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

3个月前 作者: 曹文轩
    就是这个双眼蒙望着枫树叶与肥硕的雨点一起落入水中、差点儿被水卷走的少年,十年后的夏末,却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


    与他一起毕业的还有邱子东。


    采芹终于没有机会能与他们一起将书一路念下去,初中毕业后,因为母亲的病故,家中需要人手与缺少读书费用,永远告别了读书。记得当年秋天,采芹将进城读书的杜元潮与邱子东送到轮船码头时,在习习秋风中,三人都哭了。


    随着轮船拉响汽笛,一段岁月宣告结束。


    杜元潮与邱子东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学教书,但却被李长望拒绝了。


    李长望与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样,当他们都用仰视的目光去瞧这两个看上去已经变得斯文的年轻人时,他却连拿眼瞧一瞧都不屑。当看到他们崇敬而羡慕的目光时,他耸耸肩将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眯:“师范生算什么东西!”


    杜元潮、邱子东与李长望相遇时,都是杜元潮、邱子东毕恭毕敬地叫他“李书记”,而李长望只是在鼻子里“嗯”一声,匆匆地就走过去了。


    当杜元潮、邱子东一起来镇委会找他,向他提出毕业后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学教书时,李长望像是没有看到他二人一般,只顾对通讯员朱荻洼布置着:“你去通知下面所有的生产队队长,过两天,上头有人下来检查早稻田锄草情况,让他们在田埂上给我好好盯着。如果上面来人检查,一旦指出哪块田草锄得不干净,别怪我发脾气!”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长望冲着朱荻洼的背影说:“瘸子,你听着,别走到哪儿赌到哪儿!耽误了事,这碗饭你就别吃了!”


    朱荻洼掉过头来:“书记,我保证不赌,赌呢,我就是猪!”说罢,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还快。


    李长望对正在敲算盘的会计周秃子说:“他不赌?他不赌狗就不吃屎了!”说罢,就一边和周秃子说账上的事去了。


    这边,杜元潮与邱子东就在门口尴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很久,就听见李长望说了句“那笔款你给我先别入账”,然后就见他朝门口走过来。杜元潮与邱子东以为是朝他们走来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嗯”了一声,却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了,衣服被风吹起,像对威风的大翅膀。


    杜元潮与邱子东赶忙跟了出来。


    李长望走了一阵,脚步却慢慢停住了———对面,正走过一个年轻的小媳妇。那小媳妇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红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将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布裤子,挎了一只柳篮儿,带了几分羞涩,很让人心动地向这边走着。


    李长望像被一股熏风吹着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声站住了。


    小媳妇走过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长望笑笑。


    小媳妇从李长望的身边走过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


    李长望嗅了嗅,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媳妇,声音大大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李三家刚过门的二媳妇,两个xx子翘翘的。”


    正走过的秦家小八子,冲小媳妇大声叫道:“过来,让书记摸摸!”


    其他几个走路的,听了这话就笑。


    李长望也笑。李长望笑时,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感觉到了,他是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的,仿佛在很开心地跟他们交流。于是,杜元潮和邱子东掉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妇,掉过头来,朝李长望笑起来,他们觉得他们应当笑,与李长望一起笑。


    小媳妇有点儿慌乱,匆匆地走了。


    李长望不笑了,双手叉在腰间,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扬,那眼神仿佛是一个人在仰脸看一株梨树上两只静静垂挂着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说着:“不去摘它们,且留着,什么时候想摘了,就摘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一直笑嘻嘻的。


    李长望终于继续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声扑通扑通。李长望走路从来这样,一番雄风。


    杜元潮与邱子东有点儿跟不上,带小跑地随其股后。


    走到桥头,李长望终于站住了,对正驾着船在河里撒网打鱼的周家小五子说:“小五子,你不下地给我干活,又打鱼了!”


    小五子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将网收起来,胡乱地扔到船舱里。


    李长望说:“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鱼,让人将你的鱼网撕了!”


    小五子笑着:“我这就下地,这就下地……”一边说,一边用竹篙将船飞快地撑走了,船后留下了一路水花。


    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


    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记,送……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笔。”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吧……”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


    “我……我想回……回来……”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他妈的换人!”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


    杜元潮紧紧跟着。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处处残枝乱叶,满眼凋零的沉郁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任几只老鸦在枝头凄鸣,就那么木然地坐着,由风吹乱平素总是梳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他心中并无强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阵阵苍凉感、悲壮感与高傲感,更有一种类似于欲将一座城池轰毁或放一把大火烧尽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一番残忍带来的快意。


    他望了望天空,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哼!哼!哼……这声音更像是从黑暗的心渊中发出的。


    他必须要尽快将自己在心头萌生的想法告诉邱子东。


    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杜元潮掉头去看时,采芹已离他很近了,他赶紧站起来。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时,脚步就越慢,脸上的羞涩也就越浓。自从杜元潮进城读书,直到毕业分配到马荡小学教书之后,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偶尔相遇,也常会因为一旁有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走开了。采芹也觉得有点无话好说。杜元潮已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从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风是一样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样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样的开,每年的风车是一样的转,但每年的人儿却是一年一条路,一年一个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岁月中渐渐淡去。那个平日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走路、说话,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像一个“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时,要么是在地里插*秧,裤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刚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谷场上脱粒,头发里还带着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着脚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时的杜元潮却总是穿着长裤、袜子与鞋。


    “你怎么坐在这儿?”采芹问。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过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从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的,背了一大捆柴火。


    杜元潮走过去,想将采芹的柴火接过来,帮她背回去,却被采芹拒绝了。


    “那……那就歇……歇一会儿吧。”杜元潮说。


    采芹犹豫了一下,将柴禾放在地上。她确实有点儿累了,放下柴火后,用双手支着后腰,将身子挺直,两眼眯缝着,面孔微微上扬,胸脯向前鼓荡开来。这一如花展开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阵慌乱。


    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个早晨,她如期开放了。由于磨难与劳动,既增添了几分迷人的忧郁,又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健康。此时此刻,本就红润的面颊,因为羞涩与寒风的吹拂,显得越发的红润。


    杜元潮无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从头到脚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儿在采芹身上,一忽儿又游移开去。儿时的毫无顾忌,已随岁月飘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采芹:黑发如旧,但要比从前更见光泽;两眼如旧,但似乎比从前细长了一些,无声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双唇如旧,但上唇要比从前稍微向上翻起,并且显得更为湿润;下巴如旧,但比从前更显弧度,线条也更加清晰;颈子如旧,但比从前显得悠长;两腿如旧,但比从前长了许多,并且两腿紧紧相挨,更不见一丝缝隙。只有胸脯却不再是从前的扁平,即便是现在穿着棉袄,仍然也遮不住两座似乎一夜之间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头看见了因双乳耸起而造成的双乳间棉袄的凹陷。那片阴*影,有点儿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图抻平衣服。但手一旦松开,那片阴*影又再度如一片云彩从天上滑过,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将下巴微微纳于胸前。


    杜元潮于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颗乳旁红痣。记忆如明星游走在如烟如雾的云里,一忽儿显现,一忽儿淹没,而有片刻的时间,云彩飘尽,只剩一片瓦蓝如洗的天空衬着,这明星灿如金子———那颗痣鲜红欲滴。


    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头,脸上火一般的烫。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


    “我们回家吧。”采芹将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头里走了。


    杜元潮走在她身后。


    “你在那儿教书,离家太远了。”


    “我想调回来。”


    “什么时候调回来?”


    “李长望不让我调回来。”


    “那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


    远处,邱子东立于路口,在等他们。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跷:夜里下,白天不下。早晨起来,见着分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气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里外的烟树与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没有一丝一毫要下雨的迹象,红日西沉,霞光如鸟,飞满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后,也还闻不见雨来之前的气息,月亮在窗前飘着,轻盈如薄薄的银片。然后是整个村落终于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时,转眼间,月黑风高,雨的气息从北方随风而来,飘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雨下得阴*鸷。鬼雨。


    哗啦啦地下,全没间隙。觉轻的醒来了,听见了雨打芦苇的声音,雨打水面的声音,雨打木船的声音,雨打屋瓦的声音,雨打窗户的声音和檐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发出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听着,有点儿惊心,有点儿担忧,但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后来,也许会再醒来,也许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时,天竟无一丝阴*云,心里便会有一阵奇怪,但过不一会儿就忘了,只去想这个白天里要做的事。这夜间的雨声,也会闹人,闹那些年轻人。醒来了,醒来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紧紧攥住裆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紧紧捂住腹下一片水湾。雨声越大,心越慌慌乱跳。结了婚的,本是累极了沉入了酣睡,现在醒来了,朦胧中又动了心思,于是男人就搂住欲醒非醒、肉体温暖的女人,也不问女人烦不烦,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他喜欢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脚地去搬弄,但,过不一会儿根根神经都被唤醒,迎向男人,听着雨声,满足着自己,也满足着男人。他们起来得比谁都迟,起来时已日上树梢三尺了。


    这雨就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着。


    下着下着,小河满了,大河满了,等到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幢破旧的房子,麻痹了的人们才忽然地警觉起来:再这样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汤了。


    在这些让人迷糊与松懈的日子里,只有杜元潮与邱子东二人是清醒与紧张的。但并不是因为雨要淹没油麻地。这两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做着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要改写油麻地的历史。他们在做这件大事时,沉着,周密,滴水不漏,了无痕迹。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发生并有了结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将在那一刻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忽略了两个人———两个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悠闲自得的人,其中一个说话还结巴。


    这两个人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早日结束李长望统治油麻地的日子。


    也许,只有李长望一人对他们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表面上藐视,实际上,内心深处隐藏着对他们的担心与忧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文弱之人,绝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也许是油麻地历史上最不可藐视的人。他们看上去很轻,轻如苇絮,而实际上很重,重得令人心里发堵,尤其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家伙。他必须关上栅栏,绝不能放他们回油麻地,必须让他们永远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远远地转悠着。他们靠近油麻地一寸,对他来说就是多一寸危险。


    现在,暑假、寒假,他们尽管会呆在油麻地,但这只是因为他们家在这里。他们并没有机会参与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们只会像两只飞来飞去的鸟,却无法落到树上,更无法使树成为他们的永远的树,在树上做巢。


    杜元潮与邱子东再也没有向李长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们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像墙角上的蛛网。遇到李长望时,一如往常那么谦恭,亲切而略带谄媚地叫一声“书记”,然后目送着李长望从他们身边脚步有力地走过。李长望似乎对他们也有点儿尊重起来,会朝他们点点头。一次开大会,墙上要贴几张标语,正巧杜元潮与邱子东走过,李长望说:“请杜老师、邱老师帮个忙吧。”杜元潮、邱子东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笔字是与采芹在一张案子上学得的,是有来头的。他们说“怕是写不好”,但还是很认真愉快地写了,写完后,一个劲地向李长望说:“写得不好。”而那时,杜元潮与邱子东早将利剑拔出剑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来了。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担忧地问:“你们两个,好像在做什么。”


    杜元潮微微一震,随即一笑:“我……我们能……能做什……什么?”


    采芹睁大了眼睛望着杜元潮。


    “真……真的没……没有做……做什么。”


    采芹将信将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


    就像这鬼雨一样,白天,杜元潮和邱子东二人总显得无所事事,很轻松地在村巷里溜达着,或站在河边看十几只小船催迫着鱼鹰在水中抓鱼,或站在树下看一个小孩爬上树顶掏喜鹊窝,或在一伙玩骰子耍钱的人背后站着看热闹———只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样子。而天黑雨来之后,他们就会走进寂寥的深巷,然后消失在雨幕中、黑暗里。有时,他们是分头行动,有时则一起行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究竟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杜少岩见杜元潮深夜湿漉漉地回来,便问道:“去哪儿啦?”杜元潮答道:“没……没有去哪儿。”“没有去哪儿,衣服怎么湿了?”杜元潮说:“该问……问的问,不该问……问的就别……别问!”邱半村也一样地追问邱子东,邱子东一抹脑门上的雨水:“问那么多干什么!”直到李长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与邱子东究竟在那些下着雨的夜晚做了些什么,也仍然还是个谜。事后,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从外地干活回来的三木匠曾对他说过:“你家元潮,那么晚了,敲周秃子家的门,有什么事吗?”而邱半村也只是很勉强地想到了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半夜去远村杀猪的屠夫朱小楼曾对他说过:“我在李长望家屋后的树林里,好像看到你家邱子东了,还有一个人影,不知是谁。”而关于杜元潮、邱子东使用了什么样的计谋与手段获得一颗又一颗射向李长望胸膛的子弹的,除了当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内的油麻地人更是一无所知。在李长望彻底完蛋之后,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两个人实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


    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风雨岁月里,将反反复复地如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般地领略到这等本事。那些神来之笔,那些四两拨千斤的智慧,那些环环相扣隐匿于一片安静之下多时的突然爆发———一旦爆发就置人于死地的韬略,将成为油麻地的子孙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经典。


    朱小楼又打老婆杨淑芳了,用棍子往死里打。“不能再打了呀!”“再打就要打死了!”老人们听到了杨淑芳有气无力的叫唤声,远远地站着,议论着。有几个中年男女,既怜悯又痛快:“该打,打死了活该!”一棵树下,有几个年轻媳妇,小声嘀咕着:“她怎么就丢不下呢。”


    杨淑芳已被朱小楼打出浑身的病,一年四季,许多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偶尔下床,出门走一走,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但这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一头的黑发,拿眼瞧人时,那说不清道不白的妩媚,让人无端地心颤与腿软。现如今,虽已单薄如纸、有气无力,但,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是讲究。头发梳得雪滑,还搽了头油,插*了一把镶了绿玉的银簪。走进风里时,衣服飘动,越显身体单薄,但也越发显得另有一番风情。她嫁到油麻地没有多少日子,就被李长望搭上手了。据说是在一个大草垛底下。


    从此,就再也没有丢下,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长到十岁了,都没有丢下。朱小楼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关起门来,用尽平生力气去殴打这个“操不够的”、“骚货”、“婊子”、“荡妇”、“山芋篓子”……殴打的工具有鞭子、扁担、板凳、棍子等,其间不断伴以拳脚。有几回,朱小楼揪住杨淑芳的头发,操了寒光闪烁的杀猪刀,直抵她的脖子,发狠要杀了她。


    她闭着眼睛流着泪,哀求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结结实实的杨淑芳终于躺倒了。后来几次恢复了点元气,几次起来,又几次躺倒了。最近几年,就一直躺在床上。油麻地的人来朱小楼家买肉,就只觉得东房里有个女人躺着,依稀感受到从房门口飘来丝丝让人迷乱的气息,但很少能见到她。当她偶尔扶着门框出现在面临巷子的院门口时,见着的人就会一个惊愕:不知是因为终于看到了她,还是因为她的那副形象。


    这一天午后,她又出现在了院门口。当时,正是春光融融的三月,她穿着薄薄的棉衣,敷了薄薄的脂粉。与平日出现在院门口不同的是,这回的头发似乎没有来得及梳理,有点儿纷乱。其实是梳理了的,巷口风大,被风吹散了。


    李长望正巧从这里经过,见了杨淑芳,仿佛被电一下击中,竟然浑身微微发抖。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目光里含着的是哀切、埋怨与无尽的诉求。


    巷子尽头传来脚步声。


    李长望将披着的衣服往肩上抖了抖,走了。一路上,李长望的眼前就只剩下一道风景:一个病怏怏的女人。


    这个形象不仅使他的身体发抖,也使他的心、他的魂在发抖。他的血液在鼓荡,甚至似乎发出声音。他想起她的身体,一幕一幕的,而那些被他无数次咀嚼过的细节,现在变得更加生动,也更加撩拨人。他熟悉这个女人的一切,就像熟悉其他许多女人的一切。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一个女人一个样。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使他久久不能忘怀的。有一些女人,就像他偶尔走过的一段路,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不会再重走了。而有一些,他则喜欢重走,或六七天,或个把月,或半年。杨淑芳这段路,他丢不下,他喜欢隔些日子走一趟,不走,就睡不好觉。他也知道,那路他想重走、多走。


    第二天的五更天,李长望轻轻推开了朱小楼家虚掩着的院门、屋门与房门,轻车熟路地就走到了床前,弯腰将暖和和的杨淑芳双手抱起,然后走出门去。屋外凉,杨淑芳在他怀里抖索着。她的身体很轻,他一点儿也不费力气地抱着,走到屋后的麦地里。麦田深处,他将她轻轻放下。他有的只是兴奋,而没有慌张。他知道,此刻朱小楼正在几里外的某一个村子里杀猪———朱小楼必须在天亮前将新鲜的猪肉扛回来。


    “麦芒会戳着你的。”李长望体贴地说着,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铺在麦子上,然后将杨淑芳抱到衣服上———一片麦子被压趴了。


    月亮还在天上,空气里飘散着正在拔节的麦子的清香。


    杨淑芳轻声呻吟着,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了李长望的衣服上。


    月光下,李长望一耸一耸的臀部,像一起一伏涌动着的浪头。


    这女人的身体比以往脆弱,也比以往敏感了。她哀唤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悠远,像是从远方吹来细细的风。


    看到身下这个柔软的、瘦弱不堪的、此刻就像死了一般的女人,他热血沸腾。他抬头望着月亮,猛烈地撞击着她潮湿的但变得有点儿发凉的门户。终于低下头来时,汗珠如雨,纷纷落在她流满泪水的脸上。


    他又将她抱了回去,一路上,她软手软脚地躺在他有力的臂弯里,几乎没有一丝声息。


    朱小楼的鼻子是狗鼻子,很快就嗅到了什么,于是,杨淑芳又遭到了一顿毒打。


    毒打,野合;野合,毒打……如此循环,杨淑芳再也难以从床上起来了。


    而这一次的毒打,却并非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原因,而是因为朱小楼在杀猪回来时,在巷子里听到了一群孩子在围着他的儿子朱大明大声叫唱着。叫唱的这个段子很长,很促狭,很押韵,很容易记,也很容易叫唱。但当时朱小楼脑袋嗡嗡地响,只依稀记得其中两句:浪哩格浪,浪哩格浪,朱大明他长得像李长望。


    朱小楼回到家,将血糊哩啦的两扇猪肉扔到肉案上,转身将门关上,从黑暗里操起一根棍子。


    一些前来买肉的人,挎着竹篮站在门外,静悄悄地听着。


    大约过了七八天,杨淑芳不发一声地去世了。


    朱小楼望着平静如秋的杨淑芳,在一阵狼嗥一般的痛哭之后,操起一把剔骨头的尖刀,向门外冲去,吓得朱家的一帮人连忙扑过来抱住了他,并夺下了他手中的刀。


    多少年后,当采芹与杜元潮躺在随风漂流的木船的船舱里回想往日的岁月时,采芹问杜元潮:“那段顺口溜,是不是你编的?”


    杜元潮摇了摇头,否定了。


    采芹用指甲在他的胸口轻轻划着,说:“我觉得就是你编的。”


    对于油麻地于鬼雨天气中悄然进行的一切,李长望居然毫无觉察。他曾在巷子里几次遇到过这两个书生。他们一如往常,穿着整洁,一副虽在农家却无农家痕迹、游离于油麻地人的闲散样子。


    这两个书生成功地蒙蔽了李长望。


    他们于雨幕下、黑夜里走动着,敲开必须敲开的门,走进必须走进的人家。他们调动全身解数,无孔不入地搜索着、抓握着。所有事情,开头他们都是装着无意的样子,最多只是摆出好奇的样子。当有人说出一桩有关李长望的“罪孽”时,他们会作出疑问的样子:“不会吧?”或者是激将那人:“八成是李长望在何处得罪你了,你才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那人火了,赌咒发誓:“说错一句我不是父母所生,可以骗天下人,也不能骗你们两位先生呀。”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被迫不及待地将细节一一道来,将一切可以证明自己所说的乃是确凿事实的旁证一一指出。他们默默地听着,只觉得无数条线索如夏日黄昏田野上空乱飞的蠓虫,向他们没头没脑地撞来。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些纷乱的线索正在被理清,并正在他们手中织成一张细密而结实的网。现在这张还未织就的网,已经悬挂在阴*雨绵绵的空中,等到那一天,它会突然飞张开来,落入流水之中。他们发誓:一定要将李长望这条大鱼一下网住!


    而这条鱼现在却还在桃花流水之中随心所欲、身心俱醉、摇头摆尾地游动着,还以为这条河就是它的河哩。


    倒是跟随了李长望十多年的朱荻洼有所觉察,不时地在李长望耳边吹一吹风:“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是在夜里。”


    李长望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在想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瘦弱的,强壮的,滑腻的,枯涩的,叫喊的,不叫喊的,有气味的,没有气味的,咬他肩膀的,在呻吟中哭泣的……忽然地,他掉过头来问朱荻洼:“你刚才说什么?”


    “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在夜里。”


    “他们找周秃子干吗?”


    “我哪里晓得。”


    李长望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呀!小小两个书生,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依旧去想那些女人。这是他的乐趣、嗜好与生命之所在。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到外面,抬头看到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发一声叹息:“这人总有一天栽在女人身上!”


    李长望后来见到周秃子时,随便问了一句:“听说杜元潮、邱子东常去你家。”


    周秃子很平静:“这两个家伙,闲得慌了,总找我玩扑克。”


    李长望就不再去深想了。直到出事后,他才想到:一个跟随了他十多年的会计,会记着多少关于经济上的事情,吃的、拿的、欠的,以及明里暗里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手段攫取的,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将是一个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在他走投无路决定选择灭亡时,他曾像油麻地所有的人一样猜测过:这两个书生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使平素守口如瓶的周秃子开口说话,而将一本账清清楚楚地交到他们手上的?就像油麻地所有猜测缘由的人最终也不能寻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一样,他最终也未能找到答案。灭亡前的一天,他见过周秃子。那是最后一面:周秃子在用长长的手指嘀嘀嗒嗒地敲算盘。他除了觉得周秃子的算盘一如从前敲得优美绝伦外,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管李长望的结局如何,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李长望是油麻地历史上难以忘却也不可忘却的人物。


    李长望给油麻地带来的荣耀,除了后来的杜元潮可以与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在他死后,油麻地的人会想起村后的学校———是李长望勒紧裤带办学,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别了文盲时代;会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长望四处筹集资金又亲自督阵,铺设了一条可与公路相连的大路,从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世界时,可以健步如飞,心情阔荡;会想起被拉直了的乡野小道,会想起百亩桑田,会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变得澄澈的大河小沟,会想起因扼杀了野草的疯长而变为良田的荒地……


    李长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间,油麻地在这一带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风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长望都无法忍受油麻地随人股后———油麻地必须在前、为先。他的气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这一带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说一不二的,是谁都敬畏的,无论是油麻地的百姓,还是上头的部门与单位———文教、公安、民政、妇联、共青团、邮局、粮管所、供销社、收购站、粮油加工厂……无论他走到哪儿,“李书记”都是说话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镇委会宽敞的办公室里,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奖旗。


    然而,他用来庆祝这些奖旗悬挂仪式的,既不是大会,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总是阴*雨连绵,下得人都没了脾气。它就那么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紧或缓地下着,下得你毫无办法,你就只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着,看着瓦檐口流下的无穷无尽的雨滴,看着地上层出不穷的水泡,看着水慢慢漫过田埂,看着几只蛤蟆从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几下在那里停住,停一阵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迟钝。人呆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涩住了,定定的,毫无神气,毫无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种昏睡后还未完全醒来时的眼神。这么坐在门口望着,心里本是惦记着做一件什么事来着的,但看着看着,就没有了心思,就张开大嘴打哈欠。后来上床睡觉,醒来后,依然天色*沉沉,雨丝不绝如缕,只好又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去看着,看着看着,两眼发直,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烂泥里,心里有点儿疼,想将它扶起来,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后,还会在风雨中倒下的,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浸到泥水里。院子里的绳子上晾着一件裤衩,被雨淋湿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没有意义,空气里都攥出水来,与其让它在屋里潮湿着发馊发霉,还不如就让它在外面的风雨里飘忽着。这雨下得人骨头生锈,脑袋发蒙,懒得思想,也懒得动弹。路断了,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


    日子是潮湿的。


    油麻地的人无论是到哪儿都屁股沉,见到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都是因为这雨,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给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养育着他们,也麻木着、钝化着他们。油麻地的人脸色*永远是苍郁的,手心永远是潮湿的,目光永远是呆滞的,口齿永远是木讷的。


    躯体矮小,脖子短,两肩胛耸起,耷拉着眼皮,如此形象与体形,也是因为雨;雨潮湿了衣服、被褥,一年里,他们常常蜷缩着,久而久之,就落得这番模样。


    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难变得清醒、执着。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们的血性*与复仇的火焰。


    但这被潮湿的草木所覆盖着的烧不出头的火,却也是难以熄灭的。一旦得到拨弄,将火翻到表层,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烧的凶狠也将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油麻地的两个书生,正在非常有心计、有章法地拨弄着这一处一处只是冒着淡淡青烟而蛰伏于深处的多年暗火。他们要将这星星点点的暗火变为亮丽而凶猛的明火,并烧向一个方向。


    深夜,邱子东家。


    邱子东说:“已经整了五十页材料了,可以揭锅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着瓜子,不言语。


    邱子东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发他了。”


    杜元潮说:“等……等等吧。”


    邱子东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这人一辈子胆小,一辈子多虑,一辈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杜元潮有点儿恼羞:“还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想从朱瘸子那里得一枚重磅炸弹吗?是有道理。朱瘸子实际上就是李长望独自一人的贴身跑腿,他知道李长望的事情肯定比谁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长望是非得有他帮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这个鬼瘸子向你提供什么吗?我们不是已经几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丝空隙吗?”


    “你……你别……别忘了他……他是个赌……赌棍。”


    “赌棍又怎么样?”从前的少爷邱子东从来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劲头。


    “还……还是等……等一等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耐心是一种比任何一种品质都更具杀伤力的品质。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朱荻洼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赌博输了,因欠人家的钱,被捆绑住,那边暗地里传过话来,让朱荻洼的家人拿钱赎人。


    丁家渡是一个四面被芦苇所包围的小镇,赌风甚炽,高手云集。地方有关部门虽然时不时地突然发动搜查,但十有八九扑空:那些赌棍们派专人于水边望,见有可疑船只向这边而来,或是撤局作平常人儿状,或纷纷上了各自的小船,于黑暗之中平安逃遁。气焰嚣张时,竟不散去,而是约好了,各自驾船,分头去另一个孤僻的水中小岛,将未完的赌局继续进行下去。这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有的是孤岛。


    朱荻洼懒得在油麻地与那些抠抠唆唆、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一桌赌博。他赌了一辈子的钱,境界全在油麻地的赌棍们之上,与他们凑一局,心里总觉得不淋漓酣畅。于是,他常常只身一人暗走丁家渡。那里的赌局,也才算是赌局。但,那里高人多,朱荻洼来丁家渡,结局大同小异:赢的少,输的多。那也愿意,因为痛快———这里能使人赌得汗珠滚滚、热血阵阵如潮涌一般撞击心头。


    朱荻洼这回是大输,输得即使剥掉全身的衣服,也还差着一大笔钱。他想撤身,人家哪里肯答应,上回就欠着人家许多钱呢。朱荻洼已不合规矩了,人家得按规矩办事。几个人将朱荻洼绑了,用船送到一个小岛上,那岛上有间割芦苇的人歇脚的草棚子。几个人就将他往草棚子里一扔,说:“何时见着钱了,何时来给你松绑。”便全部撤了。


    朱荻洼觉得自己走到了尽头,心里头很是悲哀。


    朱家的人得了传话之后,非但没有一个焦急的,倒有点儿幸灾乐祸。


    他老婆听罢,双手一拍屁股,然后往空中一跳,连声叫道:“好!”然后跑出家门,当多大的喜事一般,逢人便说:“这杀千刀的,被人家捆起来了!被人家捆起来了!”她不停地用双手拍打屁股:“好!好!家里被他输得毛不剩一根了。我就一个银簪子,是我出嫁时,我老娘给我的,他都偷了去输了!”


    他的老父亲听罢,说:“捆在那儿吧,捆在那儿吧,那儿好,那儿好……”


    朱荻洼一连两天喝不着,吃不着,像一条虫子蜷在四面透风的破烂草棚里。他寻思着那些人总会来的,没想到又过了一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他不禁于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回我朱荻洼完了。”四周只是一片寂寞的水声。偶尔有几只鸟停在草棚顶上鸣啼,朱荻洼很想见着它们娇小的身影,然而就是见不着,听那一声一声的鸣唱,觉得其声有点儿凄凉。他的心开始阵阵发慌,两眼开始发黑,口渴之极时,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正从喉咙里丝丝泛出。他现在只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想念油麻地,很深切地想念。他在心里说:“谁在这个时候将我救出去,他就是我爹,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并在心里赌咒发誓,“若不算数,我就是狗日的!”


    然而,四周只有水声。


    朱荻洼被杜元潮解开绳索背上小船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形同死人。


    杜元潮将他放在船舱里,一直向油麻地摇去。行一阵,他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浇在朱荻洼的脸上。水大多流走了,但也有一些顺着朱荻洼的嘴角,慢慢渗进他的嘴中。一股湿润顺着喉咙与食道,渐渐地向胸腔与腹部蔓延。这棵似乎已经干枯的禾苗,得了雨露,在慢慢地变化着颜色*,慢慢地显露着生气,慢慢地从泥土上抬起耷拉着的枝叶。


    朱荻洼醒来时,见到的是一轮温暖的红日。


    随后,他看到的是摇橹的杜元潮。


    杜元潮朝他微笑着。


    他也微笑着,微笑中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动了动那条肌肉松弛、细如柴火棍的瘸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间。此刻,他变得有点儿脆弱,沙哑地说了一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竟然哽咽起来,流出了眼泪。


    杜元潮依然微笑着。


    杜元潮得到消息后,没有对任何人说,带足了钱,只身一人来到丁家渡,找到那帮人,如数付了朱荻洼的赌债,得了那帮人的指引,然后就来到这个小岛上。他在背起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朱荻洼时,忘记了初衷,心里就只剩下浓浓的悲悯。这悲悯使他自己都深为感动,眼睛几次潮湿,几次模糊。


    后来,杜元潮在朱荻洼面前一直只字未提有关李长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时,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东说:“我把那五十页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给朱瘸子听了。”


    邱子东听了,差一点儿没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领。他歪着脖子,用手直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妈疯啦?!”


    “我……我没有……疯……”


    邱子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等着他告诉李长望吧!你等着李长望收拾我们两个、我们两家吧!”


    可是,当天夜里,朱荻洼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与邱子东,然后说出一个人名来:谭月月。说罢,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与邱子东听罢,大吃一惊,朱荻洼都走开很长时间了,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谭月月是谁?谭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谁?李家旺在青岛当兵,是海军,现在军舰上当军官。这种男人的女人,是连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得的———碰的哪里是女人,是天条!


    杜元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么叫……色*……色*胆大……大如天……”


    邱子东忽然觉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骤然间变得有点儿轻飘飘的。


    杜元潮告诉邱子东,他在给朱荻洼逐条念那些材料时,就见朱荻洼额上直冒虚汗,嘴唇颤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说:“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念完之后,他从朱荻洼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一句话来:李长望死定了!


    李长望的行为超出了杜元潮与邱子东的想像。


    谭月月除了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外,相对于李长望的年龄,她的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儿,才十九岁,是个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媳妇,另外,按辈分算下来,谭月月还是李长望的侄媳妇。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李长望都太堕落,都太肆无忌惮了。他对与这样一个小女人戏耍的性*质,应当是清楚的,普通军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况李家旺还是个军官呢?


    相对于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戏耍,李长望在与谭月月戏耍时,慎之又慎。正是因为油麻地人只是想到谭月月是不会有人敢碰的———除非这个人找死,加之李长望行动的高度隐蔽,所以,杜元潮与邱子东在无数个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寻中,也未能获得这一性*命攸关的线索。


    朱荻洼又是怎么知道的?事后,许多人猜测,在李长望与谭月月的每一次戏耍过程中,朱荻洼承担了穿线探路与放风的角色*。朱荻洼听到后,指天发誓,说他若是做过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说他只是偶然觉察出李长望与谭月月之间有那份暧昧的。


    就像当时每个地方上的军官都会娶回一个这地方上最漂亮的妇人一样,李家旺从几十多里外的一个水上村庄娶回的这个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


    李长望第一回遇见谭月月,是在河边上。他在河岸上走,远远地见到码头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就觉得这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大一样。走近时,正是谭月月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欲要转身走上来。谭月月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李长望就觉得天空一亮,随即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视。她的衣领张开着。谭月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一处不该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头去。李长望倒也没有久留,只管沿着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头。但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一句话:“这是水缸里的一条鱼。”


    故事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李长望出事之后,谭月月的叙述有点儿模糊,这就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间。但通过谭月月的叙述,油麻地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李长望在与谭月月做事时,从来都是在野外,一望无际的芦荡、麦浪滚滚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无人问津的看风车的小屋。那时,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们两人,即使有风吹草动,四处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戏耍,就使李长望遭受了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元潮、邱子东获得这一线索,若不是李长望自己破了“不可于屋中”的禁忌,也许永远并无多大意义。


    东窗事发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天,他们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学校教书。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与邱子东差不多同时回到了油麻地。


    这天晚上,杜元潮没有走动,只是在家门口的瓜棚下与父亲坐着说说话,一直说到父亲困了要进屋去睡觉,他还坐着。


    杜少岩说:“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着,往屋里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亲佝偻着的背与蹒跚的脚步,心里不免有点儿伤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回过头来说:“就别急着往回调动了,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他似乎还想问儿子一些什么,但后来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进屋门时,偶然向东边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很在意地说:“你看,那匹小马驹又在那儿了。”他朝东边看了看,说,“不要在屋外久坐,外面凉。”就进屋了。


    杜元潮站起身来,面向东方———那匹小马驹果真立在远处的桑树林前。


    杜元潮知道,他只能远远地站着观望,并且需要全神贯注。别说去追赶,即使是稍一走神,那匹小马驹就会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时候,当他于月光下看见它时,他一定会向它跑去,但,没有等他跑出几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不死心,就在桑田里四下寻觅,然而终究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杜元潮的家不在镇里,而在镇外的田野上,很孤独的一幢房子。


    但杜元潮在这幢茅屋中长大成*人,并未因四处空空无一户人家而感孤独,因为,除了屋后那架吱吱呀呀的风车,还会有这匹小马驹出现。


    杜家父子曾经将他们偶然看见白马驹的事讲给镇里人听,没有一人相信。他们或是认为杜家父子眼神不对,或者干脆认为这是杜家父子在杜撰一套谎言。他们会在杜家父子描述月光下的小马驹如何的神采奕奕时,报以嘲笑,甚至用脏话骂他们几句。后来,杜家父子就再也不对他们提及小马驹的事了。


    杜元潮只给一人讲,那就是采芹。采芹曾和杜元潮一起于夜晚守望过小马驹。虽然,它最终未能出现,但采芹却相信,直到采芹长成大姑娘后,还依然相信。她甚至能通过想像将小马驹描绘成与杜元潮所见到的小马驹一模一样。


    还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土改时用一捧石灰将自己的双眼呛瞎的范烟户。他会在杜元潮说起小马驹时,将脸微微扬上天空,眨巴着一双泥螺壳一般的眼睛,不住地点头。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马驹的出现似乎与他与油麻地之间有着极其神秘的关系。


    它似乎总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尽管并无足够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但在杜元潮的感觉里,其情形就是如此。


    小马驹一身纯白,身材修长而优美。它不走也不跳,永远是一个脑袋上引、以观苍穹的姿势。这个姿势,富有神性*。


    小马驹身后的桑树一派静穆,在月光下犹如一株株巨大的珊瑚。


    杜元潮无声响地看着它,居然想像着自己听到了它纯净的鼻息声。


    春月万里,月色*如水似乳,三月的夜,让人有微醺之意,也使人起一份惶惑与茫然。


    杜元潮不能久看小马驹,因为久看之下,它就会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淡如轻烟,轻轻飘去,仿佛天地间就不曾有过它。


    有些时候,杜元潮自己也会疑惑:果真有这样一匹小马驹吗?


    月亮在大放光明,那小马驹周身镶了毛茸茸的银边。


    杜元潮双眼发涩,微闭一阵,再睁开时,就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


    随后,雨中,杜元潮、邱子东都在很诡秘地走动着,去了一趟朱小楼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后,杜元潮去了一趟废弃的仓房。


    仓房里住了一对卖唱的父女。他们是路过油麻地,没想到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儿。油麻地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听。父女俩岂肯白唱,就住到仓房里,蒙头睡觉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钱,请父女俩晚饭后到村子中央的祠堂里唱几个曲子。那父女俩自然很高兴,对杜元潮说:“我们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让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几声:“今晚上,到祠堂听唱!”


    这个消息很令人振奋,一个个奔走相告。


    吃了晚饭,雨小了些,人们就三三两两往祠堂走,不时地听见人说:“走,听唱去!”


    与以往的雨天不一样,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饭就熄了灯往床上爬,而是纷纷去了祠堂。


    当杜元潮看到满满一祠堂人时,心里很高兴。今晚上不能让油麻地人睡觉。油麻地人睡觉死沉,性*子又木,夜里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须有成千上百醒着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历史需要他们今晚醒着。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里听唱,比如朱小楼、小七子等。


    这父女俩唱得很不错,又很卖力。女孩儿声音尖而亮,亮而纯,纯而甜。拉胡琴的父亲声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讷的油麻地人一个个很兴奋,两眼发亮,眼珠儿也变得灵活起来,黑暗里,像无数的猫聚在一起。


    杜元潮与邱子东站在最后面的黑暗里。


    这谭月月家住在镇子西头,与镇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显得很僻静。


    当祠堂里父女俩已唱了两三曲,一个个已渐入佳境时,李长望的身影在通往谭月月家的小路口犹疑不定地出现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着菜园中间的小路大步走向谭月月家的门口。


    这女人似乎早在门口屏声听着外面的脚步走,当李长望刚刚走到门口时,门便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李长望再次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闪进门里。


    门关上后不久,灯便灭了。


    一直埋伏在草丛里的朱小楼拍了拍与他一般潮湿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灯,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一头扑在李长望宽阔的怀里,并用小小的拳头不住地击打他的胸膛,然后,就用双手揪住李长望的衣襟,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就像拴在树上的一头急了的牛摇晃着大树。嘴里不住地说:“你个杀千刀的,死哪里去啦?死哪里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这到处吃腥的馋猫!你倒说呀?你倒说呀?你是在往死里折磨人呢!……”说着说着,这个微微发抖的蜂体燕腰的女人,顺着李长望僵直的身体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李长望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间。


    李长望动也不动。


    驾轻就熟,刹那间,李长望的裤子犹如晾在绳子上———绳子突然断了,裤子便飘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长望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因为一天的雨。”


    几道闪电,随即滚动过雷声,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气!”女人说。


    又是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雷鸣。


    李长望将谭月月滚烫的脸一下拢过来……


    朱小楼找到了杜元潮与邱子东,三个人在黑暗里叽咕了一阵之后,朱小楼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村西头林子里出事了!”说罢,向门外急速跑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许多人回过头来问,朱小楼却早跑远了。


    邱子东大声说:“出事了!”


    杜元潮也随即说道:“出……出事了!”


    两个人一起跑出门外。


    屋里人见罢,没有一个再问“出什么事”,都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跟在他二人身后,冒着大雨往前跑。一会儿工夫,他二人身后便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如一条流水甚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前奔流着。


    雷声雨声掩盖着人声与脚步声。


    大汗淋漓犹从水出的一对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经全部集聚在门前菜园里时,还毫不觉察。


    朱小楼忽然大声叫道:“是时候了!”


    随即,处于黑暗中的十几个男人同声呼应:“是时候了!”


    强壮的男人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谭月月的家门。


    因下雨而倍感无聊的油麻地兴奋了,人声如潮。


    李长望大吃一惊,慌忙中,连一根裤带也未抓着,赤身****,一头从后窗撞了出去。


    门哗啦被撞开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电,一起照向了谭月月的床。不见李长望的踪影,只见谭月月胡乱地裹了一条床单,蜷缩在墙角里。她低着头,纷乱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垂挂下来,遮住了面孔。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很急促,很贪婪的样子。无奈谭月月用床单死死裹住湿漉漉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手电光只好对着谭月月的脑袋照着。汗珠在她的发丛中闪烁着。


    手电光便将兴趣转向了对李长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感与荡彻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旧是无声的追赶。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支烧红了的长矛向他直刺而来。


    穿出树林,跑过一条不长的田埂,李长望跑进了一处芦苇丛。他用无数次地搂抱过枪与女人的双臂,有力地拨开茂密的芦苇,向前急急穿行。叶片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肌肤,雨水与汗水流过伤口,腌得肌肤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来,因为头年的芦苇茬戳伤了他的脚,不是一般的戳伤,似乎是穿透了脚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冷汗顿时汩汩而出。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脚板黏糊糊的。他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几乎想放弃奔跑,就蹲在这黑暗的芦苇丛里等待人群的到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不想就此了结一切。他踉踉跄跄地跑着,偶尔扬起头,张开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湿润干焦冒烟的喉咙。


    已听见沙啦沙啦的芦苇叶的磨擦之声,这说明,跑在前头的人已经进入芦苇丛。


    李长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芦苇如劈开的浪纷纷倒向两侧。


    穿过芦苇丛,又跑过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现在是白天,假如李长望能回头观望,他一定会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会顿时失去力量,然后慢慢跌倒下来:他身后那么大一片芦苇丛转眼间消失了,在经无数双脚的践踏之后,几乎无一根芦苇还直立着,统统倒伏在烂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着,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落下来。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尔想到了地里的麦子、河边的果园。“好雨知时节哩。”他在心里感叹着,并一阵发热,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烂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着。


    他终于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无边的大河。他听到了河水的涌动声。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千根万根的雨丝,飘荡到了河上。他没有立即扑进大河,而是回过头来朝来路望着———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顺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远远的,是黑鸦鸦的人群。油麻地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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