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一)

3个月前 作者: 高阳
    世祖名福临,崇德三年正月三十生于盛京,生母即孝庄太后(当时的称号为永福宫庄妃),太宗第九子。


    太宗以博尔济吉特氏为皇后,即后来的孝端太后,崇德元年册立,称清宁中宫;同时以崇德元年以后出生的儿子为真正的皇子。孝端两侄,即孝庄与其姊,皆封妃;孝庄之姊封号为关雎宫宸妃,有殊宠。前一年七月,宸妃生子,行八,太宗为之行大赦。但就在世祖诞生前不久,皇八子夭折。否则,皇位将很难由世祖继承。


    世祖即位时方六岁,顺治八年亲政,方十四岁。当时的满洲人,生理、心理皆早熟,这年八月行大婚礼。皇后是他嫡亲的表姊,为吴克善之女,长得很美,亦很聪明,但未几即被废,原因有二:奢侈,善妒。


    这是世祖的欲加之罪。天子富有四海,一为皇后,极人间所无的富贵,是故皇后节俭为至德,以其本来就应该是奢侈的,此又何足为罪?


    其次,善妒为妇女的天性,皇后自亦不会例外;但皇后善妒,疏远即可,绝不成为废立的理由。民间的"七出"之条,第六虽为"妒忌",但亦从未闻因妒忌而被休大归者。


    然则因何被废?基本的原因是世祖对多尔衮的强烈不满;《清史纪事本末》卷七:


    (顺治)十年,秋八月废后博尔济锦氏,降为静妃,改居侧宫;以后乃多尔衮于帝幼冲时,因亲订婚,未经选择故也。


    所谓"未经选择",是后世的饰词,事实上立吴克善之女为后,当然是孝庄太后所同意的。父母之命,不得谓之未经选择。


    《吴梅村诗集》中,有《古意》六首,孟心史以为即"为世祖废后而作",录其诗并释孟说如下:


    争传娶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


    但得大家千万岁,此生哪得恨长门?


    孟注:"第一首言为立后不久即废,而世祖亦不永年。措辞忠厚,是诗人之笔。"按:宋朝"亲近侍从官称天子为大家"。末句用汉武陈皇后"长门赋"典故。谓为世祖废后而作,信然。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可怜目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


    孟注:"第二首言最早作配帝王,玉帝崩时,尚幽居别宫,退称妃号,而不预送终之事。"按:废后于顺治十年八月"降为静妃,改居侧宫"。此即俗语之所谓"打入冷宫",殁于何年,档案无考。


    从猎陈仓怯马蹄,玉鞍扶上却东西。


    一经辇道生秋草,说着长杨路总迷。


    孟注:"第三首言初亦承恩,不堪回首;后本慧丽,以嗜奢而妒失宠,则其始当非一见生憎也。"按:陈仓山在宝鸡之南,秦文公游猎于陈仓,遇鸡鸣神,归而以为宝,建祠以祀,故曰陈宝,见《水经·渭水注》。"长杨"本秦旧宫,多禽兽,为汉武游猎之地,此必指南苑而言,南苑明朝名之为"飞放泊",亦多禽兽。玩味诗意,似废后不愿从幸南苑,强之亦不可,所以说"玉鞍扶上却东西";而不愿从幸之故,或以有某一废后所妒的妃嫔在行幄,因而赌气不从,此言被废的导火线。


    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


    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


    孟注:"第四首言被废多年,世祖至死不同意。"按:提及废后身后,可知此六绝实为废后挽词。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


    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唯应礼玉真。


    孟注:"第一句言生不同室,第二句死不同穴。慎夫人以况端敬,端敬死后,永承恩念;废后一无他室。"按:心史此注,似有未谛。"银海"指陵寝,典出《汉书·楚元王传》,用于此处,自是指顺治孝陵。"妒女津"之典极费解;《酉阳杂俎》记刘伯玉妻段明光性妒,以伯玉常于妓前诵《洛神赋》,谓"娶妇得如此,吾无憾矣",明光因自沉于江,冀为水神而为伯玉"无憾"之妻。


    "南山"只指陵寝,典出《汉书·张释之传》,记释之:


    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时慎夫人从,上持视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此为汉文帝偶动无常之感,思及身后,愿葬于北山,可久安窀穸,不虞盗墓。而张释之的见解,据颜师古注:"有可欲,谓多藏金玉而厚葬之,人皆欲发取之,是有间隙也。锢谓铸塞也。云锢南山者,取其深大,假为喻也。"原文的意思是,劝文帝薄葬,以免诲盗。但就吴梅村此诗而言,南山也罢,慎夫人也罢,均与张释之的原意不相干,心史谓此句言废后与世祖"死不同穴",诚然;慎夫人指端敬,亦是。然则"端敬"何人?


    "端敬"即是误传为董小宛的"孝献皇后"栋鄂氏,端敬为其谥号中最后二字。这段疑案,留待后文再谈;此处可以确定的是,废后的"情敌"即是端敬。《康熙实录》:


    三年六月壬寅,葬世祖章皇帝于孝陵,以孝康皇后、端敬皇后祔。


    孝康为圣祖生母佟佳氏,圣祖践祚,尊为慈和皇太后,康熙二年二月崩,自然祔葬孝陵。而端敬与世祖合葬,即所谓"南山仍锢慎夫人";下一"仍"字,可知有争之者,争而不得,胜利终归端敬,故曰"仍"。而此争之者,自然是废后。得此了解,末句"玉真"之典,方有着落。《唐书·后妃传》:


    玉真公主字持盈,天宝三载,请去公主号、罢邑司,帝许之。


    明此出处,通首可解。废后虽不在分香卖履之中,但世祖既崩,旋即身殉,其用心与刘伯玉妻段明光无异,以为既然殉帝,位号可复,以元后身份,自然合葬,故云"银海居然妒女津",银海指孝陵。


    岂意祔葬者仍为端敬。"君王自有他生约",说明端敬得以祔葬的原因,此或出于世祖的遗命,必与端敬同穴。末句设为规劝之词,言废后应学玉真公主,谦退不妒,勿争位号,或者反可邀得世祖见许于泉下。


    以上所解,自信可发三百年之覆。由是可知,废后退居侧宫,死于何年,葬于何处,"档案无考"之故何在。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孟注:"第六首则可疑,若非董小宛与世祖年不相当,几令人谓冒氏爱宠,为或有之事矣。余意此可有二说:(一)或废后非卓礼克图亲王之亲女,当摄政王为世祖聘定之时,由侍女作亲女入选,以故世祖恶摄政王而并及此事,决意废之。(二)或端敬实出废后家,由侍媵入宫。(下略)"


    心史此两说,第一说绝不可能,因皇室与博尔济吉特氏已三世为婿,中表至亲,岂能以侍女假冒?而况作配天子为嫡后,吴克善又何肯以侍女作亲女?第二说则端敬如为废后侍媵,则早当见幸,不应迟至"十八岁入侍"。


    按:《古意》六首,末首与前五首不相连贯,此为最可疑之点。玩味诗意,绝非咏废后,邓石如《清诗纪事初编》叙吴梅村,说"《古意》六首"云:"一废后;二三四五宫人失宠者;六季开生谏买扬州女子。"季开生为季沧苇之兄(其事迹详见拙著《柏台故事》),以谏买扬州女子几遭大辟,减死流尚阳堡,死于戍所。此事固亦为顺治年间压制汉人的一大公案,但以体例而论,不应阑入此处,且语意不及于极谏,邓说难信。


    我以为第六首当是言端敬的出身。此诗主要用石崇的典故,即第三句"掌上珊瑚",亦借用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绛纱"有两解,一出《后汉书·马融传》,指女乐;一出《晋书·胡贵嫔传》:晋武帝多简良家女子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乃指为天子所选中的女子。但细释诗语,仍以指女乐为是。


    就诗论诗,照字面看,并不难解:有豪家量珠聘得名妓,颇自珍秘,轻易不为宾客所见,结果竟成宫眷。但其中隐藏的内幕如何,却费猜疑。


    如说世祖对此名妓一见倾心,以权势压迫豪家献美,则疑问有二:


    第一,豪家是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或作罗什)?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据传教士的记载,端敬原为世祖胞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妃。黎东方博士信此说,以为博穆博果尔无功无德而得封亲王,即为慰其夺妻之恨。按:太宗十一子,除第九子世祖及早殇者外,得封王者四子,一为长子豪格,封肃亲王;一为五子硕塞,封承泽亲王,后改号为庄亲王;一为八子,不知名而封为荣亲王,即太宗所宠的宸妃所出;一即博穆博果尔,其生母亦出于博尔济吉特氏。硕塞封王以战功及多尔衮的提拔;荣亲王则是子以母贵;唯独博穆博果尔,遽封亲王,确有疑问。


    今以《古意》第六首而言,如世祖曾夺弟所爱,亦为侍姬,而非嫡室。但博穆博果尔于顺治十二年封王,十三年即薨,得年十六岁;而端敬以十八岁入侍世祖,年长于博穆博果尔,似亦不伦。


    走笔至此,不能不谈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向来谈董小宛入宫,及世祖出家,无不重视此诗;尤以一、二首,本事大致可考。程穆衡注未见;若孟心史在《世祖出家考实》一文中,所言固不谬,但实可更详,此当与《古意》六首及《读史有感》八首合看,则情事弥出。


    《清凉山赞佛诗》为五古四首;其一起头描写五台山,共有六句之多: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有山出台、由台出池、由池出莲,而重点在"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此谓清室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为婚姻;而一帝娶姑侄姐妹,或兄弟即为连襟,婚姻既密切亦复杂,则如世祖夺弟或其他亲族所爱,亦为可恕而不足为奇之事。是诚诗人温柔敦厚之笔。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


    此言世祖邂逅端敬,一见倾心,收入后宫,且为孝庄太后所同意。"王母"指孝庄,而"双成"切"董",确凿无疑。"汉主"指世祖;梅村作此类诗,皆用汉朝故事,因为当时最大的忌讳,在夷夏之辨,谈宫闱犹在其次,梅村必用汉朝故事者,即恐万一兴文字狱,犹有可辩的余地。


    起首六句,描写道场,下接"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乃孝庄携端敬来拈香,世祖因而初识端敬,一见恰如汉元帝之初识昭君:"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后汉书·南匈奴传》)


    昭君已许婚匈奴,汉元帝欲留不可;此则不然:"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同心合"典出《隋书·后妃传》:炀帝烝父妾宣华夫人,先以小金盒贮同心结示意。梅村用此典,可知端敬为亲藩侍姬,深得孝庄欢心,故行止相携;又用"九子钗"一典,可知世祖纳端敬,为孝庄所同意。《飞燕外传》:"后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此"后"在端敬,当然是太后,而非皇后。


    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


    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


    长恐乘风起,舍我归蓬莱。


    前四句既写端敬得宠,亦写端敬纤弱,因而常忧其不永年,于是而有以下一段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更为缠绵的描写:


    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


    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


    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


    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


    "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


    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


    按:"上林"指南苑,"小队"句指方位明甚。"果马"一典最好,说明了许多事实。"果马"者,可于果树下乘骑的小马,自然是为端敬所预备。可以想象得到,端敬娇小纤弱,而且不会骑马,故骑果马,虽倾跌无大碍;从而又可以证明端敬来自江南。倘真为鄂硕亲女,从龙入关,如何不能骑马?若废后则蒙古人,从小习于怒马,但"从猎陈仓"偏以"怯马蹄"为言,而"玉鞍扶上却东西",偏与御马背道而驰,其为妒端敬而赌气,情事显然。


    "乐游原"与"上林"为两地,自指西苑而言,下句"西宫杯"虽用王昌龄《长信秋词》"火照西宫知夜饮"典,与"新月"句相应,但只点出"西"字。西苑在明武宗时曾开内操,又有"平台"(即"紫光阁")为召见武臣之地,固可视作"长杨街"。


    此言南苑猎罢驾至西苑,张乐夜宴,由"新月"、"白露"知其时为八月初。手头无《顺治实录》,不能细考。


    "太息"者世祖,生前之乐至矣尽矣,但愁身后寂寞。于是端敬由"谁追陪"而自陈"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生生死死相共,较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更见情深。


    于此可证《古意》第五首,"南山仍锢慎夫人",确指端敬祔葬。


    按:其时世祖年不满二十,已虑及身后,自为不祥之语,故有最后一段:


    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


    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


    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


    熏炉拂黻帐,白露穹苍苔。


    君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披香"典出《飞燕外传》:"宣帝时披香(殿)博士淖方成,白发教授宫中,号淖夫人。"按:世祖亲政后,征博学翰林如方玄成等侍从,极其亲密,称方玄成别号楼冈而不名;此处"淖博士"、"东方生"皆有其人。


    由"伤怀"领起第二章,写端敬之死,及世祖逾情逾礼: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


    严霜被复树,芙蓉雕素质。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端敬殁于八月十七日,首四句写时写景亦写情。"千里草"切董字,与"双成"遥相呼应。


    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


    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


    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


    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


    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


    "孔雀蒲桃"为"锦"的花样,是最名贵的纺织品;"红"读如工,红女即女工,破万家而织一锦,名贵可知。"瑟瑟"以下四句,言凡此珍饰,本当供佛,而"持来付一炬",为满洲丧俗,衣饰服御焚之以供冥中之用,称为"丢纸",并有"大丢纸"、"小丢纸"诸名目。紧接"泉路谁能识",深慨于暴殄天物。


    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


    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


    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


    此一段纯为刺笔。"助泣"而哭临,例赐素衣一袭。"许史"典出《汉书·盖宽饶传》注:"许伯,宣帝皇后之父;史高,宣帝外家也。"自是指鄂硕、罗什家人。我以为此一句亦有言外之意,倘端敬果为亲生之女,何得无泪?急泪难得,不妨视作端敬与鄂硕无血统关系的暗示。


    从官进哀诔,黄纸抄名入。


    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


    按:世祖极好文墨,端敬之丧,既务极铺张,则词臣广进哀诔,亦可想之事,故以下接连用北齐卢思道挽文宣帝及南朝谢庄两典。谢庄一典,尤为贴切,《南史·后妃传》:


    宋孝武宣皇帝薨,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世复有此才。"


    当时与谢庄后先媲美者,内阁中书张宸,《上海县志》有其传:


    张宸,字青雕,博学,工诗文,由诸生入太学,选中书舍人。时词舍拟撰端敬后祭文,三奏草未称旨,最后以属宸,有云:"渺落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章皇帝读之,泣然称善。


    又张宸《青雕集》自叙其事云:


    端敬皇后丧,中堂命余辈撰拟祭文,山阴学士曰:"吾辈凡再呈稿矣!再不允。须尽才情,极哀悼之致。"予具稿,中堂极欲赏。末联有……等语;上阅之,亦为堕泪。


    据心史先生考证,"山阴学士"指胡兆龙。"再呈稿,再不允",独赏张宸一文;世祖在文学上的修养,实为清朝诸帝第一。


    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


    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


    此言世祖哀思过甚,眠食俱废。"解菜"一典出《南史》:东昏侯悼女,废食积旬,左右进珍馐,云"为天子解菜"。征典及诸东昏,亦是刺笔。


    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


    焚香内道场,广坐楞伽译。


    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


    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


    此亦记实。"黑衣"谓南朝僧慧琳,善谈论,宋文帝令参机要,有"黑衣宰相"之称。志公、罗什皆高僧,以喻世祖所尊的玉林、木陈两禅师;玉林且为本师。


    "焚香内道场",谓在宫中大作佛事,玉林弟子行峰,随师入京,作《侍香纪略》一书,言端敬之丧,玉林另一弟子茆溪"于宫中奉旨开堂"。以下"广坐"之句,描写内道场;下接"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亦复信而有征。"金鸡诏"大赦令,典出《唐书·百官志》。顺治十七年秋决停勾,从端敬之志。《顺治实录》:


    十七年十一月壬子朔,谕刑部:"朕览朝审招册,待决之囚甚众,虽各犯自罹法网,国宪难宽,但朕思人命至重,概行正法,于心不忍。明年岁次辛丑,值皇太后本命年,普天同庆;又念端敬皇后弥留时,谆谆以矜恤秋决为言,朕是以体上天好生之德,特沛解网之仁,见在监候各犯,概从减等……尔部即会同法司,将各犯比照减等例,定拟罪名……其中或有应秋决者,今年俱行停刑。"


    孝庄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逢丑年为本命年;但从来行赦,未闻有以逢太后本命年作理由者,若是则每逢丑年必赦,作奸犯科得逞侥幸之心,岂有此理?于此可知,本命年之说为门面话,实际上是从端敬遗志。


    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


    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


    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以上为第二首最后六句,心史先生所释极是,大致谓营庙事所必有。"开陵"即世祖后葬之孝陵。"仓舒坟"者,以魏武帝子邓哀王曹冲字仓舒,比端敬子荣亲王,生于顺治十四年十月,至十五年正月夭折,尚未命名,本不应有王封,而以端敬故,追封"和硕荣亲王",并有墓园。末联"秣马遨游",将往五台山礼佛。


    第三首的起句是"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以下描写有关清凉山的传说。此山即山西代州的五台山,佛家目之为文殊菩萨的道场,由于"能蓄万古雪",所以名之为清凉山。


    于此我要指出,第一首的清凉山与这一首的清凉山不同。我前面说过,"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实际上写的是北京西山。兹检《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京师山川》中"西山"条:


    在京西三十里,太行山支阜也。巍峨秀拔,为京师左臂。众山连接,山名甚多,总名曰西山。《金图经》:"西山亦名小清凉。"


    此可确证世祖与端敬邂逅于西山某佛寺。至于山西清凉山,世祖本定顺治十八年巡幸,先派内廷供奉的高僧前往筹备,此即"名山初宣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云云的由来。以下设为预言,言"道安"遇"天山",乃"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其下"烟岚倏灭没,流水空潺湲"两语,明其为幻境;紧接"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则世祖已崩。"房星"为天驷,主车驾,"竟未动"谓车驾未发;"白玉棺"用王乔的故事,与"天人"相应,谓世祖仙去。


    第四首多用"穆天子"及汉武的典故,中段云:


    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


    东巡并西幸,离宫宿罗绮。


    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李。


    秾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


    若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


    晚抱甘泉病,遽下轮台悔。


    此则世祖好佛,好巡幸;废后降封,端敬得宠;因悼端敬过哀而致疾,以及遗诏自责诸本事,皆包含在内。值得注意的是特用"李夫人"典。又《读史有感》八首之三:


    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深恩未敢前。


    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


    心史谓此咏贞妃殉葬事,而用李延年典,凡此皆可说明端敬出身应如《古意》第六首所描写,原来是一名妓。


    第四首最后一段是议论,借佛法讽示为帝王之道。综括四首诗意,实为对世祖的讥刺:既好佛而又溺于尘缘,为情所累;以汉武作比,好色、好巡游,不恤物力;求长生反促其寿。


    ***


    至于董小宛之谜,以前读心史先生的著作,深以为是;但近年的想法已有改变。这桩公案的疑点,实在很多。心史谓董鄂氏绝非董小宛,主要的论证是董小宛的年龄,其言如此:


    当小宛艳帜高张之日,正世祖呱呱坠地之年;小宛死于顺治辛卯,辟疆《同人集》中,海内名流以诗词相吊者无数,时世祖尚只十四岁,小宛则二十八岁,所谓年长以倍者也。


    按:董小宛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归冒辟疆,前后凡九年;又张明弼作《冒姬董小宛传》谓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则应死于顺治七年庚寅,非八年辛卯。


    年龄自是一个问题。但首须了解者,董小宛不一定于顺治七年入宫;如我前面所谈,明明显示,有一名妓,先入豪家,于顺治十三年为世祖所夺。此一名妓如为董小宛,则应为三十三岁,就常情而言,已至所谓"色衰"之时;但天生尤物,不可以常情衡度。《过墟志》所记刘三秀,确有其事,入王府时,其女亦已适人生子,而犹复艳绝人寰。以彼例此,董小宛三十三岁得承恩眷,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至于《同人集》中"以诗词相吊者无数",并不能证明董小宛必已去世,因为不能明言已入豪门。相反的,吴梅村的诗、龚芝麓的词,都暗示董小宛与冒辟疆是生离而非死别。先谈龚词,为题《影梅庵忆语》的一首《贺新郎》,后半阕有句:


    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借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翦。


    李义山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言董小宛不但未死,且高高在上,故"难倩附书黄犬"。黄犬即"黄耳",用陆机入洛,遣快犬"黄耳"赍书归吴的故事;若谓已死,不能遣犬入泉台。"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尤为明白:"烟霄"即元宵,用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生离相约,元宵"卖半照",破镜重圆的故事,谓冒辟疆自叹不如徐德言。凡此皆足以证明董小宛犹在人间,但绝不能通音问,更遑论重圆鸳梦,则唯有寄望于来生复为夫妇了。


    最强烈的证据,还是在梅村诗集中,《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绝的最后一句"墓门深更阻侯门",早有人指出可疑,如罗瘿公《宾退随笔》:


    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


    这是提出疑问,罗瘿公如果注意到此八绝句前"四六小引"中的一联,对这句诗更可得一正解。


    这一联是:"名留琬琰,迹寄丹青。"下句谓小宛画像,上句何解?"琬琰"者《琬琰集》,宋杜大珪撰;又明朝徐纮有《明名臣琬琰录》,辑录宋明两朝大臣碑传。试问董小宛的出身及身份,何得"名留琬琰"?但是端敬却有御制的行状、词臣的诔文,岂非"名留琬琰"?我这个看法曾质诸周弃子先生,亦以为然。


    于此可知,董小宛画像是在端敬薨后所制,冒辟疆供奉于密室追悼所用。所谓"墓门深更阻侯门",言冒辟疆"欲吊"墓门亦不可得,因为陵寝重地,寻常百姓所不能到。这是"阻侯门"三字的正解。


    此外还有许多证据,指出端敬就是董小宛;这些证据,可分消极与积极两方面来考证。所谓消极的证据是,要证明董小宛未死;积极的证据是,董小宛不但未死,且已入宫承宠。兹再如举一证,先言消极的证据,仍以释"墓门"之谜为主。


    陈其年《妇人集》记董小宛,有冒辟疆晚辈作注,下引之文,括弧内即为注释: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这段文与注释,骤看了无异处,但既知端敬即董小宛,便知作者与注者,下笔之际,皆别有机杼。


    先说原文:第一,不着董小宛及冒辟疆的名字;第二,特意用冒辟疆在清朝征辟而未就的"推官"一官衔;第三,不言"水绘",不言"影梅",而用"艳月楼",凡此皆有所讳。易言之,即不愿读者知此文的董与冒,即为董小宛、冒辟疆。


    其次,注者欲明本事,自非注出名字不可;但又恐被祸,因而加上一句"姬后夭,葬影梅庵旁"。二十七岁而殁,不得谓夭;端敬三十四岁而殁,更不得谓之夭,特用一"夭"字者,希望导致读者产生一错误的印象:"董姬"不过一雏姬而已。


    说"葬于影梅庵"更为欲盖弥彰,用意在抵消吴梅村的"墓门深更阻侯门",而同时暗示董小宛根本非葬于影梅庵。一义双训,原是中国文字运用的最高技巧,对浅薄者深恐其辗转传闻,随意附会,致肇巨祸,故以简单一句话,表明葬于孝陵的端敬非董小宛;对智者而言,既葬于影梅庵,别置庐墓亦可,何致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叹?但既知其隐衷,必知其轻重,轻则无事,重则有门户之祸,自然心有丘壑,不致信口雌黄。


    庚申除夕,读冒辟疆《同人集》至破晓,既喜且惑。喜则从吴梅村、龚芝麓两人致冒书札,获得董小宛即端敬的确证;惑者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广征博引,《同人集》尤为主要凭借,何以对若干关键性的资料,竟尔忽略,以致有明显的疑问存在,其中尤以"小宛之年",误二十七为二十八,为导致其错误结论的由来。在此有作进一步澄清的必要。心史于《董小宛考》,在分年考证其行谊之前,有一概括的说明:


    小宛之年,各家言止二十七岁,既见于张明弼所作小传,又余淡心《板桥杂记》云:"小宛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张、余皆记小宛之年,淡心尤记其死因,由于劳瘁,盖亦从《影梅庵忆语》中之词旨也。然据"忆语",则当得年二十有八。


    按:得年二十七,抑或二十八,应以董小宛在冒家多少年而定。董小宛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归冒,时年十九,前后历九年,至顺治七年庚寅,为二十七岁。余淡心所记甚是,即在冒门九年,始为二十七岁;易言之,若为二十八岁,则在冒门应为十年。张明弼所作小传,与余淡心所记相同:"前后凡九年,年仅二十七岁。"又张明弼亦记其死因,谓"以劳病瘁"。但又紧系二语:"其致病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征难悉。"心史独著"淡心尤记其死因,为由于劳瘁",莫非未读张明弼所作小传?抑或由于"其致病之由"云云两语,强烈暗示小宛之死,大有问题,以故作英雄欺人之谈,略而不考,则非所知。


    如上所言,"九年"与"二十七"岁,有绝对的关系。"忆语"中不言小宛年纪,但九年的字样凡两见,一则曰:"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再则曰:"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这是再确实不过的:董小宛"长逝"时,为二十七岁。然则冒辟疆又何以言其"长逝"之日为辛卯正月初二?一言以蔽之,有所讳而已。


    董小宛是在顺治七年庚寅被北兵所掠,其时冒辟疆方客扬州,家人亲朋不敢以此相告,直待三月底冒辟疆回如皋,方始发觉。


    其经过亦见"忆语"末段所叙: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於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


    此为记实,而托言梦境。友沂名赵而忭,籍隶湖南湘潭而寄居扬州,其父即清初名御史赵开心。奉常为龚芝麓;於皇即评注《影梅庵忆语》的杜茶村;园次为吴绮,吴梅村的本家。《同人集》卷五《友云轩倡和》,限韵亭、多、条、花,各赋七律四首,龚芝麓制题:


    庚寅暮春,雨后过辟疆友云轩寓园,听奚童管弦度曲。时辟疆顿发归思,兼以是园为友沂旧馆,故并怀之,限韵即席同赋。


    冒辟疆是主人,所以他的诗题不同:


    尔后,同社过我寓斋,听小奚管弦度曲,顿发归思,兼怀友沂,即席限韵。


    诗题与冒辟疆所记情事,完全相符;而龚芝麓诗题,明明道出"庚寅暮春",是顺治七年之事。若为八年辛卯,则龚芝麓在北京做官,不得在扬州做诗。又赵友沂有"庚寅秋浔江舟中简和辟疆"诗,亦为亭、多、条、花韵四首七律。确证事在庚寅。


    时在暮春,所咏自为落花啼鸟,故"咸有商音"。但细玩龚、杜、吴三人的诗句,似乎已知道董小宛出了事,只不敢说破而已。龚芝麓句:"鸟啼芳树非无泪,燕聚空梁亦有家";"千秋顾曲推名士,铜雀轻风起绛纱",末句似在暗示铜雀台已锁不住二乔了。


    然则冒辟疆何以误庚寅为辛卯?一言以蔽之,有所讳而已。


    关于吴梅村《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我曾指出为顺治十七年端敬殁后所作;刻已考出题于康熙三年甲辰;《同人集》卷四收吴梅村致冒辟疆书札七通,甲辰两书即言其事:


    题董如嫂遗像短章,自谓不负尊委。


    这"不负尊委"四字,所透露的消息太重要了!于此可知,冒辟疆对于失去董小宛,耿耿于怀,亘十余年而莫释,但自己不便说,希冀借重诗名满天下的吴梅村,留真相于天壤间。吴梅村亦真不负所托,以"短章"(绝句)而制一骈四俪六的引子。


    据周弃子先生说:"这种头重脚轻的例子,在昔人诗集中极少见。"其中"名留琬琰"及"墓门深更阻侯门"两语,画龙点睛,真相尽出。我今发此心史先生所不能想象的三百年之覆,自谓亦当是冒辟疆、吴梅村的知己。


    甲辰又有一函,作于新秋,其重要性亦不亚于"不负尊委"四字:


    深闺妙箑,摩娑屡日……又题二绝句,自谓"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于情事颇合。


    按:"深闺妙箑"即指董小宛所画之扇。此用班婕妤《怨歌行》诗意,言冒辟疆之于董小宛,不同秋扇之捐,恩情虽然未绝,但亦只好随她在宫中为妃。活用班诗"团圆似明月"原句,实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怅惘;此即所谓"于情事颇合"。


    谈到龚芝麓的那首《贺新郎》,更足以证明董小宛入宫一事,为当时所深讳。龚芝麓小于冒辟疆四岁,交情极深,《同人集》所收友朋书札,数量仅次于王渔洋,计十六通之多;辛卯一札云:


    诔词二千余言,宛转凄迷,玉笛九回,元猿三下矣!欲附数言于芳华之末,为沅澧招魂。弟妇尤写恨沾巾。


    所谓"诔词"即指《影梅庵忆语》;"弟妇"则指顾眉生,与董小宛同出秦淮旧院,而为龚芝麓明媒正娶,称"顾太太",所以龚对冒称之为"弟妇"。


    龚芝麓虽自告奋勇,欲题"忆语",但这笔文债,十年未还;顺治十八年辛丑一书云:


    向少双成盟嫂悼亡诗,真是生平一债。


    观此函,可知吴梅村诗中"双成"确指董小宛,而非董鄂氏的旁证。龚芝麓文采过人,何致欠此一诗?说穿了不足为奇,难以着笔之故。他不比吴梅村是在野之身,做官必有政敌,下笔不能不慎。直至康熙九年庚戌冬天,自顾来日无多,方始了此一笔文债。冒辟疆挽龚芝麓诗引中说:


    庚戌冬……远索亡姬《影梅庵忆语》,调"扁"字韵"贺新凉",重践廿余年之约。


    观此可知,"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羡烟宵破镜犹堪典"诸语,若非有"干冒宸严"之祸,龚芝麓何必踌躇二十余年方始下笔?


    现在要谈"积极的证据",最简单、最切实的办法是:请读者自己判断端敬是否即为董小宛。世祖有御制端敬行状;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事实上就是董小宛的"行状",两者参看,是一是二,答案应该是很明确的。《影梅庵忆语》中描写董小宛的"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恪守侍妾的本分,"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不但与大妇在九年之中"无一言枘凿",而且"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至于生活上的趣味,品香烹茶,制膏渍果,靡不精绝,冒辟疆自谓"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再看世祖御制端敬皇后行状,说她"事皇太后奉养甚至,伺颜色如子女,左右趋走,无异女侍,皇太后非后在侧不乐",又能"宽仁下逮,曾乏纤芥忌嫉意,善则奏称之,有过则隐之不以闻。于朕所悦,后亦抚恤如子,虽饮食之微,有甘毳者,必使均尝之,意乃适。宫闱眷属,小大无异,长者媪呼之,少者姐视之,不以非礼加人,亦不少有谇诟,故凡见者,靡不欢悦"。至于照料世祖的起居,"晨夕候兴居,视饮食服御,曲体罔不悉",此即所谓"开眉解意,爬背喻痒"。


    除此以外,董小宛"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端敬"性至节俭,衣饰绝去华采,唯以骨角者充饰"。董小宛"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且"酷爱临摹,书法先学钟繇,后突曹全碑";端敬则诵"四书及《易》,已卒业;习书未久,天资敏慧,遂精书法"。殊不知其书法原有根基。


    《影梅庵忆语》中,冒辟疆写董小宛侍疾,艰苦之状,真足以泣鬼神;而世祖言端敬侍皇后疾:"今后宫中侍御,尚得乘间少休,后(按:"今后"指第二后博尔济吉特氏;此一"后"指端敬)则五昼夜目不交睫,且时为诵书史,或常读以解之。"又:"今年春,永寿宫妃有疾,后亦躬视扶持,三昼夜忘寝兴。"按:《顺治实录》:"五年,诏许满汉通婚,汉官之女欲婚满洲者,会报部。"因此,户部侍郎石申之女竟得入选进宫,赐居永寿宫。而端敬为皇贵妃,位在石妃之上,能躬亲照料其疾,尤见德性过人,所以世祖特加以表扬。


    如上引证,董小宛也罢,端敬也罢,旧时代的德言容工如此,有一已觉罕见,何得有二?若谓不但有二,且生当并时,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总之,心史先生的考证,疏忽殊甚,他所恃董小宛不可能入宫的主要论据,无非年龄不称,但此并非绝对的理由;他在《董小宛考》中说:


    顺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为二十八岁,巢民为四十一岁,而清太祖则犹十四岁之童子,董小宛之年长以倍,谓有入宫邀宠之理乎?


    这一诘问,似乎言之有理;但要知道,并非董小宛一离冒家即入宫中,中间曾先入"金谷堂",至顺治十三年始立为妃,其时世祖为十九岁,他生于正月,亦不妨视作二十岁。清初开国诸君,无论生理、心理皆早熟,世祖亲政五年,已有三子,热恋三十三岁成熟的妇人,就蔼理斯的学说来看,是极正常的事。如以年长十余岁为嫌,而有此念头长亘于胸中,反倒显得世祖幼稚了。而况世间畸恋之事,所在多有;如以为董小宛之"邀宠"于世祖为绝不可能,则明朝万贵妃之于宪宗,复又何说?


    心史先生的第二个论据是:


    当是时,江南军事久平,亦无由再有乱离掠夺之事。小宛葬影梅庵旁,坟墓俱在。越数年,陈其年偕巢民往吊,有诗。


    此外,又引数家诗赋,"明证其有墓存焉者也"。殊不知影梅庵畔小宛墓,不过遮人耳目的衣冠冢,且辟疆有心丧自埋之意在内(容后详)。陈其年作此诗绝非"越数年",而为初到水绘园时;尚未获悉其中隐微,故有吊墓之语。大约端敬薨后,始尽知其事,于是有《读史有感》第二首及《水绘园杂诗》第一首,道破真相。后者尤为详确的证据,其重要性更过于梅村十绝、芝麓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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