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者

3个月前 作者: 贾平凹
    作者:贾平凹


    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在信笺上、在葫芦上、在发票上、在任何物质上,以心中的色彩,涂抹着狂狷而柔美的玫瑰色梦幻。一支笔,金牌画家邢庆仁擅长于色彩,金牌作家贾平凹主力于文字,相互启发,从不自觉到自觉,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零零星星到成堆成撂,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细节中积累整体的张扬,也许很幼稚,很笨拙,很黑丑野怪,但体现了形而下和形而上的结合部的冲和、中庸和幽远。


    天上是一轮新月,水里是一轮新月,垂一杆钓竿,盯着那浮子,一节剥了皮的小小的高粱杆心儿;浮子不动,人也不动,手指上的脉搏已经流传到钓竿上了,思想呢,在水里沉了?


    这是我的朋友在钓鱼。他已经六十岁了,常常坐在小河边来,于是,我们便认识了。


    小河就在我们村子面前,浅浅的,有玻璃一样的颜色,天晴的时候,那河底的石头就很显,看得见有鱼儿伏在那里,静静的,全是黑脊梁的。我们山里人并不去惊它,偶尔下水摸几条上来,拿柳条串了提回家,大人是不许在锅里炒着吃的,嫌那有腥味儿。于是乎,多半是喂了猫了,少半用荷叶包了,涂上青泥,在灶火口烧着吃,并不见甚好吃的。因此,鱼是不怕人的,即就是你走近它,把你的影子投在它的面前,它也不动,丢一颗石子下去了,它才一愣,怡然而逝。


    “文化大革命”中,那一个黄昏里,河边的芦苇全白絮了,我放牧回来,仄在牛背上,悠悠地吹那笛儿,脚便不停地分踢着两边扑过来的芒梢儿。蓦然,就瞧见那弯弯的柳树根上,坐着一个人钓鱼,草帽把脸全遮住了,一只蜻蜓停在那帽沿上。我感到新奇,这一定不是山里人;从牛背上溜下来,悄悄走近去,他没有动,钓竿横在那里,已有几条黑脊梁在啜那钩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就微微地激动,像落下的一朵芦絮,又像冒上来的一个水泡儿。那人还是不动。我却急了:


    “钓,快钓!”


    他好像才发现了我,但立即又好像没发现我了,一动不动地坐他的地,那钓竿依然没有拉,浮子静了一下后,又微微地激动了。


    但我终是看清他的脸了,很黄,满下巴的毛也黄,连两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黄得发焦。我立即掉头逃走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怪人,一个外乡来的怪人了。


    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是每一个黄昏,我放牧回来,总要好奇地往那芦苇深处的柳树下看看,他还在吗?他还在的。那么坐着,像一尊石头。但终未见他钓上一条半尾鱼来。


    这一天,一头牛病了,半下午的时候,我便赶牛回村了,在队牛圈里,我竟看见这位钓者了。他双脚踩在牛粪里,用锨往外铲那粪块,粪是泥草沤的,铲不动,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一抠,抠起一大块来。……抠完粪了,又去担干土垫,扁担在肩上跳,他前后顾着,用两手抓住捺,摇摇摆摆走,已经看见我在笑看他了,并不一言一笑,我想:他原来扁担都不会担,自然是不会钓鱼了。然而,粪出完又垫好了,他却抱了那鱼竿,又踽踽地向河边走去。


    我随着他,看他在那里坐定,垂下钓竿去,立即又一动不动了。月亮升上来,静静地照在水上,芦苇上,他只是坐着,不拉钓竿,甚至连拉上来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担心他已经瞌睡了,随时会掉下水里去的呢,我走过去,说:


    “你是要钓水里的月亮吗?”


    他看看我,又好像没有发现我了,但突然又回答说:


    “钓鱼。”


    “鱼已上钩了,为什么不钓呢?”


    “鱼可怜见的。”


    我简直要笑啧了,问道:


    “那你在水里钓什么呢?”


    “钓愁!”


    这句话,一直到几年后,我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但那时,只觉得可笑,越发证实他是一个怪人。


    后来,我就慢慢了解清这个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据说写过好多好多的书,但他是“黑帮”,遣到山里来改造。人们都在推测:他怎么始终不说话呢,劳动后了,却总去钓鱼?有人就说,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鱼的嗜好吧。但谁也没有去证实,只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罢了。


    梅子黄了,那边阴雨扯开了头,牛毛的,丝线的,麦芒的,天天都在下着。我黄昏放牛回来,想他今日是不会再坐在那里了,但是,往那河边芦苇深处,一眼溜去,就看见他照样已坐在那里了。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湿衣服,问:


    “你还不回家去?”


    我突然觉得不该这么问了,我知道他到村后,一直住在队公房旁的一间破农具室里,那算什么家呢?就又说:


    “你是哪里人,你有家吗?”


    他没有言语。


    “有儿子吗?”


    他还是没有言语。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芦苇上边的天,天灰灰的,雨丝网着,一群水鸟斜着翅膀飞下来,落在河里,水里立即灰浊浊的了,他自言自语说:


    “他们在怎么想着我呢……”


    “他们?他们是谁?”


    他又不言语了,脸越发黄了,只死死盯那水里,我不敢问下去了,默默地陪他钓鱼。水很灰。黑脊梁的小东西儿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游泳的水鸟,偏一只不去,又飞来一只,双双在那里叫着。我们就又默默坐着,听那雨脚在芦叶上跳得沙沙地响,在看着天咋个地黑。


    我们慢慢地熟了,虽然他不和我多说话,我也只会陪着他空钓鱼,但我们毕竟是成了朋友。两年后,他却走了。那天,我放牛回来,照样去河边芦苇深处:一河清水,没有他了,那水里成群的鱼儿都集在那柳树根前,但它们再也吃不上那钓钩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里,母亲说,他已经被调走了,那杆钓竿是送我作纪念留下了。


    从此,我再没有见到这位钓者了,我也没有拿了那钓竿坐在河边芦苇深处去钓鱼。因为我觉得钓条鱼吧,山里人没有吃鱼的习惯,而学他样去空钓吧,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我终于又在河边的芦苇深处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旧放牛回来,正是芦苇从水里长出来,在向着天空窜出一丈来高了,我骑着牛,弄着我那笛儿,悠悠地吹,任着牛儿在芦苇丛的曲径里走。蓦地,我看见一个人,在那柳树根上,横一杆钓竿,一动不动地坐着。啊,是他吗?但我又多么害怕是他呀!他在这里钓了几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怜了,他不能再在这儿钓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没有发现,但是就是他!人已经很老了,但脸却显白,满下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来,陪着他,他始终没有发觉,那么横着鱼竿,那浮子又开始在微微地激动了,激动着……。我毕竟长大了,不忍心看着他那痴呆的样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听母亲说了,他果真是又到我们村来的,就在东巷口王贵家的一间空房里住着。夜里,我说什么也该去看看我的这位朋友了。一进门,他正坐在灯下的桌边,面前是厚厚的一摞书,一摞纸,他头就埋在那高高的两摞中间写什么,一只手,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间,正夹着烟,烟从额角升上来,钻进头发里,那满头便着火一般的。我不觉心头一紧:他一定又在写什么检查哩,记得以前有一回,他写检查的时候,正碰着我去找他,他赶忙用手将纸捂了,很羞愧地给我笑,笑得我不自在了几天……。我收了脚步,又回家去了。


    此后,每天黄昏,我总瞧见他坐在河边芦苇深处钓鱼了。


    我终于走近他去,大声地问他,他发觉我了,立即就站起来,把我抱住了。我很吃惊,不知道他这是怎么啦,心想愁极了的人会这么发疯的,就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来,他原来也有笑声啊,竟笑得这么美!


    月亮又上来了,月就在水里,看得见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游动。他却不再下钓了,问我这几年的日子可滋润,问我可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爱着,问我现在成了大牛倌放多少头牛……我没有回答,只催他钓鱼。


    “你钓吧。”


    “我钓够了。”


    我看看身边,并没有什么银鱼儿闪动,问:


    “还是愁吗?”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现在又有笔了,要来写书,白天劳作,晚上写作,黄昏里出来构思,就又要靠这鱼竿了。”


    哦,我现在才明白了,原来这浅浅的河里,不光是有鱼,不光是有愁啊!


    从此,黄昏里,我的朋友总在小河边芦苇深处垂钓了,那水静静的,星月就在水里,鱼儿就在天上,他坐在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动,人也不动,思想已经沉在水里了,那文章呢,满河里流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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