶明儿我们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了再定,好不好?不过大师您最好先放我下来,这么举着我说话您费劲,我也不好意思让您累着。”她也不知道松阳在江湖上是什么角色,但只知道人都喜欢花花轿子抬着,顺着他心气儿说才可以说动于他。


    松阳听着她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但却与自己考虑成熟的步骤很不相同,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只索举着个小人儿两眼乱转却转不出什么东西来。幸好里面多尔衮略显疲倦的一句话解了安的围。“小小安吗?你可以进来了。”安闻言忙轻踢松阳一脚,轻声道:“王爷叫我呢,快放我下去。”“王爷”两字如醒神冰水兜头浇下,松阳一惊回神,但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双足一点,轻轻跃起连翻三个跟斗,稳稳把安放到书房门前,道:“你瞧,我的轻功比王洛阳如何?明天等你回话。”


    安伸舌冲他一个鬼脸,拨开门栓飞一搬转进门里,连忙把门掩上,暗说我才不理你呢。多尔衮奇道:“做什么,这么鬼祟。”安怕松阳听见,跑过去写了一行字交给多尔衮看,多尔衮见她画画得不错,字却写得甩胳膊抡腿的,很是奇怪,但一想对了,她不习惯用毛笔。见上面写着:“松阳老儿威逼我做他徒弟,我万死不从!!!!”后面连用四个墨汁淋沥的叹号。多尔衮看了嘻笑,心情倒是一松,也没太当一回事,把那纸揉成一团扔了,笑道:“好事儿啊。好,不说这个了,你来猜猜我刚才想了些什么?”


    安见他懒懒地侧倚躺在椅背上,脸上除了倦意,还似乎有一点消沉,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敢乱猜,只得转开话题道:“王爷,我刚刚带着你的赏赐去看了劳亲,他受的是皮肉伤,应该没啥大碍。不过你还记得你赏的是什么吗?”


    多尔衮没回答,只是把眼光从远处调回来,散散地看向安。安也不好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道:“你赏了他一把短刀。”多尔衮下意识地伸手一探腰际,果然是没摸到那把长随身边的刀,脸色顿时凝了一凝,但很快便又垂下眼去:“算了,给了就给了。你还是注意回答我的问题吧。”声音也懒洋洋的,似乎恨不得嘴都别动,喉咙一滚就可以发出声来。


    安看了他这样,心里莫名地也有点伤心,心想是不是他分析前因后果后为自己当皇帝的条件不具备而沮丧呢?她不知道这么说出来会不会更打击他,呆呆地回视着他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好。忽然心中柳暗花明,决定棋行险招。她大力一抚掌慨然道:“不对,我原先想错了。王爷大英雄,好汉子,哪里会与酸文人弱女子一般不出息了。王爷一定是以范老夫子讲的故事为借鉴,制定出了更周密更可行的计划来了。”


    安说完,紧张地看着多尔衮的脸色,只见他脸上由阴转晴,转而放声大笑,这才暗暗吐了口气,啧道:“王爷好没意思,连小孩子都拿来捉弄,害我白担心半日。”多尔衮收住笑,长叹了口气,道:“我的孩子没一个像我,反是你却像足我少年时候,现在看来,我喜欢你是有道理的。走,这屋里闷气得很,我们到外面花园里走走。”安微微一撇嘴,娇俏地道:“王爷时过境迁,把自己小的时候想得太厉害了吧,我就不信你能厉害过我,最多也就马比我骑得溜一点,其他却也马马虎虎。”多尔衮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个,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去。只是他龙行虎步,苦了被牵着的小小安,只得一溜儿小跑才得跟上。


    北地八月的秋夜已是凉浸如水,风吹叶落,别有一种悲凉。安缩了缩脖子想躲到多尔衮身后避风,却被他一把抓回身边坐下,她只得大声抗议,早有机灵的下人取来薄毯给她披上,她这才肯老老实实坐在园中假山最高处。


    多尔衮深深呼吸几下,这才说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据实告诉我你的情况吗?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才养得出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来。”


    多尔衮语气诚恳,不好拒绝,但安自有苦衷,说不出口。她很是为难地看着多尔衮,希望他看在她为难的份上放弃这个话题,因为她不想骗他,也知道这人精明,编出来的来历未必糊得过他。但多尔衮只是拿眼看着她,一点没放弃的意思。两人对了半天,安不敌,只得无奈地道:“这样吧,我的来历说出来匪夷所思,很多东西一时是很难解释得清楚的,王爷听不懂就问,实在听烦了就打断我,但千万别不相信我。我说的句句真实。而且王爷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你听了也不得说给其他任何人,否则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干净。”


    多尔衮微微一惊,想不出她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但一想这小姑娘智擒黄大块,笑赢王洛阳,确非一般小孩儿可以比拟的,说不定真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来历。当下伸掌与安一握,道:“放心,对朋友,我言出如山。”当下起身喝道:“所有人等园外伺候,没我吩咐一个不许靠近。”


    这个朋友的意义与劳亲口中的朋友份量自是大有不同,这意味着一个成熟汉子对她的认同。安听了心里暖暖的,一扫原先的为难相,抬脸笑对多尔衮道:“王爷,我明白了。”待多尔衮重又坐下,她这才略略思考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讲开:“我要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见多尔衮一脸惊讶,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是的,很多很多年以后。”


    多尔衮借着月色,发现安虽然脸色坚定,但眼中掩不住的一丝恐惧,便伸掌包住她的两只小手,果然她小手冰凉,微微发颤,似是心底藏着件极害怕的事。他虽然很想知道什么,但见一个小小女孩如此神色,心中也有一丝不忍,便温言道:“算了,如果这事不好说,你还是别说了的好,我不想见你不快乐。”


    安摇摇头,眼神迷茫地看着多尔衮到:“不,我还是说出来的好。这事放在我心里也是个块垒,我晚上静下来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慌得睡不着觉,还是说出来的好。王爷是睿亲王,睿即聪明,一定是我倾吐这一切的最佳人选,王爷你不可以阻止我。”多尔衮见说也不再阻拦,任她转开眼又似很费劲地思索了一下,看着远方不知哪里继续说下去。“多年以后,科学飞速发展,人们原先以为是神话传说的事情都一一得以实现了,人可以飞上天了,还飞到月亮上,人的寿命也原来越长,百长命岁已不是愿望,而是可以达到的现实。王爷,你信吗?”


    多尔衮虽然听着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安不会骗他,于是点点头到:“你说下去,我听着。”话不多,但安已听出他的信任,心里喜欢,继续说了下去:“人是有无数的细胞构成的,现在肉眼看不出来,但放大几十倍就可以看出来了,后来的人不只看出了细胞,还放得更大,可以看清细胞里面有什么,也研究出是一种叫干细胞的东西决定了细胞是变成肠子,还是鼻子。这中间有一个天才科学家研究发现,只要适当控制生成神经元的干细胞,便可以让培养出来的人思维能力有所变化。于是他做了很多尝试,每一次尝试就意味着要出生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人,他经历了很多失败,生出了很多畸形怪状的人,最养不下去的被他注入毒夜毒死了,浸到防腐剂里泡着当标本用,能养得下去的就关在笼子里,需要时拖一个出来剖开来研究到底错在哪里。”


    多尔衮明显感觉得出小小身子在瑟瑟发抖,便伸手把安抱进怀里。安像成人一样地叹了口气,声音中透着很多沉重的况味。“也不知道他荼毒了多少生命,直到有一年他头发花白时,培养出一个完整的男孩,一年后依法生出个女孩,那就是我。我们从小就没玩的,自有意识起就被逼着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看深奥无比的书。所有的人看我们如看怪物,甚至隐隐有点怕我们,没人愿意和我们说话聊天,只有我们两个自己互相怜惜。哥哥聪明还胜我几分,只要他愿意想的,他就能做到。我们没有名字,没人愿意费这个心思,哥哥出生时,他们简单地叫他一号,后来哥哥自己改成‘逸豪’,我原本叫二号,哥哥不答应,非要叫我与二差不多的‘安’。至于姓什么,我们是想都别想了。说起来这段日子虽苦,可比起后面的日子来,那还算是天堂了。”


    安越说越慢,一边艰难地回忆着,一边费劲地组织着语句。而多尔衮前面听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至此才略略听出了个轮廓。越听越是心惊,心想这一条小命真可以说是万死一生机缘巧合捡出来的。只听安轻轻地又讲道:“也是那天才杀孽太多,终于被人告发了出去,如果按法律规定,他是死路一条的。但他不想把命交到人家手里,乘捉他的人还没到,他就放火一把烧了实验室,还拎着枪到处找我们两个,想把我们也杀了,不给别人留一点点成果,可哥哥见事情不好,拖我一同抱着石头沉到水池里,嘴里含着根玻璃管呼吸,这才躲过一难。等我们被人拉上干地,才知道那天才找不到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本来很庆幸,以为终于脱离他的魔掌,可以过正常日子了。可没想到我们被拉进一个更大的实验室里,有更多的人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拿射线照了我们好久,出来后我和哥哥的头发都快脱光了,好几天吃不下东西,都快死掉。还得谢谢那天才把我们设计得好,我们很顽强地又活转过来了。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我们,针戳进我们的头骨,取了我们一些脑细胞来研究,为了保证取出来的细胞不受损坏,他们就狠得不给我们打麻醉针,现在想起来,我的头还是针刺一般的疼。”


    安说到这儿,早就泣不成声,但多尔衮想,既已说到这儿,还是让她全说出来的的好,有一个人分担,她也好过不少。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为了防止我们得病,他们把我们隔离在一间小小的无菌室里,没事谁都不会来看我们,我们只有无望地静静地等死。可是这帮伪君子慑于法律,又不敢下杀手剖了我们,其实我们知道,他们不晓得多想细细剐了我们,切成一片片地给他们研究,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真是奇货可居啊。而我们巴不得他们还是一刀了断了我们,省得无穷折磨。所谓穷则思变,哥哥建议我们研究出一套自己的手语,钻在被子里面讨论交流,免得被他们的摄像头看到听到。很快我们想出了个缓兵之计。由哥哥对他们说,既然知道我们是奇才,白晾着可惜,不如让我们学习知识,不会很久应该就可以破解我俩的成因。他们研究了那么久看不出结果也躁了,想想我们的建议不错,便放我们出来软禁在一个小院里,给我们提供世上所有他们可以得到的知识。我们为了活命,只有拼命地学,拼命地想,像赶上架的老鼠,只有一刻不停地跑着才可以活命。真是可惜了,我们那时候没时间看历史,否则也可以知道现在以后是什么样了。”


    “这期间,我们研究出很多成果,他们得之如命,全稍作改动后占为己有。随着他们因此得到的名利越多,我们的生活条件得到很大改善,但他们也越馋涎于我们的来由。我们终于明白欲壑难填是什么意思了。于是我们以其他名义背着他们研究时间穿梭机,因时间关系,也因我们再不想回到这个吃我们的世界,我们只研制了单程的。用这个机器,我们可以自由到达我们想要到的年代。可是他们提供给我们的能源有限,我们也不敢多要,只好改原来两人同行为反向出发,也就是说,我到了当时的几百年前,哥哥就到了当时的几百年后了。我真想哥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到的那时间地球上还有没有人生存。”


    说到这儿,安目光空洞地看着多尔衮道:“我难过时,哥哥以前也是这么抱着我,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想到到这儿后,谁都对我这么好,劳亲甚至在我们掉下奔马时垫在我身下怕我摔坏。还有你,王爷,我不知道你日理万机的人怎么还会有时间有精力来理我,你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劳亲不同,我虽然自小看惯人家脸色过日子,对别人的心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我猜不出你为什么对我好。我很喜欢你,你像我哥哥一样聪明能干,也像他的方式一般喜欢我,我很希望这不是我的胡想,你能解释给我听是为什么吗?”


    多尔衮揉揉安紧皱的眉头,笑道:“缘分这东西,谁都说不清。我也有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来由地觉得你和我象,现在听了你这一说,我总算也有点明白了。就是因为我们的遭遇相似,我总觉得在你的眼神深处可以看见我的影子。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确实要比我小时候聪明多啦。”


    安不解,道:“王爷是皇孙公子,自幼尊贵非凡,怎么会和我一样吃苦呢?”


    多尔衮笑道:“这你就不知道啦,好,今天我也把我的经历说给你听,这样你也不算吃亏。”安插嘴道:“不,照你那么说起来我还是吃亏,因为王爷的经历我只要细加查问,终究还是可以问到的,可我的经历当今之人即使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但我不这么看,我的秘密能与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分享,让我心里少了一个很重的负担,而王爷你能平静地听完而不大惊小怪,甚至有什么行动,说明我倾诉的人是找对了,所以我一点没觉得亏,反而觉得今晚很赚。”


    多尔衮道:“你这么想有你的道理,但我既然不拿你当小孩子而是当朋友一样对待,听了你的秘密而不说我的,我自己心里会骂自己很没道义。”他看看天色,月影西斜,但东方也没亮色透出,天是很不早了,而两人谁都没倦意。“我很小时候,父汗去世,我额娘依父汗要求殉葬。”说到这儿,多尔衮本想问问安知不知道殉葬的意思,但一见她眼中的惊谔,便清楚她是知道的了,心中不由暗叹这小姑娘确是要比他小时候聪明百倍,只要给她时间,赶上他也是指日可待的。“从此我和弟弟多铎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那时候大行皇帝四大贝勒之一皇太极虽被推举为大汗,可一般听政议政时候还是与其他三个大贝勒平起平坐的,他即位那日还得率众向其他三大贝勒跪拜行礼。但他很有手段,几年下来便以各种借口各种方法层层剥离三大贝勒的权力,最后变成他一人独大的局面。这种权力纷争,尔虞我诈的时候,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照顾?我们俩的出身反而成了我们吃苦的源头。别说是没人来照顾我们了,多的是亲人强压着我们,怕我们有出头机会,更有不少人寻机会踩着我们肩膀给自己寻找机会,即使是我们使唤的下人都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人情险恶,我从小就已一一尝遍啦。”


    “但是王爷,你的性格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我想你只要稍稍长大一点就会扬眉吐气了。”安轻轻地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小时候只要一露聪明,四面八方的冷箭就会射过来把我压回去,不过也是这段经历,养得我自十岁出头就喜怒不形于色,聪明不露于外,避免了一些无谓的倾轧。直到十六岁那年,我不费一兵一卒降服蒙古强部,我的能力再不能被皇太极忽视,也不能被其他宵小所掩盖,为此,皇太极封我做聪明王,以后汉文用的多了,称呼正规了,便成了睿亲王。可饶是如此,我还是那时候已经做了皇帝的哥哥皇太极手中的一枚棋子。”


    “大行皇帝有个大儿子叫豪格,此人枭勇善战,功勋卓著,被封做肃亲王,就是他活捉的明军首脑洪承畴。可他母亲是个没身份的庶妃,按我们大清的规矩,皇子继位前是‘子以母贵’,继位后是‘母以子贵’,因此大行皇帝不可能让他继位,但豪格的功劳却是谁都抹不掉的,我们满人最崇拜的是英雄好汉,大行皇帝无论立其他哪一个儿子为继承人,豪格都将是那个未来继承人的威胁。意识到这一点,大行皇帝便想到要找个人牵制豪格的势力发展,以免到时候尾大不掉。众人中他发现了我,无论是战功,能力,威望,还是身份,我都不逊于豪格,于是他稍稍开始放松对我的钳制。很快,朝庭上便形成两雄对峙的局面,别人看着心慌,可这也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这以后如果我稍强于豪格,皇帝就找茬打击一下我的气焰,但等豪格一追上来,又对我略加放松,两下里又打又抚。维持着平衡。”


    听到这儿,安心想他这就讲完他的经历了?不过也是,他一个大英雄,不是寻常儿女,确是应该不太会沉缅于过往。他接下来该讲的是他现在面对的皇位之争了吧。


    果然多尔衮接着讲道:“可到前几年,大行皇帝终于发现,终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是我,而不是他原先忧虑的豪格。那时候起,即使他再罗织罪名强加到我头上,也不能再动摇我的根本,而他自己反而会因此闹得灰头土脸。现在他去世,说起来也应该是走的恰是时候,否则他一世英雄,到老很可能英雄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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