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吊子雨

3个月前 作者: 曹文轩
    这天,邱子东一枪击中了一只在麦地里觅食的野兔,但又未能将它彻底了结,这只受伤的野兔便一路滴血一路狂奔,将他带到了邻近油麻地的叶家渡。


    后来,这只野兔被叶家渡的人抓去了。


    邱子东在无数的叶家渡人喊叫着奔跑着围追这只野兔时,并未加入其中,而是气喘吁吁地拄着猎枪,站在一棵大树下观望着。他并不在意他的猎物,而只在意惊天动地的枪响、浓烈而刺鼻的火药味、猎物一命呜呼的样子或者是它们的亡命窜逃之状。


    最终,一个并未参与围追的打草的孩子,将这只已经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野兔,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邱子东没有争要他的猎物,而是很高兴地看着那个孩子高高举着野兔,嗷嗷欢叫在田野上又蹦又跳的样子。


    一切归于平静时,邱子东听见有人叫他:“老邱!”


    邱子东回头一看,是叶家渡的书记顾逊贵。


    顾逊贵指着邱子东:“你也他妈的不务正业,什么狗屁的镇长!”


    邱子东苍白一笑。


    他们曾一起去过一趟大寨,半个月时间里都呆在一起,很谈得来,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胡说八道,很投机。邱子东说话算数的那几年,顾逊贵还白吃过许多桶由油麻地的油坊榨出的好豆油,还极便宜地买过两大船油麻地的砖窑里烧出的上等砖。


    他们就在大树下坐下了。


    顾逊贵一副百思不解的样子:“你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怎么就弄不过一个结巴!”


    “他不结巴了。”


    “可他原先结巴!”


    “可现在他不结巴。”


    “就算他现在不结巴了……”


    “他现在就是不结巴。”


    “好好好,现在不结巴。现在不结巴又能怎么样?我怎么横看竖看,也没有看出他杜元潮这狗日的有什么大能耐呢?”


    邱子东笑了:“你嫉妒了!你们叶家渡总是被油麻地远远地甩在屁股后头,你看一看你叶家渡大队部的墙上有一面红旗吗?光墙,寒伧得很!红旗全挂在油麻地镇委会的墙上了。墙上挂满了,就挂在房梁上,大门一开,风一吹,就听见哗啦啦响。”


    顾逊贵心里酸溜溜的。


    春光明媚,飞鸟穿林,满眼蓬勃,花香浓染了三月的空气,天地万物,都显得有点儿醉意。


    坐在树下的这两个人,沐浴于酒一般的春光中,心情却似秋天般落寞。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顾逊贵说。


    “躲?往哪儿躲?无处可躲。”


    顾逊贵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邱子东呀邱子东,你狗日的,一副英雄气概都哪里去了?


    !”


    邱子东无话可说。


    两人聊了一阵,各走各的路。但顾逊贵走了几十步又回过头来叫道:“老邱!”


    邱子东回过头来:“有话快说。”


    顾逊贵追上邱子东,说:“要不,你将家搬到我叶家渡?”


    邱子东一怔,随即说道:“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油麻地!”


    “好好好,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顾逊贵说罢,走他的路去了。


    邱子东独自一人立于苍蓝的天空之下,望着顾逊贵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再去打猎,而是背着猎枪,低着头行走在油麻地的土地上———那印满了他的脚印的土地上。


    他没有回家,而是抱着枪,在芦苇丛中一直坐到天黑。晚饭后,他也没有与家中人商量,便趁着夜色*去了叶家渡顾逊贵家中。见了顾逊贵,劈头就问:“你白天说的话算数?”


    顾逊贵笑笑。


    “算不算数?”


    “算数,不就一块宅基地嘛,你随便挑!”顾逊贵有一种冲动:冷看杜元潮众叛亲离的冲动。


    邱子东说:“顾逊贵,你听着:我邱子东只是将家搬到叶家渡,做一个普通的叶家渡人,并无其他任何企图。”


    顾逊贵说:“知道。叶家渡庙小,也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你只不过是在油麻地出不去,改道从我叶家渡出去罢了。”


    邱子东一笑:“与你也算没有枉做一场朋友。”


    “趁我还坐着叶家渡的江山。”


    “我不拖,一天都不想拖。”


    “房子盖了,造成既成事实,户口迁过来就是了。”


    邱子东走上去抓住顾逊贵的手,狠劲地握了握。


    邱子东在叶家渡选了一块好地方:前面是条大河,那大河上有来往风帆,且不时有捕鱼的船只行过;后面是桑田;左是芦苇荡;右是庄稼地。邱子东暗地里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看过,那风水先生正着走几步,反着走几步,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说:“一块好地。”


    动土那天,邱子东亲自放了丈余长一串鞭炮。


    叶家渡地大,叶家渡人对邱子东将房屋建到他们的土地上来,心头飘过一丝想法,但这想法浅浅的,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


    邱子东没有从油麻地的砖窑买一块砖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关系,从很远的地方的一座砖窑买了所需的全部砖瓦。他发誓,建在叶家渡的新房,绝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无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将全部的心思与精力用在了这座房子的建筑上。他要用全部的时间加上全部的积蓄,在油麻地以外的这块地方,建筑一座这一带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让这座房屋告诉世人:邱子东从此不再做一个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块土地上逍遥一番、潇洒一番、痛快一番。他赋予了这座房屋无限的含义,其中包括对杜元潮形象的贬损: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东是被逼无奈,只好举家迁走。


    动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杜元潮。杜元潮听罢,半天没有说话。此后许多天,他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这件事情纯属一个捕风捉影的谣传。


    邱子东也不张扬,日夜为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劳着。


    大约是在墙砌到一人多高时,这天,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先以为下一阵,这雨就会停住,那些干活的木工、泥瓦工暂时都跑到附近树下躲雨去了。但这雨就是不肯停下,并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儿树叶就再也挡不住雨了,那些木工与泥瓦工只好仓皇跑到镇子后面的一座废弃的仓库里去躲雨。可人刚刚进了仓库,一些木工与泥瓦工们正于心中暗暗欢喜这天下午可以不干活时,雨却齐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们没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仓房里静静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雨,只等到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他们没有理由再在仓房里歇下去,只好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仓房,走到工地上。木工们、泥瓦工们又磨蹭了一阵,想起中午邱子东家的一顿好饭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进入了自己的工作。这里,众人刚刚找回干活的感觉,那太阳又鬼鬼祟祟地藏进了乌云,干活的人不时地观望一下这片阴*沉沉的天空,心就悬着。悬着悬着,就有雨点掉了下来,先稀后密,先细后粗,先小后大。干活的人想坚持着不撤,但那雨却又发泼起来,逼得他们再次放下手里的活而逃入那座仓房。


    四堵半截墙,被雨洗刷着。


    众人在仓房里歇着,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着外面的雨以及雨中的树或吃力地飞翔着的鸟。当疲乏袭上全身,慵懒漫上心头时,那雨却又齐刷刷地停住了,接下来云开日出,阳光普照大地。他们不想再被那雨戏弄,坚持着守在仓房里。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东出现在工地上。


    仓房里有人看到了他,就连忙将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众人哈欠连天地出了仓房,仰脸望望干干净净的天空,心里很生气:“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彻底地停,别像女人来事似的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其中有个老者说:“这雨叫半吊子雨,瞧着吧,还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天呢。”


    众人赶到工地,见邱子东脸色*不快,便赶紧干活。


    邱子东掏出一包好烟,一半热情一半冷漠地给每人分了一根之后,因要去河边买木头,就走了。


    邱子东的身影刚消失,天就又下起雨来。


    这一回,干活的人就跟天赌气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却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呗,不撤,我就下,下,下个不停。


    众人的衣服都淋湿了,雨却还在固执地下,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风一吹,个个都觉得身上往心里凉,乌了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木匠说:“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门窗走了形,休要责怪我们。”


    泥瓦工说:“一边砌一边下,这墙是难得结实的。”


    大师傅看看天,估摸着现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过了一会儿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众人便纷纷撤离了工地。


    前脚撤,后脚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还是继续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脚步,或是停住了脚步。最后,大师傅作出了决定:回家。大师傅说出这个决定之后,紧接着骂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正巧遇到邱子东往工地上走,当时,太阳暖烘烘的还有老高,于是一个个都很尴尬。


    邱子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着脸。


    此后,天就一直晴着,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着肚子走出家门,走到邱子东家吃早饭。邱子东一心想着房屋早一点儿盖起来,不让家人吝啬,一天三顿都实实在在。众人也直将肚子吃得结结实实,才摇摇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东双手抱拳,说道:“拜托了。”


    众人抬头望望天,都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那位老者小声如自语:“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来,十天半个月也还是个半吊子。”


    此后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干活就下雨,一撤离天就晴,你挺着干,那雨就没完没了,你挺着不干,那天就阳光万丈。一天下来,墙只增高一砖,但人跑来跑去的却也很劳累。不住地想着吃了人家的,却不见活儿,一个个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来到邱子东家,虽说饭菜如往常一样的好,一样的早早摆上了,但,一个个不时地瞟一眼主人的脸色*,吃得很沉闷,满屋里就只有一片吧唧声。


    接下来一连三天,情况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顿一二十人的吃喝并还要给人工资,如此巨大的开销让负担沉重的邱子东不得不作出决定:停工三天,等天彻底地明白了,再复工。


    以后的三天,却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东很恼火:再停工两天。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风和日丽。


    邱子东想这半吊子天总算有定数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复工。


    复工这一天,早晨的天气确实令人欢欣鼓舞。


    但等众人都到了工地刚将活接上时,天则又旧病复发了,阴*阳怪气、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这些木工、泥瓦工与小工们。


    第二天,天照样的淘气折腾人。


    在雨中跑来跑去的众人觉得白吃白喝了邱子东家的,眼见着一天一天地过去,那房屋非但不见进展反面被雨淋得烂糟糟的,心里很是不安。大师傅对邱子东说:“邱镇长,要么再停工几天?”


    “妈的个逼!人跟我作对,天也跟我作对!”邱子东这些日子情绪恶劣,并有点儿失控。


    他将烟蒂扔在烂泥里,说:“不停!”他倒要看看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众人见邱子东一副与天较劲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邱子东脚蹬一双高筒雨靴,手举一把黑布雨伞,整天厮守在工地上。


    那雨说来就来,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进入工作状态时来;说停就停,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们歇在仓房时停。


    雨来了,邱子东也不去躲雨,而是举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上,样子像一颗在雨中生长的巨形黑蘑菇。


    众人见他不走,便也坚持着。那雨似乎就很生气,瓢泼般倾泻下来,从头上急匆匆地流下来,迷住双眼,搞得人什么也看不见,使这种坚持变成一番纯粹的徒然。


    邱子东只好高叫着:“撤!撤!”


    众人撤去。


    邱子东却还蛮横地挺立于雨中。那雨很想杀杀他的脾气,就越发地肆虐。这布伞也就能遮挡细雨,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雨,伞外大雨滂沱,伞内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将邱子东淋成了一个水人儿。他人本就清瘦,这些日子的操劳,便越发的瘦,而经雨一淋,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便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他像木桩插*在了地里。


    雨水一时来不及流走,积蓄起来,淹没了他的双脚。


    后来,雨终于变小,变成细雨。三四只燕子从油菜花田飞过来,不知这位举着雨伞的人为何物,低矮地绕着他飞翔着。


    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


    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


    早晨起来,朱荻洼又来报告:“杜书记,叶家渡的那帮妇女,又来我们桑田里偷桑叶了。”


    杜元潮头不抬地说道:“不就是几片桑叶吗?让她们偷去就是了,何必那么小气?”


    “已经偷了好几天了。”


    “这我知道。”


    朱荻洼路过桑田时,就见叶家渡的那些妇女正肆无忌惮地偷桑叶。前两天,她们见有人过来,还知道往桑田深处跑或是进入附近的芦苇丛里躲一躲呢!胆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进桑田去追赶她们,但想到杜元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说:我凭什么着急呢!


    叶家渡的妇女,将脸藏在桑叶的后面,瞧着朱荻洼走路的模样,咯咯咯地偷着乐。


    朱荻洼都听到了,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群骚娘们,欠日!”


    叶家渡没有油坊,也没有砖窑,但叶家渡差不多家家养蚕。养蚕归养蚕,却懒得种桑。


    到了蚕昼夜吃桑、整个叶家渡都能听见沙沙之声时,叶家渡的桑就不够用了。但叶家渡的人不慌:叶家渡没桑,周围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叶家渡的女人们就变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实,手脚很不干净。她们或是单独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邻近叶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叶。不仅偷公家桑田里的,还偷私人家桑树上的。胆小一点儿的,等夜深人静时借着月色*去偷,或者干脆摸黑去偷。因为伸手不见五指,采摘完全是凭感觉,这样的偷,很糟蹋桑树和桑叶,倒更加让人怨恨。胆大一点儿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时,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状站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动,那桑叶好得又特别撩人时,就派出一两个人去缠住那人拉呱胡聊,其余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大好的桑叶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谅的是,她们不采摘还未能采摘的嫩桑。这算作是叶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们有许多逃避人检查的办法,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将挖野菜与偷桑叶结合起来。见有人时,就挖野菜,见无人时就偷桑叶。往回走时,将桑叶放在大篮子的下面,上面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两个人的大篮子里也许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过来盘问时,她们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这个人固执着一定要弄一个水落石出,那个篮中装满野菜的人,就将篮子捧到这个人面前:“你翻!你翻!”这个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顿时蒙了,而此时,所有的妇女就一拥而上,指着这个人的鼻子说他诬陷了她们这些清白的叶家渡妇女。这个人只好赔礼,赶紧逃之夭夭。


    每逢这个季节,叶家渡周边地方上的人,见到叶家渡的妇女挎着篮子到处走动时,就会不出声地站在一处用眼睛盯着她们。


    往常,叶家渡的妇女一般情况下,是不到油麻地偷桑叶的,因为她们都知道杜元潮对油麻地一草一木的吝啬,一旦发现他人顺了去或偷了去,那是绝不会轻饶的。今年,只是来试一试,未曾想到,油麻地的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惕和特别在意的样子。油麻地有大片的好桑田,那桑叶才叫桑叶,又嫩又大地招人喜欢。叶家渡的采桑女见到这样的桑叶,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采摘时手都有点儿发抖。一连几天过去了,她们也没有看到油麻地紧张起来,仿佛那桑田不是油麻地的,而本就是叶家渡的。叶家渡的妇女很高兴,甚至大大方方蹲下来在桑田脱裤子撒尿,甚至一边用那好看的手形采摘桑叶一边低声哼唱小调儿,一派田家乐的风情。


    本来不敢到油麻地偷桑的,听说油麻地今年对桑田管得非常的松懈,也都转向了油麻地。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纳闷:油麻地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诡秘地说:“杜元潮的心思只在程采芹身上。”


    听到的人忙回头张望着四周有没有人。


    “别瞎说。”


    “不是瞎说。天底下,能有什么事瞒住人呢。”


    最后,这些娘们在窃窃私语中归到一个结论上:杜元潮日那小寡妇日昏头了!


    日昏头了好。她们一个个都希望杜元潮能够日昏了头。


    杜元潮仿佛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暗地里笑笑。


    这天,与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轮太阳,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草木一如既往地生长,油麻地的桑田也一如既往的安静,让叶家渡的偷桑女一如既往地感到心情宽松。她们就像出入于自家菜园里一般,心安理得地采摘着生长于油麻地的土地上、靠油麻地人心血与汗水灌溉与滋润而生长的桑叶。那才是真正的桑叶,绿而嫩,太阳光下一照,似乎能看见汁水在细细的叶脉中流淌。叶家渡的蚕,日夜不歇地吃着油麻地的桑叶,在一天一天地长大,也让叶家渡的人一天一天地看到收获的希望。


    她们穿得干干净净的,像走亲戚一般,满脸的喜悦。


    她们根本就没有觉察出今天的异常。


    从昨天夜间开始,油麻地就开始计划了。杜元潮将几个最靠得住的队长以及民兵的头目叫到家中,说:“这桑叶让叶家渡的女人们偷了这么多天了,也该有个说法了!”众人都认为是该有个说法了。他们喝着杜元潮亲自为他们泡的茶,抽着杜元潮扔过来的烟,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在杜元潮的引导之下,一个抓捕方案拂晓之前就形成了。天一亮,这些人根据夜间商量确定下的名单,不以广播通知的方式,而是以口头通知的方式,将四五十名民兵召集到镇委会的大院里。这些民兵一律为年轻男性*,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如狼似虎。人到齐之后,镇委会的大门就关上了。这时,杜元潮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将近来叶家渡妇女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猖狂至极地偷采油麻地的桑叶的情况作了一个回顾,然后慢慢地将话题引领到这一点上:叶家渡的女人也太不将油麻地的人放在眼里了!于是群情激奋。接下来,杜元潮让民兵营长公布了抓捕计划。这个计划十分详尽,有多少个可以逃窜的路口,有多少座可以跨越的桥梁,都由谁去把守,怎么突然包围桑田,又由哪些人扑入桑田擒拿,都一一落实到了人头。


    想一想捉住一个会得十个工分,想一想马上面对的是一些年轻媳妇和一些十七八岁的花姑娘,这一院子的男人,两眼发亮,心抖抖的。他们恨不能立即就冲出大门,冲向田野。但杜元潮看了一下手表,很沉着地说:“还不到时候。”说罢,转身进办公室看报去了。


    这些人犹如困兽,在院子里到处走动。一些不走动的,或坐在廊下,或倚在墙上,微闭双眼,想像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小媳妇或大姑娘跑了,追!扑倒!压上去!死死地压上去!就这么压住!压住!压她一辈子!……直想得浑身发热,像打摆子一般浑身哆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再次从办公室里走出,将一个烟蒂扔在地上,然后用鞋后跟捻了捻,说:“可以出发了。”


    大门打开,人便放了出去。


    这些人分几路,神兵天将般突然出现在了田野上。当叶家渡的偷桑女觉察出动静时,桑田四面的田埂上,早已经都站了人。隔不多远站一个,不密也不稀,恰如一张大网。路口,桥头,则是重兵把守。她们知道遇上了大麻烦,就一个个钻向桑田深处,将自己潜伏起来。


    一时间,桑田静如坟场。


    田埂上,油麻地的男人们各自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显得很有耐心。


    叶家渡的女人们被这种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很想从桑田深处向外突围,但被一个岁数大的女人制止了。


    一个女人憋不住想撒尿,就爬到一棵桑树的背后,解开裤带蹲了下来,于是,就响起了泼剌泼剌的尿声。这尿声既使叶家渡的女人们想笑,又使她们感到心烦。


    还未等这个女人将尿撒完,十几个油麻地的男人们就跳进了桑田。他们像一群猎狗,朝桑田深处轻盈而又急促地跑去。


    撒尿的女人看见了他们,大叫一声“来人了”,立即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裤带。


    这群女人就像一群藏在草丛中的兔子被惊起,向四面八方逃窜。


    油麻地的男人们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慌慌张张的叶家渡的女人们,其中有人叫道:“娘们,站住!你们是逃不了的!”有人哈哈大笑。


    这些女人们的逃窜是毫无章法的,完全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已经抓住了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女人,并顺利地将她扑倒压住。


    她在他的身体下挣扎着,他则用有力的双手很容易地就将她的双臂压住使她不能乱抓乱揪。


    他望着她那张因为跑动与恼羞而变得红红的脸:“逃?往哪里逃?”说着便将自己的胸膛低垂下来,压上了她凸凹不平的柔软胸膛。


    女人闭上眼睛竭力扭动着身体。


    后面上来一个男人,朝这个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屁股踢了一脚:“狗日的,别欺负人!”


    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说:“谁欺负她了?她想逃!”


    不一会儿,差不多每个男人都有了自己追击的目标,桑田便成了猎场。


    女人的身影,男人的身影,在桑树间闪动着,让人眼花缭乱。


    被抓住的女人,或是闷声不响地挣扎,或是发出尖叫,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哭泣。她们有的被压在男人的身体下面,有的被揪住衣领被抵在桑树的树干上,有的被双手反剪蹲在地上。


    还有女人在逃跑,自然还会有男人在追击。


    有几个女人跑出了桑田,跳上了田埂,但田埂上早有男人在守候着她们,未等她们站稳,就将她们一一捉住了。


    还是有几个女人突出重围,往叶家渡方向跑去了。


    没有获得猎物的男人们,便朝她们追去。


    一个女人见无法从桥上通过,毫不犹豫地跳入河里。


    追上的两三个男人就站在岸上观望着。过不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纵身一跃,扎入水中,浮出水面后,挥动双臂向那女人游去。游了一阵,他用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双腿。女人喝了几口水,扭过身体,用双手向他泼水。他很恼火,松开女人的双腿,继而向前猛一蹿,又捉住了她的双手。女人挣扎了一阵,终于如一条用尽了力气的鱼,不再动弹了,男人就将她顺理成章地搂进怀里。


    被搂住的是个姑娘,随着水波的流动,她的衣服被掀起,露出白白的腹部,那肚脐眼在水中显得大而清晰,岸上的男人们看傻了。


    最终,还是有两个女人逃脱了,其余被一一捉住扭送到了油麻地镇委会大院,并将她们全都关押了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叶家渡。


    叶家渡的人就去找顾逊贵,求他去油麻地交涉,将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们领回叶家渡。顾逊贵没有不答应也没有答应,说让他想一想,便不知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与杜元潮之间,不仅是隔膜与冷淡,还有敌视。杜元潮的油麻地始终在挤压他顾逊贵的叶家渡。事情不论大小,哪怕是计划生育控制女人的生养,油麻地都不让叶家渡。每逢上面开会,他与杜元潮碰到一起,也就是点一点头,或是说两句酸溜溜带刺的话儿。现在让他为了叶家渡的女人偷采油麻地的桑叶被抓而去向杜元潮低三下四,心中就梗着。


    叶家渡的女人就只能被关押在油麻地了。


    叶家渡的人很愤怒,尤其是叶家渡的男人们,然而这种愤怒是毫无底气的:毕竟是叶家渡的女人偷采了人家油麻地的桑叶。愤怒了一阵之后,男人们就开始骂这些女人,骂她们胆太大,太贪婪,太不将人家油麻地人放在眼里。说着说着,屁股竟坐到油麻地一边去了,觉得油麻地抓这些“娘儿们”抓得实在有理。他们一个个作出绝不营救的样子。“让人家油麻地将她们一个个地关着!”“关个几天,这些婊子养的就能老实了!”


    叶家渡的蚕宝宝们开始哭泣了———到了傍晚,它们没有桑叶可吃了。正是它们“上山”之前食量最大却又不可有一刻缺桑的时刻。它们在席子上爬着,翘起脑袋、四处寻觅着桑叶。往常,采桑的一律是女人们,男人们是全然不管的。现在看到如此情状,叶家渡的男人们显得完全束手无策。他们想肩起女人们一时搁下的担子,但一个个都又显得十分的无能。


    这些只知在这个季节里抽烟喝酒玩牌耍钱的男人们,甚至都不知道桑树长在何处。


    天黑时,孩子们哭泣了。在那些被关押的女人里头,有许多人是孩子的母亲,甚至还有几个是婴儿的母亲。往常,一到天黑,这些母亲就会像一只老母鸡般将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或抱到怀里。这些孩子在白天时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母亲,到处玩耍,婴儿也可以由他人抱着到处走动,但一旦天黑下来之后,就只知道找母亲,其他什么人也不要,特别是那些还在喝奶的婴儿。这天晚上,叶家渡到处是孩子的哭声。他们“妈妈,妈妈”地叫着,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老人们就一个劲儿地哄着,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有些孩子相信,有些孩子不相信。相信的,就一边抽抽搭搭地吃饭,不相信的就看也不看晚饭,只管用力地哭闹。那几个婴儿,更将尖利的哭声不间断地向夜空里传播开去。


    被关押的叶家渡的女人,天黑之后,也一样惦记着自己的孩子。那几个还在奶孩子的女人,更是牵肠挂肚。当奶水渗出湿透了胸襟时,她们哭了起来,并拍打着紧闭着的大门,嚷嚷着放她们出去。


    无人理睬。


    于是,这些饥肠辘辘的女人就开始大骂油麻地的人。骂着骂着觉得自己理亏,便转而开始骂叶家渡的男人,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没有心肝。“这些逼养的,都不说来救我们!”她们从笼统地抽象地骂叶家渡的男人,逐步转向对每一个具体的男人的咒骂。先是各自骂自己的男人,后是互相骂对方的男人。“你家那狗日的,不是个东西!”“你家的那狗日的,也不是个东西!”结论是:叶家渡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她们没有想到,高傲的、好面子的叶家渡的男人,此时此刻正在蚕与孩子的哭泣中煎熬。他们中,已有人悄悄到油麻地探过动静,但都没有声张。他们怕被油麻地的人看到而遭到奚落与挖苦。他们不知道如何解救这些被关押的女人。他们都希望顾逊贵能够出面,但顾逊贵自从消失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他们知道顾逊贵与杜元潮不和,但还是骂了顾逊贵。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一等的好月亮,自从爬上树梢后,大地便几乎如白天一般明朗。天蓝丝丝的,干净得像河,而河也蓝丝丝的,干净得像天。十步开外,能看见柳丝在晚风中舞动,河上行过远方的船,那风帆是白色*的还是褐色*的,站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几里地以外的村落,在天底下呈现出清晰可辨的轮廓。


    邱子东只管沉浸于房屋即将落成的美好的感觉之中。晚饭后,他独自一人走出那个在老房子的旧址上临时搭建的窝棚,沐浴着牛奶一般的月光,走过香气洋溢的田野,来到了那座很快就要竣工的房屋前。


    这是一座大房子,在月光下,越发显大。因为还没有屋顶,已经砌成的高墙在天幕下,犹如巍峨的城垛。


    邱子东仰望高墙的顶端时,看到一朵云彩正滑过尖尖的顶端,心中顿时有了一番冲动。


    这些日子,他不分昼夜地在为这座房子奔波。万念俱灰,就只剩下这座房子。他要盖一座大房子,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这些天,当年邱家的大少爷,竟亲自搬砖搬瓦,常常搞得自己满身泥迹斑斑,加之许多天不理发不刮胡子了,样子很像囚犯———一个在逃的囚犯。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形象。他常以这副形象走动在油麻地镇那条长街上。他觉得,这副形象向油麻地人传达了许多他想传达的信息,有一种悲壮感,又有一种嘲讽之后的得意。他憔悴着,但心却兴奋着。他想着明天———离开油麻地之后的明天。每逢想起,他就会有一种云开日出、柳暗花明的大冲动与大喜悦。


    当然也有酸楚,甚至是刻骨铭心的酸楚。这种酸楚会因为他忽然想到老屋的毁灭而陡然加强。他将永远记住老屋的高墙在崩溃之前的形象:它似乎不肯倒下,竟倾斜着停滞在了时间里,但最终还是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向大地扑倒。在扑倒前的顷刻,它缓慢地瓦解,犹如一张笑靥,绽放出一片苦涩而惨然的笑容,随着轰隆一声,这笑容被浓烟般的灰尘所遮蔽。尘埃落定之后,那笑容却好像依然绽放在天空下。每逢他想到这片笑靥,他的心便会微微颤抖。


    再过两天就要上梁了。


    邱子东坐在大树下,望着高墙在想:上梁时,一定要放足够足够响的鞭炮,要让油麻地的人觉得这鞭炮声就好似炸响在油麻地的上空!


    月亮好大,好亮。


    叶家渡的男人们一觉醒来,想起女人们还被关押在油麻地,觉得事情严重,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觉得今天这一天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说什么,也得借此机会做一回男人了。他们聚集在村头,不再咒骂女人们———不光不咒骂,还夸奖与赞扬她们。“要说,她们真是好女人!”“没有她们,哪来的叶家渡。”他们深情地回忆着女人们的辛劳、善良与聪慧。女人们的种种好处,便历历在目。听着孩子的啼哭,他们无不感到心头酸溜溜的。


    有人走出蚕房,说:“那些蚕开始打蔫了。”


    在孩子的哭泣声中,他们也听到了蚕的哭泣。


    叶家渡的男人们转而开始一致仇恨起油麻地———油麻地所有的人,甚至是油麻地的一草一木。他们像被闸门闸住了的浪花四溅的洪流,在喧嚣,在怒吼。有些人,已经将棍棒抓在手中。“狗日的油麻地,老子的婆娘偷了你们的桑叶,怎么着吧?!”他们有一种要将油麻地打得稀里哗啦的冲动。


    而被关押的女人们,早在晨曦初照窗棂时,其忍耐就已经到了极限了。她们不住地拍打着大门。一批人手拍麻了,便再换上另一批。油麻地就是在这咚咚之声中醒来的———醒来后才又想起油麻地还关押着叶家渡的女人。他们就在晨风中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晃到镇委会的大院门前。“这些骚娘儿们,偷人家东西还偷出理来了!”几个睡了一夜觉而恢复了精力的男人,将脸贴在门缝上,冲那些女人们说一些让自己也让其他男人开心的话。女人们说:“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不要脸!”其中一个对一个说骚话的男人说:“狗日的,你有种就进来日,这么多人,日死你个杂种!”油麻地的男人们知道叶家渡的女人厉害,知趣地闭上嘴走到了一边。


    女人们高叫:“叫杜元潮这狗日的过来!”


    朱荻洼来了,他没有开玩笑,而是以一个干部的口吻很正儿八经地说:“杜书记昨晚就进城开会了,让我通知邱镇长,让他负责解决这件事,今天一早上,我就已经通知邱镇长了。


    过一会儿,他大概就会来的,你们先别着急。”


    女人们暂时平静了下来。


    然而邱子东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就这么放了她们?油麻地人不会干的;就这么关着吧,他日后又怎么作为叶家渡的一户人家?在这节骨眼上,他应当小心翼翼才是,于是便躲到一处,想拖延到杜元潮回来,由他本人收拾局面去。


    女人们就只惦记着邱子东的出现。


    “就是那个在我们叶家渡盖房子的邱子东?”


    “就是他。”


    “这狗日的总该马上放我们出去吧?”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邱子东的出现。于是,这些没头脑的女人,在骂了一夜杜元潮之后,将派人捉住她们的杜元潮倒完全忘了,反而渐渐将仇恨转移到邱子东身上。“狗日的邱子东,无情无义!”“他还有脸把房子建在我们叶家渡的地上!”“他妈的逼,把他房子拆了!”……


    二傻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女人气息,挺着枪,绕着镇委会的大院,兴奋而焦躁地转着。


    将近中午,别人都散尽时,他还在不屈不挠地绕着镇委会大院转着。


    女人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这喊叫声锐利地刺激着二傻子,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不久,他将目光落在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上。他笑了起来———随着笑,便有一串口水滴落了下来。他像是一个面对迷宫的人终于发现了走进的机关而兴奋不已。他去远处找到了一块石头,然后穿过被正午的阳光强烈照耀着的广场,重新回到镇委会的大门口。


    他抓着石头,朝锁一下一下砸去。


    女人们立即安静下来。


    咚!咚!咚!……


    女人们以为是叶家渡的男人们来砸锁了,欣喜若狂地欢叫着。


    锁被二傻子砸开了。他将砸坏的锁摘下扔在地上,双手将门打开向里面扑去,但却被潮水一般向外涌来的女人们又顶了出来。他踉跄了几下,只见女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跑过,留下一股让他心醉神迷的气味,统统跑掉了。


    叶家渡的女人们一口气跑回到叶家渡的土地上,那时,叶家渡的男人们正豪气十足地提着棍棒即将踏上油麻地的土地。一阴*一阳,两支队伍汇合了。一夜不见,如隔三秋,女人们一边骂着男人们,一边委屈地哭了。男人们笑笑,由她们骂去。骂够了,哭够了,她们回首望着阳光下的油麻地镇,心中无比愤怒。


    这时,正好有几个木匠与泥瓦匠从油麻地那边过来往邱子东的新房工地上走。


    女人们一声不吭,目光追随着这些木匠与泥瓦匠。


    这些木匠与泥瓦匠走到工地,正准备干活时,只见几十个女人疯了一般向工地扑了过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的困惑。


    叶家渡的男人们也一脸的困惑。


    脸色*憔悴的女人们穿过麦地,出现在了新屋面前。她们望着马上就要上梁的新屋,一个个咬着牙,胸脯如波浪一般起伏。


    木匠与泥瓦匠们不安地看着她们。


    岁数最大的那个女人说:“狗日的邱子东,竟把房子盖到我们叶家渡来了!”


    “滚回你的油麻地去!”女人们将对油麻地的全部愤怒集中到了邱子东一人身上,集中到这座即将落成的房子上。


    岁数最大的那个女人爬上了脚手架,扳起第一块砖头,然后转身一掷,将它掷进了附近的水塘中,溅起一片水花:“美得你!这是我们叶家渡的地方!”边说边扳砖头,灰膏尚未凝固,扳起来十分容易。


    又有好几个女人爬上了脚手架,将砖头哗啦哗啦扳了下去。


    几个木匠与泥水匠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


    叶家渡的男人们从几个没有立即跑向工地的女人嘴中得知女人们为什么冲向工地的原因之后,一个个都来了脾气。几个女人将话说得没头没脑,在这些男人们听来,就是邱子东一人把着不放她们出来。“狗日的邱子东,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不认识叶家渡的爷们儿!”


    他们吼叫着抓着棍棒,十分狂暴地扑向了工地。他们要让叶家渡的女人们看到:欺负叶家渡女人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他们叫女人们一个个都从脚手架上下来站到一边去,一切都由他们来解决,用不着她们动手———饿着肚子被关了一夜,已经够辛苦的了。他们要让女人们好好看着,他们是如何将这幢新房捣毁的,要让她们解恨,要让她们觉得她们的男人是天下最厉害的男人,要让她们快活,要让她们自豪,要让她们一肚子的委屈在新房的倒塌中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们将女人们从脚手架上拉了下来、拽了下来或抱了下来,然后将她们轰赶到安全的地方站着。他们十几个人一组,分别抱着已被桐油油得光亮亮的房梁,朝高墙一下一下地猛烈地撞击着。


    木匠与泥瓦匠大声喊叫着:“别!别!……”


    叶家渡的男人们像吃了药似的,一个个眼珠暴凸,不管不顾地用木头撞击着高墙。


    他们本就不乐意邱子东在叶家渡的地面上盖房。现在不是不乐意的问题,而是极其愤怒。


    轰隆一声响,一堵高墙倒下了,大部分砖头断裂,惨兮兮地露出新鲜的茬口。


    叶家渡的男人们决心再接再厉,于是又抱着木头转向另一堵高墙。


    一个年轻的木匠,一边高叫着“不好”,一边朝油麻地拼命跑去。


    四堵墙在猛烈的撞击中都倒了下去,工地顿时成为废墟。


    要在女人们面前好好表现自己的男人们,便开始举起砖头,朝堆在一旁的瓦砸去。那瓦本是易碎之物,一块砖头落下,就有十几片瓦被砸碎。


    女人们渐渐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儿过分了,心里不安起来,就劝男人们住手回家。


    红了眼的男人们不依。


    直到傍晚,邱子东才被人找到。他赶到工地时,工地上就只剩下几个木匠与泥瓦匠面无表情地蹲在废墟旁,已不见叶家渡人的踪影。死一般的沉寂。当他看到新房已经消失而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砖瓦时,两眼发黑,不是被人扶住,几乎跌倒在地上。清醒过来时,他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还徒劳地寻找着———寻找着那座已经有了模样的新房。大河上,几根被叶家渡的男人们扔下的木头,正在缓缓地向远处漂流。


    邱子东摇晃着身体蹲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晚风渐大,凉气侵入他的肌肤,随之侵入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单薄与虚弱……


    油麻地若是碰上晴天,那可真是晴天。天蓝得油汪汪的,柔软的云彩犹如闲散在草地上的绵羊,舒缓地移动着。那阳光纯净得仿佛是先穿过清澈的水尔后才洒向大地的。一连许多天,天天晴朗。由于这时沟河似网,经太阳一晒,水汽蒸发到天空里,空气湿润得让人惬意,而草木也活活泼泼地生长着。游动不止的绿意,将一番只有这片土地才有的生机显示在庄稼地里、河堤上、人家的屋前屋后……


    在如此风景之中,邱子东家的窝棚就显得更加的凄凉。


    新屋已不可能再建,老屋也不可能再恢复,邱家能够拥有的也就只有这个窝棚和一些从叶家渡的工地上运回的碎砖烂瓦。


    没有几天时间,邱子东的背都似乎有点驼了,面色*发枯,黯淡无光,眼睛里也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自傲,只剩下了漠然与木讷。从前,他往人群中一站,立即就能与众人区别开来,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超凡脱俗。他的形象,他的言谈举止,使所有油麻地的人深知,他固然是一个油麻地人,但绝非是一个一般的油麻地人。他们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用心悦诚服的目光仰望着他。与面容可亲、遇到长者更是亲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东离他们似乎有点遥远。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历史:邱子东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爷。


    而现在的邱子东,则是芝麻掉在芝麻里,鸡在鸡群里,与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从前,若来一个外乡人,即使邱子东混杂在人群里,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别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现在若来一个外乡人,大概不会再特别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许多时间里,邱子东就是背对着窝棚蹲在窝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样子很像一只守候在巢旁的鸟,而那巢是已遭风雨侵袭之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这些日子,老态龙钟的邱半村对儿子的态度十分的对立。他不与儿子说一句话,不是呆在黑暗的窝棚里生闷气,就是颤颤巍巍地站在窝棚前两眼发直地望着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得更加厉害,并斜眼冷冷地看着儿子,浑浊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邱子东很麻木,并没有觉察到父亲的态度。


    这天,因为柴草有点潮湿,加之窝棚里只有一口没有烟囱的灶,邱子东的老婆在烧火煮饭时,满窝棚里都是烟,呛得邱半村连连咳嗽。邱子东的老婆劝了他半天,才总算将他劝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窝棚后,他还在剧烈地咳嗽,而此时,邱子东出现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却随着儿子身影的移动而移动着。当邱子东走过他的身边时,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将拐杖用力击打在儿子头上的,但拐杖却颤抖着停在了空中。


    邱子东吃惊地望着邱半村。


    邱半村瞪着儿子,身体摇晃犹如立在浪头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个败家子!……”拐杖从手中滑落下来,随即身体在一阵摇晃之后扑倒在了邱子东的脚下。


    邱子东大声叫着父亲,立即俯身将邱半村抱了起来。他的老婆闻声跑出窝棚,帮着他将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里一张摇晃的床上。


    过了半天,邱半村才长叹一声,渐渐清醒过来,但从此就再也不能下床了,而只能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听风吹过窝棚时发出的呜呜之声。


    邱子东又开始扛着猎枪打猎了,并且更加地痴迷。镇委会开会时,他常常缺席。他对通知还是不通知他参加会议,显得并不特别在意。有时,他会得到开会的通知,等到开会的时间到了,他竟扛着猎枪直接出现在会场上,那时,枪管上也许会挂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或一只野鸡。他丝毫也不在乎油麻地老百姓的眼光,就这样扎一根挂着药葫芦的宽腰带,将裤管紧紧束起,肩扛一杆猎枪,走在田野上,走在村头与村巷里。


    当他走进林子的深处或是芦苇荡的深处时,则会立即跌入无边的孤独之境。那时,他会觉得天地之间荒无涯际,一切生命皆已逝去,就只剩他孤家寡人喘息于灰白的天色*之下。一种绝望感会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使他气喘不匀。此时,他会转动身体,四下眺望,希望能有人的面孔出现,哪怕是杜元潮。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一个仇敌,而只有荒凉与虚空。


    这天,他因追一只野兔而进入了芦苇深处,当时天色*阴*沉,疯狂生长的芦苇遮天蔽日地将他重重围住。他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出路,心不禁一阵惊悸。他放弃了那只已经中枪的野兔,看着它一瘸一拐地朝一片草丛跑去。他两腿发软,只好抱着枪在一座老坟前坐了下来。那只野兔发觉身后不再有人追赶,也瘫痪在草丛边,并挣扎着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着。邱子东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无尽的哀怨,他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野兔缓过一点劲儿之后,终于钻进草丛。在它最终消失于草丛之前,它再度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了片刻。


    邱子东低垂着脑袋坐在老坟前,耳边是芦叶相摩而发出的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单调而枯燥。


    黄昏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前村后舍呼鸡唤牛的声音,显得呆滞的双眼渐渐鼓胀起来。


    他将猎枪的枪管放到了下巴下,然后脱掉了鞋子。他活动了几下似乎有点麻木的脚趾,心头涌起一种滚烫的冲动。时间在芦苇叶上走着,留下雨样的声音。


    当他意识到天真的下雨时,他早已被雨淋湿。


    他将枪管挪到了鼻子底下,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咳嗽起来。


    闪电如游蛇滑过天空,随即便是一声脆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他猛地站了起来,当他转身看到因雨水的泼浇而变为黑色*的老坟时,抓着枪仓皇逃出了芦苇丛,脸上、胳膊上被锋利的芦叶划了好几道伤痕。


    走到镇上,他远远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正举着一把破伞站在雨中。他不由得站住了,透过雨幕望着她,望着她的溜圆的肚子,他似乎第一回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也似乎第一回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了。他朝她大步走过:“这么大的雨,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有点生气,从她手中拿过雨伞,为她举着,而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他一边看着她的肚子,一边与她往那座低矮的窝棚里走去……


    雨天好没有滋味,许多人正慵懒地围着范瞎子,在镇东头一户人家听歌: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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