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之美

3个月前 作者: 于丹
    梦幻和深情,是那样一种绵渺、精致和从容不迫的过程,细腻的情愫于水磨腔中飘荡,生旦之间秋波流转,意有所属。这,似乎已经是我们习惯的昆曲的情调了,何来悲壮呢?我们一向认为昆曲就应当是纤细的、婉转的,它能够承载悲壮么?


    昆曲的发展时间很漫长,从明代一直到清末,它的流派分支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比如说,南方的昆曲与北方的昆曲在整体气质上就有很大的区别,北方的昆曲中有大量的折子戏都表现了一种悲壮之美。总有一些历史的瞬间,如同马踏飞燕,是呼之欲出的。一段历史当它可能被戏剧化地写意为一个瞬间的时候,就会有太多的沧桑与感慨在舞台上迸发出来,它对人心的激荡绝不弱于那些深情,绝不亚于那些梦幻。


    不少戏剧作品把一代兴亡系于一个舞台之上,一些非常剧烈的戏剧冲突往往就凝固在一个折子中。这类戏,我们称为"家国戏"。谈到家国戏,大家最熟知的恐怕要算三国戏了。比如《关大王单刀赴会》,就不只是昆曲的戏码,在京剧中、在其他的剧种中都有。但是,昆曲的《刀会》有自己特别的雄阔之美。


    关羽应鲁肃的邀请去往东吴,带着周仓单刀赴会。他明知道鲁肃用意不善,旨在要回荆州,但还是只带一把青龙偃月刀、几个随从,孤身独往。关大王,红脸绿袍,出场,登船,当看到大江东去的时候,他的心中激荡着怎样的风云气概!他看到的不只是江景,更是一部历史。关羽登船之后,船行江中,江水的浮动、江景的变换都体现在演员身上。演员身形起伏之间的配合,会让你一瞬间看到舞台整个摇动起来,我们仿佛真的看到了水涌山叠,波涛滚滚。


    这就是昆曲的神奇,它不仅仅能够表现精致的细节,打动人心,它也可以表现浩瀚的气魄,穷尽山河。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就在这一路上,"大丈夫心烈,觑着那单刀会赛村社"。短短一段唱,蕴含了多少兴亡感慨啊!"大江东去,浪千叠",穿行在波涛中的有什么呢?有光阴,有岁月,有兴亡。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的渺小和历史的永恒,看到的是历史中偶然的机缘和那些必然的沧桑。"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天地浩渺与孤帆小舟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一个坐标系,表达的是一种文人情怀,古往今来有多少中国文人在写诗词的时候,都是把自己和天地比附在一起。杜甫说:"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广阔天地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儒生,自己虽然是这样的微不足道,却身在草野,心忧社稷。杜甫还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水天空阔,沙鸥飘零,人似沙鸥,转徙江湖。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说:"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阔大的水面上,一叶扁舟与汪洋大湖形成对比,显露出的,依然是"小""大"之间的悬差,个人生命的短暂和历史的永恒之间的悬差。所以英雄关羽,身处激流,面对历史所激荡起来的豪迈情怀,让他可以将这场单刀赴会看做是去参加乡村的社火集会,如同游乐。


    但这个时候,如果说他仅仅是豪迈壮阔,那是不够的。一个真正英雄的情怀中,永远都有着悲悯,换言之,壮怀一定是与悲情相连的。所以,当他看见"依旧的水涌山叠"时,他呼唤着一些名字,"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滚滚江水令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赤壁之战。那一场争战,将这些辉煌的名字镌刻在青史中,但今天面对流水浩荡,他们在哪里呢?周郎何在?黄盖何在?破曹的樯橹已经灰飞烟灭了,到今天留下的是什么?所以当周仓感叹:"好水啊好水!"关羽却说:"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浩荡长江,英雄血泪,这就是昆曲中的家国悲壮。


    我们都熟悉三国中的故事,其中写了那么多起伏跌宕的情节,写了那么多的历史过往,但是它在文人心中激荡起来的是什么呢?唯有一片苍茫而已。也许在历史中,谁得天下,谁失天下,才是大家真正关注的结果;但是对文人来讲,不以成败论英雄。


    真正的英雄不是一个职业,不是一个名分,而是一种情怀。英雄,可以成、可以败,但他的情怀一定是且悲且壮,有对历史的沉静的投入与内心的反省。


    关公不正是如此么?他站在船上,满眼江景激起他胸中的古今沧桑。中国诗词的审美有一个特征,即以空间写时间。举例来说,昆明大观楼的长联,上联起首是"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下联起首则是"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唐代的张若虚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当你看到浩荡江水的时候,一定有几千年的沧桑从水中流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曹操写《观沧海》,写他看到的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观的真是沧海吗?他看到的是沧海桑田之间日月的轮转变换,一个时代的兴,一个时代的亡,所有这些磅礴悲壮都在沧海之中了。所以悲壮的戏一定有战争吗?一定要有战争之后的成败吗?不然。


    《刀会》的演出,同样要表现出一种雄阔的气魄。关羽见到鲁肃之后,他进帐卸袍,绿靠出场。当双方的话题集中到了荆州之事上,我们才会发觉关羽已经陷于鲁肃的安排之下,观者的紧张情绪才被完全调动起来。而在此之前,戏里的表演是从容的,一切都很淡然。关羽刚出场时那一腔悲壮忧伤是有所掩抑的,他的英雄怀抱是含蓄内敛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过分的急切。他吩咐将船帆放下,缓慢行船以观江景。试想一下,这是何等情怀?孤身去赴一场来意不善的宴饮,普通人考虑的会是那个地方有没有伏兵?人家提什么要求?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当一个人心中有这么多忐忑的时候,还顾得上观景吗?当一个人赶着去考试,或者要去谈一笔生意,当他有一个十分明确并急于达到的目标的时候,他还有心观景吗?有一个词叫做"威而不怒",一个形象威严的英雄,不一定是眼中精光四射,高调激昂的。相反,当一个人心中焦虑时,反倒会四处张望,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定的依据。关羽一开始就没有把此行的目的作为最终的目标,他把自己心绪的涵养看成是必须尊重的一件事。所以他让船慢行,他要观赏江景,水涌山叠,是涌动在他心中的风浪。真正的大英雄是不动声色的。


    在这里我们还要说一说昆曲的行当。为什么《刀会》会体现出如许正气,能给观众带来如许震撼?这与关羽的扮相是有关系的。戏曲舞台上,关羽的红脸扮相与曹操的白脸扮相久已深入人心。中国人的审美很有意思,历史中的成与败跟道德中的评价往往是不一致的。历史上的曹操是魏武帝,他创建了曹魏政权,对于结束乱世实现统一无疑是有很大贡献的。而在民间的传说中,曹操却是大奸大恶的代表,正义的化身永远是他的对手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


    红脸的关公和白脸的曹操,都属于净这个行当。早期昆曲有正净、副净之分,至清代,正净称"大面",副净则分为"白面"、"邋遢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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