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第一周


    五娟的每个星期四是从星期三晚上开始的。也许更早,从星期三白天就开始了。干脆承认吧,五娟的头一个星期四刚结束,下个星期四就开始了。


    到了星期四早上,五娟早早起床,到厨房把丈夫的午饭做好,装进饭盒。然后洗澡、洗头、坐马桶,很彻底地做一番出门准备。她坐在马桶上眼神呆呆的,是那种幸福临头时的呆头呆脑。


    出门时丈夫在客厅看报。看她一眼,想看透她出门的目的。丈夫退休了,偶尔到公司走一趟,和接了他交椅的副手吃顿午饭。丈夫六十八岁,做过两年木匠,现在看去还像个木匠。他开很大的房屋装修公司。人人都做这生意时他已做得上了路,人人都做失败时他就做成了“托拉斯”。他没反对过五娟每星期四出门,若反对,她就说去看妇科医生。四十岁的女人都会与妇科医生多少有交往。


    五娟照照门厅里的镜子。这是她上路前照的最后一面镜子,她掏出口红来涂,涂好又抹去。每次都这样。涂了红又抹去的嘴唇和完全不涂是不同的,它使她出门的模样曲折了一点。


    开车上路后,五娟不松懈地注意身后,看是否被跟踪。


    她把车停在妇科诊所的停车场,拿出梳子,边梳头边前后左右地望。没人盯她梢。穿过诊所是个街心花园,狗拽着人跑。五娟很快进了约定的小咖啡店。坐下十分钟,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她一样的细皮肤,长一对橄榄形大眼睛,眼尾向上飘。他的脸蛋还没像成年男子那样硬朗肯定起来。


    五娟不叫他,抿嘴笑起来。跟着这笑他马上找到暗角落里的她。他直接去柜台买两杯咖啡。他俩的规矩是谁后到谁买咖啡,免得咖啡等冷掉。五娟认为他抽钱夹的手势很成熟,像抽一个纯金烟盒。他手上戴一枚戒指,是五娟买给他的。他自上次见面后去过理发店,把五娟反感的几缕长发修短了。五娟知道再跟他闹也没用,他不可能恢复成刚来美国时的“好孩子”发式了。


    他坐下,她把他的脸蛋放在手心里托了托,说:“晓峰,怎么又瘦了?” 他说:“哪儿啊。”他看一眼周围。


    咖啡店坐着几个读报的人。还有个胖子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招工广告和租房广告。胖子稍往后挪步,五娟和晓峰就必须屈身偏颈,以躲避他。两人就这样屈着自己用压得极低的嗓音说话。


    “他问了什么没有?”晓峰问。


    “没问。”五娟说,眼在胖子背上狠狠一剜。


    “看你穿这么整齐出门……”


    “我又没化妆。”


    晓峰盯着她脸:“那他更得怀疑。你上街买菜都化。”


    五娟笑道:“对呀,就是跟你在一块不能化妆。”她和晓峰把身体斜到了四十五度,使胖子再宽敞些。他俩都不挪位置,不然胖子会长久占据这角落。


    五娟说:“上次给你买的夹克呢?咋没穿?”


    “你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晓峰皱眉笑道:“我会穿那种衣服吗?”


    “噢,我就没给你买过你喜欢的?没良心!”五娟咬牙切齿,伸两个手指去掐他的耳朵。一碰到他绸子一样的耳垂儿,她恨不得把牙咬碎。那耳垂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样,整个侧面都跟自己一模一样。每次见面她都能在晓峰身上发现一个与她特别相像的细节。在这无边无际的异国陌生中,竟有这么点销魂的相似。


    “我昨天前天都在考试。”晓峰把自己的耳垂从五娟手指间抽回。


    “能考上柏克莱吗?”


    柏克莱是他俩向往的地方。似乎五娟比晓峰向往得更迫切。柏克莱意味着晓峰不远行,她不与他分离。


    “看吧。”晓峰说。


    “他们要不收你,就是歧视咱们!”


    晓峰被她弄得笑起来。笑她一派天真却常常打出政治旗号。


    五娟赌气似的,把餐纸在腿上折来折去。晓峰见她裙子全跑到大腿上去了。不过她穿短裙倒不妖艳。她整个体形从来没长成熟过。五娟在四十岁这年还给人看成二十岁。


    “你这身挺好看的。”晓峰带点戏弄地恭维道。


    “你懂!”五娟笑着白他一眼。


    两人静止在一个很不舒适的姿势上,给胖子造一条通道。这时五娟突然把脸一低,说:“坏了!”


    晓峰忙问:“什么?”


    “轻点!别回头。刚进来的那人是他公司的秘书……”五娟说着便起身,站到胖子刚腾出的角落里,给人们一个脊梁,直到晓峰告诉她那人已买上咖啡出去了。


    五娟坐回来:“不知他看到我没有。看到肯定会告诉他,说我跟你约着泡咖啡馆!那他还不把房闹塌!……”


    晓峰苦笑一下。


    “去,你去打个电话,要是他接你就叫他一声‘爸’……”


    “我不去!”


    “不打他肯定怀疑我跑出来见你!你不怕他折磨我?”


    晓峰起身去打电话。几分钟后回来,他一眼也不看五娟,回避自己参加的这桩勾当。他每次打完电话都这样,眼睛非常伤心。


    “是他接的电话吗?”


    他摇摇头。


    “你在留言机上留了什么话?”她问。


    他说:“你回去自个儿听呗。”


    五娟把手搁到他膝盖上拍哄他。他看她,发现她眼睛也非常伤心。晓峰捺了捺她搁在他膝盖上的那只手,也拍哄她。


    第二周


    五娟到达咖啡馆时整九点。她头天打电话给晓峰说要晚一个钟点,却没晚。丈夫去机场,她得开车送他。因此她估计从机场赶到这里怎么也得迟些。


    上星期到家已四点了,她的车刚开进车库,丈夫的车紧跟进来。五娟不知他打哪儿开始跟上她的。她约会之后大不如之前警觉。丈夫见她便说:“你那个宝贝儿子打过电话来!”


    五娟堆出一脸惊喜:“晓峰打电话来了?说的什么?”


    “在录音机上。我没听。”


    五娟快快跑向电话留言机。她脚步的急切要使丈夫相信这母子俩真的被拆散得太久,拆散得太彻底。她的急切倒不是装的:她想听听晓峰与她合演的这个“双簧”有无破绽。


    五娟这时心酸地笑了:晓峰是个心地干净的孩子,却也把一个骗局编织得这样圆满。晓峰对她的爱被再次检验了。


    丈夫的直觉太厉害。他从一开始对晓峰就那么敌意。五娟那时和他还算新婚燕尔,两人一路春风地驾车去接儿子。晓峰十五岁,夹在一群飞机旅客中走出来,五娟没敢认。直到晓峰用清朗的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才醒。一个如此的少年,俊美温存,用他带一丝乳臭的雄性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没有马上应他,只把他呆看着,无力掩饰自己的痴迷。两年的分离,她错过了他的成长、演变,他站在她面前像一个精美的魔术。他比她高半个头,他长出了唇髭,他看她时眼睛的躲闪……似乎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母亲。分离使他们母子彼此失散了两年,这两年成了母子关系中的一个谜。


    丈夫等在人群外,五娟把晓峰介绍给他时,他伸出手去让继子握,眼却马上去看五娟,似乎五娟的失态是明摆着的事。似乎五娟把这么个翩翩少年伪装成了儿子。她就在丈夫那样的目光下松开了晓峰的手。以后常常是这样:丈夫一转脸,她和晓峰立刻切断彼此目光的往来。其实一开始的日子里,母子俩是那么好奇:对于血缘的这个奇迹陶醉般的好奇。她看不够地看晓峰,晓峰也常常看不透地看五娟。她看他的笑,他的举手投足都邪了似的像她时,她会突然抓起晓峰的手,放到嘴里去咬。丈夫上床之后,她和晓峰一同看恐怖录影带。她把整个人躲在他背后,一会一叫,一会一挣扎,把他的手捏着,关键时候就用他的手去捂自己眼睛。之后把脸摊在那手心上,委屈得要哭出来:这电影存了心要吓死我!有次她抬起头,见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客厅门口,对母子俩说:“十二点了。”丈夫说完转身回卧房,五娟跟在后面,像个游戏到兴头上被父母押回家的孩子。


    那之后丈夫很少理睬晓峰。即使三人同坐一桌吃饭,他也通过五娟转达训令:“告诉你儿子别老忘了关床头台灯!”有时五娟和晓峰在厨房里轻声聊天或轻声吵嘴,丈夫会突然出现,以很急促的动作做些绝无必要急促的事,比如翻一翻两天前的报纸,或拿起喷雾器到垃圾桶旁边找两只蚂蚁来杀。这时五娟和晓峰都静止住,话也停在半个句子上,等着他忙完,走开。似乎是太多的尊重和敬畏使她和晓峰拒绝接纳他到母子间琐屑的快乐中来。有天他对着垃圾桶“咝啦咝啦”捺了好多下喷雾器,五娟事后去看,一只死蚂蚁也找不见。


    在晓峰来到这家里的第六个月,丈夫对五娟说:“你儿子得住出去。” 五娟惊得吞了声。她知道这事已经过他多日的谋划,已铁定。求饶耍赖都没用处。她悄悄将一张纸条搁在熟睡的晓峰枕边,那纸条上她约儿子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把驱逐令告诉晓峰时不断掉泪。晓峰伸过胳膊揽住她肩,凄惨地笑笑,说:“谁让咱靠人家养活呢?”


    “你是我儿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觉得你应该和他更亲。”


    “我也没有不和他亲啊!我有法子吗?你来了,我这才开始活着!他该明白;要不为了你的前途,我会牺牲我自个儿,嫁他这么个人?”


    晓峰不言语了,突然意识到母亲牺牲的壮烈。


    “他怎么能分开母亲和儿子?”五娟傻着眼,一副问苍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晓峰,他怎么不明白这点?”那样沉重的怀胎,那样疼痛的分娩。晓峰浴着她的血从她最隐私处一点点出世。晓峰撕裂了她,晓峰完成了那个最彻底的撕裂。在撕裂过程中(长达十多小时的过程),晓峰占有着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灵魂出了窍,她的女性在剧痛中变形,成熟、炸裂、残破的女性因兴奋而痉挛得像只水母。最后一刻,晓峰撕裂了她离她而去时,她感到自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样的失重,那样的失落,同时又是飞天般的欢乐。


    儿子就在那次听母亲讲到他的出生,一次难产,一个字也没省略,她知道晓峰不会为女人的一些术语坐不住的。他从小就从妈妈那儿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烦,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晓峰就进了寄宿学校,丈夫宁可每年从腰包里挖出一万多元。


    从此母子俩在星期四这天相见一次。从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数过去,数到下一个星期四。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 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干嘛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


    晓峰说天真好,应该去湖边走走。


    五娟买了两份盒饭,和晓峰坐在太阳下吃。铺天盖地来了一群灰鸽子,落在他俩脚边,既凶狠又无赖地瞪着他们,每动一下筷子,就听见“噗啦啦”的扑翅膀声音。晓峰将吃了一半的饭盒扔给它们,五娟跟着也扔了。


    “下礼拜你放假了吧?”五娟问,从包里拿出一张报上剪的广告:“咱俩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块一个人,包吃住!”


    晓峰瞅一眼广告,说:“赌博会?”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块钱去赌!玩完了那十块钱,咱们就去看雪,好些年没看见雪了!”


    “雪有什么可看的?”他笑起来,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见雪就回北京了!”


    “看见雪就回北京了?”他又来了戏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无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爷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时候显得特暖和,咱们老在炉子边上烤橘子皮。我把你从医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泪!没牙,倒会咬!”五娟笑着恨晓峰一眼。


    晓峰也笑笑。一会他说:“你怎么跟他说?去赌城得三天呢!”


    她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和晓峰私奔三天,难道有这么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着他,愤愤地,他把她难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礼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办法的!”她倔强地说。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晓峰指道。


    她把头发送到他面前,他手指尖凉飕飕地在她头皮上划过,沙啦啦地夸张地响。“咦,哪儿去了?唉,你别动!……”


    五娟笑道:“你手那么凉!”


    “这一动更找不着了!”


    “前两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这儿有好几根白头发。肯定都是礼拜三长出来的。”


    “礼拜三?”


    “礼拜三急啊,日子怎么过那么慢!就急出白头发了!”她半玩笑地说。叹一口气她又说:“从你搬出去,我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我那些女同学说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势,正色地:“交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种事,啊?” 晓峰烦躁地一步跳开:“说什么呀?”


    “美国这点特浑蛋!家长都死了似的,让十几岁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就走。五娟随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头,终于慢慢走回来。五娟感到心里有只放风筝的线轱辘,线可以悠悠地放长,也可以稳稳地收短。


    第三周


    五娟刚起床,发现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看样子他已坐了许久。


    “怎么起这么早?”


    “嗯。心口痛。”他无表情地看一眼妻子。


    五娟走过去,他拉起她的手。这一拉她知道她走不开了,晓峰不知会等她到几点。想着,她就去看手腕上的表,突然意识到丈夫那对微鼓的眼正研究她。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必须马上给晓峰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的困境。


    “这有水。”丈夫说。


    “去给你弄点吃的。”她完全掩饰不住她急于脱身的企图。


    丈夫摇摇头,手拉着她不放。她只得坐下,感到浑身的血像奔忙的蚂蚁四面八方飞快地爬。她隔五分钟就瞟一眼墙上的钟,瞟一次钟她臀部就从椅子上提起一点。丈夫嘟嘟囔囔讲他的生意,讲他的病痛,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感到他静下来,手在她手里也松弛了。她问:“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她再次看钟:八点半。她尚未洗澡、洗头、坐马桶。她正要起身,丈夫突然说:“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他的样子竟有点可怜巴巴的。


    五娟顿时意识到他的病痛是佯装的,他就是想绊住她,想进一步拆开她和儿子。他一直在怀疑她偷偷去看晓峰,但他从没问过,只在怀疑重的时候把脸拉得特别长。丈夫对晓峰的戒备和妒嫉从一开始就不是继父式的,他似乎嗅出这份母子情感的成分。但一切都不能明言,在母子情感中搜寻罪恶本身是一种罪恶。谁说得清母子之间的感情呢?谁能在这感情上划一道伦理是非的疆界?过分的母爱就不是母爱了吗?丈夫一旦明言,他便大大地理屈了。他只能指桑骂槐地阻挠,他干预得再强硬也不能真正出那口气。


    五娟笑笑说:“谁说要出去啦?”她进了厨房,给晓峰打电话,那边说晓峰已出来半小时了。上次他晚了,这次他想弥补,五娟心里一阵舒适地疼痛。


    听到丈夫健壮的脚步,她赶紧挂好电话,开始烙葱花饼。丈夫一口气吃了三张饼,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说:“这饼太好吃,要不生病我能吃十张!”


    她用鼻子笑一声。以极快的动作将另外两张饼包进锡箔纸,装入盒子。这是给晓峰的。这是晓峰顶爱吃的。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盒子上:今天她见不到晓峰了。她心窝一抽,眼前暗下来。


    丈夫已好久没这么高兴过,跟五娟谈起结婚三周年的庆贺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给五娟订戒指,用他山东腔的英文跟意大利首饰匠油嘴滑舌。


    当晚,五娟和丈夫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她心里一直牵挂晓峰,想偷空给他打个电话。丈夫冒出一句:“你想去赌城玩?”


    她说:“啊?”一下子悟过来,她笑道:“我哪有钱去赌?”


    “我给你钱。”丈夫说:“和谁一块去?”


    “我没说要去啊!”


    “不去你把那广告从报上剪下来干嘛?”


    “哦,那个啊。”她感到喉咙紧得一口唾沫也通不过。这人连一礼拜前的陈报也要嗅嗅。“我是帮一个教会的女朋友剪的。”


    “想去我带你去就是了。”


    五娟无所谓地笑笑。


    第四周


    五娟刚走进咖啡店,那个伊朗小老板靠着柜台对她使眼色——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晓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板一眼。


    晓峰在读书。他是个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读书的男孩。早晨的太阳从雾里出来,从咖啡馆的脏玻璃上穿过,让这少年的脸一半模糊在光里。她端着咖啡轻轻走过去,感觉那咖啡店小老板的目光锥在脊梁上。那诡笑提示着他对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


    他们从没干过任何亵渎母子之情的事。他们只是将母子最初期的关系——相依为命的关系延长了,或许是不适当、无限期地延长了。或许是这异国的陌生,以及异族人的冷漠延长了它。因此他们总是在对于陌生和冷漠的轻微恐慌中贪恋彼此身上由血缘而生出的亲切。


    她暂时不想惊动他的静读。她知道小老板的观察仍是紧密的。她只求谁也别打搅她,让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这一天,和晓峰无拘束地相伴几个小时。她用重重谎言换得了这几小时的温馨宁静,几小时不必掩饰的对儿子的爱。她爱晓峰胜过爱这世界,这里面有多少正义呢?她疯了似的爱晓峰,这里面又有多少邪恶呢?……


    “妈。”


    “来多久了?”


    “不久。”他伸个懒腰。懒腰标识了他等待的长度。


    五娟和晓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时从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雾气相视一笑。仿佛隔着战争离乱,隔着生死别离那么相视而笑。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和他在一块了,他上了大学就不知去哪里了。还有几个星期四?这几个星期四之后她为谁活着?没有每个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么来分割?不再有什么来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将连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将连成黑暗无际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处于那样无际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晓峰的手。那手上椭圆的指甲虽刚劲,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们走吧……。”她想不出一个地方可去,但小老板的挤眉弄眼已使这里的安全永远失去了。


    “去哪里?”晓峰已站起身,将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药似的灌下去。


    “去哪儿都行。”她说。不自禁地,她挽住晓峰的臂,似乎这臂膀便是他俩的落脚之处。


    他们走过电影院时,正赶上一场降价电影,两人进去了。电影映完,灯一亮,他们发现整个场子里只有七八个观众。外面天阴了,五娟建议就呆在电影院里。


    “晓峰,他说他要带我去赌城。”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过一会晓峰说:“妈,你该和他去。他对你,其实,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他对你有什么不好?”他脸上充满开导。


    “他对你不好,就是对我不好。”五娟说。


    他又恼又笑地摇摇头,打算继续开导。五娟打断他,说:“晓峰,我们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来。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着儿子:“为什么这样拆散我们?他怎么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亲生的!”


    晓峰在昏暗中叫一声:“妈……”他两眼装着那么透彻的早熟,同时又是那么透彻的天真。


    “还记得你父亲吗?我和他只有过一次关系,就有了你。按理说不该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亲有病,有不了女人。我们结了婚,生下你,以为慢慢会让他好起来。后来他自己也没信心了,非跟我离婚不可。我一个人带你,早上要上班,来不及啊,我总是一边蹲厕所一边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着讲着,声音越来越轻。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说什么呀!”


    晓峰咋呼地笑了:“真够悬的啊,差点儿这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


    五娟说:“没你这人?你动静大了!扑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脚,还是小手!你父亲离开我,你八个月,我就跟你说话。半夜三更了,我跟谁说话去?……”


    一模一样的电影又开场了,音乐却显得更刺耳。


    五娟进门见桌上搁着丈夫的字条:“我去李董事长家了,你早答应去的。你先睡,别等我。”


    她竟忘得没了影。她一脑子和晓峰去赌城的预谋,一点空隙也没了:没有PARTY,也没有丈夫。五娟瞪一会挂钟,却读不出几点来。匆匆换衣服,抹脂粉,找出一只合适的小包,去撵丈夫,去弥补。刚走到门口,车库门大幕般启上去。


    丈夫回来的目的很明显:抓个凭证。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下车便问。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娇而滑头地笑。


    “出去八小时?去哪里了?”


    她想,你真想听实话?好。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那个被继父撵出去的儿子。你有五间大屋却不容他落脚;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来,保护他的母亲。你嫉妒母亲和他的体己,你容不了他,是因为母子的这份体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们孤儿寡母;仗着你有钱,你给我们一口饭吃,你就支配我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就能这样折磨我们?!……这些棱角坚实的词句在她唇舌间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们的硬度,以及将它们弹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们一脱离她的唇舌,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软,烂乎乎一团。


    “我去看妇科医生啦。”


    “是吗?”丈夫上下看她:“哪里不舒服?”


    “老头晕。”


    “哦。”他穿过她,脚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厅走,似乎搬着一大块木料,急于脱手。


    “我打电话给你的医生了。”丈夫说。


    五娟顿时老实了。撒娇、妩媚都没了。


    “要去见他,就去嘛。偷偷摸摸干嘛?我一年出一万多,供他吃住、读书,我就不配听句实话?”丈夫一脸皇天后土。


    五娟“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直想忍着,不点破你们,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里,我凭什么要忍着?你们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该我忍着?!我苦出来的天下!二十四岁从山东到南韩的时候,我只有一条裤子(这句话他一天要讲一遍)!我有钱了,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是苦出来的!我花钱供他读那么贵的学校,我就不配管你们,不配做个主当个家么?!”


    五娟呜咽:“他还是个孩子啊!异乡异土的,他不就我一个亲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边去伺候他,别回来了!”


    五娟抬起头。别回来了。好,不错,世界大着呢。从滂沱的泪水看出去,她看见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样蠕动。


    第五周


    九点半左右,晓峰和五娟坐在地铁站。天下雨了,地铁站温暖着一群乞丐,还有他俩。


    “这下他没法儿跟我了。”五娟说。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强,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地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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