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秃鹤

3个月前 作者: 曹文轩
    那是一九六一八月的一个上午,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十四岁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学那一片草房子中间最高一幢的房顶。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学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扑进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云,温柔如絮,悠悠远去,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这个男孩桑桑,忽然地觉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声地呜咽起来。


    明天一大早,一只大木船,在油麻地还未醒来时,就将载着他和他的家,远远地离开这里──他将永远告别与他朝夕相伴的这片金色*的草房子……


    一


    秃鹤与桑桑从一年级始,一直到六年级,都是同班同学。


    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秃鹤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是个种了许多枫树的小村子。每到秋后,那枫树一树一树红起来,红得很耐看。但这个村子里,却有许多秃子。他们一个一个地光着头,从那么好看的枫树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停住了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那些秃顶在枫树下,微微泛着红光,遇到枫叶密集,偶尔有些空隙,那边有人走过时,就会一闪一闪地,像沙里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裤兜里或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的老师们,看着看着人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秃鹤已许多次看到这种笑了。


    但在桑桑的记忆里,秃鹤在读三年级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秃头。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村也不光就他一个人是秃子,又或许是因为秃鹤还太小,想不起来自己该在意自己是个秃子。秃鹤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秃鹤,他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仿佛他本来就叫秃鹤,而不叫陆鹤。


    秃鹤的秃,是很地道的。他用长长的好看的脖子,支撑起那么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颗脑袋绝无一丝瘢痕,光滑得竟然那么均匀,阳光下,这颗脑袋像打了蜡一般地亮,让他的同学们无端地想起夜里,它也会亮的。由于秃成这样,孩子们就会常常出神地去看,并会在心里生出要用手指头醮了一点唾沫去轻轻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实上,秃鹤的头,是经常被人抚摸的。后来,秃鹤发现了孩子们喜欢摸他的头,就把自己的头看得珍贵了,不再由着他们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头,他就会立即掉过头去判断,见是一个比他弱小的,他就会追过去让那个人在后背上吃一拳;见是一个比他有力的,他就会骂一声。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秃鹤一点东西:要么是一块糖,要么是将橡皮或铅笔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断了的格尺,就换得了两次的抚摸。那时,秃鹤将头很乖巧地低下来,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着,秃鹤就会数道:”一回了……”桑桑觉得秃鹤的头很光滑,跟他在河边摸一块被水冲洗了无数年的鹅卵石时的感觉差不多。


    秃鹤读三年级时,偶然地,好像是在一个早晨,他对自己的秃头在意起来了。秃鹤的头现在碰不得了,谁碰,他就跟谁急眼,就跟谁玩命。人再喊他秃鹤,他就不再答应了,并且,谁也不能再用东西换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见秃鹤眼馋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二斤重的一块,用刀尖戳了一个洞,穿了一截草绳,然后高高地举在秃鹤眼前:“让我摸一下你的头,这块肉就归你。”说着,就要伸出油腻的手来,秃鹤说:“你先把肉给我”,丁四说:“先让我摸,然后再把肉给你。”秃鹤说:“不,先把肉给我。”丁四等到将门口几个正在闲聊的人招呼过来后,就将肉给了秃鹤。秃鹤看了看那块肉--那真是一块好肉!但秃鹤却用力向门外一甩,将那块肉甩到了满是灰土的路上,然后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杀猪刀追出来,秃鹤跑了一阵却不再跑了,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抓着锋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将刀子在空中挥霍了两下,说了一声“小秃子”,转身走了。


    秃鹤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秃鹤没打雨伞就上学来了。天虽下雨,但天色*并不暗,因此,在银色*的雨幕里,秃鹤的头,就分外的亮。同打一把红油纸伞的纸月与香椿,就闪在了道旁,让秃鹤走过去。秃鹤感觉到了,这两个女孩的眼睛在那把红油纸伞下正注视着他的头,他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当他转过身来看她们时,他所见到的情景是两个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着笑。秃鹤低着头往学校走去,但他没有走进教室,而是走到了河边那片竹林里。


    雨沙沙沙打在竹叶上,然后从缝隙中滴落到他的秃头上。他用手摸了摸头,一脸沮丧地朝河上望着。水面上,两三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正在雨中游着,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秃鹤捡起一块瓦片,砸了过去,惊得那几只鸭子拍着翅膀往远处游去。秃鹤又接二连三地砸出去六七块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惊动不了那几只鸭子,他才罢手。他感到有点凉了,但直到上完一节课,他才抖抖索索地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


    “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说不上学?”


    “我就是不想上学。”


    “胡说!”父亲一巴掌打在了秃鹤的头上。


    秃鹤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哭了。


    父亲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坐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的一张凳子上,随即,秃鹤的秃头就映出了父亲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卷的亮光。


    第二天,父亲没有逼秃鹤上学去。他去镇上买回几斤生姜:有人教了他一个秘方,说是用生姜擦头皮,七七四十九天,头就能长出发来。他把这一点告诉了秃鹤,秃鹤就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地让父亲用切开的姜片,在他的头上来回擦着。父亲擦得很认真,像一个欲要让顾客动心的铜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铜器,秃鹤很快就感到了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但秃鹤一动不动地坐着


    任由父亲用姜片去擦着。


    桑桑他们再见到秃鹤时,秃鹤依然还是个秃子,只不过那秃头有了血色*,像刚喝了酒一样。


    不知是纸月还是香椿,当秃鹤走进教室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生姜味,便轻轻说出声来:“教室里有生姜味。”


    当时全班的同学都在,大家就一齐嗅鼻子,只听见一片习习声,随即都说确实有生姜味,于是又互相地闻来闻去,结果是好像谁身上都有生姜味,谁又都没有生姜味。


    秃鹤坐在那儿不动。当他感觉到马上可能就有一个或几个鼻子顺着气味的来路嗅呀嗅的就要嗅到他并直嗅到他的头上时,说了一声”我要上厕所”,就赶紧装出憋不住的样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了河边上,用手抠了一把烂泥,涂在了头上,然后再用清水洗去,这样反复地进行了几次,直到自己认为已经完全洗去生姜味之后,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秃鹤的头上依然毫无动静。


    夏天到了,当人们尽量从身上、脑袋上去掉一些什么时,秃鹤却戴着一顶父亲特地从城里买回的薄帽,出现在油麻地人的眼里。


    二桑桑是校长桑乔的儿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学的校园里,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学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几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规则的,又似乎是没有规则地连成一片。它们分别用作教室、办公室、老师的宿舍或活动室、仓库什么的。在这些草房子的前后或在这些草房子之间,总有一些安排,或一丛两丛竹子,或三株两株蔷薇,或一片花开得五颜六色*的美人蕉,或干脆就是一小片夹杂着小花的草丛。这些安排,没有一丝刻意的痕迹,仿佛这个校园,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幢一草房子,看上去并不高大,但屋顶大大的,里面却很宽敞。这种草房子实际上是很贵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麦秸盖成的,而是从三百里外的海滩上打来的茅草盖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长在海滩上,受着海风的吹拂与毫无遮挡的阳光的曝晒,一根根地皆长得很有韧性*。阳光一照,闪闪发亮如铜丝,海风一吹,竟然能发出金属般的声响。用这种草盖成的房子,是经久不朽的。这里的富庶人家,都攒下钱来去盖这种房子。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那上面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铺张,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家的选草都严格,房顶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里,冬天是温暖的,夏天却又是凉爽的。这一幢幢房子,在乡野纯静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朴来,但当太阳凌空而照时,那房顶上金泽闪闪只又显出一派华贵来。


    桑桑喜欢这些草房子,这既是因为他是草房子里的学生,又是因为他的家也在这草房子里。


    桑桑就是在这些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前后与四面八方来显示自己的,来告诉人们“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与别的孩子不大一样,这倒不是因为桑桑是校长的儿子,而仅仅只是因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异想天开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为,是一贯的。桑桑想到了自己有个好住处,而他的鸽子却没有――他的许多鸽子还只能钻墙洞过夜或孵小鸽子,他心里就起了怜悯,决心要改善鸽子们的住处。当那天父亲与母亲都不在家时,他叫来了阿恕与朱小鼓他们几个,将家中的碗柜里的碗碟之类的东西统统收拾出来扔在墙角里,然后将这个碗柜抬了出来,根据他想像中的一个高级鸽笼的样子,让阿恕与朱小鼓他们一起动手,用锯子与斧头对它大加改造。四条腿没有必要,锯了。玻璃门没有必要,敲了。那碗柜本有四层,但每一层都大而无当。桑桑就让阿恕从家里偷来几块板子,将每一层分成了三档。桑桑算了一下,一层三户“人家”,四层共能安排十二户“人家”,觉得自己为鸽子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心里觉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当太阳落下,霞光染红草房子时,这个大鸽笼已在他和阿恕他们的数次努力之后,稳稳地挂在了墙上。晚上,母亲望着一个残废的碗柜,高高地挂在西墙上成了鸽子们的新家时,将桑桑拖到家中,关起门来一顿结结实实的揍。但桑桑不长记性*,仅仅相隔十几天,他又旧病复发。那天,他在河边玩耍,见有渔船在河上用网打鱼,每一网都能打出鱼虾来,就在心里希望自己也有一张网。但家里却并无一张网。桑桑心里痒痒的,觉得自己非有一张网不可。他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帐。这明明是蚊帐,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却分明是一张很不错的网。他三下两下就将蚊帐扯了下来,然后找来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将蚊帐改制成了一张网,然后又叫来阿恕他们,用竹竿做成网架,撑了一条放鸭的小船,到河上打鱼去了。河两岸的人都到河边上来看,问:“桑桑,那网是用什么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帐。”桑桑心里想:我不用蚊帐又能用什么呢?两岸的人都乐。女教师温幼菊担忧地说:“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在两岸那么多有趣的目光注视下,他却还是很兴奋地沉浸在打鱼的快乐与冲动里。中午,母亲见到竹篮里有两三斤鱼虾,问:“哪来的鱼虾?”桑桑说:“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么打的?”“我就这么打的呗。”母亲忙着要做饭,没心思去仔细考查。中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鱼虾,吃着吃着,母亲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么打来的鱼虾?”桑桑借着嘴里正吃着一只大红虾,故意吱吱唔唔地说不清。但母亲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将那只虾吃完了,又问:“到底用什么打来的鱼虾?”桑桑一手托着饭碗,一手抓着筷子,想离开桌子,但母亲用不可违抗的口气说:“你先别走。你说,你用什么打的鱼虾?”桑桑退到了墙角里。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虾,一边高兴地不住地摆动着双腿,一边朝桑桑看着:“哥哥用网打的鱼。”母亲问:“他哪来的网?”柳柳说:“用蚊帐做的呗。”母亲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间里去。过不多一会,母亲又走了出来,对着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后背骂了一声。但母亲并没有追打。晚上,桑桑回来后,母亲也没有打他。母亲对他的惩罚是:将他的蚊帐摘掉了。而摘掉蚊帐的结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浑身上下到处是红包,左眼红肿得发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阳才一露脸,天地间便弥漫开无形的热气,而当太阳如金色*的轮子,轰隆隆滚动过来,直滚到人的头顶上时,天地间就仿佛变得火光闪闪了。河边的芦苇叶晒成了卷,一切植物都无法抵抗这种热浪的袭击,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头。大路上,偶尔有人走过,都是匆匆的样子,仿佛在这种阳光下一旦呆久了,就会被烧着似的。会游泳与不会游泳的孩子,都被这难忍的炎热逼进了河里。因此,河上到处是喧闹声。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几个钟头了,现在他先到岸上来吃个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着下河去。他坐在门坎上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母亲拿了根藤条抽打着挂满了一院子的棉被与棉衣。他知道,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热的伏天里将棉被棉衣拿到太阳光下来晒,只要晒上那么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会发霉。母亲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里去,但被突发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将棉衣棉裤都穿上,人会怎样?他记得那回进城,看到卖冰棍的都将冰棍捂在棉套里。他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被棉套死死捂着,冰棍反而不溶化。这个念头缠住了他。桑桑这个人,很容易被一些念头所缠住。


    不远处,纸月正穿过玉米丛中的田埂,上学来了。纸月戴了一顶很好看的凉帽,一路走,一路轻轻地用手抚摸着路边的玉米叶子。那时,玉米正吐着红艳艳的或绿晶晶的穗子。纸月不太像乡下的小女孩,在这样的夏天,她居然还是那么白。她的脸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裤留在外面的胳膊与腿,在玉米丛里一晃一晃地闪着白光。


    桑桑往屋里瞥了一眼,知道母亲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里。他汗淋淋的,却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裤穿上,又将父亲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袄也穿上了身,转眼看到大木箱里还有一顶父亲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过去,将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头上。桑桑的感觉很奇妙,他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间的那片空地上。


    那时,纸月也已走进了校园。


    但桑桑装着没有看见她,顺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样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发现桑桑的是蒋一轮老师。那时,他正在树荫下的一张竹椅上打盹,觉得空地上似乎有个人在走动,一侧脸,就看见了那样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声地看,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随即起来,把老师们一个一个地叫了出来:“你们快来看桑桑。”


    过一会就要上课了,各年级的学生们正在陆继地走进校园。


    桑桑为他们制造了一道风景。桑桑经常为人们制造风景。


    纸月将身子藏在一棵粗壮的梧桐后,探出脸来看着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没有看见。


    空地周围围了许多人,大家都兴高彩烈地看着。不知是谁“嗷”了一声,随即得到响应,“嗷嗷”声就在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面回响不止,并且愈来愈响。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种鼓舞,拖着竹竿,在这块空地上,小疯子一样走起圆场来。


    过不一会,“嗷嗷”声又转换成很有节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发起劲地走动,还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来。桑桑将这块空地当作了舞台,沉浸在一种荡彻全身的快感里。汗珠爬满了他的脸,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就睁不开眼睛。他就半闭着双眼打着圆场。或许是因为双眼半闭,或是因为无休止地走圆场,桑桑就有了一种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亲的酒之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四周是无数赤着的上身,而中间,却是隆冬季节中一个被棉衣棉裤紧紧包裹的形象。有几个老师一边看,一边在喉咙里咯咯咯地笑,还有几个老师笑得弯下腰去,然后跑进屋里喝口水,润了润笑干了的嗓子。


    桑桑这回是出尽了风头。


    正当大家看得如痴如狂时,油麻地小学又出现了一道好风景:秃鹤第一回戴着他父亲给他买的帽子上学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看到了秃鹤:“你们快看呀,那是谁?”


    “秃鹤!”“秃鹤!”“是秃鹤!”那时,秃鹤正沿着正对校门的那条路,很有派头地走过来。


    秃鹤瘦而高,两条长腿看倒也好看,只是稍微细了一点。现在,这两条长腿因穿了短裤,暴露在阳光下。他迈动着这样的腿,像风一般,从田野上荡进了校园。秃鹤光着上身,赤着脚,却戴了一顶帽子──这个形象很生动,又很滑稽。或许是因为人们看桑桑这道风景已看了好一阵,也快接近尾声了,或许是因为秃鹤这个形象更加地绝妙,人们的视线仿佛听到了一个口令,齐刷刷地从桑桑的身上移开,转而来看秃鹤,就把桑桑冷落下了。


    秃鹤一直走了过来。他见到这么多人在看他,先是有点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换到了另样的感觉里。他挺着瘦巴巴的胸脯,有节奏地迈着长腿,直朝人群走来。现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顶帽子:雪白的一顶帽子,这样的白,在夏天就显得很稀罕,格外的显眼;很精致的一顶帽子,有优雅的帽舌,有细密而均匀的网眼。它就这样地戴在秃鹤的头上,使秃鹤陡增了几分俊气与光彩。


    仿佛来了一位贵人,人群自动地闪开。


    没有一个人再看桑桑。桑桑看到梧桐树后的纸月,也转过身子看秃鹤去了。桑桑仿佛是一枚枣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现在成了一枚无用的枣核被人唾弃在地上。他只好拖着竹竿,尴尬地站到了场外,而现在走进场里来的是潇洒的秃鹤。


    三当时,那纯洁的白色*将孩子们全都镇住了。加上秃鹤一副自信的样子,孩子们别无心思,只是一味默默地注视着。但在仅仅过了两天之后,他们就不再愿意恭敬地看秃鹤了,心里老有将那顶帽子摘下来看一看和摘下那顶帽子再看一看秃鹤的脑袋的欲望。几天看不见秃鹤的脑袋,他们还有点不习惯,觉得那是他们日子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点。


    桑桑还不仅仅有那些孩子的一般欲望,他还有他自己的念头:那天,是秃鹤的出现,使他被大家冷落了,他心里一直在生气。


    这天下午,秃鹤的同桌在上完下午的第一节课后,终于克制不住地一把将那顶帽子从秃鹤的头上摘了下来。


    “哇!”先是一个女孩看到了,叫了起来。


    于是无数对目光,象夜间投火的飞蛾,一齐聚到了那颗已几日不见的秃头上。大家就像第一次见到这颗脑袋一样感到新奇。


    秃鹤连忙一边用一只手挡住脑袋,一边伸手向同桌叫着:”给我帽子!”


    同桌不给,拿了帽子跑了。


    秃鹤追过去:”给我!给我!给我帽子!”


    同桌等秃鹤快要追上时,将帽子一甩,就见那帽子象只展翅的白鸽飞在了空中,未等秃鹤抢住,早有一个同学爬上课桌先抓住了,秃鹤又去追那个同学,等秃鹤快要追上了,那个同学如法炮制,又一次将那顶白帽甩到了空中。然后是秃鹤四处追赶,白帽就在空中不停地飞翔。这只“白鸽”就成了一只被许多人撵着、失去落脚之地而不得不停一下就立即飞上天空的”白鸽”。


    秃鹤苦苦地叫着:”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帽子又一次地飞到了桑桑的手里。桑桑往自己的头上一戴,在课桌中间东躲西闪地躲避着紧追不舍的秃鹤。桑桑很机灵,秃鹤追不上。等有了段距离,桑桑就掉过头来,将身子搞得笔直,作一个立正举手敬礼的样子,眼看秃鹤一伸手就要夺过帽子了,才又转身跑掉。


    后来,桑桑将帽子交给了阿恕,并示意阿恕快一点跑掉。阿恕抓了帽子就跑,秃鹤要追,却被桑桑正好堵在了走道里。等秃鹤另寻空隙追出门时,阿恕已不知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秃鹤在校园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找着阿恕:“我的帽子,我的帽子……”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眼睛里已有了眼泪。


    阿恕却早已穿过一片竹林,重又回到了教室。


    桑桑对阿恕耳语了几句,阿恕点点头,抓了帽子,从后窗又跑了出去。而这时,桑桑将自己的书包倒空,团成一团,塞到了背心里,从教室里跑出去。见了秃鹤,拍拍鼓鼓的胸前:“帽子在这儿!”转身往田野上跑去。


    秃鹤虽然已没有什么力气了,但还是追了过去。


    桑桑将秃鹤引出很远。这时,他再回头往校园看,只见阿恕正在爬旗杆,都已爬上去一半了。


    秃鹤揪住了桑桑:”我的帽子!”


    桑桑说:”我没有拿你的帽子I”


    秃鹤依然叫着:”我的帽子!””我真的没有拿你的帽子了”


    秃鹤就将桑桑扑倒在田埂上:”我的帽子!”他掀起了桑桑的背心,见是一个皱巴巴的书包,打了桑桑一拳二哭了。


    桑桑”哎哟”叫唤了一声,却笑了,因为,他看见那顶白色*的帽子,已被阿恕戴在了旗杆顶上那个圆溜溜的木疙瘩上。


    等秃鹤与桑桑一前一后回到校园时,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已到了旗杆下,正用手遮住阳光在仰头看那高高的旗杆顶上的白帽子。当时天空十分地蓝,衬得那顶白帽子异常耀眼。


    秃鹤发现了自己的帽子。他推开人群,走到旗杆下,想爬上去将帽子摘下。可是连着试了几次,都只是爬了两三米,就滑跌在地上,倒引得许多人大笑。


    秃鹤倚着旗杆,瘫坐着不动了,脑袋歪着,咬着牙,噙着泪。


    没有人再笑了,并有人开始离开旗杆。


    有风。风吹得那顶白帽子在旗杆顶上微微旋转摆动,好像是一个人在感觉自己的帽子是否已经戴正。


    蒋一轮来了,仰头望了望旗杆顶上的帽子,问秃鹤:”是谁干的?”


    孩子们都散去了,只剩下阿恕站在那里。


    “你干的?”蒋一轮。


    阿恕说:”是。”


    秃鹤大声叫起来:”不,是桑桑让人干的!”


    秃鹤站起来,打算将桑桑指给蒋一轮看,桑桑却一矮身子,躲到树丛里去了。


    蒋一轮命令阿恕将帽子摘下还给秃鹤,秃鹤却一把将阿恕摘下的帽子打落在地:”我不要了!”说罢口脖子一梗,直奔桑桑家。进了桑桑家院子,秃鹤仰面朝天,将自己平摆在了院子里。


    桑桑的母亲出来问秃鹤怎么了。秃鹤不答,桑桑的母亲只好出来找桑桑。桑桑没有找到,但从其它孩子嘴里问明了情况,就又回到了院子里哄秃鹤:”好陆鹤,你起来,我饶不了他!”


    秃鹤不肯起来,泪水分别从两眼的眼角流下来,流到耳根,又一滴一滴落在泥土,把泥土湿了一片。


    后来,还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桑乔才将秃鹤劝走。


    桑桑从学校的树丛里钻出去,又钻到了校外的玉米地里,直到天黑也没有敢回家。母亲也不去呼唤他回家,还对柳柳说:”不准去喊他回家,就让他死在外面!”


    起风了,四周除了玉米叶子的沙沙声与水田里的蛙鸣,就再也没有其它声响。


    桑桑害怕了。从玉米地里走到田埂上,他遥望着他家那幢草房子里的灯光,知道母亲没有让他回家的意思,很伤感,有点想哭。但没哭,转身朝阿恕家走去。


    母亲等了半夜,见桑桑真的不回家,反而在心里急了。嘴里说着不让人去唤桑桑回家,却走到院门口去四处张望。


    阿恕的母亲怕桑桑的母亲着急,摸黑来到了桑桑家,说:“桑桑在我家,已吃了饭,和阿恕一起上床睡觉了。”


    桑桑的母亲知道桑桑有了下落,心里的火顿时又起来了。对阿恕的母亲说,让桑桑回来睡觉。但当她将桑桑从阿恕的床上叫醒,让他与她一起走出阿恕家,仅仅才两块地远之后,就用手死死揪住了桑桑的耳朵,直揪得桑桑呲牙咧嘴地乱叫。


    桑乔早等在路口,说:“现在就去陆鹤家向人家道歉。”


    当天夜里,熟睡的秃鹤被父亲叫醒,朦朦胧胧地见到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桑桑,并听见桑桑吭哧吭哧地说:”我以后再也不摘你的帽子了……”


    四秃鹤没有再戴那顶帽子。秃鹤与大家的对立情绪日益加深。秃鹤换了念头:我就是个秃子,怎么样?!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即使冬天来了,他本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别人一样戴顶棉帽子的,他也不戴。大冬天里,露着一颗一毛不存的光脑袋,谁看了谁都觉得冷。他就这样在寒风里,在雨雪里,顶着光脑袋。他就是要向众人强调他的秃头:我本来就是个秃子,我没有必要瞒人!


    这个星期的星期三上午,这一带的五所小学(为一个片),要在一起汇操,并要评出个名次来。这次汇操就在油麻地小学。


    油麻地小学从星期一开始,就每天上午拿出两节课的时间来练习方阵、列队、做操。一向重视名誉的桑乔,盯得很紧,并不时地大声吼叫着发脾气。这个形象与平素那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竟无一星灰尘、裤线折得锋利如刀的斯文形象似乎有点格格不入。但只要遇到与学校荣誉相关的事情,他就会一改那副斯文的样子,整天在校园里跳上跳下,一见了他不满意的地方,就会朝老师与学生大声地叫喊。他常弄得大家无所适从,要么就弄得大家很不愉快,一个个地消极怠工。这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去做那件事,直累得让众人实在过意不去了,又一个个参加了进来。


    桑乔是全区有名的校长。


    “这次汇操,油麻地小学必须拿第一,哪个班出了问题,哪个班的班主任负责!”桑乔把老师们召集在一起,很严肃地说。


    汇操的头一天,桑桑他们班的班主任蒋一轮,将秃鹤叫到办公室,说:“你明天上午就在教室里呆着。”


    秃鹤问:“明天上午不是汇操吗?”


    蒋一轮说:“你就把地好好扫一扫,地太脏了。”


    “不,我要参加汇操。”


    “汇操人够了”。


    “汇操不是每个人都要参加的吗?”


    “说了,你明天就在教室里呆着。”


    “为什么?”


    蒋一轮用眼睛瞥了一下秃鹤的头。


    秃鹤低下头朝办公室外边走。在将要走出办公室时,他用脚将门“咚”地狠踢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其他四所小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们的严厉监督下,从不同的方向朝油麻地小学的操场鱼贯而入。歌声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冬天,硬是渲染出一番热气腾腾的景象。


    蒋一轮走到教室里,并没有看到秃鹤,就问班上同学:“见到陆鹤没有?”


    有同学说:“他在操场的台子上。”


    蒋一轮听罢,立即奔到操场,果然见到秃鹤正坐在本是给那些学校的校长们预备下的椅子上。他立即走上那个土台,叫道:“陆鹤”。


    秃鹤不回头。


    蒋一轮提高了嗓门:“陆鹤”。


    秃鹤勉强转过头去,但看了一眼蒋一轮,又把脸转过去朝台下那些来自外校的学生们望。


    台下的学生们正朝秃鹤指指点点,并在嘻嘻嘻地笑。


    蒋一轮拍了一下秃鹤的肩膀:“走,跟我回教室。”


    秃鹤决不让步:“我要参加汇操。”


    “你也要参加汇操?”蒋一轮不自觉地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刺痛了秃鹤,使秃鹤变得很怪,他站起来,走到台口去,朝下面的同学呲着牙,故意地傻笑。


    蒋一轮连忙追到台口:“跟我回教室,你听到没有?”


    “我要参加汇操!”


    蒋一轮只好说:“好好好,但你现在跟我回教室!”说着,连拖带拉地将他扯下了台。


    “我要参加汇操!”


    蒋一轮说:“那你必须戴上帽子。”


    “我没有帽子。”


    “我去给你找帽子。你先站在这里别动。”蒋一轮急忙跑回宿舍,将自己的一顶闲置的棉帽子从箱子里找出来,又匆匆忙忙跑回来给秃鹤戴上了。


    秃鹤将棉帽摘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将棉帽戴上,然后讥讽而又带了点恶毒地一笑,站到了已经集合好的队伍里去了。


    汇操开始了,各学校的校长们“一”字坐到了台上,露出一对对自得与挑剔的目光。


    各学校都是精心准备好了到油麻地小学来一决雌雄的,一家一家地进行,一家一家都显得纪律严明,一丝不苟。虽说那些孩子限于条件,衣服难免七长八短,或过于肥大又或过于短促,但还是整洁的。低年级的孩子,十有八九,裤子下垂,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当众滑落,在寒冬腊月里露出光腚,但眼睛却是瞪得溜圆,一副认真到家的样子。各家水平相近,外行人不大看得出差异。但那些校长们却很快就在心里写出了分数。


    油麻地小学是东道主,最后一家出场。


    当第四所小学进行到一半时,桑乔脸上就已露出一丝让人觉察不到的笑容。因为就他所见到的前四家的水平,油麻地小学在这一次的汇操中拿第一,几乎已是囊中取物。桑乔早把油麻地小学吃透了,很清楚地知道它在什么水平上。他不再打算看完人家的表演,却把目光转移开去,望着场外正准备入场、跃跃欲试的油麻地小学的大队伍。桑乔对荣誉是吝啬的,哪怕是一点点小荣誉,他也绝不肯轻易放过。


    第四所小学表演一结束,油麻地小学的队伍风风火火迅捷地占领了偌大一个操场。


    操场四周种植的都是白杨树。它们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笔直地挺立着。脱尽叶子而只剩下褐色*树干之后的白杨,显得更为劲拔。


    油麻地小学的表演开始了。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发挥。桑乔的笑容已克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他有点坐不住了,想站起来为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鼓掌。


    当表演进行了大约三分之二,整个过程已进入最后一个高xdx潮时,一直面孔庄严的秃鹤,突然地将头上的帽子摘掉,扔向远处。那是一顶黑帽子,当飞过人头时,让人联想到那是一只遭到枪击的黑乌鸦从空中跌落了下来。这使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紧接着,是场外的人,如久闭黑暗之中忽然一下看见了一盏大放光明的灯火,顿时被秃鹤那颗秃头吸引住了。那时候的孩子上学,年龄参差不齐,秃鹤十岁才进小门,本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此时,那颗秃头就显得格外突出。其他孩子都戴着帽子,并且都有一头好头发。而他是寸毛不长,却大光其头。这种戏剧性*的效果,很快产生。场外的哄笑,立即淹没了站在台子上喊口令的那个女孩的口令声,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一下子失去了指挥,动作变得凌乱不堪。场外的笑声又很快感染了场内的人,他们也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看着秃鹤的头,完全忘记了自己为油麻地小学争得荣誉的重任。先是几个女生笑得四肢发软,把本应做得很结实的动作,做得象檐口飘下来的水一样不成形状。紧接着是几个平素就很不老实的男生趁机将动作做得横七竖八完全地走样。其中的一个男生甚至像打醉拳一般东摇西晃,把几个女生撞得连连躲闪。


    桑乔一脸尴尬。


    只有秃鹤一人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全神贯注地做着应该做的动作,简直是滴水不漏。做到跳跃动作时,只见他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地上轻盈地弹跳。那颗秃头,便在空中一耸一耸。当时,正是明亮的阳光从云罅中斜射下来,犹如一个大舞台上的追光灯正追着那个演员,秃鹤的秃头便在空中闪闪发亮。


    桑乔都克制不住地笑了,但他很快把笑凝在脸上。


    就这样,秃鹤以他特有的方式报复了他人的轻慢与侮辱。


    五但秃鹤换得的是众人的冷淡,因为他使大家失去了荣誉,使油麻地小学蒙受了“耻辱”。孩子们忘不了那天汇操结束之后,一个个灰溜溜地从人家眼皮底下退出场外,退回教室的情景,忘不了事后桑乔的勃然大怒与劈头盖脑的训斥。


    秃鹤想讨好人家。比如朱淼淼的纸飞机飞到房顶上去够不着了,秃鹤就“吭哧吭哧”地搬了两张课桌再加上一张长凳,爬到了房顶上,将纸飞机取了下来。但朱淼淼并未接过秃鹤双手递过来的纸飞机,看也不看地说:“这架飞机,我本来就不要了。”秃鹤说:“挺好的一架飞机,就不要了。”他做出很惋惜的样子,然后拿了纸飞机,到草地上去放飞。本来就是架不错的纸飞机,飞得又高又飘,在空中忽高忽低地打旋,迟迟不落。他做出玩得很快活的样子,还“嗷嗷嗷”地叫,但他很快发现,别人并没有去注意他。他又放飞了几次,然后呆呆地看着那架纸飞机慢慢地飞到水塘里去了。


    这天,秃鹤独自一人走在上学的路上,被一条从后面悄悄地追上来的野狗狠咬了一口,他“哎哟”叫唤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已鲜血如注。等他抓起一块砖头,那野狗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坐在地上,歪着嘴,忍着疼痛,从路边掐了一枚麻叶,轻轻地贴在伤口上。然后,他找了一根木棍拄着,一瘸一拐地往学校走。等快走到学校时,他把一瘸一拐的动作做得很大。他要夸张夸张。但他看到,并没有人来注意他。他又不能变回到应有的动作上,就把这种夸大了的动作一直坚持着做到教室。终于,有一个女生问他:“你怎么啦?”他大声地说:“我被狗咬了。”于是,他也不等那个女生是否想听这个被狗咬的故事,就绘声绘色*地说起来:“那么一条大狗,我从没有见到的一条大狗,有那么的长,好家伙!我心里正想着事呢,它悄悄地、悄悄地就过来了,刷地一大口,就咬在了我的后腿肚上……”他坐了下来,翘起那条伤腿,将麻叶剥去了:“你们来看看这伤口……”真是个不小的伤口,还清晰地显出狗的牙印。此刻,他把那伤口看成一朵迷人的花。有几个人过来看了看,转身就走了。他还在硬着头皮说这个故事,但,并没有太多的人理会他。这时,蒋一轮夹着课本上课来了,见了秃鹤:“你坐在那里干什么?”秃鹤说:“我被狗咬了。”蒋一轮转过身去一边擦黑板一边说:“被狗咬了就咬了呗。”秃鹤很无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又是一个新学年。一些孩子窜高了,而另一些孩子却原封不动;一些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而另一些孩子的成绩却直线下降;一些孩子本来是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朋友的,现在却见面不说话了,甚至想抓破对方的脸皮……鉴于诸如此类的原因,新学年开始时,照例要打乱全班,重新编组。


    秃鹤想:“我会编在哪个小组呢?会与桑桑编在一个小组吗?”他不太乐意桑桑,常在心里说:“你不就是校长家的儿子吗?”但他又觉得桑桑并不坏。“与桑桑一个小组也行。”“会与香椿编在一个小组吗?”他觉得香椿不错,香椿是班上最通人情的女孩,但香椿的姐姐脑子出了问题,常离家出走,搞得香椿心情也不好,常没心思答理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与香椿一个小组吧,或许我还能帮她出去找她的姐姐呢。”


    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和秃鹤编在一组。秃鹤多少有点属于自作多情。


    等各小组的初步名单已在同学间传来传去时,那些得知秃鹤就在他们小组的同学,就一起找到蒋一轮:“我们不要秃鹤。”


    蒋一轮纠正道:“陆鹤。”


    一个女生说:“叫陆鹤也好,叫秃鹤也好,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们不要他。”


    蒋一轮说:“谁告诉你们,他与你们就是一个小组的呢?瞎传什么!”


    蒋一轮等把这几个孩子打发走之后,用铅笔把秃鹤的名字一圈,然后又划了一道杠,将他插*进了另一个小组。那道杠,就象一根绳子拽着秃鹤,硬要把他拽到另一个地方去。这个小组的同学又知道了秃鹤被分给他们了,就学上面的那个小组的办法,也都来找蒋一轮。就这么搞来搞去的,秃鹤成了谁也不要的人。其实,大多数人对秃鹤与他们分在一个小组,倒也觉得无所谓,但既然有人不要了,他们再要,就觉得是捡了人家不稀罕要的,于是也不想要了。


    蒋一轮将秃鹤叫到办公室:“你自己打算分在哪一个组?”


    秃鹤用手指抠着办公桌。


    “你别抠办公桌。”


    秃鹤就把手放下了。


    “愿意在哪一个组呢?”


    秃鹤又去抠办公桌了。


    “让你别抠办公桌就别抠办公桌。”


    秃鹤就又把手放下了。


    “你自己选择吧。”


    秃鹤没有抬头:“我随便。”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秃鹤没有回教室。他走出校园,然后沿着河边,漫无目标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个大砖窑。当时,砖窑顶上还在灌水。一窑的砖烧了三七二十一天,现在都已烧熟了。再从顶上慢慢地灌上七天的水,就会落得一窑的好青砖。熟坯经了水,就往外散浓烈的热气,整个窑顶如同被大雾弥漫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又把这乳白色*的热气往东刮来。秃鹤迎着这热气,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后来,他爬到了离窑不远的一堆砖坯上。他完全被笼罩在了热气里。偶尔吹来一阵大风,吹开热气,才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身体。谁也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别人。秃鹤觉得这样挺好。他就这么坐着,让那湿润的热气包裹着他,抚摸着他……


    六春节即将来临,油麻地小学接到上头的通知:春节期间,将举行全乡四十三所中小学的文艺汇演。这种汇演,基本上每年一次。


    油麻地小学自从由桑乔担任校长以来,在每年的大汇演中都能取得好的名次。如今,作为办公室的那幢最大的草房子里,已挂满了在大汇演中获得的奖状。每逢遇到汇演,油麻地小学就不得安宁了。各班级有演出才能的孩子,都被抽调了出来,在临时辟作排练场地的另一幢草房子里,经常成日成夜地排练。那些孩子有时累得睁不开眼睛,桑乔就用鼓槌猛烈地敲打鼓边,大声叫着:“醒醒!醒醒!”于是那些孩子就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又迷迷糊糊地走上场,想不起台词或说错台词的事常有。说得驴头不对马嘴时,众人就爆笑,而在爆笑声中,那个还未清醒过来的孩子就会清醒过来。桑乔除了大声吼叫,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又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能够为油麻地小学争得荣誉的孩子的。其他同学要经常参加学校的劳动,而这些孩子可以不参加。每学期评奖,这些孩子总会因为参加了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而讨一些便宜。夜里排练结束后,他会让老师们统统出动,将这些孩子一一护送回家。他本人背着孩子走过泥泞的乡村小道或走过被冰雪覆盖的独木小桥,也是常有的事情。


    桑桑和纸月都是文艺宣传队的。


    因为是年年争得好名次,因此,对油麻地小学来说,再争得好名次,难度就越来越大了。


    “今年必须争得小学组第一名!”桑乔把蒋一轮等几个负责文艺宣传队的老师们召到他的办公室,不容商量地说。


    “没有好本子。”蒋一轮说。


    “没有好本子,去找好本子。找不到好本子,就自己写出好本子。”桑乔说。


    蒋一轮去了一趟县城,找到县文化馆,从他的老同学那里取回来一些本子。油麻地小学的策略是:大人的戏,小孩来演,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桑乔说:“你想想,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戴顶老头帽,叼着一支烟袋,躬着个身子在台上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一件老大妈的蓝布褂儿,挎着个竹篮子,双手互相扣着在台上走,这本身就是戏。”他让蒋一轮们今年还是坚持这一策略。因此,蒋一轮从县文化宫取回来的,全是大人的戏。他把这些本子看过之后,又交给桑乔看。桑乔看后,又与蒋一轮商量,从中选了两个小戏。其中一个,是桑乔最看得上的,叫《屠桥》。屠桥是个地名。剧情实际上很一般:屠桥这个地方一天来了一连伪军,他们在这里无恶不作,欺压百姓,那天夜里来了新四军,将他们全都堵在了被窝里。桑乔看上这个本子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本子里头有许多让人不得不笑的场面。几个主要角色*很快分配好了,新四军队长由杜小康扮演,十八岁的姑娘由纸月扮演,伪军连长由柳三下扮演。


    蒋一轮刻钢板,将本子印了十几份,都分了下去。下面的环节,无非是背台词、对台词、排练、彩排,直至正式演出。


    一切都很顺利。杜小康是男孩里头最潇洒、又长得最英俊的,演一身英气的新四军队长,正合适。纸月演那个秀美的有点让人怜爱的小姑娘,让人无话可说,仿佛这个纸月日后真的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时,也就是那样一个姑娘。柳三下演得也不错,一副下流坯子的样子,也演出来了。


    等到彩排了,蒋一轮才发现一件事没有考虑到:那个伪军连长,在剧本里头是个大秃子。他必须是个秃子,因为里头许多唱词与道白,都要涉及到秃子,甚至剧情都与秃子有关。如果他不是一个秃子,这个剧本也就不成立了。反过来说,这个剧本之所以成立,也正是因为这个连长不是一般的连长,而是一个秃子连长。


    桑乔这才发现,他当时所看好的这个本子具有令人发笑的效果,原来全在于这个连长是个大秃子。


    “这怎么办?”蒋一轮问。


    “不好办。”


    “就当柳三下是个秃子吧。”


    “你拉倒吧,他那一头好头发,长得像杂草似的茂盛。他一上台,别人不看他的脸,就光看他的头发了。”桑乔想像着说,“他往台上这么一站,然后把大盖帽一甩,道:‘我杨大秃瓢,走马到屠桥……’”


    蒋一轮“噗哧”笑了。


    桑乔说:“老办法,去找个猪尿泡套上。”


    “哪儿去找猪尿泡?”


    “找屠夫丁四。”


    “丁四不好说话。”


    “我去跟他说。”


    第二天,桑乔就从丁四那里弄来了一个猪尿泡。


    柳三下闻了闻,眉头皱成一把:“骚!”


    桑乔说:“不骚,就不叫猪尿泡了。”他拿过猪尿泡来,像一位长官给他的一位立功的下属戴一顶军帽那样,将那个猪尿泡慢慢地套在了柳三下的头上。


    柳三下顿时成了一个秃子。


    于是,大家忽然觉得,《屠桥》这个本子在那里熠熠生辉。


    彩排开始,正演到节骨眼上,猪尿泡爆了,柳三下的黑头发露出一绺来。那形象,笑倒了一片人。


    桑乔又从丁四那里求得一个猪尿泡,但用了两次,又爆了。


    “跟丁四再要一个。”蒋一轮说。


    桑乔说:“好好跟丁四求,他倒也会给的。但,我们不能用猪尿泡了,万一汇演那天,正演到一半,它又爆了呢?”


    “你是想让柳三下剃个大光头?”


    “也只有这样了。”


    蒋一轮对柳三下一说,柳三下立即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那不行,我不能做秃鹤。”仿佛不是要剃他的发,而是要割他的头。


    “校长说的。”


    “校长说的也不行。他怎么不让他家桑桑也剃个秃子呢?”


    “桑桑拉胡琴,他又不是演员。”


    “反正,我不能剃个秃子。”


    桑乔来做了半天工作,才将柳三下说通了,但下午上学时,柳三下又反口了:“我爸死活也不干。他说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怎么能是个秃头呢?”


    桑乔只好去找柳三下的父亲。柳三下的父亲是这个地方上有名的一个固执人,任你桑乔说得口干舌苦,他也只是一句话:“我家三下,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眼看着就要汇演了,油麻地小学上上下下就为这么一个必须的秃头而苦恼不堪。


    “只好不演这个本子了。”桑乔说。


    “不演,恐怕拿不了第一名,就数这个本子好。”蒋一轮说。


    “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很快,油麻地小学的学生们都传开了:“《屠桥》不演了。”都很遗憾。


    秃鹤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傍晚,孩子们都放学回去了,秃鹤却不走,在校园门口转悠。当他看到桑桑从家里走出来时,连忙过去:“桑桑。”


    “你还没有回家?”


    “我马上就回去。你给我送个纸条给蒋老师好吗?”


    “有什么事吗?”


    “你先别管。你就把这个纸条送给他。”


    “好吧。”桑桑接过纸条。


    秃鹤转身离开了校园,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蒋一轮打开了秃鹤的纸条,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蒋老师:


    我可以试一试吗?


    陆鹤


    蒋一轮先是觉得有点好笑,但抓纸条的双手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当桑乔看到这个纸条时,也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说:“一定让他试一试。”


    秃鹤从未演过戏。但秃鹤决心演好这个戏。他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就将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不知是因为秃鹤天生就有演出的才能,还是这个戏在排练时秃鹤也看过,他居然只花一个上午就承担起了角色*。


    在参加汇演的前两天,所有参加汇演的节目,先给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演了一遍,当秃鹤上场时,全场掌声雷动,孩子们全无一丝恶意。


    秃鹤要把戏演得更好。他把这个角色*要用的服装与道具全都带回家中。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那个伪军连长,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反反复复地练着:


    小姑娘,快快长,


    长大了,跟连长,


    有得吃,有得穿,


    还有花不完的现大洋……


    他将大盖帽提在手里,露着光头,就当纸月在场,驴拉磨似地旋转着,数着板。那个连长出现时,是在夏日。秃鹤就是按夏日来打扮自己的。但眼下却是隆冬季节,寒气侵入肌骨。秃鹤不在意这个天气,就这么不停地走,不停地做动作,额头竟然出汗了。


    到灯光明亮的大舞台演出那天,秃鹤已胸有成竹。《屠桥》从演出一开始,就得到了台下的掌声,接下来,掌声不断。当秃鹤将大盖帽甩给他的勤务兵,秃头在灯光下锃光瓦亮时,评委们就已经感觉到,桑乔又要夺得一个好名次了。


    秃鹤演得一丝不苟。他脚蹬大皮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从桌上操起一把茶壶,喝得水直往脖子里乱流,然后脑袋一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我杨大秃瓢,走马到屠桥……”


    在与纸月周旋时,一个凶恶,一个善良;一个丑陋,一个美丽,对比得十分强烈。可以说,秃鹤把那个角色*演绝了。


    演出结束后,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只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而当他们忽然想到秃鹤时,秃鹤早已不见了。


    问谁,谁也不知道秃鹤的去向。


    “大家立即分头去找。”桑乔说。


    是桑桑第一个找到了秃鹤。那时,秃鹤正坐在小镇的水码头的最低的石阶上,望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水。


    桑桑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身边蹲下:“我是来找你的,大家都在找你。”


    桑桑听到了秃鹤的啜泣声。


    油麻地小学的许多师生都找来了。他们沿着石阶走了下来,对秃鹤说:“我们回家吧。”


    桑乔拍了拍他的肩:“走,回家了。”


    秃鹤用嘴咬住指头,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哭声还是克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奔涌而出,几乎变成了号啕大哭。


    纸月哭了,许多孩子也都哭了。


    纯静的月光照着大河,照着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照着世界上一个最英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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