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誓拉存款三千万

3个月前 作者: 陈一夫
    谭白虎对美女行长的担心果然应验了。就在他捡到手枪的当天夜里,在东方遥远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龚梅又从家里回到了支行,一副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样子,竟然把自己锁在她二楼办公室里,一宿再没出来!


    这一夜,谭白虎从漆黑一团的窗户上,隐约看到美女行长办公室彻夜亮着灯光!他仿佛还从楼板的传导中,透过王杰那首凄婉的《回家》之歌,隐约听到随歌声一起传来美女行长的呜咽之声!那呜咽之声伴随着悲凉的歌,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一直绵延到了天明:“那刻着我名字的年老的树,是否依然茁壮?又会是什么颜色,涂满那片窗外的红砖墙?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希望,谁又知道这段路是如此漫长……”


    孤独的谭白虎,虽然因为自己心中美神的哀怨,在王杰《回家》的歌声之中一直未能入眠;多情的小保安虽然猜到美女行长两口子明摆着是闹了别扭,而且这别扭弄不好还与自己狗拿了耗子、没拍好的马屁有关,但是,任自己咋样在单人床上兔死狐悲地辗转反侧,任自己咋样思前想后、抓心挠肝地夜不能寐,他却始终都没敢溜下二楼来,去安慰一下他心中的美神。他担心自己落花虽有意,美女流水却无情。他心里明镜似地清楚:这个雷池可不是随便能越着玩的啊!


    天已大亮的时候,谭白虎才眯眯糊糊地睡着了。


    一早,当谭白虎下楼来,准备到营业大厅的时候,却见美女行长正从外面小风一样地飘进来,穿过营业大厅,连呼哧带喘地爬上楼。她的手里抱着满满的一大抱床上用品及洗脸刷牙用的瓶瓶罐罐!


    “龚行,您跟老康这是……”谭白虎不知道怎么问好了。


    龚梅当然不会向这个小保安揭开自己昨夜痛苦的记亿,便故作欢欣地惨然一笑,再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准备打持久战啦!”见谭白虎一副呆头呆脑的混沌样子,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换上领导的语气,打岔道:“一会儿,你去找一下左经理!”


    不等谭白虎再问什么,龚梅就已经“咚咚咚”地上了二楼,并在办公区里消失了。


    五一支行业务部的左经理,名叫左忠堂,与清代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左宗棠的名字谐音,其已逝老父望子成龙的意思跃然名外,就是:自己这儿子再咋没出息,也要与左宗棠齐名呀!


    左忠堂年有四十许,是个老银行了。为了能在银行里有个升迁,不辜负九泉之下的老父望子成龙的厚望,他硬是大专毕业考本科;本科毕业考硕士;硕士毕业还要考博士。一路的考来,真是考白了少年头!虽然他是博士在读,虽然他把自己武装得满腹经纶、理论颇多,但就是存款拉不来、贷款放不出,受累于经营业绩不高,一直在龚梅手下窝窝囊囊地当着一个科级的部门经理。这是他的心病,也是他要完成老父厚望的雄心中一块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这阴影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得他无法透过气来,也几乎压歪了他的性格与灵魂。


    左经理是主动找到谭白虎,并安排他到公司业务部作客户经理的。


    此时,瞥见原来的小保安、现在的小职员一副喜形于色、乐不可支的神情,左忠堂把黑黑的瘦脸拉下来,瞪起小小的三角眼,半呵斥、半提醒地说:“甭美!小职员比小保安的工资高三倍不假,可你不知道吧?小职员的压力却比小保安高三十倍!”


    谭白虎心里依然放着灿烂的烟火,得意洋洋的,嘴上也忍不住地笑:“不怕,我是农村来的。自幼能吃苦!”


    左忠堂冷笑两声:“光吃苦也没啥用!你得板儿上钉钉儿(注:地方话,意为:肯定、保证)地拉来存款!三个月之后,日均存款额不足三千万,那您就还哪来哪走得了!”


    谭白虎本来还是个二愣子,根本不晓得日均存款三千万是个啥子概念。他依然初生马犊不怕虎地满口答应:“成成成!你们能干,我就能干!”


    见小职员转身要走,左忠堂高声叫道:“等等!”


    谭白虎赶紧虔诚地把干瘦的身体转回来。


    “听说,你发现一张错币?”


    谭白虎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左忠堂用鼻子“哼”了一声,而后不屑地摇摇脑袋,说:“你怎么就那么傻!”


    小职员依然不知所指。


    左忠堂一针见血地教导道:“记着,客户的合理要求,你永远不许说‘不’!而且,发现一张错币,可是一个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要是自己拿一百块给人家兑了,你小子除了当一回活雷锋,自己也发大财啦!”


    “发大财?换一张错币凭啥子发大财?”小职员被左经理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左忠堂高声笑起来:“今天报纸上还登了:一张五元的错币被收藏家以二十万的价格买断啦!!!”


    脱掉保安员非警非军的一身皮,换上银行职员高档的西服,谭白虎只兴奋了几天,便现了原型,山穷水尽地傻了眼。原来所谓日均存款三千万的任务就是要求在自己的吸存帐号上每天要保持三千万的存款!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初中生,虽然买了一个大专学历,但毕竟既不认识一个企业老板,更不认识半个有钱的大款!他依然没有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脱胎换骨成为职业经理人,哪儿来的拉存款的路子?上哪儿找三千万人民币再每天趴在自己的吸存帐号上?!


    他的大脑几乎抑制了,但是,像一条出水的鱼临死也要挣扎一样,还是能思索出厉害得失:这要是三个月没完全任务,可到啥子地方混饭去?还继续当小保安?他凭啥子就此承认自己是狗屎上不了胎盘呢!


    他急了,嘴上急出了大泡,晚上倒在单人床上,只会握着捡来的手枪不住地发呆。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眉心,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忽然想到了抢银行。于是,他的心脏像触了电,不由得一激灵:这把手枪咋会掉在五一支行的门口呢?会不会有人真准备抢五一支行?


    不详的念头在脑际像流星一样地闪过,他立刻感到不寒而栗、心惊胆战起来。


    意淫毕竟是虚幻,拉存款才是生存的硬道理。天一亮,谭白虎重新把手枪藏在地砖下面,又急急忙忙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赶紧忙活他拉存款的事情去了。可是除了一个五百块钱买来的假文凭,别无长物的谭白虎,除了求在市分行工作的老乡任博雅想辙之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再别无良策了。


    任博雅人虽长得白净而英俊,其实一丁点儿也不雅。他没有任何学历。在空军当了几年地勤之后,复员了,却不甘心回老家务农。可在诺大的北京市,他又找不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正踌躇间,他幸好找到了一个在保险公司卖保险的老且丑的女人作了老婆,而老婆的舅舅又恰好在五一银行的总行作行助。于是,由老婆求舅舅,由舅舅吩咐市分行,由市分行给他终于在机关党委办公室找到了一份甭用拉存款的闲差:负责管理党员学习材料、分发报纸,每月工资也不少拿。


    “老弟,师傅领进门,修行可是在个人!我早就扶你上马,你难道还要我扶着走路吗?”任博雅有意拿出一丁点儿雅劲儿,借此表示对谭白虎不温不火的不满。


    谭白虎也算聪明人,自然早就提来了两瓶家乡最上等的老酒来堵任博雅的口。他厚着脸皮,辩解道:“老兄,你以为基层的小职员像你一样滋润吗?小职员比小保安的工资高了三倍不假,可压力却涨了三十倍!拉存款的指标是硬的,完不成任务我可就又下马啦!”而后,自己嘴上急出来的大水泡指给任博雅瞧,以证明自己并不是空穴来风。


    任博雅把两瓶上好的家乡老酒放进自己的保密柜,瞧在老乡嘴上急出一个大水泡的份儿上,无奈地拨通了保险公司梦幻支公司的电话:“老婆,你路子野,你给踅摸(注:地方话,意为:寻找)踅摸!我这儿有个老弟要存款,你那儿的保险收入能不能……”


    “我路子哪儿野呀!”对面传来了老婆的声音,麻利儿脆:“拉存款?没门儿!让他先帮我卖保险!”


    任博雅望一眼脸上先透出感激的一缕光、后飘来惊恐的一片云的谭白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挤巴着自己美女一样标致却比美女大一号的丹凤眼,接着对老婆诉苦:“他和我一个德行,在北京都是土包子!半个有钱人都不认识,咋样给你卖保险嘛!”


    老婆的声音又传来了:“让他们支行每人先买一份人身意外险!现在抢劫银行的这么多,那么多的银行同志英勇斗歹徒,最应该上保险啦!”


    任博雅无奈,为了敷衍谭白虎,只得硬求老婆:“得得,你先把公司老总给他介绍了,他们支行买不买保险,你们再具体商议嘛!”


    老婆仿佛明白了英俊老公的为难处境,在对面压低了嗓音说:“我们卖保险的,还不如你们拉存款的哪!保险收入一出单,立马儿就划到总公司了,我们哪儿来的钱往银行存呀!”


    任博雅怕老婆的声音被谭白虎听了去,自己无法摆脱谭白虎的纠缠,便先“哼”了一声,而后一语双关道:“支公司的钱即便不能直接存,还可以介绍总公司存嘛!”见老婆还要分辨啥,任博雅索性堵上了老婆的嘴,“我知道你和总公司的侯董事长熟悉,谭白虎拉存款的事儿,你保准儿能帮上忙!”说罢,赶紧把电话挂断了。


    谭白虎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却是个明白人,见任博雅一副精明诡诈的德行,就晓得此时的任博雅明摆着是和他老婆一道唱双簧,在拿自己开涮(注:地方话,意为:糊弄),保险公司一行也必然毫无所获。但是,无奈的谭白虎只能做此次无奈之举,还得去!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现在依然要归入城市贫民之列的谭白虎,没有钱给自己买保险,自然对保险公司一无所知。他刚进入梦幻支公司的楼层,还没有走进大门,就仿佛来到了汹涌澎湃的大海边,听到了潮水一般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号和鼓掌的声浪:


    “爱!我爱保险!拒绝是成功的开始!”――“啪!啪!啪!”


    “卖出五十单,完成月指标!”――“啪!啪!啪!”


    “完成月指标,誓卖五十单!”――“啪!啪!啪!”


    谭白虎带着好奇心正准备寻声而去,却被总台小姐挡在了大厅门口:“先生,您有啥事儿?”。


    “我找……找……”谭白虎嘴上支支吾吾、含糊其词,细小的眼睛可没闲着,寻声四下里紧着踅摸。


    只见梦幻支公司的大厅里,黑压压坐满了身着统一蓝装的员工,千人一面地都随着一个老女人鼓掌、振臂,齐声高喊着口号,一副群情振奋的样子。


    “没啥好瞧的,我们齐总监正进行敬岗爱业教育呢!”总台小姐把身体直对着谭白虎,一副要把他压迫出大厅之外的意思。


    “喊口号也算敬岗爱业教育?”谭白虎避开小姐的步势,有意赖着不动窝。


    “激励!就像强心剂,是克服畏惧心理的关键!”


    “有用吗?”谭白虎将信将疑。


    “激励员工是我们梦幻支公司的促销法宝!前一天被拒绝得心灰意懒的推销员,经过激励之后,就像一针打了下去,又能重新精神饱满地卖保险了!”


    小姐的话立刻让谭白虎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他不由自主地随着浪潮一样的人声,轻声喊了一句:“爱!我爱银行!誓拉存款三千万!”他已经举起了双手,还想“啪!啪!啪!”的鼓掌,但是,在小姐审视目光的注视下,他实在没好意思拍。只得把已经高高举起的双手悻悻地放下来。


    “爱银行?拉存款?”小姐如梦初醒:“你是银行的?”


    谭白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不知如实交待了自己的身份是福还是祸。


    “你是来扫楼的?”小姐颇为会心地笑了。


    谭白虎倒对小姐的话不知所云。


    “顺着楼道走,见一个推销一个!”小姐见谭白虎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便毫不客气地揭露起来,“这些低级的扫楼推销已经让我们的业务员用烂了,也把保险公司的牌子搞臭了!你还是快走,甭在我们这儿,让银行再丢人现眼了!”


    谭白虎见小姐言语犀利,对自己越来越不客气,下面恐怕就要发展到直接下逐客令了,赶紧委委琐琐地支吾道:“我找齐美丽,拉不成存款,还不能坐一会儿?!”


    大厅里冷不丁儿地走出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笔挺的蓝西服,系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眼珠黄黄的,笑眯眯地走到谭白虎的身边,对总台小姐说:“让小伙子进来嘛!要是我们支行的行长们都有这种扫楼拉存款的精气神儿,还怕什么银行竞争?何愁业务指标完成不了哟!”


    谭白虎正诧异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女人齐美丽却恰逢其时地走出来了。


    齐美丽一点儿也不美丽。没有半点三围的身材,尖嘴猴腮的长相,高颧骨把两条鼻沟夸张地异常清晰、明显,那西北高原上地沟一样深邃的两条鼻线,从颧骨左右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角。


    齐美丽已经讲完了话,口号也喊得足够累了。她真感到人活着不容易,那边儿刚激励完卖保险不利的员工,这边儿还得通过撒谎支应掉拉存款的银行关系户!


    虽然感觉累,但是齐美丽依然满脸都是灿烂的阳光,格外热情地高声道:“你们都到我办公室坐吧!”


    谭白虎刚要自我介绍,齐美丽伸出一只干瘦的小手,先开口了:“甭介绍我也知道你姓谭!和速发银行的马行一样,都是来拉存款的!”


    谭白虎在业务上必然是个雏,头发虽然不长,可见识也很短。他见齐美丽揭了自己心里不足为外人直接道的老底,而且自己还没开口就遇上了规模更小、机制更活的速发银行马行长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同业竞争者,不知不觉地红了自己方而大的瘦脸。


    果然,谭白虎最担心的事情依然发生了。齐美丽告诉他,保险公司的存款被速发银行的马行长捷足先登地拉走了。谭白虎心里立刻如同装了一块大冰坨子,又沉又凉的。


    当灰溜溜的谭白虎情绪低沉地离开了保险公司的时候,眼前的树,在他的眼里,已经不再是绿色,而是阴暗的灰色;鲜艳的花朵,在他的心目中,也不再美丽,而仿佛是一张张狰狞并嘲笑他的鬼脸。


    他已经无路可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等待着他的命运:脱掉潇洒气派的行员制服,重新穿起那身不军不警的保安皮!


    突然,仿佛从天外飞来一片祥云,他的手机响了。


    “是小谭吧?”是老女人齐美丽的声音。


    谭白虎以为齐美丽是要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自己了,便有气无力地答:“齐总监,您说。”


    齐美丽给自己先涂脂抹粉道:“刚才马行在我这儿,我没敢跟你说。一个呢,是马行的速发银行,虽然规模比你们合作银行小,可机制比你们的更活,他们在我这儿买了许多保险,马行又是分行的行长,我就不得不把存款给他!”


    谭白虎压根儿就不晓得齐美丽根本无权支配保险公司资金的事实,说得全是谎话,他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小谭,你听着呢吗?”


    谭白虎像霜打的茄子,再有气无力地“哼”一声。


    “这第二呢,可是个好消息!”


    “啥子好消息?”谭白虎立刻支楞起耳朵,腰杆也挺直了。


    “你不是要拉存款吗?”


    “对!”


    “不是要大笔的吗?”


    “当然!”


    “我有一个朋友,叫阮大头,是至大投资公司的老板,他那儿有两个亿美元哪!据说,倒腾出来的人民币也不少!刚才,我跟速发银行的马行,一丁点儿信儿都没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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