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虹影
    当年的父亲、母亲


    母亲当年坐船顺水而下长江,她是逆长江而上,她们都来到良县。母亲说过,那时江水生有青苔,碧绿透澈,水里漂浮着通体透明的桃花鱼。


    柳璀知道那种特殊的水母已经不可能生存,长江的水质现在已经远远恶化,到夏天黄水翻滚,半江泥沙,哪里去找什么桃花鱼。可是当年的专员公署或许还能找到的――母亲叫她“顺便”看一看。


    她一步步问当地人,在旧城里转悠了一个圈。看来连这都是奢想了。当初的围廊平房早就被改成机关的水泥楼大院,良县政府机关又率先搬进堂皇漂亮的新政府大楼,号称“千里三峡第一迁”,看来良县领导对拆房子特别积极。其实离2009年全蓄水还早着呢,只是借这名义大兴土木而已。良县政府的水泥房子都已经部分拆毁,余下部分,现在用作“灭鼠办公室”,县府后院堆了从船上一箱箱运来的新超效的灭鼠药,正院里挤满了领药的人:按住址个人和单位分发,只收点象征性手续费。


    柳璀在闹哄哄领药的人丛中,想象当年的专员公署的格局,那些回廊,那些庭院的精致雕木结构,院子里花树盆景,早有雨露,日有阳光,一年四季鲜花不断。


    柳璀想象母亲怀着她,挺着大肚子的样子,母亲的脸非常温柔,不像现在的母亲,光有优雅雍容,缺少女性,更少点母性。


    那个剪着短发的女子,从重庆一人乘船到良县,老远就看到山坡上一片灰黑,船靠近,才看到黑瓦、发霉的石墙和木头板房,那冒出平瓦房顶的法国教堂尖顶,只有抬头看,才可越过那些房屋,看到远处起伏的群山峰巅。


    专员公署非常气派,有点像她娘家的格局,院里有葡萄藤架,到处是花草,牡丹尤其开得艳丽。良县比她想的条件要好得多,而且历史悠久,清朝时这儿就有小火轮穿越附近两三个县镇,没过多久就有邮政代办所和电报局,后来有了长途电话,有四所学校,还有天主教女校,这使她非常高兴。


    母亲有一次无意走进一条街。那儿有一道城墙,很旧了但没有坍塌,街道全是石块砌成的,不过很少见人走动。太阳落入西山,街上人点起油灯。人多起来,穿得红红绿绿,老太婆也穿自己织的裙子,头发上盘了好多布。有家院子热闹异常,几个青年男子头上盖着头巾,正在跳丧,他们走的是女人的步子,手舞起来时是兰花指,那拖得悠长的唱调,唢呐手吹得满头大汗,边上看的人又哭又笑。


    她觉得累了,就进了一家茶馆,那儿人也不少,装束奇异。一个老太婆走过来,对她说:“妹儿,你初来乍到,哟有喜了,喝尖儿吧。”


    不一会那盖碗茶端上,一少年手执长嘴铁壶,远远地吊水到碗里。她一边看街上那些如赶集似的人群,一边喝茶,茶很像板蓝根的味儿,有点涩,不过留在舌尖有些回甜。从茶馆望出去,垒起的石墙,开了很多的紫茉莉。


    大雨倾盆而下。她困在茶馆里。不远处有叫声,她在茶馆屋檐下,跟着声音看去,是猴子,主人就是那老太婆,把猴子带走。天突然暗下来,有声音从原始森林那边而来,非常尖利,听起来非常哀伤。


    母亲回到家,丈夫很焦急。结果丈夫告诉说,那是清朝旧街,在城外了,你大着肚子千万别再去那儿。母亲问为什么呢?丈夫说,那是山里的土家和苗民节日出来赶集的地方,没开化,野得很。城墙妨碍交通,准备拆掉。


    母亲听了没有不高兴,相反感觉丈夫很关心自己,以后下班后她不再出去。她说院子里有许多竹子,她摘下竹芯泡开水喝,大清热。她经常在那里散步,翻看几本新文艺书,等丈夫回来。


    离开北京的那晚,母亲讲的事,全发生在柳璀出生前那天夜里:母亲怀着孩子,那几天觉得特别不舒服,脚肿得厉害,特地找了一双大一些的布鞋,但根本不能出门,只有给妇联请了假,她的日常工作也由陈阿姨代着做。


    半夜有人敲门。柳专员点着煤油灯在读各县区的汇报,手指不安地在纸上弹着。院子大门敲得很急,很响。柳专员脸阴沉着站了起来:妻子刚感觉舒服一点,睡着了,这下子也惊醒了。柳专员摸了摸已解下放在床头的手枪,那敲门人已进到后院里,正在和警卫说话。


    柳专员就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是驻军支队长来报告任务执行情况:说是柳专员下令搜寻的女恶霸红莲已经找到,在南华山中被路隘口埋伏的哨兵抓住的。


    负责这些事的武装部长老陈后一步也赶来了,看来支队长首先是到他那里去,老陈叫他过来找专员的。支队长肯定是因为抓住要犯来报功,原以为难以索查,已成漏网之鱼,成了个破案难题,挨过严厉的批评。所以,他与老陈都特地来汇报。


    柳专员刚要说大惊小怪,抓住一个妓女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必要半夜报告,又不需要动枪动武。但是那个地名引起了柳专员的注意。


    “南华山?”他问,“抓住人的地方,离水月寺庙有多远?”


    老陈说,“就在进香客上山的那条路上。”


    “那么说,红莲是在禅寺抓住的!”柳专员说。


    老陈改正说,“不是在寺里,是在寺外的路上。”


    “那么她正从寺里走出来。”柳专员说。


    “我就不知道了,”老陈说,他看看支队长。兴奋的支队长也被这一串问题弄糊涂了。


    柳专员想了一下问道:“人在哪里?”


    “还在山里。我们让他们明天再解过来。”


    “立即在专员公署警卫排抽一个班的兵力。”柳专员对老陈说,“精干些的,全部党员,我和你们一起去。”


    老陈有点惊愕了,他不明白这个妓女竟然有那么重要。


    “天太黑,”老陈温和地抗议说,“本地士兵才能走山路,我们的老兵不行,但新募的本地士兵中党员不够多。”


    “带火把,”柳专员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议。“快,你们分头去准备,执行命令,十分钟出发。”


    他转身回屋,投影一直到床前,看到蚊帐里妻子惊恐地半爬起来,靠在床头上,不放心地看着他。他对她说,“小事,别怕,比战争年代危险少多了。我一会儿就回,你先睡。”


    柳专员吹熄了煤油灯就走了。


    母亲一夜没有好好睡着,不安地等着丈夫回来。她早已习惯他为革命忙碌,现在也还不完全算和平年代,局势似乎更加复杂。她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夜,迷迷糊糊睡过去几次,有一点声音就马上惊醒了。


    柳专员走了很长时间,几乎整夜没有回来。等到他回到家里已是拂晓时分,他全身衣装沾满污泥,他取下手枪皮带。母亲赶快穿上衣服,给他沏一杯热茶。泡好茶,她又帮助丈夫脱掉又湿又脏的衣服,找出干净的衣裤来。柳专员却让她上床去,说他自己能处理。


    “你眼睛有点红,没休息好吧?”他关心地问她。


    他叫醒警卫员,让他去伙房打点温水来,稍作洗涮,换上干净衣服。他吩咐警卫员站在门口,别让任何人打扰,上午八点准时叫他起来,他要补一下睡眠。然后就躺到床上休息。


    丈夫一上床就睡着了,打起鼾来。母亲却没有上床,她真心疼他累坏了,情愿代他守在门口。这时听到街上有动静,似乎市嚣来得比以往更早,这一天是良县十日一集的日子,近来这一带乡间恢复了和平,但城里商人还是没有全力投入营业,集市就十分兴旺。她索性到外间屋子梳洗。警卫员在院子里与人说话,好象在劝说他们,她就走了出去。


    看见母亲出来,警卫员才说他把好几批人拦住了,免得影响柳专员休息。


    “他们说红莲被抓住了!还有玉通禅师。”警卫员忍不住告诉她,“警卫排现正在城外押着人,消息全传开了,全城都知道了。今天赶集人特别多,现在全拥在街上,说是马上要带他们进城。街上都在骂一向道貌岸然的禅师。反动派就是男盗女娼的东西!”


    母亲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丈夫赶到山里去是为了什么,她把自己有点发皱的衣衫拉平。鸟在吱吱叫,云层压得极低。她心里突然一阵不好受,胃翻腾得厉害,很想吐,就移往门槛边,扶住门框。


    警卫员没有看到她的反应,还在说,正在这时院子里又响起敲门声。


    她看着警卫员说,“轻声点去拦,别吵醒老柳。”她觉得口干舌燥,很想喝一口水,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母亲轻轻地开门进屋,她拿梳子走到镜子前,不小心把镜子弄倒了,哐当一声滑过椅子掉在地上。


    柳专员听见声音醒来,光线刺激他的眼睛,他举手挡住,那个神情,像个需要怜爱的大孩子,像还在重庆追求她的那个年轻憨厚的军官,他对城里漂亮的女人暗中有点敬畏,他后来对她说,他当时都不敢和她说话,第一次介绍见面,他比她先脸红。这让她有些感动,一个久经沙场、为人民出生入死打下红色江山的人,在她面前还如此腼腆害羞?


    母亲拾起镜子,没有碎,可是裂了一条缝。她呆坐在椅子里,“对不起,吵醒了你。”不过她的话等于白说,因为外面已经开始人声喧哗。


    这声音提醒了柳专员,那稚拙无助的神情很快消失,他马上变成这里的首长,而且面临着局势的一个关口。他伸手拿怀表看了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匆匆穿上外衣。


    母亲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看到母亲惊恐的脸色,柳专员明白她要问什么问题。他看着妻子的眼光,忽然变得肃穆阴冷――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母亲一下子语塞,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也弄不清全局。毕竟,她听到的,只是昨晚他与驻军支队长和老陈之间的一言半语。


    她将一碗稀饭端上来,不等她递上榨菜,柳专员就将稀饭灌了下去,他又吃了第二碗。房间里气氛非常沉闷,他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驻军支队长在屋外叫柳专员,说已经准备好了。柳专员与他一起往公署厅走去。


    她从敞开的门望出去,他们的身影在围廊上。她站了起来,想了想,也跟着走了出去。她无法走快,在那个水池前,她还坐下来歇了一口气。


    那些正在办公的干部,却已在署厅――会议室里了,三五成群地说话,他们已经无法走到街上去:街上已经人山人海,看见干部,他们会围上来打听。干部不知如何答复好,在这群情汹汹的时候,他们需要先听领导的布置。


    看见柳专员来了,那些人拥出会议厅,一时院子里都是人。柳专员看看干部们,果断地说:


    “镇反小组,妓女工作小组留下,其余干部请照常工作,坚守岗位,没有什么大事,一切都在正常工作范围之内。不要自乱阵脚,让反动派有可乘之机。”


    等到院子里只留下有关干部时,他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布置宣传要点,公审大会组织工作,起草给省里报告等事务。


    母亲那天觉得人很不舒服,院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街上的嘈杂越来越喧吵,而且天转眼间变得像死鱼眼睛那样泛白。她走回后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一阵阵紧张。突然院子里喧闹起来,连串嘈杂的脚步声,那红莲和玉通禅师竟然从街上被押进来了。人太多了,她担心肚子里的婴儿,就只站回廊上,不敢往前挤。


    她听见柳专员愤怒的吼声,声音很大:“解下来盖上!成何体统!”


    拥进专员公署的人越来越多,打翻了花盆,踩坏了刚刚发出芽的雏菊。那些人的脸上很兴奋,眼睛发着亮光,高声地抢着说话。柳专员叫大家安静,他说:“我们要注意政策,千万不能随着性子来,即使对反革命,也要注意我们党不虐待俘虏的一贯政策。警卫排在这里警戒,陈部长先到会场布置。犯人先关到武装部拘留室去!”


    母亲感到胸口堵得慌,气都喘不过来。她回到房间里,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但又马上吐出来,口腔又苦又涩,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缘故。外面喧腾的呼声不断地传来。她想让警卫员叫陈姐来陪她一会儿,可是警卫员一个都不在。她想陈姐这会儿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发动群众,布置会场。她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肚子饿得厉害,试着吃点稀饭,可是仍难以下咽。她去食堂,本想找点菜汤喝,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可能都去看热闹了。她挪着步子,回到屋子里,靠着床头斜躺,深深地呼一口气,感觉好受一些。


    这期间柳专员回来了几分钟,只跟她说了几句心不在焉的话。他来拿他的手枪,说是要去公审大会场地检查一下,他不愿意看到这关键性的一着有什么闪失。刚跟省委通了电话,已经同意了他的处置,他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处置。母亲刚准备问他时,他就匆匆走了,连门都没有关。


    母亲叫住他,说她今天很不舒服,请他早点回来。


    他有点生气地回过头来,但只是说,正是革命关键时刻,你也应当配合一下么,别拖后腿!然后一甩手就走了。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今天肯定要出事,她有预感,今天不对头。


    公审大会在街市中心,离公署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母亲能听见一些远远的闷雷般的呼喊,没有人来告诉她情况,她没有参加过公审,只能想象。但是她连这一点都无法细想下去,腹中开始尖锐地刺痛起来,肚里的婴儿以前一直有点动作,但从来没有这样伸臂撸腿,似乎怒气冲天要从水牢里打出来。她感到这孩子的四肢和头部在猛烈地捶击她,她的呻吟不时变成惨叫,但是这孩子似乎更加痛苦。她全身都是汗。这时警卫员经过房门,母亲赶快侧过身子,叫住他,哀求地说:


    “你去告诉老柳,再叫一下医生吧。”


    警卫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是找了柳专员,柳专员正在主持公审大会,人民群众控诉的激情如火如荼,群情沸腾,正在节骨眼上,马上要专员作总结讲话,进行宣判。柳专员请妻子千万忍受一下,他开完会就回来,他叫警卫员先去叫医生。而医生说一会儿就到。


    “会什么时候开完?”她躺在床上问。


    “肯定是把人枪毙了才结束――”


    她一听,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近乎吼喊。“要枪毙才算结束呀?”她痛得泪水满面,双眼死死地望着警卫员问:“什么时候才枪毙呢?”


    “公审完了,立即就地枪决。会场上用沙包堆成刑场。”


    母亲这才想起来,丈夫一再说要检查现场。她的嗓子沙哑地说,“那要什么时候完呢?”


    “马上完!”警卫员说,“马上就完!”


    猛地,她醒悟过来,停住哭喊问:“枪毙谁?”


    “反革命分子呗。”


    “谁?”


    “不就是昨天抓到的和尚和妓女?!”


    她一愣,自己完全缺乏经验,当时听丈夫中午说已布置好时,根本就没有猜到会是这样结果。她突然顶不住了,呕吐像喷射一样冲出来,她惨叫着:“医生,医生!”


    警卫班士兵奔跑进来,满头大汗,说:


    “齐军医正在忙着,陈姐也快临产了,说是产门已经开了,他说马上就好,马上赶过来!”


    又是一个“马上”!母亲大哭了起来,这孩子真成了要命的事。她伸出手抓住绾在床边的蚊帐一角,狠狠一拉,蚊帐就滑落下来,盖了她一脸一身。


    “医生说陈姐突然临产是没想到的事,她还未到产期。”警卫员说:“他尽快赶过来。陈姐是在公审大会上晕倒,突然早产。”


    母亲这时候听不进别人的事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对付这局面,反而镇定下来。她掀开蚊帐,只能想怎么度过自己和肚里的小生命的生死之关。


    正在这个时候,远远地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吼喊,翻过院墙门窗而来,那吼喊渐渐减弱,好象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已传不动喧腾的人声。


    母亲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重。只是这么一瞬的停顿,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扭着她的肠子撕咬,汗水把头发衣服全部打湿了,在她的嘶哑的喊声中,她没有听见会场上像鞭炮那样轻微的枪声,人们情绪激狂的呼叫。后来好象又有几声枪响。


    她一门心思在控制自己,“你要支撑住!”她对自己说,“你一定要支撑住!”她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无聊的谈话


    接连几家餐馆,桌上都装有火锅,生意好象不错,有的是围满一桌人在吃。到处听得见人们在谈论老鼠闹得如何凶,说旧城腐烂的死鼠太多,苍蝇叮过,就会传染给人,但是手脚会发出红斑,而且脾气暴躁。


    有人说,现在的毒耗子药不厉害,以前那药耗子吃了,十步之内必倒地。有人反对,说一月前天山里的农民就用这“十步倒”耗子药,毒死了一个贪得无餍的村长,警察赶到抓他,他已经毒死了自己,惨得很!


    看来全城一致同意,吃火锅高温消毒,绝对安全,所以火锅店最近生意兴旺,柳璀不觉得老鼠是个问题,在这里能传染疾病的,其实未必仅是老鼠。但她不敢大意,觉得肚子还不太饿,即便饿,她对那些又辣又麻翻腾着的火锅还是不敢试。一锅汤,那么多双筷子在里面搅。


    有的店挂着牌子,粉笔写着:新鲜河豚,峡江名菜。听母亲说过,吃河豚最佳时,应是清明节之后的“黄明节”。良县厨师其实最会做河豚,那些人做河豚却很讲究,当街剖开河豚,取出最毒的部分肝、鱼籽、以及眼睛,一样一样仔细地摘下,弄破了其中一样,都不能要。店里的人瞧见柳璀在好奇地观看,就劝她试试,吃一次。


    她笑笑,算是回绝。还是回旅馆用餐比较卫生。


    路过一家小书店,看上去装潢还不错,堂而皇之地打着广告“新书五折”。她抬脚走进去一看,都是畅销全国的书,竟然都是盗版。她在报纸上听说过南方卖盗版比北方猖狂,没想到如此明目张胆。她避开那些时髦货,挑了一本无版权可说的明人笔记小说。


    店主很高兴有人光顾,他说这地方看书人少得可怜,一天能遇上一个读书人就是谢天谢地。


    她顺着邮局的大玻璃窗走,一拐过街口,就看见了金悦大酒店醒目的招牌。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等待着三峡水库建成,一切都悬在这个希望上面,时间都似乎停止了,到处都挂着“开始蓄水倒计时”的标语,金悦大酒店三十层楼顶上,在一个“东方明珠”式的铁塔,悬挂着倒计时的大霓虹灯,上面的秒数不停地闪动,真是个争分夺秒的架势。而在那个旧城,人们工作都似乎在梦游,一切都在等,时间一到,过街的老鼠突然就变成了童话里的王子。


    柳璀来到二楼西餐厅,点了一个意大利通心粉,一份牛肉蘑菇汤,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难怪没什么客人。但是两排女招待照例站在那里,穿着传统的丫头对襟衫,毕恭毕敬地站着,这顿中饭可能就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了。


    柳璀很不习惯中国新富的封建派头,在北京她凡是看到这种排场的饭店,掉头就走,但是在这里她没有挑选,只能忍受着这些“仆女”为她站着,没有采用沿海一带盛行的跪式服务,就算万幸了。


    菊花茶端上来。等菜时,她拿出地图来看,背上却有一点儿感觉:服务台有人打量她,她朝那边看过去,人是有几个,却都没有朝她看。这个酒店里住的客,看来大多是生意人,或是工程技术人员,一个个都是西服毕挺,气宇轩昂的人物,女客也都是注意仪表的精致角色,她本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没有她们会打扮之外。


    柳璀喜欢原色,拒绝鲜艳图案的衣服,讨厌花边内衣。一点不像母亲,自己设计衣服样式,贴近三四十年代,大都用一些丝绸棉麻质地的料子,请裁缝做的,非常合身。柳璀不管里面是裤子还是裙子,外面都加件宽松的黑风衣。用母亲的话来说,柳璀自己把好好的身材遮没,成了平平板板的职业女性。


    她没有高傲到拒绝任何化妆,但是总是弄到让人看不出来她在脸上涂过什么,画过什么,每次抹口红,都要用纸巾沾到看不出有口红为止,求个素雅。她从不画眉,她是天然美眉,不粗不细,不散不乱,如精心描出来的那般匀称。


    大概是她穿得太随便了,所以反而引起人注意吧,她想。


    饭后她小寐了一会儿,半睡半醒的。奇就奇在她睁开眼睛,觉得可以了,正起身伸出脚去找鞋时,电话响了。


    “不会又是路生吧,”她想。“我已经让得太多,这个人应当知趣,给我一点空间。”


    她让那电话多响一阵,才拿起电话,不是丈夫,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的是本地蓝青官话,说是太打扰李总夫人,务请海涵,他是金悦大酒店的经理,不知道夫人对他们的服务有什么特殊要求,他们一定努力做到。


    什么“李总夫人”!柳璀看了一眼窗外那青山,这玻璃窗上不可能爬着人,难道上午她与李路生的通话被偷听了?这些人来混闹个什么?在这库区有没有隐私可言?也有可能那个阚主任手下就专有一班子喽罗,做这种勾当。可是李路生已经知道她在这里,这些人有什么必要露底?


    她想不出其中的逻辑,这人的态度太谦恭,她心里一乱不知说什么,就谢了对方,表示暂时没有要求,想到再打扰吧。


    她刚想放下电话,那经理又说,能否劳驾夫人,如果方便的话,望能移步下楼到大堂,他想拜见一下?


    柳璀这才觉得有名堂,她强压着内心的不快。“这是李路生要求你们做的事?”


    对方支支吾吾,没有直接回答。


    她不免有些好奇,难道李路生这次一定要把殷勤献到底,让她心软下来,“降服”她。从送香水开始,整个班子全体出动来围攻她?他以前谈恋爱时都没有拿出这样的缠人功夫。


    “那我这就下来。”柳璀说,她倒要看看这些人能满足她什么要求。她取掉进房卡,房间里骤然黑了,她相当生气,但不知道该对谁发火。毕竟对方只是把她的“底细”打听下来了。并没碍她什么事,不过她有理由生气,她有理由恼怒,这个天罗地网让她很不舒服。


    她冲进电梯。“特殊服务要求”?这个旅馆虽然是四星,但是设备装修得很不错,电梯挂顶里是无影投射小灯,边上镜框贴着餐食诱人的照片,桑拿按摩美容院照片,健身房游泳池照片,有点俗气,不过哪里的旅馆都是这样,五星的趣味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的地方都擦得银光锃亮,地毯一干二净。


    还有,房间里和浴室各插有一枝红玫瑰,倒是相当有雅趣。这个旅馆的经理该是一个有点想法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算四星。


    大堂里的棕色皮沙发上坐着几个男女,有的在看报,有的脸上一副等人模样,有的在聊天,想必要见她的经理就在其中。她径直朝旋转门走去,故意不理,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马上被叫住了,有人轻声柔气地在背后说:


    “柳璀博士,请稍等。”


    总算这次没有“李总夫人”,而且此人知道她的学历头衔。她转过身来,看到两男一女,女的很知趣地往后靠,不知是秘书,还是其他什么角色,男的也都年龄不大,文质彬彬,西装领带也合适,色彩也协调,个个都是春风得意的新派人物。


    “我是这里的经理,”一个脸显瘦的男的走上来伸出手,“姓郑。”他掏出镀金名片夹,双手轻轻拈起一张,恭敬地递给柳璀。另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走了上来,他赶忙给介绍,说这是他的朋友,良县政府什么办公室的汪主任。


    “柳璀教授,久仰久仰。”这个汪主任更打听得详细,连她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兼课的头衔都知道。“能否请柳教授到咖啡厅坐几分钟?”汪主任说。“就在那边。几步路。”


    柳璀望了望大堂另一端安静的咖啡酒吧池,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付这个客气的主任,坐几分钟也未尝不可。她还没有听清楚,这个人是什么人物,什么办公室的主任?她点点头。


    两位男士很绅士在前领路,那位女士则落后半步陪着柳璀,也不说话,只是面含温柔的微笑。


    咖啡桌椅全是竹器,不过桌子中间镶有玻璃,压着苗家绚丽的绣片。他们坐下后,那戴眼镜的男子才说清楚,他是良县“迁移办”主任。


    迁移办,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样,柳教授难得来此地,我也不愿意浪费你的宝贵时间,”汪主任语气诚恳,没有绕圈子,说话也不亢不卑。“这里有个比较重大的情况:有人想借迁移费问题闹事。”


    柳璀惊奇地看了他一下。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什么迁移问题,只是听说过这事:在三峡静态总预算五百亿,其实有一半是迁移费,平均在每个迁出库区的人身上要花上三万元。


    “现在有人鼓动,主要是郊区农民,来迁移办索要现金。”


    “国家说好给他们多少钱,给他们就是。”柳璀一干二脆地说。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汪主任说,“柳教授看来不清楚,这每人三万,包括迁居地基建费,建房费,搬家费,路费,新区开发费等等。国家政策是,等迁定了,才能逐个与迁移居民算清帐。我们相信人民群众是明白这道理的,很多人一辈子没拿到那么多现金,表示非常感谢政府。”


    咖啡端上来,冒着浓浓的香味。咖啡厅池有个台阶,上面出现了三个身着绿绸衣的少女,舞起来,柔和的灯光下,歌手出现,唱的是电视连续剧里的歌“爱江山更爱美人”。柳璀往那边瞅了一眼,少女们正扭着腰肢。


    柳璀往里加糖块,用勺慢慢搅动,她说:


    “那么现在有什么可闹的呢?”


    “有坏人煽动说,良县政府挪用了这个钱做投资,做股票债券去了,而且投资失败资金无法收回。附近几个区镇的人正在聚集,准备上街。”汪主任皱着眉头说。


    “良县政府挪用?”柳璀不是傻瓜,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政府里面什么人能挪用?你是迁移办主任,你最清楚。”她的话很尖锐,而且她明白了找她没有好事,站了起来。“我实在外行,我不耽误你们时间了。”


    那个汪主任也着急了,“李总说过的:三峡集资多途径多方面进行;现金如果存银行,定期利息才二分年利。投资能生利,浪费利钱就是浪费人民的钱!”


    柳璀忽地转过身,尖刻地对他说:


    “你找你的李总说去,我从来不问这种事,现在更不会沾边。”


    汪主任站起来,柳璀以为他真的要拦住她的路。但是他依然很客气,他只是说,“良县迁移办资金的流动情况,李总是知道的。”


    柳璀听了这话,却不走了。她上上下下把这个汪主任端详了一番,“你的意思是,”她一字一字说道:“李路生与你们伙着把迁移费用来投机了?你能提出证据吗?”她又逼上一步,“有证据为什么不去给百姓看一下,让他们别在良县闹?”


    汪主任慌了,忙说,“没有,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柳教授,请听我解释。几个坏人闹事,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处理。而且已经去做解释工作。我们只是希望李总今天晚上来,不会弄出误会。”


    “什么误会?”柳璀觉得这个汪主任越说越不像话,索性坐了下来:“你说说清楚,什么误会?”


    看见柳璀认了真,准备听,汪主任反而神情平静下来,跟柳璀作耐心解释。


    “首先,李总要来良县视察,明天外商融资团各分团都集中到此地,这事谁也不知道,这些坏人却正好找这时间闹事,你说会带来多大损失?”


    “总不至于是我告诉良县人的吧?”柳璀嘴上还是不想饶过他,不过已经明白这人为什么急得那样。


    “当然不是。不过正好柳教授在这里,柳教授可以看到我们是尽了努力的。”


    柳璀心里“呀”了一声,明白了底细,这些人费尽心机,还是要递一句话而已。


    她看看这两个人,那酒店经理有意往后躲:这本来就不应当是旅馆经理的事,他只是帮朋友忙而已。但是柳璀听到这样的话,看见汪主任脸上展现了会意的笑容,她更恼火了。


    “我什么也不说!我完全不了解情况,说甲说乙都可能是误报军情;我最后重复一次,我从来不管他的事。”她站起来,“我一个人在这里路过会朋友,跟李路生没有关系。”她有些烦自己了,怎么卷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中来。“我想,我不会记得今天的会面,你们最好也忘记。”


    汪主任却对她的话连连点头称是,他说,“柳教授到我们良县,我们应当尽量给予方便――或许柳教授对我们这儿的改良基因南青三号水稻普及播种的情况感兴趣?去年我们从杂交后代中筛选,让转位因子用同位标记作探针,再筛选带有同源转位因子的目的基因,实现了大面积种植,提高产量百分之二十五的成绩。”


    柳璀大吃了一惊,这个主任的调查做得真不错,什么都打听出来了。说实话,她对南青三号的种植情况还真的感兴趣:她刚看到一个内部报告,有人对这种改良基因品种的实际种植价值提出了挑战。她很少遇到基层干部对基因工程感兴趣,能说得出头头道道的,更少得可怜,看来这个姓汪的小子还是个有心人。


    “柳教授若有时间,我们可以去看看,实验田离这里不远,西山坡上开出的几十亩丘梯田,我们有意用了产量不高条件不太好的田,看看有什么成效。开车去不用半个小时。”


    台上竟唱起了英文歌,“红河谷”什么的,那些词有一大半唱错,也照唱照舞。柳璀不由得皱了皱眉,抬起手腕看表,离晚饭时间还很早,反正她已经说明了自己的态度,谅这汪主任也不敢再用什么迁移费的事来麻烦她。机会难得,这个汪主任,迁移办的,是什么动机来管基因水稻,就不去管他了。


    “高产种植,是安置移民的一个重要环节,”汪主任好象明白柳璀心里还有疑惑,“这是我们工作的重点。”他再也不说什么迁移费的事。


    “闹事”的群众


    不管柳璀跟汪主任一起出去是什么冲动,她不久就明白上当了。


    汪主任兴奋地用手机立即布置,一辆不知藏在哪里的银色奔驰开了出来,停在酒店门前。那车与这个半生不熟的城市完全不相称,跟这个旅馆倒是挺般配。一直坐在一旁一声不响的女子,说是迁移办的干部,也陪着上了车。她穿着套裙,但是披了根法国皮尔卡丹的花丝巾,妆化得极浓,眼影闪闪发亮,口红用了与丝巾一样的大红。柳璀看了看这个打扮过分的女干部,想起了陈阿姨和母亲那样当年的女干部,最讲究也不过是有束腰皮带的蓝咔叽列宁装。她知道这是不能比的事,但是她不想与这个女人搭讪,就坐到了司机边上的前座。


    车开出去五分钟后,她感到此行大为不吉――他们的车沿着新城最豪华的横贯大街浣纱路开,刚接近良县政府所在的中心花园广场,就被一名警察拦住。


    警察举手拦车,低下头看窗内,问司机什么单位,说是得检查证件才能放行。但马上他看到了汪主任,就敬了个礼,交换了几句话,就让开了路。柳璀没有懂他们说的话,她没有注意听,因为她发现前面街上好象有什么事,好多人拥簇在街道上,面对良县政府机关那实在漂亮的新大楼。


    当车子缓缓驶近时,柳璀发现那大群人中间,有人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好象是大信封,上面写了一些字,有近百人在政府机关白楼的石阶下静坐。拿信人的前面有一排穿制服的警卫,那坡石阶前也有警卫。不过不像是刚才拦住他们车的那一类警察。


    汽车停了下来,汪主任给司机关照了几句话,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柳璀突然就明白他们不是碰巧路过此处,看来他就是直冲这个地方来的――这个事情与他这个迁移办主任直接有关,他就是想在场,“向群众解释”,他有意将柳璀带过来。什么目的,她还不十分清楚。仅仅是让她做见证人,证明他尽到责任做劝说工作?


    她想起来这个汪主任费尽心机来找她,原先就是说为了有人就迁移费问题闹事。这不就是到了“闹事”地方来了吗?


    柳璀懊悔自己一言答应了汪主任去看南青三号水稻。汪主任不会毫无原因地对基因工程感兴趣,更不会在慌乱的时刻,有这等闲工夫陪她去看什么试验稻田。她早知道自己的毛病――这门专业,行外人所知太少,在她看来,对基因工程人人应该感兴趣,整个世界将发生巨变,但是一般人只是朝她翻白眼。


    柳璀问司机朝什么地方开车。


    司机说不走,就停在这里。


    后座的那位女士,觉得柳璀可能在担忧,就说:“不碍事,就在这里很安全的。一会儿汪主任就回来,我们就去西山坡。”


    既然是“闹事”,柳璀马上联想起电视新闻上出现的图景,世界上任何地方闹事,先砸汽车,翻过来,点一把火烧起来。把这么豪华的一辆车停在这里,不是自己找事吗?应当及早驶走。不过她已经不想弄清楚这些人在干什么勾当――她现在明白一旦她的“夫人身份”暴露,在这地方就没安静可言。


    她原以为李路生负责工程管理方面,不清楚他直接卷入到那么多事,甚至包括库区迁移这样的“事务性”工作。


    想到这儿,她实在无法坐下去,也不想去看那个什么鬼水稻。她猛地一下打开车门,那位女干部刚想跟她说什么,手一伸好象抓住她似的,她却已经走了出去。女干部也赶紧走出汽车,站在马路上,却没有跟上来。


    她只想躲开这个汪主任搞的名堂,匆匆朝人群聚集的相反方向走。但是走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对,人群中冒出一个她熟悉的面孔,在挤挤搡搡的人群中一闪而过。她停住了脚步,朝人群那边望过去,汪主任正在那儿做工作,在用本地话激动地说什么。那些静坐的人都站了起来,大部分人在听,但有的人在反驳。那张引起她注意的脸是谁呢?她在这里能认识什么人呢?


    其实她只要走出了库区干部圈子,谁也不会认识她,她是个安全的旁观者。有什么必要非躲开不可?


    她想起那张脸,对了,最普通不过的半乡下县城人,即使理了个平头,也看得出头发稀疏,永远带着谦恭的神情。她想起来那是陈阿姨的儿子,叫什么陈月明。他不是在庙里涂描山水吗?


    柳璀故意躲开那辆奔驰车,来到街边一个挂着柯达广告相片店前,那店有三步台阶,她走上去回头看,人群中那张脸被围观者大大小小的脑袋遮蔽着,只是有时才显出来。对,肯定是月明,还是穿着他那件中山装,只是洗干净了墨迹,或许是换了一件。


    陈月明怎么到了这儿?他来做什么?她干脆走下台阶,走进人群之中,这才看清楚,月明手里也拿着一封信,很大的牛皮信封,神情异常焦虑。她再走近一点看,拿着信的人实际站了一排,一共只有六个人,信封上的字有的是用毛笔写的,有的是用墨钢笔写的,却是“致良县市政府:关于迁移费中的什么什么问题。”她看不太清楚,那些人在动,而且有的字迹太小。好象是“基础工程扣款”,“房建扣款”。她瞅住一个空档,终于看清月明手里的信封上写的是“小学生教育”。


    陈阿姨说过,月明是郊区小学教师。柳璀突然想起来。


    汪主任正在高声地回答他,“迁移居民的儿童教育,一律由迁入地就近上学,这是政策。”


    月明说,“政策中也说,迁入地教育设施上有困难的,可以适当补贴。”


    “这要双方讨论解决,具体问题具体解决嘛,不可能一律对待。”汪主任把眼镜推了推。


    “学生耽误不起,一搁就是一年,再搁他们干脆就退学不读书了。农村的孩子本来家境就贫困,读书难,一直是个大问题。”月明声音高了起来,几乎是在嚷嚷。周围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柳璀觉得这个问题月明肯定有理,但是如此迁徙,恐怕小学生失学是难以避免的事。如果能给对方学校金钱补偿,不失是一种办法。迁移费闹出的风波,似乎不应当与教育费这种开支不大的事纠缠在一起。但是双方都很激动,并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可能方言的对话,她听得不够真切。她倒很想听听清楚,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已经闻得到周围人身上的汗臭。围观者中几乎没有什么年轻妇女,所以人们看到柳璀像个外地来的女子,很自觉地闪开一点,避免挤到她。


    汪主任这时显得很有耐心,不太像她初见到此人时那种青年才俊盛气凌人的样子,很像一个地方干部,说的是本地群众的土腔土调,姿势口气都像饭馆里本地人,甚至也那么高声吵吵闹闹。


    月明早被人挤开去,他的问题从争论中消失了。那些人似乎在要汪主任代交信件。他本来举起的手往后缩,好象是在推托,他不能直接收群众来信,应当交到有关部门。


    “迁移办就是有关部门。”


    “不对,信访部才是有关部门。”汪主任说,“很多事不是迁移办能解决的。”


    人群中有人在吼什么。汪主任挥挥手,好象说他不能负这责任。就在这时,柳璀突然听见警车声在背后响起,她回过头来一看,全副制服的几十个警察已经从人群四边包围上来,手里提着警棍。


    警长在吹笛子叫人群散开。柳璀这才注意到周围起码有几百人在聚集围观,而且下城那些棚区的居民拖儿带女,一家老小都来了,举着纸块,上面写着他们的困难和要求。道路已经完全堵塞,两边的汽车在耐心地等着,没有按喇叭。


    警长喊叫:“散开,回去。”警笛吹响,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就按一定阵势压了上来,手里警棍乱挥,人群马上抱头乱窜,分散往四周跑。边上的警察用警棍指着方向,让那些人穿过他们中间。跑到圈外,就不再问,那些人站远了,依然在围观。


    柳璀脑子一下卡住,想自己没有必要走,她只是观察者。当然其他大部分人可能都是围观者,但是她觉得自己不一样,逃跑,似乎意味着她犯了什么错。她有什么错呢?


    她正在犹犹豫豫时,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办,发现自己身边已只剩下七八个人,连递交信件的人都没有留在那里。想必是看见这阵势,丢下信跑掉了。她还没有明白得过来,就被警察用警棍拦住,不让走了。


    她回过头找那个汪主任,他早就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的。这时,她看见在石梯那边两个警察把一个人压在地上,猛踢那人。月明就站在警察划圈的边上,他没有逃走,反而奔了过来,去拉打人的警察,结果被后面的警察一警棍打倒在地,按定在石梯上。


    柳璀心里一着急,刚要往月明那边奔,她的手臂被两个警察牢牢抓住,警车已经开到面前了。


    这个该死的小地方,警察的制服装备倒是相当整齐现代化,警车却旧得油漆剥落,铁门摇晃。警察也比较奇怪,一个个楞青头小青年,黑皮靴都擦得雪亮,逮人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她的手臂被捏痛,忍不住大叫。


    “叫什么?”警察刚要朝她挥警棍,一看她是女人,不是本地人,便疑惑地放下了手臂。


    他们叱喝一阵,把人往车里推。看到警察抓人,人群已自动散开了,“闹事”也已经结束。但是她明明确确地坐在警车里了,而且车门啪地一声关上,从外面闩上,只剩下带铁栏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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