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林和平
    关吉栋买了一包油茶面赶到医务室的时候,高秀兰已经离开了。


    关吉栋走出医务室正是酒厂下班的时间。工人们像潮水一样从厂区涌入家属区,远近的人家已经是炊烟袅袅。关吉栋像一条笨拙的老鱼在人潮中穿梭,左顾右盼地寻找着高秀兰的影子。


    关吉栋此时已经忘记了他与高秀兰以及四个孩子之间种种的不愉快。他也在检讨着自己的行为。


    关吉栋开门进了高秀兰的家,他看见高秀兰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炕沿,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


    关吉栋大惊:“秀兰!秀兰!你咋了?咋了?”


    此时高秀兰出的汗已经把头发粘到了脸上,她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痛苦不堪。关吉栋把高秀兰抱上了炕,自己也上炕,从炕琴上拿下了枕头和被子,给高秀兰盖上被子:“咋病成这样呀!你这个胃不行呀,不能吃硬的东西呀,也不能凉着了,你也不注意,疼成这样多遭罪呀!也不是光凉着了吧,是不是还生气呢?生气了也不行呀,有胃病的人,不能生气呀!”关吉栋絮絮叨叨地表达着自己对高秀兰的关心。


    高秀兰突然推开关吉栋说:“你走,你别管我!”


    “你这个人,气性还挺大呢,看不出来呀!”关吉栋半开玩笑地说着。


    “走走,走!”高秀兰始终闭着眼睛不理关吉栋。


    关吉栋很尴尬:“又撵我了呀?”


    高秀兰不吱声了。


    关吉栋站了一会儿说:“秀兰,我给你买了一些油茶面,给你冲一碗,吃点东西,胃暖了,就会好些,你等着呀,我马上给你冲。”


    他进了厨房拿了一个碗和勺出来,打开纸包,从里面舀出一些油茶面放进碗里,拿了暖壶倒水,用勺搅着:“这油茶不错,油挺大的,还有核桃仁,我听说核桃仁也养胃。”关吉栋用舌头舔了一点:“嗯,不错,来来,吃点。”说着举着勺送到高秀兰的嘴边。


    高秀兰紧闭着嘴,她对关吉栋的举动无动于衷。


    “秀兰,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张张嘴行不行呀,这都要凉了呀,你急死我了!”


    高秀兰还是不张嘴。


    关吉栋用手掐住了高秀兰的鼻子,高秀兰一甩头:“你干啥呀!”


    “小时候我妈给我灌药就这么灌,不张嘴就掐鼻子!秀兰,昨晚上我不给你开门,我错了行不行?我混蛋王八蛋,用你的话讲,我狗屁男人,我窝囊废行不行!秀兰只要你张嘴喝油茶面,你骂我啥都行!”


    “你还来看我干啥,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你死了,我肯定也不活了!”


    高秀兰紧闭着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秀兰,我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和你计较,一切错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来,吃点油茶面。”


    高秀兰张开嘴,把关吉栋手里的勺含在了嘴里,含了半天,才让关吉栋把勺抽出来。高秀兰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涌上来。她一边吃着一边流着眼泪。关吉栋一边喂她一边帮她擦着眼泪:“咋样,香吧?”


    “嗯,香。”高秀兰幸福地点着头,嘴里的香甜冲淡了她辛酸的感觉。


    “以后你这病呀,就不能吃粗粮了,就得吃面,面条呀、馒头呀、饼呀啥的。”


    “粮都不够吃,到哪去弄白面呀?”


    “有我呢,我有办法!”


    “你有啥办法呀?”


    “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会去偷去抢。”


    关吉栋重新构筑着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担起家庭的担子,这可能是男人来到人世间必须履行的责任。高秀兰相信关吉栋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种少有的两个人独处的时刻,高秀兰感觉自己更像是关吉栋的孩子,他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胸膛吸引着高秀兰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关吉栋的怀里,关吉栋对高秀兰突如其来的热情毫无准备,装着油茶面的碗和勺子都随着高秀兰的热情在空中翻转,在地上快乐地绽放。关吉栋吮吸着高秀兰嘴里的每一丝香甜,两人疯狂地亲吻着。可这激情和冲动随着娟子的出现都戛然而止。


    娟子开门进来,她看到了关吉栋和妈妈在炕上热烈地接吻,她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又惊恐又愤怒。


    关吉栋很尴尬:“娟子,你、你回来了?……”两个人窘迫地收回自己刚才狂热的动作。


    “真恶心!……太不要脸了!”娟子愤愤地说。


    “你妈是我老婆,我有啥不要脸!”


    娟子要哭了:“就是不要脸!大白天的,你一个男人……你们咋能干这样的丑事呀,太让人恶心了!”


    关吉栋说:“我也没和别人,有啥恶心的,两口子亲热亲热,你恶心啥呀!”


    娟子哭了,大喊:“流氓,流氓!”


    关吉栋火了:“谁是流氓呀,我咋成流氓了呀!你这姑娘也太不懂事了,我和你妈是两口子,是夫妻,是合理合法的……”


    高秀兰突然大喊起来:“老关你走,你走!”


    关吉栋愣了,看着高秀兰。


    高秀兰支起身子:“你走呀!”


    关吉栋突然转身走了,狠狠摔上门。娟子站在那发抖,眼泪在脸上流着。


    “娟子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让老关头来了,我看看你们咋活下去,你们能不能活下去!……”高秀兰对娟子绝望地喊着。


    娟子站在那哭得很委屈,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倔强地对高秀兰说:“我就不信离了老关头咱家就不能活。”


    娟子进了厨房拿着面袋往盆里倒苞米面,只倒出了一点点,再怎样抖也倒不出来了,她把面口袋扔到了水缸盖上,站着发呆。锅里的水在炉子上翻花般地开着。


    宝金、宝银和宝玉从外面进来:“饭好了吗?饭好了吗?”


    三个孩子看到母亲蒙着头躺在炕上,不再吵了。他们从母亲的头前走过,都进了厨房,看到姐姐正呆呆地站在厨房里。


    宝金说:“姐,你回来啦,饭好了吗?”


    娟子说:“都没有粮了,哪来的饭呀!”


    宝金和宝银愣了——他们被宝玉骗了。宝金和宝银从锅炉房往家走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了宝玉,宝玉打碎了别人家的玻璃正仓皇逃窜,为了不让哥哥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他随口就说妈让他找两个哥哥回家吃饭,饭菜很丰盛,是梦想中的大饼子炖酸菜。


    宝银问姐姐:“不是,不是大饼子炖酸菜吗?……”


    娟子说:“你做梦了,大饼子炖酸菜?你咋不想小鸡炖蘑菇!”


    宝金推了一下宝玉说:“你不是说大饼子炖酸菜吗?在哪呀?”


    宝银也推了一下宝玉说:“就是呀,在哪了?”


    宝玉要哭:“我我我……”


    宝金说:“你啥呀你呀!”


    宝玉说:“我我想的!……”


    宝银说:“你想的有啥用呀,我还想吃饺子呢,还想吃猪肉炖粉条呢!”


    宝金又推了一下宝玉:“你咋这么能撒谎呀,再撒谎打死你!”


    娟子说:“行了行了,饭都吃不上了,你们还有劲打架,你们打吧,往死里打!”


    宝金喊着:“那我饿了咋办?”


    宝银跟着喊:“姐,我也饿了!”


    娟子不耐烦地说:“你们去问问妈吧,问她咋办!”


    三个孩子出来,走到母亲的头前,宝金推了推母亲的肩:“妈,妈,妈!……”


    高秀兰蒙着头不理。


    三个孩子站在高秀兰的旁边轮番说着:“妈,我饿。”


    宝金看到了地上有一个打破的碗,破碎的碗片中还盛有少许的糊状的东西,他捡起碗片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眼睛里放出惊奇的光,伸出舌头猛舔,舔得油茶面粘到了他的下巴和脸上。宝银发现地上还有一个碗片,也捡起来舔着。


    宝玉急了:“我、我也要尝尝,我也要尝尝!”宝玉抢着大哥二哥手里的碗片。


    宝金舔完了手里的碗片,眼睛到处寻找着,发现了桌子上的那包油茶,走过去,打开了,伸手就抓,抓了一把往嘴里塞。宝银和宝玉看到了,也伸手去抓,往嘴里塞,顿时三个孩子惊呆住了,他们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又惊异又兴奋,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就又伸手来抓,三个人抢了起来。


    娟子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了,急忙上前打着三个弟弟:“放那,放那,放那!这是给你们吃的吗,啊,放那!都给我放那!”


    三个孩子瞪着眼睛看着姐姐,还在咽着。


    娟子快速地把剩下的一点包了起来:“你们是馋死鬼呀,啥东西都敢尝!妈胃疼,这是给妈吃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


    三个孩子看着姐姐把油茶包起来,放到了柜子里,同时掏出一个布制的绣花钱包,从里面拿出钱放进兜里,又把柜子锁上。


    “你们都在家等着,我去桥北买私粮,买了粮回来给你们做饭,等着呀!”娟子进了厨房很快出来,手里拿着口袋出去了。三个孩子舔着嘴巴,还在品味着刚才的香甜。


    娟子胳膊下夹着口袋站在大桥下,冻得直跺脚,不时往手上哈着气,捂着耳朵,鼻尖冻得通红。附近大喇叭里播放着什么通知,声音很严厉:“……如果违反此通知,被我们抓到,我们绝不留情,绝不手软,我们一定要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面请听革命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桥底下不时有毛驴车和手推车来来往往,也有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桥墩下有一个卖萝卜的人,萝卜在麻袋里装着,有人来问就掏出一个给人看,谈着价格。还有一个卖地瓜的,也鬼鬼祟祟的。娟子正站在那东张西望,有一个人过来碰了她一下,吓了她一跳,她后退一步,回头看着那个人。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背着半口袋粮食:“姑娘,买私粮吗?”


    “苞米面?”娟子打量着那个人和他背的口袋。


    “对,苞米面。”


    “多少钱一斤?”


    “四角钱一斤。”


    “太贵了,上个月买才三角五。”


    “乡下粮也不多了,若不是为了给孩子看病,多少钱也不能卖呀!姑娘你成心买就三角六吧,不能再便宜了!”


    “行呀,就三角六吧,多少斤?”


    “二十斤。”


    “够称吗?”娟子从旁边卖地瓜的人那里借来了秤,二十斤苞米面压得秤杆高高翘起。


    “行行!不用倒口袋了吧,我把我的口袋给你,行吧?”


    “行呀!”卖苞米面的人爽快地答应着。


    娟子从兜里掏出一打毛钱,数着,“七块二,对不对,你点点。”


    卖苞米面的人接过钱,刚点了几张,突然不知从哪冲出一群管理人员,个个戴着袖标:“站住,站住,都老实站着,一个不许跑!”


    几个人一惊还是想跑,却被团团围住,管理人员指着他们:“哪跑哪跑,看你们往哪跑!”


    一个头目上前一把抢过娟子手里的口袋:“是不是买的私粮?”


    娟子惊恐:“不是,不是,是乡下二舅捎给我们的!”


    “啥二舅呀,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小头目指着卖苞米面的人说,“你过来,你是不是卖私粮的?”


    “是、是,同志,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家的孩子有病,我是没办法呀!同志……”卖苞米面的人吓得浑身直哆嗦。


    小头目上前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钱:“不行,没收,没收,全给我没收。”


    一个管理人员上来抢娟子手里的口袋,娟子死死抓住口袋不放:“别没收呀,你们别没收,我不买了行不行呀,我不买了呀!……”


    娟子和其他几个人被管理人员带走,她的身子用力往后坐着,“放了我,我弟弟他们还在家等着我做饭呢!我家里没粮了,我家里没粮了,你们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呀!……”


    大喇叭里的歌声很雄壮:“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天渐渐地黑了,风卷着残雪在胡同里飞舞,黯淡的路灯下走着娟子,她胳膊下夹着一条空口袋,一边走,一边哭着。她站下了,看着前方。高秀兰领着三个弟弟站在前方,等着她。风雪在他们身前身后弥漫。娟子转身伏在一根电线杆上,失声大哭。高秀兰没有过多地询问娟子,她扯着宝玉和宝银往回走,宝金和娟子跟在后面。一家人在漫天飞雪的胡同里往前走。回到家以后,高秀兰让三个孩子围着桌子坐好,她在每个人跟前放了一个碗,每个碗里都装了一点点油茶,她拿着暖壶给他们往碗里倒水:“吃吧,没有粮了,把这点油茶喝了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娟子倚着炕沿站着,眼睛看着地,一动不动。


    三个孩子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咽着口水,却谁也没动。


    宝玉可怜地问着妈妈:“妈,那、那明天早上吃啥呀?……”


    高秀兰没有回答,宝金拍着宝玉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多问。三个孩子夸张地放大着喝油茶的声音,他们仔细地喝着。


    一家人饿着肚子躺在炕上睡觉了,想空腹进入梦乡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心慌,不断地冒虚汗。当一家人十分艰难地渐入梦乡的时候,厂里的老柏来了,他在院子里叫醒了高秀兰,高秀兰披着衣服出来了,看到了老柏很意外:“老柏,这么晚了,你喊我有啥事呀?


    老柏穿着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站在院子里,很急的样子:“高护士,老关在你们家了吗?”


    “没有,他没来呀!”


    老柏说:“麻烦了,要出事。”他说关吉栋下午的时候到他家借了手推车,回乡下老家去借粮借菜去了,这半夜了还没回来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呀!老柏用手抹了下胡子上的霜碴儿,说:“是不是手推车坏了呀,车轱辘扎了呀!”


    “那、那咱们去接接他吧!”


    高秀兰也慌了,她真怕这黑灯瞎火的雪夜关吉栋出了什么事。她穿上衣服和老柏急急忙忙出门了。他们来到了野外地里,对着关吉栋家乡的方向喊着关吉栋的名字,这喊声在风雪弥漫的暗夜里传出很远:“老关,老关……”


    这个时候关吉栋正拉着手推车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艰难地往前走着,他的车上装着地瓜、白菜、土豆之类。小路一侧的铁道上一辆火车飞驰而过,挟带起更大的风雪。


    关吉栋拉着的手推车车轮陷在了路上的一个坑里,他奋力地拉着,脚下太滑用不上力气,车轮子在坑里来回碾动着,就是不肯上来。关吉栋头上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朵已经结满了白霜,他大口地喘着,一股股白烟般的哈气在他脸前飘荡。他再一次动足了力气往前拉,却突然听到一阵撒气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眼见得那只陷在坑里的车轮子瘪了下去。关吉栋很泄气地把车把往上一掀,钻出车辕,他开始往车下搬口袋。把车上的口袋都搬了下来,才把车子拽了上来,然后把几个重一点的袋子重新搬上车,剩下两个口袋把它们对接在一起,搭在了肩上扛着。他一手拽着推车,继续顶风冒雪往前走。风雪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关吉栋迎着顶头风往前吃力地迈着步子,走在路坝合一的乡间路上。他肩上扛着两个袋子,手里拉着手推车,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突然他脚下一滑,连人带车都滚到了路下面,他摔在雪窝子里,帽子掉了,整个脸都沾满了雪,他使劲往外吐着嘴里的雪,挣扎着坐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老柏和高秀兰拿着手电找过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着:“老关,老关,你在哪呀?……”


    关吉栋一激灵坐起来,听着,果然听到了有人在喊他,他站来,把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哎,我在这了,我在这了!……”


    高秀兰和老柏听见了关吉栋的声音,他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关吉栋。高秀兰狠狠推了一下关吉栋:“死老关头,你咋一个人下乡呀,叫狼吃了咋办呀?叫雪埋住了咋办呀?”


    关吉栋说:“那好办,到时候你别忘了给我烧几张纸就行!”


    “我才不管,我才不给你烧纸!”


    “那就更好了,不给我烧纸我就活着!”关吉栋爽朗地笑着,好像刚才的遭遇他没有经历过一样。


    高秀兰却哭了:“你还笑,你把我们急死了,急死了你知不知道呀!……”


    “哭了呀,看来真是心疼我了!”关吉栋左手搂着高秀兰,右手搂着老柏,冲着漫天飞雪大喊着,“老天爷,有人心疼我呀,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我关吉栋啊。”


    关吉栋哈哈大笑着,笑声带动了高秀兰和老柏的热情。寒冷的雪夜,伴随着三个人的说笑声,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在风中为他们舞蹈。


    热腾腾的水蒸气又一次爬上了高秀兰家的窗户,融化了玻璃上的冻霜。屋子里面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关吉栋站在院子里欣慰地笑了笑,背着手向他的锅炉房走去。


    高秀兰把一盆烀熟了的地瓜和土豆放在了桌子上,三个孩子披着被子围在桌子前,一个人伸手抓起一个地瓜,皮也不剥,大口咬着,烫得直晃头。


    “你们吃吧,我去看看你们关大爷!”


    宝金满嘴地瓜,含糊问着:“看他干啥呀?他有啥好看的!”


    高秀兰生气了,看着吃地瓜的宝金说:“你有没有良心呀,关大爷为了你们不饿着,半夜从乡下往回拉粮拉菜,半道上掉沟里了,差点叫雪给埋上了,我去看看他咋了,不行呀?”


    宝金没敢再搭腔,继续吃着手里的地瓜。


    高秀兰进了厨房拿出一个小钵,捡了些地瓜、土豆放在钵里,端起来走出门去。


    宝金歪着脑袋看着妈妈关上了屋门,又关上了院门,他对两个弟弟说:“完了,老关头给咱们弄吃的了,这个后爸他是当定了呀!”


    “其实老关头不坏……”宝银啃着手里的地瓜若无其事地说着。


    宝金火了:“给你几个地瓜土豆吃就不坏了呀?宝玉的胳膊被谁打断的?没打你一个嘴巴子呀!没打我一个嘴巴子呀!是不是打轻了呀?”


    宝玉看见大哥火了,顺着宝金的意思说:“他、他坏,眼珠子一、一、一瞪,吓人!”


    “你看,宝玉都让他给吓磕巴了,还不坏。再说,他不要脸,老流氓,和咱妈睡一个被窝!”宝金瞪着眼睛大声质问宝银。


    “他坏,他坏还不行吗!”宝银在哥哥的强压之下也只好这样说。


    关吉栋怎么也想不到三个孩子一边骂着他,一边吃着他给他们弄来的地瓜和土豆。关吉栋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一夜他太累了。他让小秋回家了,小秋临走的时候给他放了一池子热水,在池子外面挡了一个布帘,关吉栋脱了衣服躺在池子里面,水太热,烫得他舒服地嘘嘘着,用毛巾往身上撩着水。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关吉栋赶紧站起来,穿上大裤衩跳出池子往门那走:“谁呀?”


    外面传来了高秀兰的声音:“老关,是我,开门呀。”


    关吉栋打开门:“妈呀,干啥呢!”高秀兰被关吉栋的扮相吓了一跳:“你不冷呀?”


    “我洗澡呢,小秋走的时候给我放了点热水。”关吉栋接过高秀兰手里的钵,把她迎进了屋子,“这么快就烀熟了?”


    “晚上几个孩子都没吃饭,看你送来了地瓜,都要生吃,我说你们别急,烀熟了吃。这地瓜挺甜的,你也吃一个。”高秀兰找来了衣服给关吉栋披在肩上,又拿了个地瓜剥皮。她坐在关吉栋的对面说:“这地瓜真好,又甜又面。乡下现在咋样,粮食够吃吗?”


    “也不行,也是瓜菜代粮。你说这是咋了,我们打仗的时候,一想到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命都不要了,可仗打完了,老百姓还是不够吃不够喝的,城里一个人一个月才三十二斤粮……”


    “你说的是劳动力,老人孩子才二十七斤。”


    “三两油,半斤肉,这日子咋过呀!”


    “你说也怪,地还是原来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咋说没有了就啥也没有了呢?粮、油、肉、菜、煤、布,吃的用的,没有不缺的,这是咋了呀?”


    两个人一边吃着地瓜一边埋怨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年代。


    说着说着,关吉栋突然上前抱起高秀兰:“秀兰,你陪我洗个澡吧,帮我搓搓背。”他抱着高秀兰往布帘后面走,高秀兰故意蹬着两条腿说:“你干啥呀,干啥呀,你强行呀!……”


    关吉栋把高秀兰抱进了布帘里:“对,我就强行了!我就强行了看你能咋的!”


    高秀兰轻声叫着:“啊!……你太霸道了,你咋这么霸道呀!你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高秀兰的衣服被一件一件从布帘后面扔出来,扔到了一个桌子上。


    关吉栋说:“我就霸道了,你找老天爷去告我的状吧,看看老天爷管不管!”


    高秀兰说:“我叫老天爷把你抓去!”


    关吉栋说:“行呀,把我抓到天上去,把你留在地上!”


    高秀兰说:“那我不干!把咱们俩分开了我不干!”


    关吉栋说:“你不是说我霸道吗?”


    高秀兰说:“我喜欢你这样的霸道!”


    布帘后面响起了水声,帘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许久,关吉栋的声音从布帘后面传出来:“秀兰,你看我跟你一比,完了,我这肉皮黑得像锅底,你看你那肉皮,白面擀的饼似的,真白呀,多亏你穿着衣服包在里面了,要不老爷们见着了,还不都想上去咬一口呀!”


    “除了你咬,别人谁也咬不着!”


    “秀兰,我福气呀,你这么一个花一样的女人嫁给了我,我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我知道,你要不是因为那四个孩子,你不会嫁给我的,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闭嘴,你这样说我不爱听!”


    “为啥,我说错了?”


    “以前我是这样想的,可跟你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的想法变了,你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女人靠得住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女人跟上你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福分。就是没有这四个孩子,我也要跟你,我要是早认识你,我谁也不嫁,就嫁给你。这辈子没人像你这样疼过我、爱过我,我妈没疼过我,我死了的那个男人没疼过,我不知道叫人疼、叫人爱是啥滋味,我现在知道了,我真幸福!……”


    “秀兰,你这是真心话?”


    “你听不出来呀?”


    “我听出来了,听出来了!秀兰!……”关吉栋的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秀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高秀兰的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我最好最好的男人!……”


    两个人的影子在布帘上又合并成一个了,炉火映红了那块布帘子。高秀兰冰冷的心被温暖的锅火融化了,……第二天早上的事情证明了宝金的话:这个继父老关头是当定了。


    一家人到照相馆来照相,高秀兰想以这种方式向孩子们表示,关吉栋从此就是他们的继父了。


    高秀兰和关吉栋坐在椅子上,高秀兰抱着宝玉,宝金和宝银分别站在两旁。五个人坐在照相馆里等着娟子。娟子没有来,她知道只要六个人装在一张相片上就表明一家人的关系了。她蹲在厨房里大口啃着地瓜,手里拿着亲生父亲的照片默默地哭泣着。


    照相馆里的摄影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指着他们说:“你们照不照?要不等人齐了再来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照,师傅,我们不等了,现在就照。”高秀兰失望地说。


    “好,都往我这看呀,往我这看,笑一笑,笑一笑,左边那个小孩,你笑一笑,把牙露出来。”宝金强挤出哭似的笑。


    缺少娟子的全家福伴着闪光灯的闪烁完成了,从此这张照片便被贴在镜框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一月月,很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年好像没什么变化,厂里的大喇叭每天播放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革命歌曲,工人们时常停工。关吉栋时常为了全家的几顿饭奔波,三个孩子的表现时好时坏,娟子晚上还是住在朱华家,每天回来吃饭。一切都没有变,惟一变化的也许就是娟子的感情——她开始和李敬民偷偷约会了。


    娟子一直住在朱华家,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武凤梅对娟子有点意见外,朱家其他人对娟子还是很友好的。武凤梅用她仅存的一点豆腐心允许了娟子的存在,但她也常常背地里提醒朱华,别傻啦巴唧地和娟子胡玩,小心她把你表哥勾去。武凤梅的担心并不无道理,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十个朱华也比不了一个娟子,她会在娟子在场的时候说一些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的话来暗示着什么。


    “华子呀,哪天把你表哥请来吃顿饭,换防到咱们这个城市来了,还没请他吃顿饭呢。”武凤梅说话时用余光观察娟子的表情。


    “我爸小抠,他能同意吗?”


    “有啥不同意的,请呗,面子粥饼子,一盘酸菜蘸酱,一盘萝卜咸菜,叫他来吃吧!”朱大夫半开玩笑地说着。


    “朱瞎子,我还挣钱呢,我要是在家闲着叫你养活,我外甥来了你连凉水都不舍得给喝吧!就你这样的抠死鬼,我可不能让我外甥认你做老丈人!”武凤梅对朱大夫的玩笑从来都没有兴趣。


    “这就不错了,当年我去老丈人家,连这口饭菜都不舍得给我吃,放狗出来咬我!武凤梅,有没有这事?”


    朱大夫又搬出当年的旧账没完没了地说着,这段旧事娟子来了一年也听了七八回了,娟子起身进了屋子,她翻看着那本在那个年代算是顶级的黄色书刊,那本已经旧了的医学生理书。


    “不是说这是本流氓书吗,咋还看上瘾了?”朱华回到了里屋,坐在地上的桌子边上,拿着钢笔在写什么,写不下去,想着,看了眼娟子。


    “你不是说,这是医学书吗?向你学习呗。”娟子心不在焉地说。


    “行,那我教你,你看到哪了?女性生理看明白了吧,啥时候排卵,啥时候……”朱华如数家珍地说着。


    “哎呀行了行了,你别说了!”


    “好好,不说了,假正经!你过来帮我查查字典!”


    娟子坐起来说:“查字典干啥呀?”


    “我给我表哥写封信,拼音早忘了,你帮我查查字典。”


    “你表哥离得这么近,想见就见,写信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间有的话可以当面说,有的话是不能当面说的,不能当面说的话,就得靠写信说了。”


    “啥话不能当面说呀?”


    “亲爱的呀,吻呀!”


    “哎呀,你咋这么流氓呀!”


    “这咋叫流氓呀,男女之间谈恋爱,属于正当公民行为,法律都保护呀。谈恋爱你不说爱,不说吻,那叫谈恋爱呀,那叫驴啃草,嘎吱嘎吱一点味道没有。你快帮我查字典,我要吻我表哥!”


    哲人说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傻子”,像朱华这样单恋的人可能就是傻透了腔。面对朱华的痴情娟子心里很矛盾。爱上李敬民使娟子感觉到生活变得很美好,其实娟子并不完全懂得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看见李敬民自己会很高兴,和李敬民在一起会让她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情,看不到李敬民她会莫名地烦躁。娟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感觉,每一次三个人的约会都让娟子很矛盾,想回避又想在一起,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持续到李敬民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也出现了“吻”。娟子很害怕,她对吻这个字很反感,同时这个字又会让她血流加快。


    傍晚的时候娟子对着镜子梳头,把两根辫子捋了又捋,左右晃着头照。宝银和宝玉在炕上玩镏镏,宝金躺在炕上吹笛子,三兄弟的眼睛都看着姐姐。


    “姐,你晚上去哪?”宝金问镜子里的姐姐。


    “去朱华家呀!”娟子看了一眼镜子里躺在炕上的宝金随口说了一句,娟子从口袋里拿皮套时一张叠好的纸条从兜里掉了出来,她没有发现,宝金看见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吹着笛子。


    “我走了呀,饭在炉子上了,妈和老关头回来,你们吃吧!”娟子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宝金看见姐姐走了,下地捡起了那张纸条,宝银和宝玉也凑了过来,三个孩子一起读着纸条上他们认识的字:“星期四晚上六点半部队礼堂后院……”


    “还说去朱华家,姐是去看电影!”宝金气愤地合上了纸条,没有往下读。


    “哥,你咋知道的?”宝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么确定。


    “部队礼堂不就是放电影的吗,到后院不就是走后门吗!好啊,姐现在都能走后门看电影了,她也不带上咱们。”


    “那咋办呀?”


    “她不带咱们,咱们就秘密跟踪,快,马上行动!”


    宝金下地穿鞋,宝银和宝玉也下地穿鞋。


    “宝玉,你不能去!”宝金把宝玉推上炕。


    “我,我咋就,就就不能去呀?”


    “都走了,谁在家看家呀,再说了,我们去跟踪,你太小,行动不方便!”


    宝金给宝银递个眼神,宝银先出去了,宝金突然从墙上摘下了锁头,开门出去,把锁头挂在门鼻上跑了,宝玉推也推不开门,大哭:“哥,带我去,带我去呀!……”


    宝金和宝银学着电影里侦察兵的行进方式跟踪着娟子,他们看见姐姐先是快走,然后改小跑,后来又变快跑。宝金对宝银说:“宝银,快,来不及了,电影要开始了,快和姐姐会合,她要是先进去了,咱们就进不去了。”宝金和宝银刚想喊住姐姐,他们突然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在喊姐姐:“娟子。”是个男人的声音,是个他们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宝金向跟在后面的宝银挥手,两个人躲在离姐姐和那个男人不远的土坡后面,露出两双小眼睛。


    傍晚,昏暗的月亮挂在枯败的树枝上,小树林里不时伴着几声寒鸦的哀鸣,宝金和宝银第一次觉得夜晚是这样神秘,同时伴着几丝恐怖的味道,这些神秘和恐怖来自姐姐今天晚上异常的行为。哥儿俩瞪大了眼睛仔细辨别着哪是树,哪是人。


    娟子站在李敬民的面前,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心脏强烈的收缩使血液在娟子全身飞速地流淌。


    “娟子,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李敬民试探地问着娟子。


    “你叫我来干啥?……”娟子的问话像是太极拳一样打在李敬民的身上,软绵而又有力,李敬民对娟子的问话有些准备不足,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掩饰什么,突然上前搂住娟子,要亲娟子,“娟子,我爱你,爱你!……”娟子用力往外推着:“别别,你别呀,你别!……”她推开李敬民,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像看一个陌生人。


    “娟子,你不喜欢我吗?”李敬民底气不足地问。


    “我觉得……我觉得咱们俩这样不好,咱们俩这样有点,有点挺流氓的!我才十八岁,我不能谈恋爱……”娟子抵触地回应着李敬民。


    “谈恋爱有啥流氓呀!十八岁就不小了,我妈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我了!娟子,你要是不喜欢我,晚上看电影我摸你手,你为啥不动弹?还有,去年冬天在公园照相,你为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你别说这些了,我不想听。”


    “行,我不说这些,可你要是不喜欢我,你今晚上别来呀,你咋还来了呢?”李敬民喋喋不休地逼问着娟子,他想找回刚才被娟子推开后的“自尊”。


    “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回去了!”娟子有些生气了,转身往回走。


    李敬民突然跑上前拉住娟子:“娟子,你别走,别走,你走了我的魂就没了,娟子,我求求你,求求你,你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


    娟子拼命挣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别耍流氓,别耍流氓呀!……”


    娟子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宝金和宝银听得很清楚,宝金吓坏了,觉得姐姐遇到了危险:“快宝银,快去救姐!”哥俩冲到了李敬民面前,猛扑了上去,一个抱腿一个抱腰,把李敬民摔倒在地,三个人在雪地上厮打着。


    娟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不知道从哪蹦出两个“救兵”,等她定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的两个弟弟。李敬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两个黑影扑过来,他第一感觉还以为是两条狗,当娟子喝令两个弟弟放手时他才知道是两个孩子,还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娟子的弟弟。


    “你叫他们来干啥?”李敬民气急败坏地问,他再没有心情谈情说爱了,看着自己的手,几处都被那两个男孩抓破了。


    “谁叫你们俩来了呀,你们俩来干啥呀?”娟子质问两个弟弟。


    “我、我们想跟你看电影……看到他耍流氓,我们就冲上来了!……”宝金挺着胸脯说着。


    “谁耍流氓了!谁耍流氓了呀!”


    “他,我们看着了,他耍流氓!”


    “他耍流氓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吗,滚,你们滚,滚回去!”娟子用脚踢宝金和宝银。


    “走宝银,她叫人强xx了咱都不管!”


    娟子一听,气得大吼:“宝金你说啥呢!”


    宝金吓得拉着宝银跑了,宝银跑着问:“哥,啥叫强xx呀?”


    “强xx你都不懂,强xx就是男人把女人掐死了!”


    “啊,那咱姐咋不跑呀!”


    “咱姐愿意叫他掐吧!……”


    “咱姐咋会愿意让他掐呢?……”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傍晚,两个男孩一边跑着一边讨论着在他们看来无比深奥的问题。


    娟子站在那里,看到两个弟弟跑远了,回过头来却愣了,李敬民已经走了,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李敬民,李敬民!……”娟子站在那喊,却不上前去追,李敬民没有回来,回应娟子的只有远处寒鸦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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