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阎连科
    老大去武汉看他独自拥有的性病了,老二说南方治这种病的广告贴满了大街的电线杆和显眼醒目的墙壁上,专治阳萎不举、梅毒淋病的字样和早先万岁的口号一样儿,噼哩啪啦打人的眼。


    不知道老二跟老大弟兄两个说谈了一些啥,一日午后,老大去山脉上收拾三十年不变的田地边,在老大走了不久,老二从刘街民兵队的治安室里走出来,看看天空,看看又归繁闹宽敞的主街,这条街的两岸每隔不远,都竖了水泥路标,路标上写着西门东路、西门西路、西门中路,另一条大街,被命名为乡都路,路标是乡都南路、乡都中路、乡都北路,其余修好和正在修整的胡同分别被命名为经一胡同、经二胡同、经三胡同和纬一胡同、纬二胡同、纬三胡同。胡同的多少,以经纬的顺数类推下去。


    西门路和乡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园,为了体现时代的气息,被村长庆找来的模范教师取命为新时期花园。老二把目光从西门中路的路标上搭过去,看见那儿正有人在剪修新栽在花园里的翠柏和绕花园一周的冬青,这时他就看见突出在花园一角的自家的金莲时装店,因为果真没有扒房,便突出的城墙一角样兀立在那儿。其时,日头悬在街顶,光泽灿灿,金水般在大街上流动不息。依然不是集日,乡下人都还没来赶集,街面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从稀落的人群缝里,老二看见金莲时装店的门牌下,嫂子金莲正亭亭地玉立在那,痴迷地望着哪儿。金莲已经穿起了裙子,似乎她穿的那条红裙是他新进的平绒旗袍,腿侧的开口长如胡同,被初夏的风沿街劲吹起来,于是间,她的腿就玉柱般地裸露在外。他离嫂子金莲约有200余米,那儿的电线杆在他眼里如笔杆一样粗细,可嫂子象牙白的大腿,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似乎连嫂子大腿上微白微银的汗毛,他都历历在目,不消说,他知道她穿那衣服是为了卖那衣服,可这几日他看见她着那件衣服时,他都后悔当初他对嫂子说过的话。他说嫂子,你长得好哩,以后啥儿衣裳时兴你就穿啥儿,店里啥儿衣裳积压你就穿啥儿。金莲依他而行,按他说的忸怩着穿了,那些时兴和难卖的衣服就果然地迅速卖了出去,然到了今日,金莲穿啥儿都不再作态忸怩时,他觉得似乎他做错了一件事情,宛若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给问路的乡下人指错了路向。


    老二怀着一种悔不当初的想法回到家里,看见嫂子金莲在门口并不是痴迷啥儿,而是店门口那棵杨树上流了许多粘黄的伤水,有一行蚂蚁正排着队伍从那凝固的伤水的上上下下,搬家到杨树身的一个洞内。他说嫂子,你在看啥?


    金莲一愣,受了一个青寒的惊吓,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说我看这些蚂蚁搬家,竟能把一粒大米从树下运到树腰。又说老二兄弟,你让我给村长说的我都给我表姑说了,表姑答应说给村长说试说试,十有八九能说成让你当治安室主任的事儿。


    老二立在过道的门口,喜出望外的神色粉淡淡地挂在脸上,说真的?嫂子。


    金莲说我会哄你?


    老二说嫂子,说成了下次进货我给你买一双高跟的皮鞋,鞋跟和船头样又细又长,头上还镶着一圈儿黄铜,眼下城市里流行得很哩。


    金莲往兄弟面前挪了一步,喜悦悦地说,老二你可说话算话。


    老二挺了一下胸脯,说我哄过你吗?嫂子。


    金莲笑笑,问我穿那高跟鞋能走路吗?


    老二说又不走山路。


    金莲说你放心老二,你对我好,我咋样也让你当那治安室的主任。听那口气,似乎她在村里说话有着庆的份量。可不知因为啥儿,也许是因为她上好的长相,和古典的美人并无相差,所以老二竟信着那话,连声地谢她不止。


    在老二感谢的话声和神色里边,金莲似乎还要说啥,又朝老二近了一步,老二却退着身子走进过道,在家过了一阵,背着镢头出门朝山梁上去了。他仿佛是因为金莲总对他有许多话说才上山去帮哥哥干活的,又仿佛是有话要跟哥说,才上了山去。总之,在老二破例去替哥干了半天土活之后,老大回来见了金莲,便不自在了几分,连吃夜饭时都把头低在桌下。到了夜里,本都已安睡,可老大却怯怯地从床上坐起,蹑下手脚到了金莲这头,把金莲从梦里摇醒。


    ——金莲,我对不起你哩。


    金莲眯眯地望着他,身子却朝他远处挪挪。


    ——睡吧,月都落啦。


    ——给你商量商量,我想去武汉看病。


    金莲披衣坐了起来。


    ——看病呀?你连火车都没坐过。


    ——老二说从这头上车,到末尾下车,出了站有他朋友接我。


    ——其实不用看呢,我觉得这样还好。


    ——我不能一辈子对不起你,我不是男人,你也就白做了女人。


    ——真的,我觉得这样好哩,我不怪你一句,你听我怪过你吗?


    ——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钱都给我备了,给武汉的电话也都打了,说他那个服装厂朋友的邻家,就是专治我这不硬的病呢。


    金莲在黑暗里努力地瞪着大眼,说老二还给你说了啥儿?老大说老二没说啥儿,老二说我这病治好了,你就从心里对我好了。金莲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浅寒的凉气,沿着床腿漫升上来,穿越金莲裸在夜里的水色玉肤,浸浮到了她的内心。她不再说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紧又小,对老二那种无力的仇恼莫名地再次涌满了身心。然而,无论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阳萎不举去了。老大没有想到,这一去疗治,他就再也见不到刘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处的邻人,见不到他的几亩在山脉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会在那个昏暗不清的黎明,借着晨前的朦胧,同老二悄无声息地到村头远处去截搭从县城开来的早班汽车。金莲把他们弟兄两个送到大门口儿,老二说你回吧嫂子,金莲也就住脚立在了街边,老大说我到那儿请人写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着急,金莲想说句啥话,老二却说电话这么发达,你写信干啥,到此他们也就去了。


    立在那潮润的朦胧之中,金莲想他终还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对他的离开感到些轻松,仿佛捆在身上的一条绳子被人解卸下来,可似乎有些余悸,有些不便言说的担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举,不知道那对她是福是祸,作为人家媳妇,她不敢说他的下身不能挺举反而更好那话,可他不能挺举却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种隐秘的希望之火还在远处闪着光亮,而倘若他从南方回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怕那远处的一滴火光会骤然熄灭,从此使她的生活变得黯然无光。她有了一种急切的压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办的时候,到了再不去操持办理,就再也没有机会的时候。望着走远的老二、老大,她想着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浊模糊的事情,手在额门上理了一下头发,脑里当地一响,那手就搁在了她滑润饱满的额上。她冷不丁儿灵醒,那件事情的开头,是她该去再找一次村长,把老二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来,最好在老二明天又从洛阳回来之前,有一个春华秋实的结果,使老二一踏进门里,便被喜悦荡漾起来。


    如同是为了一个阴谋,金莲被一股兴奋弄得一天坐卧不宁。她没有营业她的金莲时装店,?连找上门的生意都懒得开门应酬。在家里,她大半天都是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且到了午时,才想起她吃过早饭的锅碗,都还未及洗涤。她已经想好一个策略,这次去村长家里,她除了给村长媳妇拿一些鹌鹑蛋外,她要给村长带一些土法炮制的烟叶。村长媳妇吃洋鸡蛋多了,说吃了洋鸡蛋她就恶心,想必街上卖的鹌鹑蛋她吃着定会好些。而村长也是一样,有次她又给村长媳妇端倒屎盆,有意无意地撩开了村长的床单,她竟然发现村长的床下,好烟好酒,堆在那块放鞋的木板上,如同耙耧人丰收后堆在房墙跟脚高处的玉蜀黍穗儿一样。那浓烈浊潮的烟霉气息和醒鼻郁香的清色酒气,混合着在她掀开床单的一瞬间风飞过来,气浪掀得她差一点坐在地上。她已经亲眼见了村里人为计划生育和宅基地的乡间里事,提着刘街商店或县城的街上那最好的烟酒去到村长家里,笑吟吟又怯生生地把烟酒放在村长家的桌上或者墙角,而村长是那么地不屑一顾。自春至夏的两个来月,她统共去过村长家里五次,她发现那五次村长吸的烟都不是一个牌子,也都不是一般的牌子。她想,再好的烟酒、补物都已不能打动村长的心了,家用电器村长家里已经应有尽有,她只能给村长拿些土法炮治的烟叶去了。


    烟叶是上个集日娘家爹来刘街赶集,买好后忘在她店里的,眼下就挂在她屋里门后。每月逢五是个集日,算起来那烟叶才在那儿挂了三天,可蛛网却已缠绕上去。吃过午饭,到乡都北路家禽蛋类市场的零星买卖中,拣买了五斤小如葡萄的鹌鹑蛋儿,金莲就开始劲手炮制她的烟叶。在娘家时候,她自隐明了世事就见爹炮制烟叶,大了又帮爹炮制。她懂得那炮制的全部过程。把那捆烟叶从墙角卸下,在风口拍打了灰尘,又在日下的一领席上摊开晾晒稍许,用手巾勒住鼻子,把烟叶揉碎成谷糠大小,如麦麸一样,然后把纯正的小磨芝麻油细雨润物样薄洒一层,搅拌均匀,在日下晒上片刻,等油味浸人烟里,再薄洒细油,放荫处晾着,使风能吹人烟中,如此洒晾,次数越多,那烟就愈发地好吸。金莲在一个晌儿,洒四晾四,看天色晚了,到村长家门口走走,又至王奶的茶屋坐闲喝水,教郓哥儿学写了改革、刘街,和郓哥儿的郓字,终于就看见那辆村里的吉普车,把村长从哪送回来家里吃饭,然后自己就别了王奶和郓哥。


    王奶说,金莲,你好像有啥儿心事。


    金莲说,我想去村长家里,又怕村长不在,白白去了一趟。


    王奶说,你嫁到刘街刚过半年,对村里的事情都还不明黑暗,到村长家要多长几个心眼。


    金莲说,谢你了王奶,我记住了这话,你让郓哥儿每夜睡前都把学过的字写上一遍。


    回到家,草草匆匆吃了几口夜饭,把碗推搁到院里地上,金莲就提上那五斤鹌鹑蛋和一包约有二斤的烟叶,去了村长的家里。选择的时候,正是村长家将吃完饭的当儿。金莲一走进上房,叫了一声表姑,村长媳妇刚好把最后几口汤面送进嘴里,金莲就慌忙接过空碗,送进灶房,过来和表姑聊天,说娘家今儿有人来了刘街,捎来几斤鹌鹑蛋儿,小得可怜,怕都是山里野生的蛋呢,说若是人工养的,那蛋儿一定大得和小鸡蛋不差上下。说着解开那个浅蓝的布兜,果然见那些鹌鹑蛋儿,全都如同品质低劣的笨葡萄,颜色淡黑淡灰,壳上布满了褐红的斑点。村长媳妇小心地抓一把蛋儿仔细看了,捏出一个小如指头豆儿的鹌鹑蛋放到眼前审视一阵,笑着说这和麻雀蛋儿一样。金莲说人家说野生的比人工养的补人。村长媳妇说眼下这个年月,连生豆芽都用化肥,连生孩子都不用奶水,啥都没有原汁原味的好呢。金莲说听说西门东路的富贵大酒楼里吃的老鳖也是人工养的,吃了连一点鳖味都没有,村长媳妇说这社会不知是到底比先前好了,还是不如了先前。这当口村长擦着饭嘴走了进来,说金莲来了?吃过了饭吧。金莲红着脸站将起来,回答着给村长让过一个凳子,村长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到里屋床下抠出了一包红塔山牌号的香烟出来,拆着包儿欲坐时,闻到了一股金黄色奇异的烟味,他吸了一下鼻子,又爬在拆开包的烟上闻闻,抽出一支,吸了两口,又把鼻子举在半空吸吸,再捏捏看看手里的纸烟,才开始尽情地悠出一口长气,静心地抽起他饭后必抽的烟来。


    金莲知道村长不像厌烦别人找他办事一样厌烦着她。金莲每次来陪表姑闲坐时候,村长只要有空,也都来闲坐一会。村长看见金莲的年轻文静,长得比刘街、县城乃至洛阳的漂亮姑女丝毫不逊,却还有山里人的纯朴之美,其穿戴虽都和刘街的女人一样时新,行为却和刘街女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儿,连端屎倒尿都不把头偏到一边,且说起话来,吐字清晰,有一说一,决不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面对金莲时候,村长委实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仿佛突然之间,被习习凉风吹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龄上的千里差别,看上去他是她的父亲,而她却是他的女儿,他会对她生出许多荡心的想法。年龄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当儿就干旱死了。他不想别的,她来了他就过来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


    他为让刘街在行政区域上,从一个村委会升迁成-个镇党委,终日跑县里,跑地区,吉普车的轮胎都跑爆了两只。他实在是为刘街的繁荣出了过量的血力,需要放松着喘些均匀舒畅之气。而这饭后的抽烟,就是他一天中最为解乏弃困的时候,然在今夜,他能闻到烟叶烈烈的浓香,却是抽不出那纸烟的香味,于是,他就每抽几口,都把鼻子举在半空吸上几下。


    金莲说,村长你吸的是啥儿烟呀?


    庆把纸烟在手中转着看看,说这烟,他妈的有价钱没烟味。


    金莲犹豫着把那白色的塑料袋儿往村长面前推推,像推一个去找失散父亲的孩娃。她说,你尝尝这个,怕没有纸烟好呢。


    村长盯着金莲,


    ——啥儿?


    金莲羞惭地瞟着村长,


    ——烟叶。


    村长咚一声把目光落在那塑料袋上,


    ——是烟叶呀?闹半天是烟叶的味儿。


    金莲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袋儿的捆绳,


    ——你尝尝,在娘家时,我爹、我爷都吸这个,有钱能买纸烟了,我爹还吸这个呢。


    村长就看见从那袋儿里飞散出来烟香气息,在灯光下金黄灿灿,如被日光照透了的薄云,在他眼前缓缓地升腾飘散。他抓了一撮在手上捻捻,放在鼻子下猛烈地闻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记事簿撕下半页,在那纸上折出一条渠沟,撒一撮烟叶,又撒半撮烟叶,卷成一段炮筒,从牙缝中刮出一点饭泥粘了,点火吸上一口,闭嘴用牙嚼嚼,让烟在嘴里停顿一会,咽进肚里,停顿一会又吐将出来,接着又猛吸几口,脸上的笑便满山遍野堆了起来。


    他说,


    ——金莲,这是哪的烟叶?


    金莲说,


    ——我娘家村里种的。


    他说,


    ——种得多吗?


    她说,


    ——好多家责任田里都种。


    他说,


    ——是你爹炮制的吧?


    她说,


    ——不是,是我。


    他静静地望她一会,


    ——你会炮制烟叶?


    她羞着脸笑笑,


    ——原先还怕你不爱吸哩。


    他说,


    ——以后我出门办事拿纸烟,回家就吸这烟叶。


    她说,


    ——你吸吧,吸完了我再给你炮制。


    村长狠狠地一连吸了三根自卷的炮筒子烟叶,他媳妇说看你那副恶相,像要把那烟叶吃进肚里。他说你懂啥儿,这和南方的喝茶人碰到了好的茶叶、绣花人碰到了好的丝线一样。


    然后,灭了筒烟,抓一把金黄细碎的烟叶在手里看看,将那袋烟叶细细捆严,生怕那烟味儿跑了一般,最后把手上的烟油在墙上抹了一把,说金莲,你表姑给我提过老二的事。


    金莲说老二他满肚子文化,想跟着你干一辈子事哩。


    村长说我看那老二干事还算利索,又有魄力,能干好治安那一摊儿事情。


    金莲说,好歹是自家的人,处处都和你一个心眼,都维护你的威信。


    村长说你跟他说不要让他声张,待我有空组织村委会开上一个会,让党支部过一下讨论的形式;我就在全村宣布他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


    金莲说,不会有啥儿变化吧?姑夫。


    村长说,笑话,村里哪个党员、干部,敢跟我说一个不字,日他祖先,我不撤了他算我白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已经铺定到位,只待着东风吹来,水到渠成。从村长家里回去,金莲像考了高分的学生孩娃似的,一路的小曲儿低声唱着,到家不仅没有停嘴,且因家里没人,反而放开子嗓门。她唱着她爱看的乡戏,洗了手脸,洗了锅碗,闩了大门,想睡又没睡意,便拉开被窝,把老大的枕头从床上拿下,放进柜里,不让它在床上占那一席之地,然后她才脱衣躺下。因自嫁给老大以来,这是第一夜老大不在家里睡觉,虽然他们从未有过床上真正的男女情事,夫妻之间,多半时间宛若兄妹那样有规有矩,然而今夜老大不在床上,她反而有些不适,觉得猛的一下,屋里人烟稀少,床上空空荡荡。一面觉得轻松而又安静,另一面又觉得寂寞而又空虚,心里如被人掏走了一些东西一样。她钻在被窝里边,如一条鱼孤零零地游在一面湖里,随心所欲着年轻媳妇各样的睡觉姿式,脱了往日睡觉从不脱下的贴胸的兜肚衫儿,又解了嫁到刘街以后,才学着戴的乳罩兜儿,单穿一个用线织的三角裤衩。轻薄的夏被,是红绸表面,为了天寒时被里不冷刺身子,那被里就用了娘在她出嫁前特意纺线机织的白色粗布。如今粗布的被里已经成了稀罕的贵物,听说城里人为买粗布被里还特意开着小车跑到深山沟里,出的价格比买绸子被面还要昂贵。可是,金莲却从来没有自觉得粗棉被里有啥儿好益,布面上留下的纺线疙瘩,虽只有半个谷米大小,在她身上划着,却宛若砂纸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拉来磨去。她拿手在自己肚上摸了一下,又在大腿上摸了一把,皮肤的滑润使她自己大吃一惊,就像她出嫁时才发现自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一样,到眼下静无声息,只有独自时候,金莲才发现她的肌肤如玉般的光滑,絮一般的柔软。她的手放将上去,又不自觉地滑将下来。她为自己光润的身子激动起来,学着十几岁前的模样,脱了仅穿的那条针织裤衩,浑身一丝不挂地在被窝里翻动游荡。她觉得身上的轻松,如累了一年的身子在温泉中泡了一场。在耙耧山脉的中段,有一个叫烫池的地方,那儿的温泉不热不冷,每次农闲或是年前,去那儿泡上半晌,走路轻得能飞到天空。


    眼下,金莲觉得自己只消一跃身子,不飞到门外窗外,也能跳到房梁上去。她望着瓦屋的房顶,听见新瓦新砖的硫磺气息在屋子里缓淡流动的声息,听见汗从身上向外浸润的滋滋的音响,听见脉管里的血液湍急的铿锵叮当。她觉得她的脑里云里雾里一团,看见了老二,看见了老大,看见了刘街,在那雾里时隐时现。她有了些激动后的急躁,将手按在自己的乳头儿上,心里咚地一下,那手就又被饱胀的乳头弹了下来。她从床上坐起,久久地低头盯着自己裸天露地的双乳,脸上的热躁到了火烧火燎时候,便穿上针织裤衩,戴上乳罩,下床到镜前审看了一会自己的玉体,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盛满了习习凉风。时值上弦月正为尖利的当儿,水泥地上的月色厚如铜钱。院中央留下的树坑里,由于桐树的疯长,居然把水泥地面撑胀下许多裂口,夏夜欢歌的蛐蚰,就在那裂缝中舒弯着嗓子叫唤。金莲坐在桐树黑淡的荫里,双手交在胸前,弯腰护着她那兔子似的双乳,把脸仰在半空,迷傻地盯着一颗蓝莹莹的星星。热躁从她脸上,身上立马消散去了。大街上简陋舞厅的音乐,一如既往地从院墙上漫流过来,像丝绸一样从她的心里滑了过去。树荫在不知不觉间慢旋到了别处,月光在她的身上浴淋得又明又亮。有一只麻雀不知为啥从房檐下飞了出来,撞在稠密的桐树叶子上,扑楞着落至半空,又闪着翅膀飞进了夜里。


    她望着麻雀飞去的方向。


    她想它又不是蝙蝠,在夜里无异于盲瞎,它会飞到哪呢?


    她想也许又落到了谁家的房上。


    她想一个院里没人,我要能睡着了该有多好,安静得和没有了世界一样。


    可她没有一星儿瞌睡。


    她想老二现在把老大送上了火车吧。


    她说老二你是明晚儿赶到家吗?又说金莲,明晚你去接不接老二?


    金莲说,想去倒是想去。


    她说不去算了,你在家给老二做上好吃的等他,把洗脚水倒在盆里等他。


    金莲说我还是该去接他,接他到村头的岔路口上,他只要从末班汽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我立在路的中央。四处空无一人,只有我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身上的香味顺风飘到十里八里之外。


    她说,那你就接他去吧,倘是路上有人,你就站到王奶的茶屋门前。倘是没人你就站到路边的树下,你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叫上一声朋,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他说这行李不重,还是我来拿吧,你就说,你坐了一天汽车,还是我来拿吧。你说你拿,你却提着行李不动,不走,就那么痴痴地借着月色看他。他为人熟练,又长你三岁,你看他时候,他啥儿也都明了在心,这当儿他会说,咱回吧嫂子,大街上不定让谁撞见,回到家里多好。然后你就跟在他的身后,踩着路灯下他的人影,躲着偶尔碰到的熟识的目光,回到家里,闩上大门,一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里。


    金莲就走进了老二的屋里。


    院子里的树影转涂到了她的背后。星星悄无声息地稀落下去,月光变得淡薄如纱。村街上往日夜里繁闹的红绿声音,也都悄然去了。


    村落的静谧无边无际,耙耧山脉在夏夜的呼吸声,使金莲脚下的地面有些轻微的晃动。如月色一样柔洁的皮肤,在夜深之处生了一层细密的因寒而起的疙瘩。金莲用手在胳膊上抚摸了一下,她摸到了皮肤上的冷凉,如井水一样清明,也摸到皮肤下的血液,热旺腾腾如文火上的水流。


    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想我该去睡了。


    她就起身进屋去了,没有再走进她的屋里,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向右一拐,进了厢厦老二的房里。她知道电灯开关就在进门后的一侧,可她没有开灯,而是摸黑进了屋内,虚关了屋门,试着脚步走进界墙东的门框,蹑着手脚到了老二的床前,淡一会步子,摸着拉开被子就钻进了被窝,头一挨着枕头,瞌睡便如期而至,仿佛一块黑布蒙在了眼前。


    直至第二天醒来,她在床上闻到了一股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男人的浊汗的香味,她才顿时灵醒,这


    ——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却是睡在兄弟老二的床上。


    在这张床上,她上演了和老二惊心动魄的一幂。


    老二果然是坐着来日夜里的末班长途汽车赶回村的。那时候夜还较浅,王奶的茶屋里还有闲人从刘街出来,在门口磕吃着她降了价的茶叶煮蛋。酒楼里碰杯的声音清翠欲滴,那些山里掏金的外地人,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唱着黄浪的情歌,有的商店见了他们,闪躲瘟疫样忙慌慌地关了店门,有的所谓的发廊和洗脚屋子,正敞开着门等待他们。老二背了一包顺路捎脚进来的便宜衣货,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朝那些酒醉的男人们吐了一口,想我要做了治安室的主任,首先惩治的就是他们。这么想着走到西门中街,推开自家关着的大门,进去又将其掩了,在过道叫了一声嫂子,不见回应,便踏进院内,把衣包放在地上,接着又大叫一声,回应仍是无声无息,这才看见嫂子的屋里没有灯光,想她也许是上了厕所,坐在衣服包上歇了一息,不见金莲从上房山墙下的风道出来,就到风道口上,迎着厕所连叫几声,证实了金莲不在家里,想夜半三更,她会去了哪儿呢?思摸着推开自己的厢厦屋门,顺手拉亮电灯,撩开界墙的门帘,他的眼球咣的一声,就被打了一下,人顿时桩在界墙下面,如镶在门框中的一个木人。


    金莲就在他的床上。


    金莲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脱下的衣服挂搭在她身后的床头。灯光又明又亮,她坐在那儿,用被子盖了下身,上身端端的直坐在床头,宛若城里街头上那些女人的汉白玉的雕刻。她看着老二,往日和老二说话时的羞怯仍在脸上淡淡薄薄,微红在她白嫩的脸上,如一点儿粉脂一样。头发乌乌地披在身后,有几缕不听召唤地披搭在她的肩上,使她那玉裸的坐姿,显出了十几分的美静。她看见他撩帘进来,身子一动不动,表情也一动不动,连眼珠也都一动不动,那样凝固的姿式,仿佛是从昨儿深夜睡到老二的床上,到今早醒来之后,她就未曾走下过床,未曾扭动一下肩膀。她就是这样等了他整整一天。且仿佛等的不是一天,而是十年百年,一个世纪。仿佛她来到这个人世,从一个女婴长到亭亭玉立,到嫁给老大,再到老大离开这个宅院,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夜晚,为了让老二进屋,突然看见她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流动到一块的碰撞声,像风中飞舞的麦秸和鸡毛那样撞到一块儿,能闻到老二的目光落在她热辣辣的身上那种被烧糊的焦燎味,宛若头发在火盆沿上被烧烤了一样,她竟就天长地久地望着他的脸,看见他凝在门框下的身子晃了晃,那张脸却始终没有动,直到有一层细汗出现在他的额门上,积聚起来,沿着眼窝、鼻侧、嘴角,一路叮当着流进他的脖子,他才把他的目光无力地从金莲的身上轰隆一声软塌下来了。


    他说,


    ——嫂子,你把衣裳穿上。


    她说,


    ——老二,我把你的事情办好了,村长庆答应让你当衬里的治安主任了,还说要培养你入党,让你当村委会的委员哩。


    他说,


    ——嫂子,我哥今夜就到武汉了,也许眼下人家正给他在治着那病哩。


    她说,


    ——老二,你没有给我说实话,你一辈子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原来你哥是离过婚的人,你哥是因为那病才离的婚。你哥有病离了婚,你对我说你哥虽长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没有毛病挑,身上没有一丁点毛病可挑剔。给你说老二,我是冲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是喜爱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没白嫁到你们家里了,我就死心塌地对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说,过来呀,老二,你愣着干啥儿?我留心了你们刘街的人,你们刘街的姑女媳妇谁撇有我的脸盘儿好,谁都没有我身条儿顺,谁都没有我的身子白。你过来老二,你过来我至死就对你哥好了。如牛如马侍奉他我都没怨言。她说老二,我不是坏女人,我是见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对你的喜爱,才嫁进你们家里的。


    你要今夜不过来,我就不会和你哥把日子过到头。他治好了病我也不会和他过到头。我原本就不是为他才嫁的。我是为你才嫁给你哥的。


    要为了他我凭啥一分的彩礼不要呀?凭啥你们说让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凭啥我知道他离过婚后还没有和他大闹一场呀?凭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还半年只回了两次娘家,两次都没住够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说,你说呀老二?


    ——你为啥不说话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吗?


    ——我对你哥不好吗?


    ——我不配你吗?老二。


    她说,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过来,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儿不用动。你立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还等着刘街变成镇,想当派出所的所长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长有你那胆小的人没有?派出所所长连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枪往偷庄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长那胆儿吗?


    她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盖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边去,咣咚一声立在了床中央,洁白光润的身子在灯光下闪着半青半白的光泽,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时的日头下。身上仅穿的那个紧身的红色呢绒裤头,如一团火样烧在她的身腰间,把一间屋子都映出了一层深暗的红。就这样说了许多话后,她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了,脸上刚才因激动而泛出的血红色的兴奋,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原来你哥是离过婚的人,你哥是因为那病才离的婚。你哥有病离了婚,你对我说你哥虽长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没有毛病挑,身上没有一丁点毛病可挑剔。给你说老二,我是冲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是喜爱着你老二才嫁给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没白嫁到你们家里了,我就死心塌地对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说,过来呀,老二,你愣着干啥儿?我留心了你们刘街的人,你们刘街的姑女媳妇谁撇有我的脸盘儿好,谁都没有我身条儿顺,谁都没有我的身子白。你过来老二,你过来我至死就对你哥好了。如牛如马侍奉他我都没怨言。她说老二,我不是坏女人,我是见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对你的喜爱,才嫁进你们家里的。


    你要今夜不过来,我就不会和你哥把日子过到头。他治好了病我也不会和他过到头。我原本就不是为他才嫁的。我是为你才嫁给你哥的。


    要为了他我凭啥一分的彩礼不要呀?凭啥你们说让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凭啥我知道他离过婚后还没有和他大闹一场呀?凭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还半年只回了两次娘家,两次都没住够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说,你说呀老二?


    ——你为啥不说话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吗?——我对你哥不好吗?


    ——我不配你吗?老二。


    她说,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过来,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儿不用动。你立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还等着刘街变成镇,想当派出所的所长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长有你那胆小的人没有?派出所所长连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枪往偷庄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长那胆儿吗?


    她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盖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边去,咣咚一声立在了床中央,洁白光润的身子在灯光下闪着半青半白的光泽,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时的日头下。身上仅穿的那个紧身的红色呢绒裤头,如一团火样烧在她的身腰间,把一间屋子都映出了一层深暗的红。就这样说了许多话后,她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了,脸上刚才因激动而泛出的血红色的兴奋,缓慢不见了,无影无踪了,留在脸上的是一层浅淡的青,像初春时杨柳叶上的那种颜色儿。


    她盯着老二,像盯着一个陌生的人,嗓音冷硬坚定,说出的话每个字都有一斤几两重。


    她说,


    ——老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让我嫁给你哥以前是不是哄骗了我?


    又说,


    ——你不用死不开口,老二,我只问你这一句话,你今夜过来不过来。


    再说,


    ——说话呀,不过来你就摇个头,要过来你就点个头。不过来我金莲一点不怪你。我不怪你可你也不用怪我和你哥闹离婚!要过来我金莲感着你的恩,有这一夜,有这一场事后我要不好好和你哥过日子,我金莲只要天上有云就遭天打五雷轰。我全家都遭天打五雷轰。娘家妈天晴出门遇狼蛇,娘家爹天晴出门遇着大路就遭车祸。


    她说,


    ——老二,你不过来不是?不过来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金莲从牙缝生冷地挤出这样一句话,正要弯腰去床头领自己的衣裳穿,老二却抬头看了她一眼,双脚挪过了门框儿。金莲去领衣裳的手在床头上僵住了,她缓缓地直着身,浑身冷了的血液突然又滚沸起来了,无可遏制的颤栗使她双腿软起来。老二朝她走来了,他盯着她光洁玉嫩的身子,脚步轻轻地朝她移过来,脸上涨溢的红潮沥沥啦啦滴在屋里边。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手心里的汗水淋淋地落在了床单上,且喉咙猛地干起来,她想唤一声老二,再说一遍我真真切切的是为你才嫁到你们家里的,可张开的嘴,发紧的嗓子使她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已经到了床前,抬头望着她的身脸,眼睛上还潮润润地挂着泪。金莲把身子蹲下来。


    蹲下了她想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或一下就搂着他的脖子,去他脸上、眼上吸着他的泪。然就在这当儿,就在金莲头晕身软地要瘫在床上时,老二在床前立下来,仰着头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他双膝落地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一架山脉倒在了她面前。跪下来他仰头望着她,唤着说金莲嫂,你喜爱我我从心里谢你哩,我一辈子都在心里记住你,可是你我不能呀。你是我的嫂。我读书时哥去街上捡纸箱子卖了让我交学费。


    过年时,哥没有一年添过新衣裳,可他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在每年过年前给我添件新衣裳。


    他说,


    ——嫂,不是我不喜爱你,是我不能对不起我哥呀。


    说,


    ——他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哟,是如同我爹我娘一样把我拉扯大的亲哥哟。


    说,


    ——嫂啊,真的不能这样啊。这样才要遭那天打五雷轰呢。我求你把衣裳穿上吧,穿上回到你的屋,不是我老二对不起你,也不是我老二不像你喜爱我那样喜爱你,更不是我老二没有那个胆,是因为老大他真的是我的亲哥呀,因为世上没有这样相好的道理呀。


    说,


    ——嫂子,求你快穿衣裳吧。这半年有好多人给我提媒我都没有答应。我为啥没答应?


    因为那些姑女都不如你。谁都没有你的模样儿好。我想找一个和你一个模样的人,我真的是从心里也恋着你的呢。可恋着也是不能呀,我们不能干那没有天伦的事儿呀。


    说,


    ——嫂子,念在我也从心里恋着你的情分上,你就穿上衣服回到我哥的床上去,千万别和我哥闹离婚,好坏同我哥过上这辈子,我老二这辈子要不对你好我才遭那天打五雷轰,我才上山遇狼蛇,出门遇车祸。


    说,


    ——嫂子,兄弟我求你快把衣服穿上吧,我求你以后再也别这样儿好不好。


    说,


    ——嫂子,你穿不穿衣服呀,你不穿我老二今夜就是睡在露天的院里也不再来这个屋里了。


    金莲就从床边慢慢直起身子来,慢慢扭身去拿她的衣裳了。金莲拿到她的衣裳时,忽然愣一下,从愣中醒过来,把衣服揉成一团,突然朝着老二砸过去。又拿着枕头朝老二摔过去,再扯着被子朝老二扔过去。她如疯了一样,在床上看见啥儿抓啥儿,抓到啥儿都朝老二砸,都朝老二掷,边砸边哭,边哭边砸,唤着说老二你是猪。你是狗。你是叫驴你会害我一辈子坑我一辈子让我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让我这辈子白来人世走一遭。你二十多岁站在那儿个子像是树,肩膀如门板,以为你是个长成大人了的男人哩,没想到你老二原来不是人,原来压根你不配做男人,原来是骟了的男人哩。和你哥一模一样的假男人。不得好死的老二你害我一辈子坑我一辈子,没胆儿过来你还说了满嘴好听话,还要我侍奉你的哥。今夜你错过了我叫你永生永世都后悔叫你永生永世也找不到顺心的女人过日子叫你出门撞汽车在家遭墙倒找个女人不是不会生孩娃就是好吃懒做长得丑在床上恶着那样的事情叫你有媳妇和没有媳妇一模儿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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