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 六○年随姥姥进城(1)

3个月前 作者: 刘震云
    孬舅自当了村的支部书记,一扫多少年的愤懑之气,在村里耀武扬威。本来不识几个字,但穿著一身列宁服,挎一杆塑料大头帽钢笔。当然,刚当支书时,平易近人,不耻下问。常说:


    “其实我在这位置上也不一定合适,还不是时代使之然?”


    但当着当着,就有些支书的样子了。他说:“天转地转,没想到还有今天。”


    或说:


    “妈拉个×,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曹成、袁哨等封建地主分子,见了他腿就打飘。娘们小孩见了他也不敢仰脸说话。孬舅说:


    “你可别真惹急了我,现在不比往常,现在我说挖个坑埋了你,真埋了你!“


    孬舅当支书三年,额头正中央起了个大疱。一开始不是大疱,是个红点,孬舅没有在意;后来红点发展成红豆,小疱,大疱,大若核桃;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据说,里边藏的全是飞蛾,何时红肿处一破,小白蛾就从里边飞了出来。听到这种谣传,孬舅十分生气。一次村里放电影,放电影之前,孬舅讲话:


    “妈拉个×,说我脑门上这个疙瘩里有飞蛾,有什么飞蛾?你觉得是飞蛾,它就是飞蛾?疙瘩长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凡是大人物,身上总有些异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明确告诉你们,里边藏的不是飞蛾,是智能,是马列,是搞好延津和咱们村的一整套办法!”


    会后孬舅与我走到一起,还气恨恨的。我问他:


    “头上这大疱,到底疼不疼?”


    孬舅说:


    “疼倒不疼,就是时常有些痒。”


    孬舅知道我在历史上曾给人捏过脚,触类旁通,便时常叫我去给他捏大疱。一开始捏不到痒处,孬舅有些发急,后来总结出规律,才使孬舅安心。捏脚气主要是捏、搓、挤;捏大疱主要是摸、搔,或用手指头弹。我给孬舅摸大疱,孬舅头冲外在大炕上躺下,倒栽葱,将头搭拉在炕沿上,将大疱亮在明处,让我摸。摸一阵,孬舅舒服地哼哼,这时孬舅说:


    “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对,对,就是它。”


    有时怕我不耐烦,还说:


    “放心捏,别以为吃亏,不是什么人,我都让他捏的。”


    我说:


    “孬舅,我没有嫌吃亏。”


    后来到了六○年,因为闹饥荒,全村饿死许多人,因我以前给孬舅摸过大疱,孬舅给了我一团生面吃,我因此没有饿死。所以我当时捏得很用功,很起劲。与领导在一起,只要用劲卖力,最后总吃不了亏。当时与我竞争想给孬舅捏疱的,有好几位:剃头匠六指,他说他多生的一根指头,就是专为领导搔痒的,捏疱的,毛遂自荐,想给孬舅试试。封建地主曹成有一个女儿曹小娥,也跃跃欲试,仗着是个女的,有几分姿色,有事无事,常往孬舅身边蹭。另外还有沈姓小寡妇,白蚂蚁之子白石头(他说他也曾给将相们捏过脚,什么东西!)等等。我听到这些消息,有些紧张;孬舅见许多人争着干这差事,态度也不像以前了,我再给他摸疱时,不再与我聊天,说宽心话了,只是放心地、理所当然地闭目享受。一次还是我沉不住气,问:


    “孬舅,听说有好多人,也想来给你摸疱呢!”


    孬舅半睁开一只眼,漫不经心地说:


    “唔。”


    不再说话,然后用一只眼睛瞄我,瞄得我心里很不踏实。后来大鸣大放时候,围着他要摸疱的人一哄而散,都转脸去揭露他;摸疱的只剩下我自己。孬舅这才有些感动,拍着我的肩膀说:


    “老弟,我算认识你了!”


    所以才有六○年那团生面。


    大鸣大放时,孬舅村支书已经当了七年。大家总结他七年,给他提了不少意见:一、七年长大疱,疱里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不清楚。说里面是智能,谁个清楚?焉知里面不是阴谋?(袁哨在会场角落黑影里说:三国时魏延头上就长了一个大疱,就是反骨。)开会从来板着脸,与老婆同桌吃饭,都无笑脸,心里到底想的什么?老婆对你都有意见。二、当支书养成习惯,与人远,与鸡猫狗近;见人不说话,见了它们倒眉笑眼开,是什么阴暗心理?鸡猫狗不懂人性,知道什么?你刚给它们笑完,转脸就杀了它们煮煮吃;它们地下有灵,也不会饶你。哪天夜里你不折腾到两三点?将鸡鸭放到锅里游水,然后把人家煮了吃。三、村里不能放电影,一放电影你就讲话。一讲话就情绪激动。平时不讲话,一到放电影就讲,一讲就很长,就激动。心里到底想着谁,非在这场面讲?四、过去爱放屁,当支书以后本性不改,也爱放屁。当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什么不可以;过去是被窝里放屁,独吞;现在呢?不同以前,觉得自己身价高了,屁也重要了,一放屁,就到裤裆里抓一把,把屁抓出来让别人闻;别人在你身边,不闻不好,闻也不好,使多少人为难;最后弄得你一到哪里去,人家都担心你放屁,弄得你身边不敢站人!五、在仓库里站着拉屎。六、在办事的地方当众撒尿。七、作风问题,村里到底搞过多少妇女?不清楚;为什么妇女见你就抹香脂?谁家女人漂亮?地主家女人漂亮,你阶级立场难保多稳……


    大鸣大放下来,把孬舅批得瘦了一圈。站在人前,天天流汗,最后患了尿频毛病。孬舅在大会上做检查,说一不会自杀,二承认事实。过去调皮一些,没想到积怨甚深。大疱问题,曾给县里韩书记汇报过。当时没讲反骨,只讲是不是飞蛾。韩说,延津这地方,盐碱沙滩,穷山恶水,历来不好呆,别说你,我身上也到处起大疱小疱;又问:我是外来的,水土不习惯,长疱不奇怪,你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喝延津水长大的,怎么也长起大疱?我说:我哪里是本地人,也是当年瘟疫之中从大槐树下迁徙过来的,当年你站在延津街头迎接,怎么给忘了?韩恍然大悟,摸了摸我的大疱,笑了。当时韩无责备,我也无在意,没想到里边除了飞蛾,还积了些民愤。下边有人喊:不要拿韩做挡箭牌,韩在县城,也正在被轰。孬舅答:这就对了,韩浑身长疱,正在被轰,我头上一个疱,轰一轰也没什么;说不定一被轰民愤泄尽,疱就下去了呢。大家笑了。放屁问题,承认做得过分。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放屁没错,场合不同,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份。要饭的放屁,别人无非是嗤笑,总统在出访答谢宴会上放屁,就造成不良的国际政治影响。身份不同,屁也不同,忘记了自己是一级领导干部,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与鸡猫狗亲近,与人疏远,是旧习难改。过去在历史上,并无当过支书,只是一个屠宰手。屠宰当然不能宰人,主要是宰动物。过去的习惯,宰动物之前,总要给动物说一些好话,一是使它温顺,冷不防给它刀子,在双方和睦的情况下,在使它心情愉快的情况下,在使它痛苦小一些的情况下,将它送到极乐世界;二是请它原谅,死后到阴间不怪屠夫,只怪脱胎换骨不对。长年积习,一时难改,现在当了支书,还无改掉过去屠夫习性,所以一见动物,就上去温顺;承认这里温顺是不温顺,温顺里边有冷风,有冷气,有阴森森的东西。以此类推,也可以反证中我见了人横眉冷目,其实就是与人亲近,心里不包藏祸心。这是好心一片,天地可鉴,请大家不要误会。我见人不笑,说明心里是阳光,对大家满意,没有使坏,没想到招来大家的误会。怪我以前与人群相互通气不多,相互不了解,才造成这种情况,责任在我。放电影讲话,心中无鬼。要说心中没想到其它娘们,这不现实。不想别的女人的男人,除非他有病。想都想,到具体干,就有个胆略、时间和责任心的问题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干的比不干的好,干的比不干的光明,不干只是琢磨人家,心理更阴暗。我是属于后一种,如果说有什么阴暗的话,我在这点倒有点阴暗。孬舅母在下边听到孬舅时常想别的女人,哭了。孬舅说:小孩他娘你不要哭,你仔细回忆回忆,你就没想过别的男人吗?包括你摸不着的电影男明星?孬舅母啐了一口唾沫,不再哭。至于女人为什么见我就抹香脂,原因不太清楚。也许是心里也琢磨过我吧?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该去问那些抹香脂的女同志。在仓库站着拉屎,在办公的地方当众撒尿,确有其事,承认,但是偶然,不是每天都在仓库办事地点拉屎撒尿。今后也保不准不拉不撒,尽量注意就是了。请大家原谅。


    大家接着又一阵轰,孬舅又解释。这种会天天开到深夜。这天深夜,我又去给孬舅摸大疱。孬舅会上总出汗,身体越发见瘦,已瘦得像一把干柴;脸也显得瘦,把疱衬得更大。孬舅唉声叹气倒栽葱躺着,我给他摸疱。


    我说:


    “孬舅,你在检讨会上的表现,还是不错的,通过这种会,大家对你有重新认识,以前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孬舅高兴了,爬起身说:


    “哎,哎,你说我谈这几点,够不够上记者招待会的?你以前在曹丞相身边呆过,见过这场面。”


    我说:


    “够,够!世界上有些大人物,也就这样子了。”


    孬舅自得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这一帮xx巴头脑,还不好对付?不能对付他们,我这十来年的支书是怎么当的!等着吧他们,有初一就有十五,初一不会老初一,十五不会老十五。啥时不鸣放了,不轰了,我再收拾你们这帮鬼东西。什么猪蛋,什么白蚂蚁,什么瞎鹿,什么白石头,包括地主分子曹成、袁哨之类,也蠢蠢欲动了,曹小娥街里见着我,也不抹香脂,也不掉屁股了。等着吧,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我吃了一惊:


    “孬舅,半天你在会上说的不是真心话?”


    “你呀你呀,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我整天尽说真话,还搞什么政治?”


    我点点头,觉得过去一个杀猪的孬舅,搞了几年政治,真是一切成熟粗通。看来搞政治也不在年龄,不在文化,不在以前从事的职业,曹丞相、刘邦、朱和尚、樊哙、张良,都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在我对孬舅赞叹时,孬舅这时又突然幼稚了,草鸡了,重新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叹一阵气,问:


    “唉,我来问你,这么闹腾一阵,不会把我的支书闹腾掉吧?”


    我:


    “你怕闹掉?”


    孬舅:


    “怎么不怕,岗位一掉,任你万能,也是白搭,从此名不正言不顺。大臣怕皇上,不就这个道理?心里不见得服他。”


    我:


    “你的支书是谁任命的?”


    孬舅:


    “姓韩的!”


    我拍了一下巴掌:


    “是呀,既然你做支书是县里姓韩的任命的,不是村里几个毛人让你当的,现在几个毛人闹会能闹掉?”


    孬舅恍然大悟,猛地从炕上爬起来,拍着我脑瓜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那么多大事能考虑,这一点小弯弯怎么没想通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彻底明白放心了!看你小子只会摸个大疱,谁知心里也有些小毛贼!”


    从些对我另眼相看。孬舅又逐渐精神起来,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身体又有些见胖。鸣放的间隙,他抽空到县城找了一趟韩书记。韩书记也正在县城被人鸣放,身体瘦得像只剥皮鸡。据他说,大家鸣放他浪费的口水,攒在一起,可供全国人民喝一天了。他以为现在大家都不理他了,见孬舅仍来找他,心里有些感动。一感动,鸡又还原成没剥皮的样子,又在孬舅面前拿出了过去县领导人的架式。他害怕群众,不害怕自己的部属。他问:


    “你来干什么?”


    孬舅:


    “我来看看你。”


    韩心里一阵温暖。他掏出两支烟,递给孬舅一支,自己一支,两人燃着烟。孬舅:


    “老韩,我来问你,他们轰我们到底有个完没有了?这样一来,谁高兴了,地主反动派,曹成、袁哨、小蛤蟆,这些人,蠢蠢欲动。”


    韩用指头点着孬舅的头:


    “脚下还是这片土地,头上还是这片蓝天,事情会起变化。从古到今,从中到西,事情没有不变化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听明白了吗?老孬?”


    孬舅没听得大明白,听得懵懵懂懂,但他点点头,吸着烟屁回了村。回去后虽然仍然挨轰,但知道事情肯定会起变化。


    三个月后,事情果真起变化。以前鸣放放下不说,追查以前鸣放中的反革命语言、反革命分子、右派、右倾、反攻倒算分子。孬舅拍了一下大腿:真是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舍得孩子找到狼。你们轰吧?有什么屁都放出来,回头再跟你们算总帐。过去你们都围着我,头上一有大疱,什么六指,什么曹小娥,什么沈姓小寡妇,白蚂蚁之子白石头,都要给我摸。如果我不挨轰,真以为你们是一片好心;一轰才知道,原来你们是一帮子毒蛇,肚子时憋着一肚子坏水,不给你们一个倒肚子坏水的机会,不知道你们活得这么憋屈,现在全倒出来了,咱们一条一条理一理吧。原来你们×了我十几天娘,现在轮到我来×你们,要×足,×够,×个鲜亮和颜色给你们看看,还有地主分子曹成、袁哨,过去总以为你们老实了,改造了,原来你们贼心不死,没有一天不想翻天。你们翻天要翻到哪里去?要翻到三国吗?还当丞相做主公吗?县里韩书记这时也精神抖擞,曾坐小吉普车来了一次,见到孬舅就用手刮他鼻子:


    “怎么样老孬,情况起变化了吗?”


    孬舅不好意思笑:


    “变化了,变化了!”


    韩:


    “我当初说的明白了?”


    孬舅:


    “明白了,明白了,再不变化,我就要上吊了!”


    韩:


    “不要上吊,上吊是白上吊。你上了吊,现在谁来给他们划右派?”


    这时开始划右派,划右派有指针。本来韩书记给了孬舅两个指针,说:


    “屁大一个村庄,给两个吧!”


    孬舅专门上县纠缠韩:


    “别看屁大一个村庄,坏人挺多,给六个吧!”


    韩:


    “这不是卖酱油,可以讨价还价。省里给我的指针也不多,也很紧张!”


    孬舅:


    “那就五个!”


    韩:


    “四个!”


    孬舅:


    “四个半!”


    韩“嘿嘿”笑了:


    “你呀你,四个半就四个半吧,半个为右倾分子,其实和右派一样,名称不一样罢了,谁还能把他当成人民内部,其实还是五个!”


    孬舅领了四个半指针,兴高采烈回村。回来就开大会,发动群众,像以前鸣放一样,继续鸣放;无非以前是鸣放孬舅,这次是鸣放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曹小娥、沈姓小寡妇、白石头等。最后又加上一个猪蛋。本来没有猪蛋。猪蛋在上次鸣放时也没大的动作,只是随潮流提过几条意见。但孬舅说:


    “把他加上,很难保证他在鸣放时没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就是没煽风点火,肚子里也对党不满。肚子里有,和说出来,其实是一样的,甚至比说出来的还坏,还阴暗。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猪蛋比曹成、袁哨坏。当年我当支书,他拿着杀牛刀与我在街上追,抢这个位子。现在我坐了七年,虽说打发他到山上凉快,难保他肚子里不生蛆!”


    于是,把猪蛋加上。动员会开过,开始白天黑夜开批判会。历数几个人的条条罪恶,要把我们重新推到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几个人加起来的罪恶,肯定比一个孬舅的罪恶大。群众倒了向,开始真心诚意地批判几个坏人。批判之后,开始落实四个半指针。曹成一个,袁哨一个,孬舅首先这么定。他们本来就是地主分子,现在再戴上一顶反攻倒算帽子,合情合理。何况作为地主分子,鸣放中也有言行,也猖狂反攻,你们不戴谁戴?但曹成、袁哨大叫委屈,说孬舅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他们在鸣放中说话最少,现在说话多的还没戴帽,怎么说话少的倒戴上了?孬舅说,谁让你们是地主分子呢?地主分子就不同于普通老百姓,地主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鸣放是让群众鸣放,是让你们鸣放吗?你们夹在中间鸣放什么?你们鸣放一句,就顶群众鸣放十句、一百句,将你们的话放大一百倍,会上数你们说话最多,就该先戴帽子。曹成说:


    “老孬,不能这样,历史发展到今天,不能你一得势,就把人往死里整。想当年我在县城当“选美办公室”主任时,是如何对待大家的?品肉,住宾馆,剃头,搔痒,捏脚,吹喇叭抬轿子,都想着大家。现在你一得势,如何对我这样?我当年是如何对待你的?”


    孬舅不吃这一套:


    “当年,当年你也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把我们当成劳工出卖,你里边就没有私心?背后就没吃回扣?我才不相信。你这个人,我认识得很清楚,表面忠厚老实相,其实心中藏奸;表面为了群众,心中打自己的小九九。你的女儿曹小娥,也不是什么东西,当初掉着屁股要给我摸大疱,鸣放一开始,见面连人也不理,不是右派是什么?这次你不当也行,让你女儿曹小娥当吧!”


    曹成忙说:


    “我当我当。她一个闺女家,如果一当这个,今后如何嫁人?”


    曹成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这时袁哨又提出:


    “老孬,咱们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我的情况跟曹成不一样,不能和曹成一个待遇。”


    孬舅:


    “怎么不一样,鸣放时你不也很积极?”


    袁哨:


    “鸣放时我是说过几句错话,但我的阶级和曹成不一样。当年土改划成分时,就把我给划错了!”


    孬舅:


    “怎么划错,你还不是地主?走遍天下都知道你袁哨,现在还想逃脱?”


    袁哨:


    “在大清王朝时,我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刽子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靠杀人吃碗饭,应该算无产阶级,如何把我划成地主?这是一个历史误会!”


    孬舅想了想,觉得袁哨说得有道理。但又说:


    “你是当过刽子手,但也当过主公呀!现在咱们按主公那一段说,不说刽子手那一段。”


    又拍拍袁哨肩膀:


    “老袁,既然已经是地主分子了,再加一顶反攻倒算帽子,也没什么,虱多身不痒,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放心,我心里的重点不在你!”


    连哄带劝,将这顶帽子给袁哨戴上。接下去两顶半帽子,白石头一顶,六指一顶,猪蛋半顶。本来孬舅想给猪蛋一顶,六指半顶,但猪蛋犯了混,拿着牛刀在街上追人,好说歹说,只好给他换成半顶。白石头、六指是右派,猪是右倾。这时孬舅感叹,主要是指针不够,不然瞎鹿、白蚂蚁、曹小娥、沈姓小寡妇,也都该戴一顶。既然该戴而没有戴,这些人自然对孬舅感恩戴德。曹小娥当天晚上抹了一脸香脂,就往孬舅身上蹭,想看一看能否再让她捏大疱,正好被孬舅母撞上,兜头吐了她一脸口水。对四个半戴了帽子的,孬舅开始实行管制,叫木匠做了一个五斗橱,让五个人每天下午往五斗橱里钻,一个屉格一个。屉格的面积与一个人大小相等,像当年孬舅埋人挖的坑一样,坐不能坐,蹲不能蹲,只能像狗一样蜷缩着。人不是狗,腰肢没那么柔软,一个小时蜷缩下来,出一身淋漓的臭汗。猪蛋钻了两次,开始拿牛刀不钻。其它四个就有意见。孬舅看着猪蛋手里的牛刀,劝其它四人:他是右倾,你们是右派、反功倒算分子,不能同等对待;他可以不钻,你们必须钻。又说,你们钻不钻?你们不钻,我就让木匠再做四个猴箱让你们钻。猴箱更小。盖上盖子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忙说,我钻,我钻。从此四个人钻,一个月下来钻得骨散筋软。一见橱子就毛骨悚然。不但见到特制的五斗橱怕,从此见到所有有格子的东西都怕。孬舅何时不顺心,一指五斗橱,几个人像猴子见了耍猴人的皮鞭一样害怕。对鸣放中一般提意见的群众,孬舅与对待四个半人不同,一律采取宽怀大谅、既往不咎的方针。人民内部矛盾,毕竟与敌我矛盾不同嘛。凡是提过意见的,每人踢一下屁股,就可以过关。大家在打谷场上排队,撅着屁股争抢让孬舅踢。孬舅踢不过来,就让我帮着踢。我专拣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屁股踢。也许踢得有趣,逗得大姑娘小媳妇掩面“咕咕”乱笑。说:


    “这小xx巴玩意!”


    踢完屁股,大家解散。这时孬舅突发奇想,让大家又重新排队。他从踢屁股中得到启发,要给大家量嘴。刚才踢屁股像军队一样站成方队,现在量嘴变成一排,全村男女老少,一共站了五六里路。量嘴时嘴要抿着,不能打哈欠。量嘴用木匠的墨线和软尺。量了三天,量完。加在一起,换算成米、公里、市里,共有一点五公里,三里。孬舅拿着市里数,知道全村一千多口子嘴的长度总和。于是召开群众大会,讲话:


    “妈拉个×,不量不知道,一量吓一跳。原来全村人光嘴接起来,有三里地长。三里地的嘴,每天扒开眵目糊就要要吃的,我这个支书是好当的吗?”


    大家想了想,三里地长的一片嘴,整天张开嘴就让孬舅做主管饭吃,是不容易。这时大家才明白自己的无理,惭愧,对不住孬舅,才明白孬舅每日为大家奔波的辛苦和不容易。于是心里感动,齐声大喊:


    “不好当!”


    孬舅:


    “容易吗?”


    大家:


    “不容易!”


    孬舅:


    “既然知道不容易,鸣放时还上敌人的当,要把我鸣放死。三里地长的大嘴巴,你们就是各吐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我没被你们淹死,真是万幸。如把我淹死,看你们找谁去!曹成、袁哨能管你们吃喝吗?”


    大家明白,曹、袁不能管大家吃喝,仓库钥匙在孬舅屁股上挂着。大家忙惭愧地说:


    “老孬,不要生气了,怪我们上敌人的当,今后不再这样了!”


    孬舅指着自己头上大疱问:


    “还怀疑我的大疱吗?”


    大家:


    “不怀疑了!”


    孬舅:


    “我跟猪狗亲近,不嫉妒吗?”


    大家:


    “不嫉妒了!”


    孬舅:


    “还怪我抓屁吗?”


    大家:


    “不怪了!”


    孬舅:


    “还说我撒尿拉屎吗?”


    大家:


    “不说了!”


    孬舅:


    “还怪妇女抹香脂吗?”


    大家:


    “不怪了!”


    孬舅这才舒畅地笑了:


    “这就对了。大家今后要这么心齐,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我早就说过,群众都是好群众,看我们怎么引导。”


    摘下屁股后裤腰带上的钥匙,扔给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把仓库的大门打开,每人发给一把黄豆,让大家磨磨做豆腐吃。”


    问了半天话,最后落脚到领黄豆上,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众人反应过来,开始欢呼。孬舅挥了挥手,众人便兴高采烈、前呼后拥地随我去领黄豆。当天晚上,黄豆都变成了豆腐。大家吃着白嫩的豆腐,共庆孬舅的生日。大家说:


    “老孬这人还是不错的,心里有大家。我们批评他半天,他还给我们发黄豆,让大家吃豆腐。”


    接着便有人给孬舅的生日写赞美诗。对这些赞美诗,孬舅倒是一笑了之。看了两篇,就不再看了,继续倒栽葱,让我给他摸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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