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饼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月饼方的?想不通。也想不通怎么就比我们曾经那些圆的贵。付钱时,手指头乱了。
一只方月饼值我一小时的活儿。活儿不怎么幸福:柜台上十几罐菜一块腾着近百度的汽,我这被清蒸的脸必须笑个稀烂,见人见鬼都问:“我能帮助你吗?”
不会说英文,这句话也得说顺溜,才能在这家中国外餐店找上活儿。不过这话常被我说成:“你能帮助我吗?”有回让老板听去了,扣了我一小时工钱。一只方月饼没了。
说好在我住处聚。合住的美国女友玛雅一般午夜前从不归宿。我的屋有晾台,可以“举头望明月”。下午太阳还在,我就把晾台收拾出来了。原先大半面积堆着玛雅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里面装着从童年情人卡到非洲椰子壳等什锦垃圾。我感慨:晾台真像个垃圾场啊。她壮实的大脸蛋一唬:“你怎么能说我的感情是垃圾呢?”后来我多次请她把她的“感情”哪怕叠叠整齐,别让我一上晾台就像工兵探地雷。她总说:“我会的,下个周末。”半年住下来,她的周末一般花在睡觉上。睡累了,起来歇歇,再睡。
五点的样子,范舟说他不来了。女朋友跟老板抬几句杠,回家来后悔,正跟范舟闹大别扭。心想还是我的老板好,不讲理也是客客气气地不讲理。这下酒没了下落。范舟这一对有很动人的优点:连手纸都是从办公室厕所一截一截撕了拿回家,说声朋友聚,他俩从来都带酒。酒稍体面些就贵得人头晕。我倒不遗憾两瓶酒,只是这最热闹的俩人不来,大家会多些时间“低头思故乡”。
摆开小折叠桌,中央插了一大蓬紫百合。花一点不鲜,玛雅从她上班的超级市场隔三差五地带回这类“老花”。月光下,花多老都是花。午夜前我得把花搁回原处。玛雅的东西一般碰碰就会碰出后果来。她订的报搁在餐桌上,有回我闲,翻了翻。她很快问我:“下月订报费,你分担一半怎么样?”我说好啊。但那个“好啊!”是甩出去的。同时想,她那么公道,你不快活在哪里?她生日你送她两只象牙球耳坠又不是储蓄,养得出利息,容你慢慢往回支。又一回她带回只小猫咪,我没比她少抱。她给了我一张账单,上面的八十元是猫打预防针和健康检查的费用。这钱我绝对赖不掉。
电话铃又响了。一听文倩声音我就知道她来不了了。她的大律师丈夫又揍了她。问是问不出实话的。她一贯珠光宝气,一贯富富态态,一贯对脸上身上可疑的青色紫色甜甜、淡淡地扯谎。到七点,几乎所有人都来电话,取消了聚会计划。我抓起电话,打给喔喔,说所有穷孩子都变了卦,整个聚会取消了。喔喔是北京人,发不准自己那辆老“volvo”的音,发成喔喔,大家都改叫他喔喔。
“我……都买好烧鹅啦!刚从唐人街回来,还热的!”喔喔那边喊冤一样喊。
“你留着慢慢吃,省一星期鸡蛋钱。”我说。喔喔在读物理博士,靠奖学金买房子置地娶老婆,每天只吃一打鸡蛋,早中晚各四个,一天一块钱。问他什么滋味,他答:“我变了十几种吃法:炸、烹、煮、蒸、腌、卤……后来就不费事了,怎么变都无所谓,反正不是吃着都像鸡屎吗?”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喔喔的意思是大伙儿的不守信对他打击过大。“你怎么办你怎么办?”一旦失望过度,喔喔就把一句话说两遍,出来一种捶胸顿足的节奏。
“我?我头疼,低烧七天了。”半点谎也没有。要舍得买医疗保险,我肯定娇嫩得多。喔喔马上问我要不要阿斯匹林。我回答我有的就是阿斯匹林。
“你不会哭吧?……”
我笑起来:“你别哭就行!”
搁掉电话,心死了,没人来了。我劝自己想开些,不聚也好,明一早还要早起打工。我自己坐在晾台上,眼瞪着空空一片天。心空得回声四起。就要去睡时,玛雅回来了。她的早归不知怎的将我激动的心引得酸胀酸胀的。我把中国这个古老的节日形容得又诗意又神秘,用穷了我的英文辞汇。说起月亮里私奔的嫦娥、捣药的玉兔、伐桂的吴刚。玛雅忙问:“嫦娥和吴刚怎么样了呢,后来?还有那个兔子?”兔子在美国人看是性爱、繁殖的暗示。我赶紧说他们没怎么样。一男一女中间还有个兔子却谁和谁都不挨,这故事劲儿在哪儿?她满口“喔,真的呀。”脸上的情绪却沉了底。当她看见她的东西被齐齐叠在一边,立即要哭了。“只要东西摆这么整齐,我会什么也找不着的!”
她一个个纸盒数上去,发现都在,神经质消掉不少。
她很给面子地终于坐在了桌子对面。我们吃月饼。我开始讲起月饼和“杀鞑子”,讲起有关月亮的所有中国古典诗词;李白、李煜、东坡。玛雅很顾吃相,咀嚼时从不开口,只好对我罕见的滔滔不绝挑眉瞪眼地赞叹。
“这月饼的卡洛里一定很高吧?”玛雅打断我,她已吃完两个。她像计算钱一样精确地计算卡洛里,可仍是吃下去,胖下去。
我说不高不高。心想,管它呢,反正明年我不会再哄你吃了。
我还是讲月亮。我说中秋节所引起的情绪是最浪漫的,比如思乡、相思、念故土故人。我不时去看天,希望向玛雅证实,八月十五这天的月亮的确比平时大许多,圆许多;有点暖色的粉红或鹅黄。然而一片空空的天。玛雅似乎很感动地听着。紫百合在我们之间散着淡淡的腐臭。
玛雅决定不再等我们中国人的浪漫月亮。我多想再留留她。站起时她开口了。
“对了,你总是很欣赏我带回的花。以后我们分担买花的钱,怎么样?”
我没说话。她从来没有不公道过啊。我以为我征服了一颗心。也许我征服了,但公道归公道。
她走了,我独坐、闷坐、枯坐。头生疼生疼。摹地扭脸,天中央竟有了月亮。我看它一会儿,想它从哪里来。一定不是我故土的它,一定不是我的父母十几小时前看到过的它。它很圆很圆,像一枚阿斯匹灵大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