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长沙浩劫

3个月前 作者: 高阳
    “两大方案一把火;三颗人头万古冤。”


    不争气的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长沙发生大火——是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的主意,如果日军进攻,采取”焦土战术”,烧光长沙再撤退。根据计划,将士兵编成了3人一组的无数”放火队”,如见市内起火,一起对重要目标动手。11月12日那天,南门外伤兵医院失火,”放火队”以为是信号到了,纷纷纵火,事先既无疏导措施,军警之间的联系又不够;大火烧到天亮,长沙成了一座空城。


    4天以后蒋委员长由设在南岳的统帅部,到长沙慰问居民,目击心伤,忍不住堕泪;想设一个茶会招待留在长沙的外侨,哪知道连茶叶都买不到。


    当然,这件案子是非严办不可的。长沙警备司令,”复兴社”的中坚分子酆悌;警备第二团团长徐昆;湖南省会警察局长文重孚,判处死刑。张治中却不知是何神通,竟得无事。于是出现了抗战其中最有名的一副嵌上”张治中”三字的谐联:“治积何存?两大方案一把火;中心安忍!三颗人头万古冤。”横额是:“张皇失措”。


    长沙大火案,在当时对民心士气的打击,确是很大,有不少人的内心中,因此而有一个问号,这样愚蠢不负责任的将领带兵,能打胜仗吗?尤其是为此案而特组的高等军法审判庭,”三堂会审”以后,对罪魁祸首的张治中,仅不过由政府方面予以”革职留任,责成善后”的行政处分,令人误以为原来军法中也有”刑不上大夫”的观念,兴起无限的悲愤与失望。


    当然,延安趁此机会作了振振有词的抨击。而汪精卫亦资以为口实,大作文章,字里行间起有这样一种意味:“你们看,照这样的情形,还能打;还不该谈和吗?”这种语气,自然是能打动人心的;问题是,即使没有长沙大火案,汪精卫在陈璧君的全力主张之下,脱离重庆另组日本所希望的”新中央政权”,亦已成为定局。


    成为”定局”的日子,可以定为11月30日——重光堂会谈以后,双方人马,各奔前程,梅思平、高宗武及情报司的科长,担任正式通译的周隆庠经香港飞往重庆;影佐祯昭及今井武夫,则径返东京,带去3个书面文件;一个口头协议。


    3个文件以《日华协议纪录》为主,日本方面所希望的缔结”日华防共协定”;承认”满洲国”;以及承认在”经济提携”方面,日本有优先权等等,都包括在内。唯一可使”新中央政权”自炫为成就的”日本于两年以内撤兵”这一条,军部一看就把它涂掉了。


    口头协议是由纸上作业化为具体行动的步骤,首先是日汪双方认可《日华协议纪录》;然后,汪精卫于12月5日前后发表离开重庆,到达昆明,此时日本政府应该发表一个声明,汪精卫紧接着通电响应,与国民政府断绝关系,并要求国民支持他的”和平运动”。此外还带回去一个乐观的估计,在中国的党政要人中,极可能还有几个人,追随汪精卫的行动;包括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在内。


    这些文件与协议,经过军部及内阁五相会议研究以后,作成一个《日支关系调整方针》的文件,提经11月30日所召开的御前会议裁定,立即就进入行动阶段了。


    在汪精卫这方面,12月2日由高宗武通知东京,汪精卫已承认《上海协定》——《日华协议纪录》;预定12月10日到达昆明,随即取道河内,转飞香港。过了四五天,又派周隆庠到香港跟西义显接头,说汪精卫可能由昆明直飞香港;也可能一到香港就会要求日本予以”政治庇护”。现任日本驻港总领事中村丰一,不太熟识;希望能在12月10日以前,调派熟悉中国情况,并为汪精卫所相熟的,外务省调查部长田尻爱义,接替中村丰一。


    当时继宇垣一成为外相的是,曾任驻华公使而升格为大使的有田八郎。他对这个西义显转过来的要求,相当兴奋,亲自安排将在休养中的田尻爱义自河原温泉召回东京,由陆军派专机飞往广州;换乘炮舰于12月10日到达香港履新。但是,汪精卫却还留在重庆。


    原来汪精卫从重庆脱走,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必须在蒋委员长不在重庆的时候;当时根据”南岳军事会议”的决定,开始部署第二时期的抗日战争。蒋委员长认为日军利于速战速决,现在经过中国18个月的坚忍不屈,敌人”驱兵深入”,到了孙子所谓”钝兵挫锐,屈力殚货”的地步;上驷亦成下驷。加以日军进入长江上游地区,进入孙子兵法中所说的”挂形”与”险刑”之地,正是依照我们预定的战略,陷敌军于困境而莫能自拔的地位。


    今后一方面要诱敌深入,相机歼灭;一方面更要在敌后展开大规模的游击活动。因此,他在南岳军事会议结束后,即由衡阳转桂林,指挥设置行营。策划华南的抗日战争,预计总要12月10日以后,才能回到重庆;哪知蒋委员长由于桂林的工作顺利,12月7日飞回重庆。这一下,自然是将汪精卫镇慑住了。


    接到汪精卫延期脱出重庆的报告,近卫大感狼狈。因为这件事已经上奏昭和;同时为了配合汪精卫的行动,而又要掩饰预先勾结的痕迹,近卫预定发表的第三次声明,不经由记者招待会,而用在”大阪公会堂”发表演说的方式去透露。由于汪精卫的临事中变,对于昭和无法交代;”大阪公会堂”的演说亦无法发表,岂不得已只好装病,取消大阪之行。同时托宫内省大臣松平恒雄,向日皇作了解释。


    这只是应付了眼前的窘境,对于汪精卫究竟能不能如双方约定那样,顺利展开行动?近卫深恐受骗;有田的信心亦大为动摇。这件事,在日本高层政治圈内,知道的人并不算少;如果闹出一场笑话,不仅颜面有关,而且极可能爆发倒阁的风潮;所以近卫在那几天,真有食不甘味之感。在重庆,蒋委员长召集党政两方面重要人士,重申”我不言和则日本决不能亡我”的看法,也昭示了”自力更生、独立奋斗”的决心。在这次重要的会议中,汪精卫不敢公然谈和,不过他的词令一向很巧妙,意在言外而见仁见智可作多样解释;他说:“敌国的困难,在如何结束战争;我国的困难,在如何支持战争。”意思是,如果我国肯结束战争,困难即可解除;同时由于这也是解除日本的困难,因而可以争取到比较有利的条件。但从另一方面看,亦可说只要我国能设法支持战争,则日本的困难即无法解除,终必拖垮敌人而后已。由于这扑朔迷离、莫衷一是的两句话,更使得日本外务省的”专家”,大起警惕,认为汪精卫可能是跟蒋委员长在”唱双簧”,愚弄日本,行一条缓兵之计。


    到了12月14日,近卫接到通知,汪精卫决定在18日那天,脱出重庆;据说,这一次一定不会变卦了。


    决定12月18日这个日子,是不难理解的,第一、蒋委员长定在这一天飞到西安去主持军事会议;第二、正好是星期日,利用各机关休假,联系一定不够迅速周密的空隙,利用脱逃。所以汪精卫不但通知了日本,而且特派一名副官到成都,通知新任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陈公博,务必于18日赶到昆明。


    12月17日星期六,汪精卫亲自打电话给交通部次长彭学沛,要他预留几个最近飞往昆明客机的座位,彭学沛的政治背景,本就属于汪系,自然唯唯称是;立刻通知欧亚公司照办,而且将机票送到了汪公馆。但第二天得到消息,西安方面天岂不好,蒋委员长决定延期两天飞西安。


    这个意外的变化,为汪精卫带来了极大的难题;他跟陈璧君、曾仲鸣关起门来反复商量,终于决定冒险也得走!因为事机非常紧迫了,如果他打电话给彭学沛预留机位一事;或者陈公博如约径飞昆明;或者日本方面有何配合的行动,在在可使密谋败露。再一次失信于东京,整个计划也就完蛋了。


    于是,他以第二天成都中央军校总理纪念周要作演讲为藉口,在班机起飞之前3分钟,到达机场,除了汪精卫,只有陈璧君与曾仲鸣;行李亦很简单。汽车直接开到机舱门口,昂然登机——当时为防敌机袭击,政府所预定的客位,是何人使用,照例保密,连航空公司都不知道,派在机场的保密人员,一看是汪精卫,自然也不敢阻止。就这样轻易地飞到了昆明。


    哪知到了昆明,一下飞机,便知不妙。原来当陈璧君决定接受日本的意愿以后,便只身飞往昆明去活动;由于昆明与法属安南接界,所以云南的法国留学生很多。而云南的主政者,不论是谁,在国际关系上,几乎毫无例外地,倾向法国。这样,龙云以次的云南有力分子,在政治路线上接近曾久居法国的汪精卫,是毫不足奇的事。


    活动的结果,十分顺利;汪精卫两次的行期,都曾预先通知龙云。只要他一到昆明,龙云立即发表”反蒋拥汪”的通电;而且估计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亦极可能响应。但就在第一次没有走成,到第二次终于走成的10天之间,龙云经过仔细算计,认为追随汪精卫行动,是件”前程有限,后患无穷”的傻事。尤其是日本的”兴亚院”于12月16日正式成立,充分显示了日本军阀以殖民地看待沦陷区;倘或日本真的想求和,根本不必有此一举。


    龙云的变卦,当然不必预先告知汪精卫;同时,汪精卫的自重庆脱出的时机,以蒋委员长何时出巡而定,既然西安之行,延期两天,在龙云看,汪精卫就绝不敢悄然潜行,所以根本未到机场去迎接。


    这一来使得陈璧君大为紧张!以汪精卫的地位以达昆明,竟冷冷清清地没有地方要员去接机;再迟钝的人也会在心里浮起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幸而云南省政府经常派得有交际人员,在机场送往迎来;一见这位不速之客,上前致礼,一面打电话报告龙云;一面派一辆汽车将汪精卫一行3人,接到宾馆。刚刚坐定,龙云派了代表来了。


    代表是龙云同父异母的弟弟卢汉。首先为龙云致歉,说是因为抱病,未能到机场迎接;然后代达了龙云的意思;汪精卫最好赶紧回重庆!


    汪精卫夫妇一愣;然后表示,希望跟龙云见一次面。卢汉以医生叮嘱,必须绝对静养作为托词,婉言谢绝了汪精卫的要求。同时暗示,对于汪精卫一行的安全,恐怕很难负责。


    这一来,汪精卫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最使人担心的是,陈公博竟然未到。不过,汪精卫夫妇深知龙云还不致于出卖他们;只是昆明为当时唯一的”国门”,中央情报人员在昆明的很多,时间稍久,纸包不住火,等军统或者中统的人一登门拜访,事情就糟不可言了。


    因此,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尽快离开昆明;目的地当然是河内。好在用曾仲鸣的名义,有6笔款子存在法国银行;到得河内,即或一时跟日本方面接不上头,潜隐个一年半载,生活亦不成问题。


    于是12月19晚上,汪精卫夫妇及曾仲鸣,悄然踏上滇越路的火车;当然,这是获得龙云暗中协助的。第二天,蒋委员长专机飞西安;陈公博先因气候不好,未能成行,这天也赶到了昆明,但已失去了最后挽留汪精卫的机会。


    也就是这一天,重庆才渐渐传出消息,说汪精卫夫妇已秘密离开重庆,行踪不明;汪系的政要,奔走相告,黯然失色,但连最接近汪精卫的甘乃光都莫测高深,推测是为了共产党问题,跟蒋委员长发生意见上的冲突。


    交通部次长彭学沛,当然知道汪精卫是去了昆明,但目的何在;今后动向如何,他亦莫名片妙。


    再下一天,12月21日,美专校街17号汪公馆常客中,关系尤其密切的少数人,终于获得了比较确实的消息;汪精卫的侄子汪彦慈,分别用电话把他们约了去,说汪精卫是在昆明;汪公馆的人都走了,他第二天将接踵而去。至于汪精卫出走的原因,他的看法跟甘乃光一样。此外重庆行营秘书罗君强,更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蒋先生最近要写一起有关国民党根本理论的文章,主张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请汪先生执笔。汪先生不肯,这就是两人意见参商的一例。”事实上这是罗君强造谣放烟幕;他当然知道汪精卫的出走,并非由于反共。


    平时第三次近卫声明,已配合汪精卫的行踪,在12月22日发表,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声明与汪精卫有什么关系。到了12月24日,报纸终于发布了消息,说汪精卫旅行昆明,旧疾复发,已赴河内就医,一时不能回渝。这一下,整个重庆便都在谈论汪精卫了。


    彼此传闻印证,有几件小事可以确定汪精卫的出走,是早有预谋的,一件是12月初,汪公馆就将用了好多年,由南京跟到汉口,再跟到重庆的女佣遣散了;一件是汪精卫的若干政治路线不同,但常有来往的熟人,在这一个多月中,曾经在个别不同的时机下,很自然地收到了汪精卫亲笔签名的大照片;再有一件更耐人寻味:12月12,重庆行营举行纪念周,由林主席亲自主持,才到重庆只有4天的蒋委员长发表演讲,异常诚恳动人,以致当场有人痛哭失声。及至快散会时,汪精卫亦赶来听讲,穿一套簇新的藏青哔叽中山装;汪精卫只着西装或长袍,从未穿过中山装,所以他这天的一身打扮,使人留下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当然,蒋委员长已知道汪精卫在干什么。他在12月21于陕西武功旅次,接到龙云报告汪精卫行踪的密电,随即折返重庆,决定给汪精卫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所以不说破真相;不过在12月25西安事变脱险纪念日,蒋委员长设宴招待中央委员,即席作了一篇极精彩的演说。


    蒋委员长说:宋明亡国,亡的不过是朝代,并非民族。元朝、清朝以非汉族人主中华,最后为汉族所同化。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是我们战胜敌人最有力的精神武器。


    宋、明两朝的军事和经济力量,都足以抵抗外患而有余,但到头来还是亡国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少数当国人物的精神上,深受外寇的威胁,以致虽有兵而不能用,虽有抵抗的潜力而不能发挥。这些历史上的教训,在此时此地,尤当记取。


    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我们的精神如果能够不受敌人威胁,就一定可以发挥潜在而深厚的人力物力,支持长期抗战,求得最后胜利。


    显然的,这番话是针对汪精卫而发。在座的人,对”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这句话,感受特别深切;因为屈服于日本,并不是改朝换代,在历史上只是一时的兴废。日本是真正的异族,而且在文化程度上,又非”五胡”可比;亡于日本,不能希冀日本亦会汉化;那就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此外听到蒋委员长这番演讲的人,也都还有这样的一个感觉,他只是指出汪精卫的思想错误,替他可惜而并无责备之意;当然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舆论却不似蒋委员长那样宽宏,批评一天比一天严厉,《新华日报》尤其尖锐,共产党的同路人也大为愤怒,有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人民阵线”开会声讨,有人报告,说汪精卫已到了上海,日本军队以108响礼炮欢迎。这自是马路传闻,但离事情实质却是不远。


    除夕下午,路透社从香港来的消息,震动了重庆,那就是汪精卫发表了所谓”艳电”!这一来,真面目尽露,原来第三次近卫声明,是为汪精卫而发;事先早有勾结,铁案如山,许多政要,内心虽早存疑,但总往宽处去想,汪精卫一生负气,本心无他。那知道”佳人”居然”作贼”;汪系中人,无不痛心疾首。了解汪精卫家庭情形,以及民国以来,汪精卫何以不断反复的见人就说:“有了东窗定计的王氏,才会有秦桧。”对汪精卫之落水,正不妨作如是观。


    民国28年元旦,中央党部团拜以后,随即召开临时紧急会议,讨论汪精卫和他的”艳电”。由林主席主持。


    就在这”国人皆曰可杀”而且国民党中常会已正式决议:汪精卫”危害党国,永远开除党籍,并撤除其一切职务”;以及政府正考虑下令通缉时,有个人胆子很大,公然支持汪精卫的主张。这个人就是罗君强。


    他说:“照现在的情形,抗战下去,中国必然愈战愈弱,共产党乘机得势,日渐强大;为了防止共产党为患,非早日与日本讲和不可。”又说:“共产党现在借汪问题,拼命宣传肃清动摇分子,和民国十五六年宣传肃清反革命分子,打倒昏庸老朽一样,目的都在分化国民党、削弱国民党。这一点大家应该注意到。”


    他的话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响应;共产党确是对此事件反应激烈,首先是郭沫若发起讨汪肃奸会;继而有金满城大呼肃清汪派”余孽”。不过,蒋委员长早就采取了防范的措施,透过甘乃光向汪系人士表示,处分汪精卫实在出于不得已,”平时与汪精卫接近的朋友,尽管安心工作,不可灰心,更不可猜疑。”因为如此,彭学沛两次请辞交通部次长——由于他有帮助汪精卫脱出重庆的嫌疑——都被慰留了。


    但汪系人士都觉何应该劝汪精卫勿为己甚,其中有一个汪精卫的广东同乡,写了一封信,请在香港的林柏生,转交汪精卫,提出7点疑问,其中至少有5点触及核心,可说是汪系人士共有的困惑:


    第一、”艳电主和乃响应近卫廿二日之演说,是近卫演说之后,始有谈和的可能,而近卫演讲之前,先生已先行离渝;离渝与主和,是否两事?


    第二、”如确认和谈有益国家,以先生之地位与责任言,应向中常会或国防最高会议正式提出,即使势有不许,亦可于离开国境之后,用函电向中央建议,何以艳电径行在港发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民十六,先生反对清党,清党与特别委员会,均以维护党纪为理由,以后先生对党事主张,亦多如此,致有党纪先生,之雅号,何以此次发表艳电,对于党纪竟毫未顾及?先生何以自解?


    第四、”广州、武汉方相继沦陷,此时突然发表艳电,影响士气与民心甚大,结果,予敌以更大之征服机会,先生何以竟未注意及此?


    第五、战不能无备,和亦非空言可致;先生主和,有无具体计划?”


    这些疑问,事实上已含着深刻的分析;由”第一”点看,汪精卫与近卫早已通了款曲,”第三次声明”与”艳电”,不过是桴鼓相应的双簧;而”离渝”与”主和”,显然亦是”一事”。


    由”第五”点看,汪精卫不会徒托”空言”,而是有一套计划的;而且,他不能在事先提出;一提出来,追根究底,未经党国同意,擅自跟日本军部及内阁接触,岂能逃得了”私通敌国”的罪名?


    哪知就在党国元老吴稚晖亲自起草,开除汪精卫党籍的决议文发表的第三天——民国28年1月4日,突然由东京发出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电讯,说近卫内阁垮台了。


    近卫的垮台,是受陆军凌逼的结果。当”二二六事件”以后,恢复”军相现役制度”,陆军的势力急剧膨胀,驻德陆军武官大岛浩少将,与纳粹的外交主持人李宾特罗甫,起开两国外交当局,私下谈判,达成了日德两国签订防共协定的结论;由军部向广田内阁提出,在1936年12月25日正式签订,这样重大的国际新闻,在中国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因为那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报纸读者,正倾其绝大部分兴趣于蒋委员长自西安脱险的新闻之故。


    七七事变以后不久,日本派东乡茂德出使德国,外相广田弘毅表示,中日停战问题,虽请德国驻日大使狄克逊及驻华大使陶德曼调停之中,但成功的希望不大;因而交付他两个任务:一是全力敦促德国撤回驻华军事顾问,并停止对华军火供应,二是尽快承认”满洲国”。第二年2月,李宾特罗甫接任德国外长;正当陶德曼的调停失败以后,由于东乡的活动,德国正式承认”满洲国”,并撤回驻华军事顾问,对华禁售军火。东乡茂德的任务,全部达成。


    但日本军部并不认为这是东乡的成功,归功于大岛与李宾特罗甫的秘密接触,而且决定继续直接干预对德外交。5月间开始强化防共协定的谈判,所谓”强化”即进一步结成军事同盟,并扩大缔约国的范围,邀请意大利参加。


    民国27年7月12日,日本与苏俄在中国东北、朝鲜、苏俄接壤交叉地点的张鼓峰,发生武装冲突;关东军出动一个师团以上的兵力,但遭到俄军强有力的反击。受了这个”张鼓峰事件”的刺激;近卫内阁的”五相会议”在7月15日决定:日德两国可以缔结对苏军事同盟;与意大利另订以英国为对象的密约。但德国希望日德意三国共同缔结盟约,在外交及军事方面,攻守采取一致的态度。假想敌的范围,由苏俄扩大到对英法及美国,为内阁及元老所坚决反对;因此,德国仍旧透过大岛向日本陆海相秘密接触。结果是导致了东乡与军部的公开冲突。


    结果是军部斗垮了东乡,调任驻苏大使;东乡的遗缺,即由大岛浩接替。日德意三国同盟的谈判,自是加紧进行;但海军方面亦反对此同盟以英法美为对象,尤以海军省次官山本五十六的态度最坚定。


    哪知陆军方面坚持如故,使得近卫深感苦恼;他一直有个想法,唯有恢复政党政治,才能抑制陆军干政。不过政党都已名存实亡;所以近卫又产生了新的想法,以国民舆论为后盾,对抗军部的势力。国民舆论的形成与表现,当然需要有个国民组织;进而以此组织为政治背景,成立政府,抑制军部势力,解决”中日事变”——这个想法,由于同时受到两种刺激,突然变成强烈的冲动;促使他下了辞职的决心。


    这两个刺激,一是陆军在日德意三国同盟的主张上,悍然不顾一切的反对意见,骄横跋扈,几于不可理喻。


    再一个刺激,就是与中国谋和的问题,板垣的处处掣肘,已使他受够了气;但仍愿听任陆军的摆布是因为他自觉在”第三次声明”中,提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原则,与当年跟蒋作宾所谈成的结论没有什么两样。在中国失去了那么一大片土地以后,仍旧按当年的结论来谈和,是相当”宽大”的条件;预期着蒋委员长会接受。至少,除了汪精卫之外,中国还有好些军政要人会起而响应。


    哪知汪精卫的”艳电”发表以后,立即被开除了党籍;而且已经谈妥会跟汪精卫一起行动的龙云,亦竟变了卦。近卫的希望落空,亦是幻想的破灭,本已深感痛苦;加以元老、重臣的诘责,更觉难堪。


    为什么第三次声明发表以后,重庆的反应大出意料?当他检讨这个问题时;有人告诉他:这完全是因为中国政府不相信日本军部;认为”近卫声明”只是军部阴谋的一部分之故。近卫再从头一项一项去研究,终于恍然大悟,中国的看法没有错;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受了陆军的愚弄,妄想利用他的声明,作为瓦解中国民心士气的工具。”近卫声明”真的变成军部阴谋的一部分了。


    就在这双重刺激之下,近卫决心辞职,一方面是隐然表示对陆军的抗议;一方面准备去研究如何造成”国民组织”,作为他第二次组阁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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