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故事两篇

3个月前 作者: 汪曾祺
    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沛,如同牛犊马驹。竹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便即携归,养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方拟升火煮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一碟,香辣开胃。


    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


    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


    一日,此种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


    “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


    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入。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


    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爱,易于速老。


    一九八五年四月四日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


    ——《红楼梦》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


    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喜鹊。他说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


    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


    “这是什么时候,扇扇?!”


    “是乌鸦。”


    “他说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钩鼻下,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


    “是老鹰!——他说什么?”


    “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


    “什么‘小猫菜’、‘老猫菜’!”


    “——‘有粮借两担’——”


    “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不借给他!——转来!”


    “……”


    “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


    “我爹说他没在家!”


    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它哭穷,我去跟它借粮去。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


    “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了,盆光啦,瓮浅啦。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


    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198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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